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咬住她们船后的王大盟他们,以为红萼是在跟他挥手,开心地吆喝起来、“阮姑娘,好兴致,跟朋友一道来游湖?”
王大盟没看见站在船篷后边的杜宜轩,还当船上只有两名如花美眷。
想当然,他已经忘记韩天鹤有个表妹,就是眼下瞠着眼瞪他们的丽人。
“我看你们那儿挺冷清的,我看你们就一道过来我这儿,我这人人多,想玩什么都有——”王大盟继续喊。
“那家伙很眼熟?”俞陵春努努嘴。
红萼点头。“你应该见过他,他是王家的少爷。”
“我说是谁呢!”俞陵春记起来。“怎么才一年不见,他胖这么多——还有,他干么望着你直挥手?”
她叹了声,说了两人的渊源。
“哈、原来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俞陵春嫌弃地望着王大盟。“别理他,我们到船尾找我夫君去。”说着,俞陵春拉着红萼往里边走。
王大盟见佳人们始终不搭腔,急了。“喂,你们倒回个话啊——”
“王少,”一旁的跟班说话。“两位姑娘好像不领情啊。”
“敢不领我王大盟的情!”王大盟见窘,当然要撂下狠话。“船家,船再给我开近一点,我倒要看看两个美姑娘能在船上玩些什么!”
船家领命,几个人把桨摇得飞快,不一会儿便挨上红萼他们的船只。跳板一搭,很不客气也很不知礼地跳了过来。
处在船尾的俞陵春和红萼听见人声,吓得叫了起来。
“什么人啊你们!”杜宜轩赶忙护在妻子面前。“莫名其妙闯到我们船上,还不快点离开!”
“王少,这男人看起来闷头闷脑,没想到还真有两把刷子,劝得动我们‘杭州一枝花’到湖上赏景?”边说,跟班眼睛边往一旁红萼脸上瞟。
“杭州一枝花”说的是谁,不言自明。
见她们开口就吃自个儿夫婿跟红萼的豆腐,俞陵春气不打一处来。“我们韩家雇的船可是你们几个纨绔扰得的?现在给我通通回你们船上去!”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王大盟一听跟韩家有关系,更是打定主意要把红萼带走。“我跟天鹤的交情也不是一天、两天,料他不会跟我计较这一点小事。来来来,我们那儿人多,你们这儿人少,不热闹,一齐到我船上玩耍听曲解闷去。”
边说,他手便拉住红萼。
除了韩天鹤,红萼这双手从未被旁的男人碰过。
“王大盟!”她用力甩脱。“别以为你人多就能欺负人,我们这人不需要你多事!”
“呦,生气了生气了!”跟班们窃窃偷笑,争着看“杭州一枝花”叱咤的模样。真是人美处处都美,连发脾气也是那么娇艳可人。
王大盟也是一脸目眩神迷。
“你别生气,”王大盟赔笑。“我只是见你们这儿冷清,想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不用。”红萼不肯给他丁点希望,严词拒绝。
没想到王大盟找不到台阶下,竟然发起脾气。前几天求亲不成,他脸皮早挂不住,这会儿再当众被拒,要他大少爷脸皮往哪儿摆去!
“我今天就是要带你过去!”毫不怜香惜玉,王大盟抓着红萼直往他船的方向扯。
红萼脾气也烈,岂是任人搓捏的柔弱角色,一路上她不断挣扎扭动,加上俞陵春和杜宜轩也拼了命拦人,船上顿时闹成一团。
“哎哟!”
不知是哪个跟班不长眼,手一挥打中俞陵春腰肚,红萼想到春姊肚里有了孩子,吓坏了。
“你们谁敢碰春姊一根汗毛!”她用力推开跟班的身子,扑到俞陵春面前疾问:“还好吗春姊?”
“没事没事——”俞陵春话还没说完,红萼手又被王大盟扯住。
“阮红萼,不要我给你脸你不要脸!”
“你才不要脸!”她抡起拳头,一拳打中王大盟鼻梁。
王大盟挨揍,直觉一搡,红萼体轻,哪禁得起他这样一推,连退几步,一时不稳,竟然跌出船外。
穿着淡粉衣袍的红萼就像一朵凋折的花,就这么落进湖里。
“啊!”
一阵叫声中,俞陵春喊得最响,她一见红萼掉进水里眼泪便哗地滴出。“快来人啊!红萼掉到水里去了!”
