邵庭走过去清点。
青砚瑟缩低声:“夫人,现在粮草买卖管制得严,有钱也买不到,这已经是最多的了。”
“我明白,谢谢小砚。所以金子没全熔完是吗?”
“对,只熔了船首三分之一。”
“要你多嘴!”永霖敲了下青砚脑袋,讨好地拉拢邵庭随风扬起的披风。“庭儿可别以为我藏私,粮食控管是三哥负责的,先前已经送你一座粮仓了,现在想跟他要一颗粮食都难如登天,更何况在他眼皮子底下买粮资助敌人?我能弄来这些已经不容易了。”
“谢谢你,辛苦了。”她颔首道谢。
“真老实。”他拍拍她头颅,就喜欢她直愣愣的性格。
邵庭指头扳数完,探看过,果然每车子都装满了。
她对跟在一旁探看的李思容道:“请思容派人把这些粮食布匹装到辘轳车,改安上乌珠穆沁马。我与监军都督明日出发,思容和其它骁卫们看好队伍,依日常操练,若有人问起我与都督的行踪,就说不清楚,此事尚不需让太多兄弟知道。”
“是!”李思容肃直身子,只剩对顶头上司的全然尊敬。“请将军此行千万小心。”
“嗯,仔细装载。”邵庭点头,转身去大帐。
她还有工作未完。遣使一计相关的接应支持日前已经抵定,眼下只剩下要与将军们交接日常琐务。
她稳健行事,仿佛明天还在军营一样平常坦然。
翌日,粮食布匹已全装载在草原民族特有的辘轳车上,马匹改用头大颈短、强健剽悍的乌珠穆沁马,辘轳车的车轮较卓豫马车大、辐数多,以竹编席子曲起为厢。
邵庭此时坐在车辕上,一边拍摸马背,口中喊着草原民族赶马喊的“勒勒”二字练习。
她头戴尖立檐帽,帽边一圈白貂皮滚边煨得耳朵温暖,红坠珠盖在额上,脸蛋显得小巧有致;一身红色不开叉的棉袍,再罩上敖吉长坎肩,腰上系了黄腰带,身子裹得玲珑纤细,腿上蹬香牛皮靴子,俨然是个窈窕姑娘。
永霖一袭与她相仿的蓝袍,戴帽束腰,腰上系着鼻烟壶与火镰。眉眼带笑,嘴角却僵硬地压低声音:“夫人在这儿坐多久了?”
忽然,一个女副将道:“哇!邵庭将军您这打扮好看呀!真像草原出生的姑娘,多健爽!”其余军将也纷纷点头,不少还脸红了,只敢用眼角偷瞄。
“呃……”青砚捏把冷汗,只求大家都闭嘴。“约莫一刻钟。”
邵庭漾出梨涡,盈盈地笑,答谢众人。“谢谢大家。”
永霖额筋抽动,说不出话来。
“主子,您还好吗?”青砚怯怯道。
“不好。”他跨步走近,企图以身躯挡住她。
邵庭轩了轩眉头,见他换好装束并无评论,淡淡问:“你要带去的禁卫军也换好装了吗?”
永霖冷笑。“青砚?”
“嗳,换好了,都换好了,就等主子而已。主子好了,大伙就都好了。”
永霖下颚仰得老高,就等她称赞他俊美如斯,办事利索。
“嗯,那请他们一位来驾车,咱们出发吧。”她钻进车厢。
永霖愣在当场,片刻后她才又钻出来,一手朝他伸去。
“你想驾车吗?”
