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一轮皎洁白月高悬天际,柔柔月光照亮繁荣的南城。
夜已深沉,环绕南城的长长运河上,船只静静停泊,街道上,商家关门,不见行人,而一栋古色古香的清幽宅第就静静的矗立在巷弄间,黑瓦土墙的大门上方挂着一面写着“仁医堂”的匾额,厚实门板上,还贴着亮澄澄的大红春联,透露出年味仍在,其实,元宵节庆也只过几日,大街小巷热闹了好几个昼夜,直至今晚才恢复寂静,但这个夜晚,又要不平静了。
杂沓的马蹄声打破寂静,由远而近,接着是好几声马匹的嘶鸣声。
“砰砰砰……开门!开门啊!”
大门被敲得砰砰作响,还有几声吼叫。
“谁啊?大半夜的吵人啊。”
老管家频打哈欠,撑着浓浓睡意,一手拿着灯笼,另一手才拉开门栓,大门就被撞开了,他一个退后不及,踉跄跌坐地上,连手上灯笼都落地着火了。
“唉呀,谁这么粗——”
话还没说完,就见到几名黑衣人搀扶着一名高大的男子冲进来,接着,一名约二十多岁的男子又紧跟在后,老管家呆若木鸡的看着这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另一名黑衣人竟驾着马车强行闯入,他吓得屁股连连往后挪,就怕被撞到了。
没想到,还有呢!马车后方,又跟进三名骑马的黑衣人,每一人又各拉一匹骏马进门,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们这中药堂拿来晒药材的大前院便被占去了大半位置,老管家目瞪口呆,都傻了。
“大夫!大夫呢!”
一群人凶神恶煞般的推门进入偌大的厅堂,还迳自点燃灯火,一见这充满药香味的厅堂,一大柜面的各式药材、拿药处、诊脉处,还有一间针灸室后,两名黑衣人立即走针灸室,将里面的一张单人床铺拉到厅堂,再将受重伤的主子放上去。
老管家这时才回了神,跌跌撞撞的跑进来,正要冲到后头去喊人时——
傅耕民已经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一名胖胖的小厮。
老管家连忙跑到他身边,“老爷,他们这一大群人就这么闯进来,连马车、马儿都拉进院子了!”
“无妨。”傅耕民年约五旬,有一张斯文的脸孔,看病的药堂突然闯进近十个人,但他看来相当镇定,目光一一看过众人,“我就是仁医堂的大夫傅耕民,这位就是病人吧。”他直接走到躺卧在床榻的男子身边,回头喊了一声,“小煜。”
这一喊,那名小厮立即俐落的端来椅子,让傅耕民坐下,再拿脉枕将伤者的手腕放在其上,让傅耕民把脉。
傅耕民这一听脉,心陡地一沉,脸色凝重的道:“快将他上衣脱了。”
小煜明白上前,但几名黑衣人动作更快,将男子的上衣脱掉,几人齐齐倒抽了口凉气。
傅耕民虽然已猜中几分,但这一看,也不由得变脸。
男子赤裸结实的右胸上方有两片勾子状的刀片没入胸肌,却因为这暗器淬了毒,所以,此时在皮下呈现一团凸起的乌紫外,还有蛛网状的黑线缓缓的往左胸及腹部蔓延。
狼蛛毒!傅耕民抿紧了唇,狼蛛是多年前外族进贡的毒物,色彩斑斓,毒性极强,还曾有几名宫奴在不知情下被咬,中毒身亡,另有两名被咬的嫔妃,他虽然尽心治疗,还是回天乏术,这名男子怎么会中此毒?
他按下心中的震惊,看向小煜,“快到我房里,将彩御丸拿来。”
小煜一愣,那是傅大夫旷日废时、炼制几年才成功,堪称可以起死回生的救命丸。
“快去!”傅耕民催道。
小煜回了神,很快的跑开。
此时,一名袍服打扮的二十几岁男子愧疚的开了口,“我明明替爷把了脉,竟然不知道爷已经中毒了。”
爷?傅耕民看了他一眼,再看着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年轻男子,他相貌俊美,但面容隐约苍白外,脸上确实看不出有中毒迹象,但这也是狼蛛毒能杀人于无形的主因。
“咱们都跟着爷的,爷是什么时候中了暗器?怎么我们都不知道?!”
“咱们还让爷一路带着我们,我们算什么下属?!”
