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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 第9章(1)

  一个礼拜过去,她拿不定主意,犹豫着,始终拨不出那通电话。

  第一次做产检,看见别人的丈夫亦步亦趋陪伴在侧,她心房酸酸的,好希望他在她身边。

  清晨孕吐,难受到站不起来,好想耍赖不去上班,那时也好希望他能在她身边。

  看见任何食物都没胃口,整个人憔悴了,好想念那道轻声慰哄着:『快吃,吃不完再跟我说一声』的语气,希望他在身边。

  第一次照超音波,看见肚子里未成形的小胚胎时,她好想和他分享孕育生命的喜悦。

  无时无刻,她都想着他,希望他能够在她身边。

  一天清晨醒来,发现下体轻微出血,她吓到了,赶紧去医院。

  医生说,可能是生活忙碌,加上压力太大造成的子宫收缩,替她打了一剂安胎针。

  躺在医院里,她好无助,那时,忽然有些懂了他当年的迟疑。

  无论做好再足够的心理准备,要一个人承担,孕育一个新生命毕竟不是容易的事,有许多想像不到、超出能力范围的困难要面对,就像当时才二十岁、年轻的他与她一样,不见得应付得了。

  他只是想太深、考量得太远、顾虑的是现实层面,不见得是不在乎她,不愿负责。

  她想了一个晚上,拿着手机反覆犹豫该不该拨号,它先了一步响起。

  「宛心,快来医院,爸出事了!」杜宛仪急促的声律敲进耳膜,震得她脑袋一片空白。

  *

  足足有四年的时间,他们几乎没有任何的交谈,因为一开口,总是争执,他无法认同她的言行,她无法认同他的价值观,最后,几乎不往来了。

  没有想到,再一次见面,会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心肌梗塞?!发心脏衰竭,事发突然,没人预料得到。

  他说,他想见她……

  匆匆赶到加护病房,她胆怯地不敢上前。

  自从十多年前,为了徐靖轩而违背父亲、令他彻底失望后,她就不曾再指望他会原谅她,那为什么在这一刻,他唯一想见的人,会是她?

  「心、心……」

  他好久没这么叫她了。豆大的泪珠跌出眼眶,她不再迟疑,上前握住父亲颤抖的手。

  他从未有过如此软弱的一面。小时候,她好崇拜他,觉得爸爸无所不能,天大的事情都扛得起来,不像现在,连举个手都做不到……

  「你想说什么?」她忍住哽咽,倾身聆听。

  「你……和十年前……那个浑蛋……」

  「你想叫我离开他,是不是?」她记得,他好反对她与徐靖轩在一起。

  「是不是……你……怀孕……」

  「对。」她想,是姊姊告诉他的吧。「还是,你希望我别生下来?」

  「我……希望……希望……」他喘息,脸色白得发紫。

  「什么?」她屏住呼吸,全神贯注。

  当那轻不可闻的呢喃飘进耳畔,她眼泪溃堤,汹涌地淹没了丽容。

  希望……我的女儿快乐……我要她幸福……

  他交代的,不是命令她能不能与谁在一起、可不可以生下小孩,是只要她快乐就可以了,会不会成为上流社会的笑柄,会不会使杜家蒙羞,一点都不重要。

  「爸——」她脱口喊了出来。

  许多年了,她不曾再喊过这声称呼,她不晓得他听见了没有,唇畔带着一抹好安详的笑容。

  医护人员在她眼前来来去去,她什么也感受不到,麻麻木木地坐在急诊室外,杜宛仪伸手紧紧抱住妹妹,心疼她脸上彷佛找不到路回家、迷茫空洞的神情。

  直到凌晨,杜明渊与世长辞。

  生命,竟是如此脆弱。

  她怎么也无法接受,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二十四小时不到,便成了毫无生命迹象的遗体,如此突然?