船上一班公子哥儿傻在原地,要欺负人耍痞他们个个拿手,可泅水之技,却没一个在行!
“你们这群不中用的东西!”见一干人不动,俞陵春哭到心都碎了。“快,宜轩,你快去找船家帮忙,要他们务必把红萼救起来啊!”
杜宜轩不啰嗦,马上冲到船艄找帮手去。
跌下冰凉水里的红萼,有一瞬的茫然。
自己怎么会在这儿?
念头即转,沁骨的寒从四肢百骸涌上,加上衣裳吸饱了水,直直将她往下拉。
她不断挥动双手挣扎,却无奈夺人鼻息的水波直涌而来,就在她几乎快失去意识之前,她仿佛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天鹤——淌出她眼角的泪水很快混入河水之中。朦胧间,她记得自己从未亲口说过一句喜欢他。
不,她不要就这么死去——
在她双眼合上之前,她在心里跟自己这么说着——要是还有机会再见天鹤,她一定、一定要跟他说——
“找到了!”韩天鹤从水里冒出湿淋淋的头,臂下正挟着双眼紧闭的红萼。
方才王大盟到船上一闹,远远而来的韩天鹤虽然都看见了,但因距离太远,只能站在船前眼巴巴望着,恨不得背上长出翅膀,一路飞驰而来。
而就在王大盟不意推红萼入水的刹那,他所乘的小舟刚好赶到。不消说,他立刻跳进湖里,及时救起不谙水性的红萼。
望着她惨白如纸的小脸,韩天鹤忍着心痛,勉力依船家指示逼她吐出河水。他心里不断责备自己不该找她来游湖的,不然也该陪在她身边,他好气好气自己,没办法在她落水之前赶到!
“快醒来啊,红萼……”他轻轻拍摇她脸颊,几乎快夺眶的眼泪将他眸子熏得又刺又疼。他不敢想像她真的就此长睡不醒,他——怎么原谅自己!
“红萼,求你,醒一醒——”他心里呐喊着,求她别那么狠心!
几人又压又按忙了好一阵,就在俞陵春嘤嘤的啜泣声中,原本躺卧不动的红萼突然有了反应。
她颤抖着身子连连咳出腹中的湖水。
“啊,红萼醒了,醒了醒了!”俞陵春抓着红萼软绵冰冷的小手拼命地摇着。“红萼,你对春姊眨眨眼睛,听得到我声音吗?”
红萼打开眼睛,好半天才认出眼前几张焦急的人脸。一个是春姊、一个是春姊的夫婿、一个是——满脸泪水的天鹤。
她眼珠子停在他脸上。
他哭了。他怎么会哭了呢?
她朝他伸出手,两行眼泪同时自她眼角滑下。太好了!原来她还活着,她还没死,还能再多看他一会儿。
“红萼。”韩天鹤不顾邻旁还有俞陵春他们,轻轻将她冰凉的右手合握在双掌中。他到现在还是一身狼狈,只是肩上多披了块布巾挡风。
“我们先到外头去吧。”见有情人痴痴凝望着彼此,杜宜轩识趣地拉着妻子离开。
自知理亏的王大盟一直眼巴巴站在船舱外边,就拍红萼有个万一。
方才人一救起,韩天鹤只是淡淡看了王大盟一眼。王大盟知道他的脾气,身为钱庄少主的他,不可能跟往来客人恶言相向,但看他脸色,王大盟知道,两家多年的交情,至此就算是断了。
踏出船舱的俞陵春,一见王大盟的肥脸就有气。
“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是不是想等我一状告到你爹面前,说你光天化日调戏良家妇女,还把人推落水去?”
“姑奶奶姑奶奶,我知道您这会儿看见我一定觉得我碍眼,我也真的是有错。”王大盟连连扇着自己耳光。“我站这儿只是想问一句,红萼——她没事吧?”
刚才王大盟一听见韩天鹤喊俞陵春名儿,就想起她来了。俞陵春娘家也是杭州城有名的殷实之家。王大盟家卖的是南北杂货,平素受她们两家照顾颇多,这会儿一口气得罪两个老主顾,回头他爹见了他,不狠狠刮他一层皮才怪!
王大盟现在一心巴望着红萼快醒过来,他日后好备上厚礼,亲自磕头谢罪,好消三人怒气。
俞陵春横眼。“红萼是你叫的?”
