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形高大,五官深邃俊挺的他,在警局里特别惹眼,这天,他手里夹着一叠资料,甫出办公室,迎面而来的是他的直属上司简清文。
简清文做了一辈子警察,在刑大经手过形形色色千百桩案子,对人生很有自己的一套看法,不过他不得不承认,人再有智慧,心还是免不了会偏,他对黑延棠不但偏心更是另眼相看。
局里的测谎组如今算是当红炸子鸡,各类大小刑事案件举凡难以侦查、棘手的案子,嫌疑人几乎全往这里塞。
说来大概无法相信,体制内能做测谎的合格人员仅有七名。没错,整个台湾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能测谎的只有七名警官。
随着科学办案信赖度增高,查案讲求证据,科学监识、监视系统、测谎技巧逐渐成为诸多破案方法中的显学。
而黑延棠的测谎技巧几乎称得上是测谎七人组的第一把交椅,经历过几桩特殊刑案后,简清文对他特别看重。
“延棠,你听说没?柯重安奸杀女童案今天承审法官宣判无罪了。”简清文拍了拍黑延棠的肩膀。
五年前发生一件骇人听闻的奸杀女童案,尸体经由法医相验证实是因性侵害造成撕裂伤大量失血而死,被害人身上与现场采集不到任何DNA,嫌犯显然是预谋犯案,作案时使用保险套与手套,避免留下证据。
警方调查时发现当天有监视器拍到柯重安在案发现场附近游荡,加上他曾有两次猥亵、强暴前科,认定柯重安嫌疑重大,却苦无强而有力的证据,因而将人送至测谎组。
经过将近五小时的测谎,黑延棠交出的报告是罪犯另有他人,并非柯重安。当时没人相信黑延棠的报告,连承审法官也不采信测谎结果,一审、二审皆判柯重安有罪。
直到去年真正的凶手喝得酩酊大醉,无意中吐露事实,被同在小吃店用餐的一名员警听到,案子才重新调查,员警顺利取得嫌犯自白,更审后推翻原判决,终于还柯重安清白。
黑延棠笑开,颊边出现两潭深窝,为他减去几分严肃,增添些许孩子气。“上午听梅政兴说了。”梅政兴是另一名测谎组组员。
“果然你的判断是对的。”
“机器判定他无辜,我只单就结果论事。”
“你最近要注意一点。”简清文语气忧虑。
“因为警告函吗?”黑延棠仍是笑,显得不怎么在意。
前阵子一名黑帮分堂堂主因地盘纷争,在深夜暗巷砍杀两名被害人。案发时,附近巷弄并无监视器,但有目击民众指称看见那名分堂堂主,在惨叫声后走出巷弄。
侦查过程中,不少帮派分子至警局“关切”,弄得警方精神紧绷,由于嫌犯坚决不承认行凶,只好转至测谎组。
冰冷的仪器有时会给人出乎意料的压迫,黑延棠的问讯过程并不长,嫌犯后来坦承杀人,在那之后,黑延棠就陆续收到警告函。
“那看来不像是玩笑。”简清文经手案子太多,看的人也多,黑函、警告函更算不出接过几百封,能大概分别恶劣玩笑与真正打算行凶的警告文有何细微差别,而这次指名给黑延棠的警告函是具有恶意的。
收了半个多月的警告函,黑延棠实在没怎么把这件事往心上放,今天这封还放话三日之内一定让他见血,他不禁暗笑这恐吓真没创意。
黑延棠拍拍手上一叠资料,今天的案子占去他大半注意力,是知名肿瘤科医生涉及一桩跨海凶杀案,他脑子转着该提问的问题,有些敷衍地回道:“我会注意。”
简清文摇摇头,一眼看出他根本没放在心上,忍不住碎念一句,“你别不当一回事。”
“Yes sir!”黑延棠嘻皮笑脸地朝长官敬礼,然后往侦讯室走了。
唉,年轻人气焰盛,总觉得无敌。简清文无奈转回办公室。
再离开侦讯室,已是五个小时过去,黑延棠的脸少了两个深潭,显出几分冷硬,取得张医生的自白后,他说不出心里的滋味,感慨即使受过高等教育薰陶,仍度不过一个“情”字。
他手上这桩案子由于现场迹证被破坏殆尽,搜证过程十分困难,甚至可以说陷入瓶颈。
所以转到他手上的相关资料不多,除了当时嫌疑人张医生人在大陆的出入境资料,就只有张医生与被害人关系匪浅这项资讯,因此尽管张医生是最具杀人动机的人,但认真说来,警方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证明张医生犯案。
案子悬宕了两年,落到他手上,凭着多年经验,他也认为张医生有犯案,但所谓测谎并非一句简单的“你有没有杀她”,问讯过程比较像是谍对谍的心理攻防战。
五个小时过去,黑延棠设计一个又一个问题,最后问得犯罪真相,却也为一个原本前途光明、有大好人生的医生感到惋惜。
真相是,张医生得知大陆包养的小三林姓女子背着他另结新欢,因愤恨不满而预谋杀人,他从台湾带了镇静麻醉药物、针筒、童军绳、手铐赴大陆找被害人。
