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廊上,传来打呼声,他听而未闻,视而未见睡在廊道上,睡相不雅,一脚跨在大门上的贾小六,两手抬下横在门上的大门闩,推门走进屋里。咚地一声,一条长腿掉了下来,挂在门坎上,打呼声不断。屋内漆黑,两扇门开,水亮的月光拉长一条影儿照进屋内。
来人步伐无声,走进厅堂,静静看着本来安放宋宛儿牌位的地方。桌案上不见牌位,后方墙上多了一幅画,就是罗璟请人绘来那幅十七岁的宋宛儿。
他留意到,供桌上整齐地摆放着纸鸢、发饰、胸配、陀螺、耳环等等物品。
他站在桌前,看着这些东西,月光照不到的脸上一片阴暗。他凝思许久,才把目光转移,落在地上。
本该是被罚跪的王爷,如今蜷缩着身子,两手交抱,大摇大摆倒睡在地。
他忽然发现王爷怀里似乎抱着东西?
他走近蹲下查看,顿时表情一僵,凤眼掠过惊讶,神色一瞬间显得复杂!
没想到他连睡着都抱着宋宛儿的牌位!
……因为是救命恩人吗?还是欣赏宋宛儿的过人胆识,所以要求皇上赐婚,满足他共结连理的欲望……
但是人死了……人都死了……还执着不放……
复杂的神色盯着他好一会儿,逐渐恢复清冷,转身欲走,向前两步却又迟疑回头。
地上冰冷,他身无遮物,倘若着凉,结果又是给他添麻烦,实在不能不管。
他四处看了一下,找不到一件御寒物,只好两手解下身上披风。正欲披在他身上,却看他怀抱宋宛儿牌位,这件披风一盖下,好像盖了两人……他一顿,扯眉挥去脑袋里一瞬间窜出的不干不净,弯身披上……
盯着他怀里的牌位,内心起伏,两手怎么也无法放下披风。
他终究还是把牌位从他怀里拿出来。
“宛儿……宛儿,别离开我……”
他把披风盖下,看罗璟一面低喃,一面抱着披风,满足地弯了嘴角继续睡。
他把牌位放回供桌上,转身离开厅堂,却听身后传来他暧昧的梦呓……
“宛儿……好宛儿,你真香……好香啊……来,来亲一个……”
走到门口的背影僵硬,一点都不想回头去看,脑袋里却主动浮出他抱着他的披风,嗅着披风上的味道猛亲的画面!他两手紧握,迟疑一阵,才忍下回头抽走披风,任他冷死的冲动,在月光的窥视下步出厅堂,匆匆离开。
隔日一早,罗璟醒来,发现屋门已开,身上多了件不知是谁的披风。
他把披风丢到一旁,赶紧溜去厨房觅食。
等他吃饱喝足,回房梳洗更衣,贾小六告诉他,贵妃一早派人过来,不久冷少怀就跟着出门,肯定是去见贵妃了。
他怕冷少怀又在母亲面前搬弄是非,也恼他和母亲过于亲近,深怕在宫内传出难听的耳语,他赶紧进宫去找父皇,决定这次要把他总管的地位连根拔除!
他把冷少怀的“恶形恶状”加油添醋说了一遍,说他巴结谄媚母亲,在母亲面前说他的是非,却背着母亲,在亲王府邸里做了主人,把他这个正牌主子关起来,还想把他给活活饿死,幸亏他机伶逃了出来。
可怜他被关了三天三夜,睡在冰冷地上,滴水未进,差点去见了他心爱的宛儿。他求父皇一定要严办冷少怀,最好把他吊起来毒打一顿,发配边疆去,永远不许再回来。
他说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煞有介事,皇帝却听得满脸狐疑,看他儿一身清爽,唇红齿白,眼清目明,脸皮光滑,全身上下找不到一丝被虐待过的痕迹。
不过他这七子虽然骄纵了点,却是软心肠,若非冷少怀当真做了什么事惹怒他,他断然不会要求严办他。
既然他说是贵妃给了冷少怀作威作福的天大权势,皇帝直接宣了祯贵妃来问话。
贵妃得令,正巧冷少怀在场,她为避免皇帝问起话来,她一问三不知,令冷少怀把事情交代详细。
冷少怀本不欲说,但没想到罗璟一状告上皇帝。他既无情,就不能怪他无义,他把昨日经过说了出来。
祯贵妃闻言好气又好笑,却暗暗内心忐忑,深怕自己当真生了一个“不知轻重”的孩子。
到了皇帝面前,她先听皇上说明,究竟这儿子安了什么罪名给冷少怀,听完之后,心里才松一口气。她就知道,她这儿子虽然爱玩爱闹,还分得出轻重是非来,不敢随口在皇上面前说自己“不贞”。只是她实在觉得好笑,便当笑话说给了皇帝听,顺便把自己儿子不求上进,只知玩乐,才遭冷总管责罚一事说明白。
皇帝听完,瞬间拉下脸来,二话不说叫人把七皇子拖出去打了几大板,传来冷总管把人给领回去。
七皇子这一顿被打得错愕莫名,无辜又伤心,从此不再“告御状”。
“哎哟!痛死我了,痛死我了啊!”
罗璟光着屁股,趴在床上哀叫不停,声音大得传出屋外。一群仆人听见主子凄惨叫声,都暗暗心惊,想这皇帝竟如此狠心,连自己的孩子都出手如此之重。
冷少怀站在床边,目光盯着太医用药。他凤眼炯炯有神,看太医调药,太医所用有治创伤、消炎,还有一味舒缓镇定的草药。他闻着一股扑鼻而来的清凉草药味,两手紧握在身侧。张太医调好了药,忽然想起什么,起身道:“冷总管,老夫这两日手腕小扭伤,怕动作不顺弄疼了王爷,敷药之事可否请你代劳?”