几人懊恼自责声不断,小煜已快步返回,手上多了一只小小黑瓷瓶。
傅耕民立即倒出两粒,众人随即闻到一股浓郁的药香味,看着他将黑色药丸塞入主子口中,再略微抬高脖颈让主子咽下后,吁了口气,才直视着他们道:“你们这位爷身受重伤、毒入内腑,应该不是三、五天的事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却无人开口。
他们跟随主子南下查缉一桩牵连极广的皇室秘案,没想到遭人埋伏,一路被追杀,折损不少人,主子带着他们奋力反击,直到昨日将那些人彻底歼灭,主子也昏厥了过去,他们才知道主子受伤,算算,已有七日。
“是我的错,爷受伤已有多日,但我只察觉到爷脸色苍白,即使把了脉,却察觉不出脉象有何异状。”潘伯彦很是自责。
“不能怪你,狼蛛毒非一般毒,潜伏在体内,沿着血流缓慢毒发,外观不会有异状,直到形成蜘蛛网状时,才会脉象浮动,但也意谓必死无疑。”傅耕民沉重的说着。
必死无疑?!众人脸色丕变,除了潘伯彦外,他怔愣半晌才道:“傅大夫说的是天下奇毒狼蛛毒?!这毒我听说过,也曾在太医院看——”他倏地住口,惊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太医院?!傅耕民心里暗惊,这些人果真与皇宫有关,想起自己刻意隐瞒的身分,下意识的,他不想与他们有太多接触,他将手上的黑瓷药瓶交给潘伯彦,“这药是我亲自研制的解毒丸,只能延缓毒性继续蔓延,却无法解狼蛛毒,各位还得再另觅良医。”
但没人伸手去拿,这一行人互看一眼后,一名外貌粗犷的男子开口。
“实不相瞒,咱们在来到仁医堂之前,已找了多名大夫,但没人看出我家爷中毒,就连——”邓风火大的瞪了潘伯彦一眼,“自称医术过人的那家伙,也一样。”
“是啊,请傅大夫帮忙救命吧。”潘伯彦不介意被讥刺,只希望能治好主子。
傅耕民面露为难,“这爷的毒伤得外敷内服外,更重要的是得扎针驱毒,但我的手曾受过伤,能替人看病,却无法替人针灸。”
“胡说!我们打听过了,你被人称做神医善针灸,下针神准,在南城可是远近驰名。”邓风忍不住怒声咆哮。
“你跟那些大夫都一样,怕遭了池鱼之殃,不敢帮忙吧!”高瘦黝黑的段宇恼火的忿忿出声,几名黑衣人也激昂变脸,锵锵锵的同时拔刀,将一把把森冷刀刃架在傅耕民的脖子上。
“傅大夫不医咱们的爷,咱们就拿你这条命陪葬!”邓风撂下狠话。
气氛僵滞,所有人站立不动。
老管家跟小煜吓得瑟瑟发抖,惶惶不安的看着自家主子。
潘伯彦虽然也是大夫,但他没有制止邓风等人的行为,因为此刻在场的都是主子的心腹,大伙全让主子救过命,主子若死了,他们自然也不会苟活。
这群人看来是豁出去了。傅耕民看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几把长刀,额冒冷汗,不得不屈服,“这么吧,这位应该也是大夫,我口述,就由他扎针吧。”
他看着潘伯彦,没想到,潘伯彦却摇头了,“不是我不愿意,只是,若我没记错,狼蛛毒要下针驱毒,得以循经取穴的针灸手法,补泻得当的调整体内血之阴阳、虚实、寒热,手法相当复杂,并非可以一人口述一人扎针。”
“这自然是下下策,但我无法下针亦是事实。”傅耕民没有否认。
“该死的,潘伯彦,你拖拖拉拉干啥?!什么循经补泻的,爷现在昏迷不醒的躺在那里,你就照傅大夫说的做就是!”邓风这个脾气火爆的都快气疯了。
“不行,《黄帝内经》中提及针灸补泻原则虚则补之,寒则温之,菀陈则除之,邪盛则虚之。补泻得当,事半功倍,要是相反,火上加油,岂能轻率为之。”一向斯文的潘伯彦难得动怒,攸关主子的生命,怎能不慎重。
两人大眼瞪小眼,没人妥协,气氛再度陷于紧绷。
只是,在场明明有两个大夫,却没一个能下针,这是老天要爷死吗?!众人一时之间,还真的欲哭无泪,不知所措了。
“他奶奶的!既有针灸室,怎么可能无人扎针!”邓风又闷又气的大爆粗口,他将手上的刀直接顶在傅耕民的心脏位置,脸上铁青的咬牙道:“傅大夫,我邓风一向就不是个斯文人,我跟我家主子在战场上杀敌,砍了多少头颅,眼眨都不眨一下,可我这条命是我家爷救的,今儿我救不了他,你跟我就一起陪他下黄泉,不对,还有那抖个不停的一老一小。”他嗜血的黑眸扫向老管家跟小煜。
“老爷……”老管家跟小煜面露乞求,他们还不想死啊。
“没错,邓风说的对,既有针灸室,肯定有下针之人,何况,那里看来并未被弃置不用。”潘伯彦也气愤的看向傅耕民。
傅耕民见所有人都冒火瞪视着他,一副你不下针,咱们一群人便一起陪葬的模样……难道还是无法避开?这群人代表的就是麻烦,他一点都不想让女儿陷入这团麻烦中啊。
他轻叹一声,不得不坦承,“好吧,下针的其实是我的女儿,只是,她男人早逝,只留下一个女娃儿,但我女儿有一张惹眼的面孔,想要将她纳为妾的男子太多,若是再加上高明医术,怕是会增加更多不必要的困扰,所以我会跟病患拜托,别让他人知道是她扎的针。”
呿!美人儿,他们主子在宫中看过多少?主子府中的妻妾哪个不是美人?!这该死的大夫拖拖拉拉的,竟然只是怕女儿的美色曝了光,他们会强抢民女还是对她如何吗?他们又不是禽兽,当然,也非长舌公一族!