他考虑片刻,决定她此时太甜美,他心情好,不与计较。半矜持不情愿地搭上她的手,让她牵进车厢里。
“出发!”车厢里闷闷地传来永霖的声音。
青砚赶紧挥手,招来一个禁卫军驾马,自己跳上车辕坐在外头。
如邵庭所吩咐的,没有离情依依,因为还会回来。在商队驶离议事大营时,众将不约而同地弯身恭送,为他们此行重要的责任。
商队从黄沙营地出发,绕开嗤人族内部战事正热闹的大草原,一路走西北,沿着草原而行。沿途遇上避难的嗤人或其它草原居民,永霖便发挥应酬手腕,斯文善良地与对方交易。一行人从食米粥到食肉、奶,从满口卓豫话到琅琅上口几句嗤人语,食衣住行愈来愈像这块青翠大地的孩子。
“永霖。”邵庭坐在车厢里,探手招徕。
他飒爽温朗地与今晚要一起扎毡帐的嗤人家庭妇女讨教挤马奶,此刻走来,俊脸红扑扑地,她一手捧住,拇指摩挲,果然有些凉。
“过午了,再一会儿会转冷。”她道。
他笑着取过她折迭在膝上的厚氅,抖开披上。
“庭儿果真是姓邵,这几天看下来,和你家祖父极像,愈来愈啰嗦。”
她眨眨眼睛。寻常人只会觉得她话少。
永霖邪坏地笑,在她的手心亲吻。“不过这样好,你愈是对我啰嗦,我愈是欢喜。”
“嗯。”她点头,两颊微热。
“下来喝些马奶酒,傍晚与他们一道晚餐,否则你就要闷坏了。”
“嗯。”她两臂搭在他肩上,让他抱下车。
轰隆隆地,不是天要落雷,而是远方草原蓦地冲来马队。
“搞什么!”永霖骂道,拍拂掉马群骤奔过溅起的泥草屑。
邵庭翻身跃上马,抽出弯刀,勒马回首:“前头有战事,你待在这里。”
“什么?庭儿!”
永霖的呼喊,她置若未闻,忽略其它,一心集中精神判断接下来的行事。
若没猜错,由马匹臀部上烙的阿鲁哈图案看来,那是穹剜族人的马匹,而且还是战马!先前库洛什等人留下的马里就有这种纹饰。
嗤人是马背上长大的民族,视马如兄弟,如家中一员。一群战马备毡而无人,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战士们无法与马同活!
希望不会太迟,还有人活着。
她微地咬牙,夹腿挺腰,大喝一声冲掠过去。“驾!”
“端木邵庭!”永霖气得破口大骂,朝一干禁卫军吼:“你们愣着做什么!快追!安王妃要是出什么事儿,你们别想有太平日子!”
禁卫们面面相觑,领导很快判断。
“你、你、你,留下来保护王爷,其它人跟我来!”
“本王要你们全都过去!”永霖面容冷厉,跃上马,双腿一夹控马追去。
“搞什么!”领导低咒一声,很快反应过来。“没听见王爷的话吗?都快点!王爷不会武,让他冲第一,咱们小命不保!待会儿看我手势,三人护卫王爷,其余去帮将军!”
“是!”
领导同众禁卫疾驰追去,很快地几人超越永霖,几人随侍左右。
邵庭这头,看见草丘下以多欺寡,紧紧地握住了刀。
似乎是某支族对上穹剜人。她很快下了判断,不顾五十欺十二的悬殊,迅捷地看出弱口,趁敌人反应不及时,左手鞘右手刀,利落冲杀,与绿珠人马同心,短时间就剖开一条路,直至被困的穹剜族人身边。
“哪来的?连你一起杀!”穿着狐皮猎袍的男子喊,愤怒张狂。
“你说的话我听不懂。”她用卓豫话回去。
一旁穹剜勇士听懂了,回答她道:“外族的姑娘,他会连你一起杀死,你快跑。”
邵庭看去,他身上皮衣破口狰狞,伤口的血汩汩而流,再转眼瞧,敌人手中的刀刃上有锐利锯齿。
好厉害的兵器。万一绿珠让这刀砍伤,后果严重!她勒紧缰绳,正肃神色,聚精会神地控马。
“我欠库洛什一批粮食,你能带我去找他?”
“姑娘认识我们族长?”穹剜勇士讶声,暗暗惊讶,族长什么时候和卓豫姑娘有来往?
“你叫什么名字?”
