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正平要求孙嘉乐跟他一同回家,孙嘉乐知道他有话想说,自然同意。
车程之中,关正平透过管道要拜访妈妈的医生,想讨论妈妈病情。没想到却还是只收到对方说尊重病患意愿,不得透露病情的答案。
孙嘉乐则在等待关正平的同时,用他的计算机,寻找到了与淋巴癌相关的书籍与网络数据,并大致浏览过一回——
除了少数器官之外,人体各处都有淋巴组织。淋巴组织罹癌,会沿着淋巴系统蔓延至其他组织。淋巴癌,又称恶性淋巴瘤……
车子在两人的各自忙碌里,回到他的家。
孙嘉乐无心去管他家的庭院有多大,只跟着关正平下了车,担心地注视他看不出情绪、却惨白得让人不安的脸庞。
“坐吧。”关正平坐进客厅沙发里,依然正襟危坐着,恍若他的脊椎若是稍微偏斜一点,生活便会随之垮台一样。
“你吃过饭了吗?”孙嘉乐没坐,站在他面前问道。
“没。”
“吃完再谈,不差这三十分钟,而且我也还没吃。”重点是,她如果不叫他吃,她猜他铁定会饿到明天早上。
“我不饿,厨房在那里,请自便。”他木然地说道。
“那我觅食去也。”孙嘉乐一溜烟地冲进厨房。
关正平茫然地望着客厅,突然觉得客厅里空荡荡得很,他真不知道自己几年前为什么要依照妈妈的意愿,盖了这么一栋屋子。早知道就强迫妈回来台湾和他一起住……
一阵椎心之痛钻入胸口,他咬紧牙根握紧拳,为了想强压下痛苦,所以很快地打开计算机阅读她方才所找到的数据——
可这一看之下,他却不理性地宁愿自己没看。
大部分的淋巴癌生长在容易摸到的部位,一般人常误以为发炎,而自行购买消炎抗生素服用,有时可暂时消灭症状,但癌细胞却仍在蔓延……淋巴瘤可侵犯全身各组织器官……
“热腾腾、香喷喷的泡面来了。”孙嘉乐端着托盘,故作轻快地走到他身边。
“你吃泡面?”关正平像抛弃烫手山芋似地把计算机放到一旁,看着她跪坐在桌几前,放碗布筷。
“我跟你家的锅碗瓢盆又不熟,泡面最快啊!来,这碗是你的。”她摆了碗葱烧猪肉面到他面前,抽出筷子往他面碗上一搁。
“我不饿,泡面也不健康。”
“不吃更不健康,而且饿坏了你,对关妈病情没帮助的。乖,吃面喔。”孙嘉乐自然而然地拍拍他的头。
他不是小孩。关正平原本想抗议,但心窝上的那股暖意,让他默默地低头打开碗盖。
泡面的调味香气扑鼻而来,关正平咽了口口水,突然觉得饿了。
他不怕烫地低头猛吃、被热汤逼出一些汗,却吃到欲罢不能,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放下筷子时,他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心情似乎平静了一些。
转头看向孙嘉乐,她盘腿坐在地上,很用力地吹着她的面条,然后“嗖地”一声把它们全吸进嘴里,一脸满足地咀嚼着。
同样的一碗面,她花了比他多一倍的时间才吃完,表情像是吃到满汉全席一样。
关正平发现他很喜欢她这种不论做什么事都投入,做什么事都觉得有趣,什么状况都觉得可以撑得过去的澎湃热情。
“过瘾!你们家买的泡面种类,我很欣赏。”孙嘉乐把筷子一搁,朝他比了个“赞”。
“我们家怎么有泡面?”他皱眉问道。
“何止有泡面,而且种类还很丰富。”孙嘉乐说道。
关正平皱了下眉,只觉得奇怪。妈妈和吴妈在加拿大时,不爱外食的他会自己下厨,但他没有买泡面啊。
“好了,吃饱了,什么问题都可以谈了。”孙嘉乐拍拍肚子,推推她已经卷高到手臂的白衬衫袖子。“说吧!”
关正平从椅子上滑下,学她坐到地板上与她四目相接。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或者有些强人所难,但他直觉她会懂他的心情。
“我想你也许已经猜到我想跟你说什么了。”他倾身向前,锁住她的眼。
孙嘉乐咽了口口水,实在没法子装傻。
“你希望我跟你结婚。”她说。
“对。”知道她明白他的动机,他心里一阵激动,呼吸也随之紊乱了起来。
“我刚才看了你找的数据,若是淋巴癌末期,我妈最多只剩几个月的寿命……”
胸口突袭的痛让他停顿了一会儿,他低头深呼吸几次之后,才又能继续说话。“就当我请你来帮我演这一场戏,价码随便你开,我会尊重你,和你保持距离……”
“且慢!”孙嘉乐用手在胸前比叉,皱着眉说道:“这事如果谈到钱就伤感情了,好像我做制片做到卖身一样。”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你若是肯帮忙,也是基于想圆我妈妈一个梦的好心。”关正平推了下眼镜。
“我是很想让关妈完成心愿,但是……”孙嘉乐把盘腿换成日式跪坐,直着身子严肃地说道:“你不觉得演到婚姻这一场,实在是有点OVER吗?”