邓风跟段宇互看一眼,眼里的不屑透露两人有相同的心思。
“请她扎针,我们对外绝不会说什么的。”潘伯彦急急的请求。
“可是,除了胸口上的伤,光这狼蛛毒要完全拔除,至少要扎针半年,而且,你家爷胸口的伤一旦切开,就不好移动,否则,体内的毒会走得更快——”
“够了!别再罗里罗唆了,叫你女儿出来,不然,我们自己进去抓人!”邓风抽回刀子就要往后方闯。
“不必麻烦了。”
一道清脆嗓音突然响起。
闻声,众人齐齐朝声音来处看过去,乍见从竹帘后方走出来的美人,个个怔愣,她身穿素雅的月牙色裙服,柔美娇小的身姿步步生莲,身上有股天生的优雅气质,肤白似雪,粉唇如樱,那双澄清如静水的黑白眼眸不见畏惧。
几个人惊为天人的目光,傅雨柔早已习惯,所以,她只是走到床榻旁,她身后还跟着眼眶泛红的丫鬟中玉,亦步亦趋的,都快贴到她后背了。
她好笑的回头看她一眼,示意要她退后一步。
中玉长得圆润,干干净净的一张脸是色如土灰,她就是害怕嘛,但还是乖乖的后退一步。
傅雨柔趋近,看着年轻男子的伤口,再抬头看向父亲,“爹,我知道怎么处理。”
傅耕民也只能点头,而且,从她淡定的神情中看出,她应当在后面已听到不少了,这孩子,一向能忍,也比他人沉得住气,是个慢郎中,就不知这个性是好是坏。
“中玉,把我的药箱拿来。”傅雨柔又说。
中玉吞咽了口口水,害怕的穿过那些黑衣人,从针灸室里拿出一只黑色药箱,再颤抖着走回主子身边,看着主子沉稳的从药箱里一一拿出纱布、针线、夹子及一支利刃。
其实,她们主仆在竹帘后面偷看也偷听好久了,她是冷汗直冒,但比她大没几岁的主子却是冷静聆听,神情偶而拧眉,但与寻常一样,没有太大波动。
“小姐,你小心啊。”中玉还是忍不住颤抖的开口。
傅雨柔神情沉静的点头,开口说的却是,“请你们按住他的手脚。”
这一柔声下令,不少人才从她惊人的美貌中清醒过来,尴尬的上前,只是心里不免疑惑,主子都陷入昏迷了,她还要他们按住他的手脚?
潘伯彦、段宇、邓风及另一名黑衣人分别按住主子的四肢后,就见她以药水沾上纱布擦拭刀身后,一手拿刀,一手拿着准备吸血的白棉布,俯身就要下刀——
“姑娘不必先涂些麻沸散以减轻爷的痛楚?”同为大夫的潘伯彦忍不住开口提醒。
傅雨柔动作一顿,拧眉看向他,似在思考什么?久久,久久,久到潘伯彦等人都不懂她为何不动,但也只能耐着性子看着她,等着她要说什么?
只有傅耕民、老管家、小煜跟中玉明白,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碰到一些需要思索的事就直盯着某人细想,可眼里并不是真的看着这个人。
但潘伯彦可不知,且他也就二十四岁,还没娶媳妇儿,一个粉雕玉琢的美人儿瞅着自个儿看得目不转睛,他被看得脸红心跳,也说不出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