“小克苏力,叫我苏力。”
“嗯。”她沉吟一声。“苏力,告诉你的族人,待会儿尽力保护自己,看到前面一群灰衣男人里面骑白马穿蓝袍的男人吗?待会儿跑到他旁边就对了。”
“啊?”苏力愣住,朝年轻男人投去一眼,那个凶巴巴的卓豫男人很厉害吗?
见一群人奔近了,邵庭没看永霖的方向,反而对上禁军领导,见他眸光惊讶,已然知道她目的,后援既成,不由分说提刀挥去,除了注意不让绿珠受伤,几乎奋不顾身。
嗤人见她不打招呼,群起激昂,五六人攻打她一个,混战中饶是她再灵巧,以攻击为主,仍不可避免地挨了轻微的几刀。
邵庭掀起的混战让嗤人集中应对,当禁卫军由后方杀来时,嗤人猝不及防,在禁卫精湛的武技下,两方处境逐渐对调。
青葱草原缓缓安静地染上红色,一滴、两滴,鲜血从邵庭手掌滴落,已分不清是自己还是敌人的。
她毫不手软,与禁卫军击毙嗤人,只留下穿狐皮猎袍、看起来是指挥人物的男人。
“将军、领导,都清理光了,剩这一个留下来问话的。”
邵庭蹙眉,那家伙剩半口气,还挣扎吼叫如此剧烈,不想要命吗?
“把此人的手脚用牛皮绳子绑起来,严加看管!”
“是!”领命的禁卫离开,依照吩咐处理俘虏。
“端木邵庭!你是否忘了什么?”永霖怒火冲冲,中气十足地吼来。他的怒焰烧遍草原,在场所有人只希望自己能从此地消失。
邵庭英姿勃发骑着绿珠到他身旁。
她看着原本五官无一不俊秀的男人气到龇牙咧嘴,直想让俊脸回来,抬手要抹开眉峰皱折,却看见自己纤细的五指黏血。她缩手,扣紧马鞍,淡淡道:
“那边穿褐牛皮衣的是库洛什的族人,小克苏力,有他带领,我们就可以顺理成章进入穹剜部落。”
永霖看过去,脑袋很快思量,她的计策好,但他就气她一意决断。
“我不计较你丢下我。其它的事过几天再说,先裹伤!”
“唔。”她低头看看手臂与肩头伤口,方才没感觉,现在痛感才慢慢浮起。
“真是的,就知道有这一天。”永霖从怀里掏出瓷瓶,将药粉洒上伤口。“还好出门前去问过祖父,他说这款邵家军惯常用的伤药最好,止血收口都快,就是药效强,上药的时候会受点痛,还说什么你习惯了不怕,该死的不怕!不怕就要一直受伤吗?你身上还要添多少疤?这副身子我也有一半份儿,老是去太医房要生肌膏,那没长眼的宋太医还说要送一箱到安王府,这不是咒你是什么?若非看他还有点用处,早罢黜到边疆医署去……”他轻吹了吹,温软着口气:“会不会疼?祖父添了一些麻沸散在里头,混着用能止疼。”
她莫名地心头涌出挡不住的激昂情绪,祖父祖父……她两年没回去,除了成亲那日碰面,比起她,永霖叨念祖父的次数还多过她。胡思乱想着,思绪纷乱,眼睫扬着扬着竟沾了一滴泪珠。
“啊……”她微微意外。
“很痛?”他瞪大眼,很气愤。“可恶,祖父骗我!添的什么东西根本没用!”
“不是……不会痛,我自个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心疼。“就叫你把征北大将军的位子让给李晋荣,偏不肯。”
“不行。”她摇头,提到征战,反记起该定然恢复情绪。“我要去看看穹剜人。”
他眯眸。“庭儿,出嫁从夫,夫唱妇随,你还记得答应我的吗?”
她为难地点头。“没忘,不过眼下以战事为重。”
“喔?”他沉吟,伸指刮过她脸皮。“让你欠一笔,日后慢慢还。”
“唔。”糟糕了,永霖算人情欠赊的手段……她根本想象不出来。唉,届时怎么样,随他就是了。邵庭摇头,甩开无奈,去探视穹剜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