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思思顺着蜿蜒山径而下,夕阳拉长了她的身影,她脚步不慢不快,轻快哼着某疗愈系女歌手的曲子,来到乡长家放置废弃家具的空地,走进去绕了绕,看见一台旧式蓝色铁线圈电扇,她蹲在电扇前,掐起连着电扇的黑色电线,有一小节橡皮剥落,露出该包裹在里头的电线,外露的电线断了。
艾思思看着那台旧式电扇,偏头想了一会儿,一道热情的嗓音传过来——
“思思,你回来啦。”
她转头看,是乡长阿水伯,她站起来,稍微拍去手里的灰尘,笑答,“今天早上回来的。”
“看过你外婆了?”阿水伯问。
“看过了。”
“今天要回台北了啊?”
“对,等一下坐公车到火车站。”
“下次什么时候回来?”阿水伯一脸热情。
“看医院排休。”
“我孙子下个月从美国回来,我介绍你们认识,他在美国当医生,到现在还没女朋友……”
“阿水伯,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啦。”艾思思笑笑地道。
“唉唷,你们年轻人不是都流行婚前多交往、多比较,有男朋友没关系,多多比较一下,我孙子很不错。”
“……”艾思思没想到阿水伯这么开放。
她看了看腕表,开往车站的公车一天四班,五点半是最后一班,错过那班公车可就麻烦了,她弯腰拿起那台遭弃的旧式电扇,对阿水伯说:“阿水伯,这台坏掉的电扇我拿走罗,我要赶公车,下次回来再聊。”
“好,你快去赶车,要是错过公车,我家让你借住一晚啦。”阿水伯挥了挥手,知道艾思思对他的宝贝孙子没什么意思,心里很是可惜。
艾思思是个好女孩,勤俭又能吃苦,还是个护理师,配他的医生孙子明明很好啊。看她提着旧电扇的背影,他叹一口气。
艾思思不嫌旧式电扇沉重,提着走出空地,继续顺山径走,眼角余光扫到前面街灯下一道熟悉身影,楞了一下。
他斜靠路灯,白衬衫、黑色西装裤,两袖松松的卷了几卷,露出结实的手臂线条,彷佛算准她会出现的时间,他神情自在闲适,唇边带着淡淡笑意朝她看过来。
她顿了一下的脚重新迈开来,朝那挺拔修长的男人走去。
“怎么来了?”她到徐纬璋面前低声问。
徐纬璋极为自然地拿走她手里的旧电扇,低头看她被太阳晒红的脸,说:“今天是外婆忌日,我想你会回来。”
“你可以先打电话给我。”艾思思说着,有些心虚。
“我若打电话给你,你只会说不用麻烦我。”
“……”确实是她会说的话。
“走吧,我车子停在前面。”徐纬璋提过电扇往前走。
艾思思瞧了瞧那辆招摇的黑色保时捷休旅车,没来由想到一句曾经流行过的话“宁愿坐在BMW车里哭,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现在的她明明应该能好好的笑,可是却有种荒谬感。
徐纬璋大概是这世上仅次于妈妈了解她的人了,不对,说不定徐纬璋比妈妈更了解她,妈妈不知道她今天会来看外婆,但徐纬璋知道。
外婆过世后,她还是常会回来看外婆,妈妈无法来,却十分洒脱地说,人生苦短,悲伤的事无须费心惦念,特别是对于死去的人。如果人死后有另一个世界,总有一天大家都会在死亡后重逢,哀伤是多余的。
她无法反驳妈妈的话,却也无法像妈妈一样活得那么自我又洒脱。有时候她很羡慕妈妈,觉得也许妈妈才是真正懂得活着该向前看的人。
艾思思陷入沉思,一步一步缓缓跟着徐纬璋。他修长的腿若是大大跨一步,她可能需要两步才能跟得上,她知道,他刻意缩小、放缓了脚步。
徐纬璋的爸爸是某大医院院长,妈妈是知名律师,徐纬璋是独生子,说他是天子骄子并不为过。
可她实在笑不出来啊……艾思思苦恼着,少不更事时,梦寐以求的正是像徐纬璋这样的男人,如今美梦成真了,她却高兴不起来。
“你住的地方缺电扇?”徐纬璋抬起手里的电扇。
“不算缺,只是客厅再放一台的话就不用拿来拿去。”艾思思住老旧公寓三楼,三房两厅,唯一一台电扇也是从阿水伯旁边的空地捡回去修好的。
“最近天气很热。”
“是啊。”
“你不想装一台冷气吗?”徐纬璋好笑地看着她,他不曾见过像艾思思这样的女孩,勤俭到了一种极致。
“我不想买新的东西。”艾思思说。
“不然,我帮你找一台二手的旧冷气,好不好?”
艾思思摇头,“旧冷气应该很耗电,反正我挺耐热的,吹电扇就可以了。”
“小艾,你不用过得这么辛苦。”
“我不辛苦。”艾思思固执地说。
徐纬璋没再说什么,将旧电扇放在后座,帮艾思思打开副驾驶座车门,让她上车,他再绕过车头,上车发动引擎,“我先送你回去,等你修好电扇,我带你去吃晚餐,有没有特别想吃什么?”
艾思思摇头,“没有特别想吃的。”
“小艾,有没有人对你说过……”徐纬璋停顿,望着她清丽的脸,欲言又止。
“说什么?”