  *

  杜明渊辞世,她留下来打点丧礼事宜。名分上,她终究还是杜家的女儿。

  父亲头七那日,她在灵堂前守灵,杜宛仪来到她身边,轻声说:「有些事情,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她递出手中厚厚的牛皮纸袋。「这些是从爸书房的保险箱里找到的,保险箱密码是你的生日。」

  正欲往旁边搁置的手一顿,她收回手,抽出里头的物品。

  很厚一叠,是她小时候得过的奖状,成绩优异、演讲比赛、运动会冠军、甚至连全勤奖状都在。那时,他总是只瞄一眼便往旁边搁,她以为这些奖状早扔了,没想到保存得这么好,厚厚一叠,像是对这个女儿极引以为傲……

  一张不属于奖状的纸张飘落地面,她伸手拾起,怔住,无法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意外吗?我也是。原来爸爸早在你出生的那一天,就悄悄做过亲子监定,你是杜家的女儿,货真价实。容姨是个糊涂妈妈,连女儿是谁的都弄错了,连带地我们一群人也跟着错了三十二年,只有爸爸,从一开始就知道事实。心心,你是爸的女儿,我的妹妹。」

  「那为什么……」他不说,还对她这么冷淡?他就这么恨妈妈,连带恨起她,不愿承认有这个女儿吗?

  「我想,应该是又爱又恨的矛盾心情吧!你长得太像容姨,爸也是骄傲的男人,他全心珍爱却背叛他的妻子,以及口口声声说孩子不是他的那种羞辱,他也很难释怀。你说,在人前,他还能拿什么态度面对你?」

  抱着她亲亲爱爱地瞅两口,喊着『宝贝小公主』吗?怎么可能!

  泪水一滴又一滴掉落在监定证明上,一直以来面对杜家人的自卑与羞惭,在泪水中蒸发。

  是释然,也是骄傲,她是杜家的女儿,她有一个好了不起的父亲,她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就算被父亲怨恨,那也没关系了。

  杜宛仪张手拥抱,收容妹妹的泪水。

  父亲中年得女,一定会把她宠到骨子里去,本该是个幸福的小公主,却被命运摆了一道,让她承受这么多不公平待遇,她当姊姊的怎么会不心疼?

  「心心,爸其实很爱你,只是说不出口。以前,他常常一个人在书房里独处,不让任何人打扰,有一次,我看见他带着微笑,翻看你小时候的照片。

  「这里头有一本手记,我翻了前面几页,我想,那是他要留给你的,不方便再看下去,里面都是爸爸来不及对你说的真心话,你可以慢慢看完它。我不希望你心里埋怨爸爸,他也有他不为人知的无奈和苦处。」

  杜宛仪摸摸她的发,到一旁燃烧纸钱。

  她安静地蜷坐一旁,一字字看得仔细,想知道父亲那些来不及对她说的话究竟是什么?也许,一直都不是恨……

  他说,我只要我的女儿幸福……

  泪水不听话地涌出,她用手背抹掉,坚持看清每一字、每一句。

  她谈的人生第一场恋爱,原以为他早就不记得那个被他反对过的人,没想到他还记得女儿的初恋叫徐靖轩。

  就连后来的每一段,他都知之甚详。

  他不准她与徐靖轩往来,不是否决她的人和眼光,而是心疼她,愤怒那个男人如此对待她。

  他不要他的女儿受委屈,和一个无法全心全意对待她的人在一起。

  以为不被在乎的同时,她的父亲其实一直默默关注她生活中的每一件事,请徵信社调查那些她交往中的对象,就怕对方人品不佳,女儿会吃亏。

  男友出轨被她发现,是父亲煞费苦心的安排。

  那些历任男友的劣根性与缺点,早在她还看不清真相时,阅人无数的父亲就已先一步看透,总是用尽办法,让她了解她与这些男人的问题在哪里。

  自从第一次,用错了方法逼她和徐靖轩分手后,他开始懂得换个方式来关心女儿,即使不被她了解。

  宝贝啊,你看男人的眼光有点糟糕呢,不是脚踏两条船,就是别有心机想举附你身后的杜家小姐身家,再不然就是脾气暴躁、大男人、玩爱情游戏……最夸张的是那个有未婚妻了你还不知道的混帐男人!