关正平懊恼地抓乱头发,狼狈地发现一向深思熟虑的他,居然因为心急而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抱歉,我忘了对其他人来说,婚姻是很重要的事情。你日后还会有其他选择,没必要为了我的私心,而留下‘离婚’的纪录。”他挤出一抹笑意。“抱歉。”
“等一下,你的言下之意是,婚姻对你来说不重要?”她看着他那抹不像笑意的笑容,好奇地追问道。
“我习惯一个人,也喜欢一个人,我不想强迫别人接受我偶尔发作的孤僻症,也不想强迫自己适应别人。所以,我从没想过要结婚。”关正平推了下眼镜,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如此坦白。
孙嘉乐瞪大眼惊讶地看着他,忍不住伸手跟他互握。
“妈啊,你简直是女版孙嘉乐啊。”她说。
“你……也不婚?”他望着她明亮的眸,感觉心脏蓦跳了一下。
“何止不婚,我把婚姻当毒蛇猛兽。”孙嘉乐双手在空中乱挥,像是要赶走鬼魅一般。“我爸结过三次婚,我妈四次!这两个人每次一爱起来,就只看到甜蜜的部分,一定要用婚姻来见证彼此的爱是最经得起考验的。谁知道恋爱容易,婚姻却是很现实的。时间一久,他们就会开始跟我抱怨什么另一半和他们缺乏共鸣等等等,以下省略六百八十句。”
孙嘉乐放下双手,清灵杏眸写满了不以为然。“我也谈过恋情,知道这些过程,但是他们却一定要把灾难范围扩大到婚姻,还有小孩,搞得大家都不自由。我认为他们真正爱的人,其实只有自己,应该叫他们去订做一个复制人!”
关正平从她没有笑意的脸上,感觉到她以前一定受了不少苦,于是牢牢地反握住她的手。
“辛苦了,没结婚却已经承受这么多婚姻的阴暗面。”他说。
孙嘉乐看着他,长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有感而发地说道:“你也辛苦了。今日从天落下一个大责任要你扛起。”
他们看着彼此,从对方脸上都看到了自己,一股惺惺相惜的情绪亦由此而生。
“嘉乐。”他唤。
“在!”她举手回答,模样很镇定,完全没显露自己因为他性感低沉嗓音而起了一臂鸡皮疙瘩的事实。
“你既然不婚,那么你愿意把‘结婚’当成一件善事吗?我知道这事真的有些强人所难,却是我目前能想到最好的方式。只要我妈妈开心,我什么条件都愿意答应。我预计大概要一年的时间,也许不需要……”关正平鼻尖一酸,蓦地别开头,还是不习惯让别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当然,如果你无法同意,我还是谢谢你愿意陪我这演一场情侣戏码。”
“我只是担心——像我们两个这样的不婚族,真的适合结婚吗?”她双臂交握在胸前,虽没把“婚姻”当成一回事,但总不想惹来麻烦上身。“婚姻的枝枝节节不去提,我连想都没法子想象和别人生活在一起。”
“房子很大,我们甚至不必同居一室。我也不会要求你要配合我的时间,你的工作、生活都可以如常,只是搬到另一个地方住而已。”关正平凝望着她,不自觉地握住她的手。
孙嘉乐看着他期待的眼神,她发现自己在融化。这事虽然荒谬,但他们的母子情深确实有打动到她。她想不出理由来说服自己,不加入这场戏码。
助人为快乐之本,不是吗?
“搞不好,我们会比想象中的更加适合。”她一耸肩,轻笑出声地说道:“因为我们对彼此没有期待。”
“没错。”他挑眉说道,样子很轻松,心里却是不免七上八下。
他提出的毕竟不是一般的建议,没人这样把婚姻当成儿戏。这对她来说,算是一种牺牲吧。
“我也觉得我说得不赖。”孙嘉乐笑着拍拍手,突然间觉得跃跃欲试了起来。
“我这下子正好好好研究一下,为什么大家把婚姻当成万劫不复的灵感终结场。我遇过好几个导演和创作者,一结了婚,就大哭大闹说从此再也没有代表作了。”
“你很乐观。”关正平不习惯称赞人,但她真的让他觉得很特别。
他至今还没被妈妈的病情一棒打倒,正是因为有她陪伴在一旁。
“当然要乐观啊,否则当别人一家围炉年夜饭、月圆人团圆,你却只能一个人待在家里时,不乐观就得忧郁症喽。享受个人空间是很美妙没错,但有时也会想跟别人分享一下温暖嘛。”孙嘉乐苦笑地说道。
“你以后不用再害怕过年过节了,我保证你以后会有个伴。”他握住她的肩膀,沉声说道:“就算我们以后离婚了,这里随时欢迎你。”
“希望那时你的孤僻症没发作。”她朝他扮了个鬼脸。
关正平摇头,却是低笑出声了。
“很好,你现在看起来有点新郎的喜气了。”孙嘉乐拍拍他的肩膀说道。
关正平笑声渐歇,这才惊觉到——
所有他不认为会在今天所拥有的笑容与安心,他却都得到了。他甚至相信自己已经能用比较平静的心,去面对母亲突如其来的恶耗。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谢谢。”他倾身向前,看入她的眼里。“命运似乎很喜欢扔这种考题给我,之前我爸破产时,我也是在最后一刻才被告知。好像他们都觉得我不需要心理准备一样。幸好,我这次的运气不错,命运这次配了一个伙伴给我。”
他拍拍她肩膀,像她对待他一样。
“没错,两个人一组,会比较容易过关。”她笑嘻嘻地说道。
他朝她伸出手。“那就一言为定了。”
她牢牢一握,回以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