“对对对,”王大盟连声说。“我冒犯我冒犯,我应该唤她阮姑娘才对。”
俞陵春一哼气。“红萼暂且是醒了,有没有什么岔子还不晓得。王大盟,王少爷,我这会儿说的话你给我记清楚了,要是红萼身子有任何一丁点不对,你等着看好了,看我不把你身上这层肥油刮下来,我就不姓俞!”
俞陵春真冒了肝火。她自认年长红萼几岁,理当保护她才对,没想到保护不成,还差点害得人家香消玉殒,这口气不好好跟王大盟算,她咽不下去。
“姑奶奶——”王大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苦着脸瞅着俞陵春与杜宜轩。
最后还是杜宜轩出声斡旋。“好了好了,你回你船上去吧。要真发生什么事情,你放心,肯定少不了你的——”
舱里舱外隔着薄薄一道墙,舱外的争执,舱里人一字不漏听得清清楚楚。红萼方醒,还没余力说话,只能拿一双眼瞅着韩天鹤。
眼睛每一眨,就是一颗眼泪。
“别哭。”他一脸心疼地凑在她面前,手指细细梳拢她湿透的发。“你哭得我心都疼了。”
谢天谢地,谢谢老天爷没把她给带走!
红萼想说但出不了口,她这不是难过的眼泪,是喜极而泣。
她从不晓得,原来能够张开眼睛、能够呼息,还能够看见他,是这么幸福的一件事。只是再回想她先前想的,姑娘家大了为什么非得要成亲的疑问,只觉得可笑。
人能活在世间已是件希罕的事,像她刚刚掉进水里,一口气喘不上,命就没了,哪还有什么成不成亲的问题。春姊说得对,她是庸人自扰,自恃有人疼她怜她,她才会骄矜地想着未来的事。
而忘了最重要的,是眼下那一刻。
在鬼门关前转了这么一回,她总算明白,她心里还有许多庸人自扰更重要的事情未做,像好好孝顺爹爹,以及亲口对天鹤说出一句喜欢他。
要是这两件事都做到了,再考虑将来也还不迟。
她现下明白了,自己将来最想做的,是当眼前人的妻子,一辈子看着他伴着他,直到老天爷再把她性命收回去那一刻。要是没做到这点她就死了,她会死不瞑目的。
挣扎着,她张开嘴无声唤了他名:“天……鹤……”
“怎么了?是不是那儿不舒服?”他脸贴进她唇边,一双眼焦急地望着她。
“谢谢……你救了我……”她每说一个字就得耗去好大力气。“我一直好……担心,我再也……见不到你……”
“不会的。”他牢牢握着她手亲着。“宜轩帮你把过脉,他说落水之人,只要细心调养,很快又能跟从前一样。”
她含泪点头。“ 我还有句话……”
他连连亲着她冰冷的手。“你说,我在听。”
“我喜欢你……”她轻抬起头在他贴近的颊畔印了个吻。“我掉到水底……心里只想着这一件事……我还没亲口告诉你……”
“傻瓜。”他又疼又怜、又惊又喜地亲着她脸颊很小嘴,强忍住的男儿泪,这时又落了满襟。“等你身体好了,你要说几次都行,何苦急在这一时。”
“我只是担心……”有万一,一句话还没说全,她力气已经耗尽,眼睛再多眨一眨,突然就没了声音。
见她的模样,吓得他忙探她鼻息,确定她鼻息仍稳,一颗心才又安下了。
“好在你没事。”他心疼至极地磨蹭她脸颊、耳朵。虽然知道此刻说的,她极可能听不见,但情绪已涌上心口,不吐不快。“你知道刚才见你被王大盟纠缠,又被他一推落水,我当时真恨不得拿把刀将他砍成稀巴烂。”
生意人向来以和为贵,加上家教修养,以致他活到二十来岁,还不曾真为了某事动气肝火,但刚才那一瞬,他头一次起了取人性命的念头。
“好在你没事。”他轻轻问着她手心,爱怜地揉着她纤细如葱的长指。“要是你有事,你要我怎么活下去?”
这一段话,昏过去的红萼虽然没印象,可是他深深切切的音调,仍旧将她一颗心烘得甜甜暖暖。
这时存在她梦里的是先前春姊问过一句——“什么时候才能喝你们这杯喜酒”,她心里想,现在……就等他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