“张太医!你手伤了就多带个太医过来啊,干什么要他代劳?我这伤都是拜他所赐,你叫他帮我敷药,你是跟我有仇吗?”罗璟紧抱着枕头,不知是痛或是气,他俊脸冒汗,青筋直暴,紧咬牙根。
“不、不……王爷……”张太医是哑巴吃黄莲,有口难言,他不能说,他这“手伤”是“奉命”的。他望一眼冷总管,本欲向他求救,只因他是祯贵妃相当看重的青年,但看他年纪实在很轻,也不过就比七王爷虚长一点,而且这七王爷还相当讨厌他,他若开口万一成反效果,更惹怒了七王爷可怎么办?
“太医,这药需要敷几日?”冷少怀两手折起袖口,接过调和好的药膏。
“呃……视王爷情况而定,直到红肿消退,不再疼痛为止。”
“冷少怀,你退下,本王不要你敷药!小六,小六,你死哪儿去了!”
“好,多谢太医,有劳了。李副总管,送太医出府。”冷少怀唤进守在门外的李忠。
“是。张太医,请。”
张太医一愣,眼见十五岁的七王爷怒骂不断,年纪很轻的冷总管却不把天大的皇威放在眼里,稳重持冷地往床沿坐下,漆黑目光检视王爷光裸的屁股,细看伤势……
“张太医,请。”李忠约三十多岁,高头大马,肌肉发达,看起来像是练过武的人,一双眼睛往上吊,一副横眉竖目的凶恶模样,让他时时脸上都努力地端着亲切无害的笑容,避免吓到人。
“李忠!你把冷少怀给我轰出府去,本王立刻升你当大总管!哎哟,痛死我了!”罗璟本欲起身,但才一翻身就扯痛了伤口。
“属下无能。”李忠瞪大眼睛,脸上诚惶诚恐,对王爷深深鞠躬,以表忠心,转身却是听从冷总管吩咐做事,“张太医,请。”
张太医瞠大了眼。原来这晋亲王府,当真是“冷总管”在“当家做主”,七王爷所言不虚,这几大板子被打得冤枉了……呃,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明哲保身哪- 告辞、告辞。
“王爷,下官告辞。”快、快,快走、快走,他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更不知道。
“张太医,你这老浑球!冷少怀,本王不要你,随便找个人进来替本王上药,你滚出去!”
张太医捂紧了耳朵,当作什么也没听到,匆忙跟随李忠出去。
冷少怀手捧药碗,调棒搅和几下,把药膏敷上他的伤处。
“气死我了!哎哟!痛死我了、痛死我了啊!”他两手紧抓枕头,气得七窍生烟。经过这一次杖责,更加没人听他的话,没人把他这个王爷放在眼里了,气死人了!
“死小六跑哪儿去了?”
“小六为王爷贴身随从,王爷轻率行事,他不知劝谏还帮忙掩饰,如今也在受罚中。”
“混帐!关他什么事?他谁啊,本王的事他管得着吗他!”
“正因他人小卑微,无权自主,今日才得跟随王爷受过。王爷一言一行,牵动!”
“够了、够了!本王不想听你废话!”罗璟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情绪一阵烦躁,忍不住又哀叫:“痛死了,痛死我了啊!”
看他喊痛,喊得痛入骨髓,冷少怀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换成别人,二十个大板打下来轻则皮开肉绽,重则一命归西。但你是王爷,谁敢当真打你,这几板子不过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做做样子,看王爷伤势也只是打红了皮肉而已,有这么痛吗?”
“混帐!你懂什么?本王何等身份,何等身份啊!我曾几何时受过如此屈辱!”他、他心痛啊-岂止心痛,他尊严受损,从此以后没脸见人了!这比起被打得火烧屁股似的痛要来得严重多了!
冷少怀脸上全无表情,内心更无怜惜之意,手持调棒帮他上药。
罗璟侧脸趴在枕头上,忽然安静下来,不动也无声。
冷少怀望他一眼,没有理会。身为皇子,位高权重,一呼百诺,本该谨言慎行,他却少年骄纵,仗势凌人,言行轻率,不听劝戒,若不让他受些教训,纠正行为,日后恐怕会有更多人因他而受苦!
“那一箭……刺穿了她,穿透血骨,一定很痛、很痛吧……我这皮肉之苦,都疼如火烧了,何况贯穿内腑之痛……太医说她不曾喊痛,一定是昏迷不醒的缘故……这也好,希望她生时不曾体会真正的椎心刺骨之痛,否则……我会更难受的。”罗璟突然出声低喃、声音哽咽,满含歉疚。
冷少怀停下动作,望他一眼。他脸埋枕头,肩膀颤动……在哭?
……宛儿已死四年,没想到他还能想着宛儿之痛。他移开目光,继续为他上药,动作轻缓许多。
房内无声,过了片刻思忖,他才开口:“王爷,少怀进来王府做事,功利无求,只想忠于职守,此心可表。当日进府,总管一职曾签七年书契,待七年期满,少怀自会离开。”
他把药敷好,贴上纱布,这时目光才避开他光裸的臀部,两手迟疑一阵,才为他拉上裤子。
见他没有动静,他以为他已经听进了他的话,日后该能与他好好相处!
“宛儿……呜呜,宛儿……”结果,罗璟根本没在听他说话,心只想着为他死去的宛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