  你怎么跟你妈妈一样呢?一遇到爱情就昏了头,什么都看不清楚,真是伤脑筋。

  唉……我明明替你算过命,命理师说这个名字的笔划配合你的命格是大吉人利,余生必有后福,怎么替你取了这个名字,你的命还是这么苦呢?

  一路看下来,你第一次的眼光还比较差强人意,虽然我到现在还是很气他当年的事,可是这十年看下来,只有他心意坚定,始终在原处等你,也算是世上少有的专情了。

  心心,相信爸爸的眼光,我观察了他十年,他是真心爱你的,既然都回到他身边了,我相信你心里还是在意他的,如果还是只有他才能给你幸福,那就放手再试一次,这一回,爸爸认同你的选择。

  宛仪说,你很害怕,但是心心,爸爸要告诉你,最糟不过就是这样了,杜家的女儿要勇敢一点,去告诉他,你有了他的小孩,我相信这一次他不会再让你伤心。要是他敢再说不要小孩的混帐话,那你就直接赏他一巴掌,然后回家来,爸爸让你靠,一个小孩而已,我们杜家养得起,没什么好怕的,知道吗?

  一字一句,都是最深切的叮咛与牵挂,她看见了一名为人父亲者,对女儿的用心良苦。

  原来,她的父亲很爱她,只不过太多的外在因素,造成他们父女之间的距离,她不愿靠近、他也不知如何表达。

  她合上手记,紧抱住父亲遗物,无声落泪。

  *

  徐靖轩看到新闻了。

  杜明渊意外骤逝是大新闻,这几日各家报章杂志都大幅报导此事。

  『商场上的铁腕硬汉,回归家庭后的慈祥父亲』——这是某本商业周刊的大标题。

  内容除了描述他在事业上的成就,同时也报导了前后两段婚姻,并且大篇幅地描写他如何扮演为人父的角色,一篇由他生前手记节录下来,写给小女儿的温馨家书,连他看了都心酸动容。

  一直以来被放逐在三不管地带的异姓女儿,竟是在杜明渊死后才被正名,承认她举足轻重的地位。

  甚至有媒体猜测她能继承多少遗产,评估她一夕暴涨的身价。

  他关心的却不是这种八卦议题,而是宛心看到这些,会有多难过?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不被杜家重视的耻辱,却在父亲死后才知道,自己其实是被深爱的,那种错失的遗憾与伤痛,她可以承受吗?

  她嘴里虽然不说,但心里比谁都在乎父亲。

  今天杜明渊举行公祭,许多政商名人前去吊唁,他由转播的新闻中,看见她苍白空茫的脸容,静静伫立角落、纤细憔悴的身形紧紧揪着他的心。她真的瘦了好多……

  当晚,他失眠了。

  前一波寒流刚走,又一波冷气团压境,躺在怎么也睡不暖的被窝里,他整晚翻来覆去无法安睡,几次想拨个电话问候,又自觉毫无立场。她看起来一副急着和他断得干干净净,再无牵扯的样子,他没有麻木到察觉不出来,如果他的存在让她如此困扰,是应该尊重她的选择。

  他说过会在这里等她,如果她需要他,会知道怎么找他的。

  他坐起身,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二点整了。

  走出房门,倒了杯热茶,习惯性又推开落地窗,站在那个固定的方位向下看,明知道等的那个人不会来,但是心绪浮躁时,总是会这么做——

  他倏地一愣,又将视线拉回原处。

  挂心了一晚的容颜出现在眼前,街灯下的她正仰首,目光与他交集。

  他不晓得她看见他没有,那一刻完全无法多想,转身抓了钥匙便迅速飞奔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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