张医生先下药令被害人昏迷,使用被害人手机传简讯向家人表示出游,藉此来拖延时间,因而林女遇害两日后才被人发现,而那时张医生早已离境回台……
黑延棠手指飞快敲打键盘,完成测谎报告,正常工作时间办公室热闹纷杂,进进出出的人多,此时其他测谎组员全下班,白色明亮的灯光将安静的空间照成了寂寥。
黑延棠靠着椅背,等印表机将完整报告印完,出纸的规律声响是眼前唯一的背景音。
做他这行往往能看见令人瞠目的真相,有时令人心酸、有时令人不解、有时令人惊骇,然而,许多真相背后的相同动机是“爱”,因为爱、因为爱不到、因为失去爱,继而生出妒恨,引燃杀机……
最后一页列印结束,整个办公室彻底安静下来。
黑延棠走到印表机前拿起一叠报告,往桌面敲出叩叩两声将其整平,走回办公桌,将报告装订好放进资料夹里,接着把办公桌面整理干净。
没来由地,他突然想起七年前他刚入测谎组时经手的第一桩情杀案,当时的嫌疑人是女性……
回想起那桩案子,他接连想起一名十五岁少女,那少女右耳四个耳洞、左耳两个耳洞,一对耳朵叮叮当当挂上大大小小耳环,他几乎要替她的耳朵喊累了。那张瓜子般的精巧小脸涂得五颜六色,嘴里嚼着口香糖,穿着露出一截肚腹的小可爱,肚脐上穿过一圈亮黄色K金肚脐环。
不知道她现在如何呢?
黑延棠翻开记事本,今天手上这桩案子正巧是他经手的第两百二十二桩情杀案。
他不自觉摇了摇头。爱是什么呢?
他拿笔在记事分类划下一杠,吐了一口有些抑郁的气,将记事本阖上。他闭起眼睛默默数到三十,再睁开,那双墨黑深邃的眼里抑郁尽扫,又是满满明亮。
走出办公室前,他将情绪从今天的案子完全抽离,关灯那一刹那,就像他又关上一个案件档案。
黑延棠只身走在幽暗巷弄里,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声,他眉头轻蹙,警觉的掏出手机,滑开手机萤幕,飞快打开定位系统。
下一秒,受过防身术训练的他机警闪躲开从身后挥过来的一记闷棍。
果然是针对他而来的。他似笑非笑转身,六个身形中等的男人陆续围上他,或持棍棒、或拿长刀,其中一名握着改造手枪。
黑延棠打量了一下情势,毕业于警察大学的他受过不少训练,却没自大到认为能手无寸铁的对付六个身怀家伙的地痞流氓。
他握着手机按下快速键,面不改色的对六个怀着恶意的男人笑得从容。“给我点时间叫救护车。”
“今天不打断你的手脚,老子跟你姓!”持枪的男人扣动扳机,配上消音管的枪没发出太大声响,子弹擦过黑延棠左肩的刹那,电话接通了。
“黑警官,有事快说,我赶着帮老婆买蛋糕。”
“我手机开了定位系统,你说过要当专属救护车的,我中枪了……”黑延棠眉头不皱一下,躲掉左边挥来的棍棒,却没躲开后头的袭击,手机转眼掉落在地。
他不再管手机,闪躲连续而来的攻击,挨了两棍,他一个旋手抽过其中一人的长棍,大腿内侧却来不及躲从身后挥下的长刀。
湿热的血一瞬间沿裤管奔流而下,他听见躺落在地上的手机传来低沉男音,不断叫着他,“黑延棠?黑延棠……”
混乱打斗持续了一阵,黑延棠拿长棍击倒三个人,大腿不断流出鲜血让他感到有些晕眩,他不确定自己还能撑多久,此时又一记闷声枪响,右肩传来灼热剧痛,他差点握不住长棍,往后退了两步。
一名持长刀的男人趁他虚软之际,迎面挥来一刀,他偏了偏头却没完全闪过,左额被刀锋划过,他咬牙,忍着痛,握紧手里唯一能保命的武器。
“黑延棠……”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幽暗巷弄那头响起急促足音,黑延棠回头,来不及出声,有人在他脑后狠狠落下重击,他双脚立刻不听使唤,软倒下来。
“黑延棠!”
他好似又听到一声低沉急切的叫唤……
失去意识前,他本来想说“白医生,改天补买一个蛋糕给你”,可惜他只发出一个单音,便再也发不出声、听不见任何声响。
所以他没看见他的好兄弟白峰齐医生如何身手俐落地打跑了剩下的三个人,至于那些先前被黑延棠击倒在地,或昏迷或呻吟的三个人,更被发狠的白峰齐踹了好几脚。
他更没看见白峰齐脸色苍白焦急地撕裂他身上染了血的衣服,一边帮他大腿上的刀伤止血,一边恐吓早已昏迷的他——
“敢死在我面前,我一定抽你的筋、扒你的皮,把你身上所有能用的器官割下来给需要的人,听见没!你撑下去,不然我让你不得好死!”
救护车鸣笛声由远至近,白峰齐用最快速度将昏迷的黑延棠送上车,跟着救护车到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