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翎啊!”
那是这家摩托车行的女主人,也就是梁慎翎母亲的声音,以非常宏亮的音量自屋内后方传了出来
“干嘛?”梁慎翎也不甘示弱,以相同分贝吼了回去。
“你进来看这东西是不是垃圾啦!”
“啊?”她听了,露出困惑的表情,然后回头望了高佑辉一眼。“等我一下。”然后顺势将手上的工具塞给对方。
“这个……”高佑辉还没反应过来,梁慎翎已经不见人影了。他只得叹了一口气,就这么愣愣地站在原地等她回来。
不过,看着手上这些大大小小的机械工具,再看看眼前这台重型机车,他不禁回想着……这女人大学好像是念商学院不是?
莫非是她父母试图利用商学院的气息来让她找回女人该有的样子?
可惜他来不及想太多,梁慎翎就从屋内走了出来。
“怎么了?”见她走出,他顺口问了一句。
“没什么。”梁慎翎将对方手上的工具一一拿了回去。“我妈翻到仓库里有一箱我的东西,问我是不是要丢掉的。”
“原来……那应该是很久都用不到的东西,才会被你塞到仓库里去吧?”
“应该是。我还没仔细看过,我说我晚一点再整理看看。”
面对她的回答,高佑辉没说什么,只是点着头。
“你大学为什么会选商学系?”忽然,他冷不防就这样脱口而出。
这问题似乎也让梁慎翎吃了一惊。“……你干嘛忽然问这个?”
“没有,只是好奇而已。我那时候一直觉得你会选什么机械电机那类的,但是你没有,你跑去念商科,最后却还是继承了机车行。”
梁慎翎转了转眼珠子,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已经太遥远,远到难以回忆。
最后,她只好耸耸肩。
“我也忘了。我大概是中邪了吧。”
中邪?
高佑辉皱了眉。这答案还真像是她会说的话。
“你不也是这样?”她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我记得你以前老在做一些什么皮雕银饰的,结果现在的工作还不是完全不相干。”
语毕,她又低下头去锁紧了几颗螺丝。
“至少它们都算是设计类的工作。”
“我经营摩托车行也算是商业行为。”她带着笑容反驳。
“所以你这是用我的例子来间接解释你为什么要选商学院?”他又被摆了一道。
“我没这么说,是你自己这么想的。”
锁上了最后一颗螺丝,她站了起来。“如何?要不要跟我去试一下引擎?”
面对这个听到不想再听的邀请,高佑辉的答案仍然不会有任何改变。“你就算问了一百次还是一样,打死我都不想再坐上你的车。”
梁慎翎笑了出声,似乎从来就不期望会听见不一样的答案。
“那我会努力问到一百零一次看看。”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插上,正要发动引擎。
“我一直很纳闷……”高佑辉出了声,让梁慎翎的动作顿了下。
“嗯?”她回头,凝视着对方。
“为什么你每天都要试车?”
这问题让梁慎翎怔了半晌,才道:“为什么你每天都要画图?”
高佑辉先是一愣,笑了一笑。
“这么说我就能理解了,真的。”
梁慎翎同样抱以微笑,然后就像往日一样,跨上那台重型机车,潇洒直驰而去,一直到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高佑辉仍然无法对着那张脸说出“路上小心骑”。
不过,也罢。
她应该不需要那一句话。
*
试车回来之后,梁慎翎降下了店面的铁门、熄了一楼的大灯,然后将那箱不知道是装着什么的纸箱给扛进卧房里。
幸好她不是洗完澡之后才来做这件事,上头满满的都是灰尘,搞得她比刚修完一台摩托车还惨烈。
她从电脑桌上拿来一把美工刀,划过纸箱上的胶带。
纸箱最上层的,是件黑色的普通T恤──记忆忽然被唤醒,她随即知道这箱子里头装的是什么了。
这里头装的全是她大学四年里的纪念品。
她在纸箱旁边坐了下来,开始逐一拿出里头的每一样东西。有系服、队眼、笔记、一堆活动邀请卡……还有几张同学送她的贺卡。
然后是几张大学同学的合照。
她记得她在读商学院时,并没有交到太多朋友。
原因再明显不过。她逛街只会冲进汽机车材料行,买衣服只会直奔运动用品区,买鞋子多半也是在同一楼层,她绝对不会出现在什么“淑女服饰”相关的地方。
再者,她吃饭只需要五分钟;聊天的话题百分之八十离不开机械、物理、动力学……所以,她在商学院里所交到的朋友真的不多。
收到的情书倒是不少。
她拿起置放在照片底下的那叠情书──事实上,收到“女人”写给她的情书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那几乎可说是从国中开始就成了她校园生活的一部分。
从最初的,对方误把她当成“美少年”,一直到女孩子认为她比那些臭男生还要帅气,最后演变成欣赏她这种酷劲。
每一封情书她都会仔细看过。
不是因为她打算接受对方的情感,而是她认为这是对方的心意、是对方花了心思写出来的字句、是为了她而写的。
所以她会认真看,所以她不会把它扔到垃圾桶里。
总之,仰慕她的理由千奇百怪,但是每封情书里头写的人都不是她。
她不禁扬起浅浅的苦笑,想起自己为了“杜绝”来自女性的情书,还特地开始留长发。
效果虽然有限,但多少还是有点影响。
说也奇怪,这些照片里的几个人,毕业之后就一直出现在MSN上,但交谈的次数却逐日减少:甚至时间久了之后,看到列表上的那些匿称,已经完全感受不到往日的那一段情谊。
联系的方式变得如此容易,感情的维持却变得更加困难。
这些昔日的伙伴无时无刻都在电脑萤幕上,只要轻轻点两下滑鼠就能交谈,但是,为什么这样的便利,却远远比不上从箱子里头挖出来的一张合照还令她有所感触?
思及此,她将那叠情书摆在一旁,继续探索纸箱里的历史。
忽然,一只小小的绒毛盒,让她顿时恍神。
……仅是一个蓝色的绒毛盒。
那曾经是被她列为最高等级的危险物品,有好几次,她都想直接把它扔进垃圾堆里,而且是离家五公里之外的垃圾堆。
然而她却从来也没做到过。
“这是我亲手做的。”
她想起了那个男人,想起了他的脸,想起了短暂却丰富的那一段时光。
她伸手拿起那只盒子。盒子里装的,不仅仅是那枚蝴蝶造型的银坠子,更多的是她那段不愿去回想的记忆。
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付出的爱情。
然而,换来的却是自己的眼泪。
从很小的时候,她父亲就是这样教她的──“与其哭着等着人来救,不如靠自己的双脚站起来往前走。”
所以她并未伤心太久,她只是像在处理垃圾般的,把这枚银坠深埋在盒子里,再也没拿出来过,一直到今天。
但唯有她自己明白,掩藏在衣服底下的伤口到底还是只有自己看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