“说你常让想对你好的人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徐纬璋说完,摸摸她的头,很有宠溺的意味。
艾思思却满脸不知所措,沉默以对。
徐纬璋低低叹口气,莫可奈何的浅浅一笑,开了车。
车子开过山路、开过高速公路、开过快速道路,转入台北市区,这一路一直沉默的艾思思终于说话。
“我不是好女孩。”这话像是用尽她全身的勇气。
徐纬璋似笑非笑扬起眉,反问她,“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有说过我喜欢你,是因为你是好女孩吗?”
艾思思全身微僵,几秒后她冲口而出,“我怀过孩子,十五岁的时候。”
“生了吗?”徐纬璋神色平静,语气平平淡淡,没有一丝波纹起伏。
“孩子流掉了。”
“嗯。”徐纬璋低应一声,“还想那个人吗?”
“哪个人?”艾思思被他平静的反应弄得有些迷糊,一下子没转过来。
“那个让你有孩子的人。”车子停在公寓前,徐纬璋替她解开安全带。
想吗?其实已经很久不去想了,她与钟其汉只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因为有某些相同点而交会,分开后不再有交集。
艾思思摇摇头,“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觉得我想的是哪样?”
艾思思与徐纬璋视线交逢,她或许并不真正懂这个在她面前一贯温柔的男人,好比现在,她原以为听了她的过去他应该吃惊,甚至厌恶,可是他的反应却意外地平静无波。
“认为我跟那个人是相爱的。”
徐纬璋笑意浅浅的反驳了,“我没那样想。”
“是吗?”艾思思偏头,眼里漫出一点困惑。
“十五岁太过年轻,我不认为那时候你懂什么是爱。”
艾思思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倒是怔楞了一会,徐纬璋说的也没错,十五岁太过年轻,哪里懂什么是爱。她跟钟其汉都来自单亲家庭,都算得上是被爱遗弃的孩子,两个人在一起,不过是凭着浅薄的喜欢,以及相同的孤单。
“确实不懂。”艾思思笑里有抹淡淡沧桑,“只是因为寂寞就在一起了。”
“走吧,我等你把电扇修好。”徐纬璋下车,提着旧电扇,跟艾思思进公寓大门。
走进客厅,徐纬璋将电扇放在地板,拉了张小凳子坐。
艾思思到厨房,从洗手槽下方储物柜拉出工具箱,提着沉甸甸的工具箱回客厅。
她席地而坐,打开工具箱盖,拿出黑胶带、剪子,将断一边的电线剪断,两端各剪开一小段橡胶皮,将电线交缠接妥,分别以黑胶带紧密捆紧,接好线后,她提起电扇,找了插座,插上插头,按下开关,电扇嗡嗡地转起来。
她看着运转的电扇,出神半晌,运气真好,仅仅只是电线断了,电扇马达没问题,运转良好。
纷杂思绪一下子涌上来,她想,人们多么轻易就丢弃有点小问题的东西,多么轻易就随意放弃一个人……
“思思、思思!”
听见叫唤,艾思思回头看坐在小凳子上的徐纬璋,他身后的两人座长藤椅进入她视线,还有藤制茶几。
她走到藤椅坐下来,手轻轻抚过藤制茶几,由于茶几桌面的厚玻璃破了,连同两人座藤椅被弃置在阿水伯的大型家具回收处。
那年,外婆去世入葬乡里的基督教公墓,当时她还没毕业,徐纬璋陪着她,葬礼结束后,她回台北前看到这组桌椅,拜托徐纬璋帮她搬长椅,她将茶几玻璃敲掉,扛了茶几,两人一前一后将东西扛回外婆住的老房子。
后来她毕业,住进外婆早几年帮她买的旧公寓,听外婆说,这旧公寓是市场上忌讳的凶宅,价钱便宜很多。
外婆付掉一半款项,另一半贷款,读书那几年贷款都是外婆省吃俭用帮她付的,外婆总说等她毕业换她缴贷款,外婆就轻松了,还说要搬来台北跟她住,让她养,好享享清福。
可外婆却等不到她毕业。
这茶几、椅子是徐纬璋租了小货车帮她搬回台北的,她去裁了一片和茶几桌面大小差不多的透明压克力,将茶几、长椅仔细刷洗过一回,再做了两个软坐垫、靠垫,一组老旧藤制桌椅焕然一新。
艾思思环顾公寓一圈,愕然发现,公寓里大大小小的东西几乎全是徐纬璋帮她载回台北的,包括今天的旧电扇。
“徐纬璋……”艾思思头一回喊了他的名字。
“嗯?”
“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我?”
“喜欢不足以形容我对你的感觉。”他坚定地说。
“你喜欢我什么?”
徐纬璋眼睛转了一圈公寓,唇畔带笑,“这公寓里所有的东西,是我爱你的全部理由。”
“……我不懂。”艾思思完全无法理解。
“别人不要的东西,到你手上变得不一样,重新有了生命。你修复那些旧东西并珍惜着,对待没生命的物品尚且如此,那能被你放进心里的人,大概会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我想当那个能被你放在心上、被你爱上的人。”
“徐纬璋,我好像有喜欢的人了。”艾思思冲口而出。
徐纬璋久久没说话,他离开小凳子,到艾思思身旁坐下,问:“只是好像有吗?”
“我想,应该是确定有。”
“对方也喜欢你吗?”徐纬璋又问。
艾思思摇头,久久没说话。
“那么,我还有机会。”徐纬璋温柔地笑,将她拉起来,“走吧,我带你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