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爹娘请过晚安,官朝海回到闺房,开始为今晚夜盗辜府作准备。
“那个辜茂才仗着他爷爷是朝中老臣,权高财大,整天在外头花天酒地,他自己挥霍无度也就罢了,偏偏又爱四处扰民滋事,真是可恶。”阿黎一边说着,一边替官朝海卸下头上的珠钗,仅以一条黑巾扎成了俐落的发束。“他爷爷心疼他年幼丧父,对他十分溺爱,任他为所欲为也不加以管教。”
“今天要不是他撒野撒到了秀水县来,我这个‘飞天女贼’也不会插手管事。”这个称号真是越叫越顺口,钟傅教她的绝妙轻功果然厉害。“我的夜行衣呢?”
“来了,小姐。”阿黎帮着官朝海着装,继续数落辜茂才的恶行。“据说他自比皇上,喜欢四处游览后建筑豪华屋宇当作‘行宫’,每个行宫里还藏一个宠妾服侍他。前几天他来到秀水县,看上了城北那个书摊子的兰姑,硬是抢来逼作小妾。辜茂才给了兰家五百两银子要他们闭嘴,兰家夫妇哪里敢违抗。如今辜茂才已买下一栋屋子命人装修,可怜那兰姑就被囚禁在那里,不知哭得怎么样呢?”
“出了这种事,县令也不敢管,真是无用至极。”官朝海束紧了腰带,一身劲装已备,她信心满满。“等着瞧吧,我今晚定要把兰姑救出来,还要好好教训辜茂才一顿,飞天女贼可不是浪得虚名!”
正说着,窗外匆有动静,阿黎立刻熄了灯火,官朝海静听半晌,确认了窗外三长两短的木笛声,便打开了窗探望。“钟大哥?”
“朝海。”钟傅削瘦的身影自漆黑的树影下走来,他朝官朝海伸出手,苍白的手心里躺着一只黑色面具。“喏,看看合不合脸。”
官朝海惊喜的接过面具细看,坚韧的布面上隐约可见飞云纹路,内里多缝了层棉,戴上去十分柔软。“啊,刚刚好,很合适呢。”
“堂堂飞天女贼,自然是装备齐全的了,怎能随便用块破布遮脸?我一直想替你做一个,终于完成了。”钟傅微笑道。
“谢谢你,钟大哥,我太喜欢了。”完全依着她的脸形缝制的新面罩戴在脸上,果然更多了分侠盗气势,官朝海十分开心。
“喜欢就好……今晚要央你替我做件事。”
官朝海见钟傅又朝她伸出手,这次是一封白色信笺躺在他手心里.
“辜茂才恶名远播,桂花贼肯定也有所听闻,今日你夜盗辜府,说不定又会碰见他──若有机会,你帮我问他:师承何人?”
“师承何人?”官朝海接过信笺,只见上头系着红绳,未署收信人名。
“他极可能不愿透露,届时你再将这封信交给他。”
“钟大哥,怎么你认识桂花贼吗?”
“江湖中谁人不识桂花贼?”钟傅微微一笑。“好了,这一时半刻的也说不清,迟些时候再跟你解释吧,你差不多该出发了。”
钟傅不愿说的事,她向来不会多问的,就和他那一身神秘的武功底子一样。
官朝海点点头,收妥了信笺,从窗口跃出。“那么,我走了。”
“朝海,”钟傅匆地唤住她,官朝海立刻住脚,回身等着他说话,他却只是望着她,待要说什么似的,却又只是沉默着。
官朝海瞧出他那双清冷的眼里流动着的那股微暖情意,不禁想起了娘亲在福良寺所说的话,忽然有些担心──替钟傅担心哪,他实在花太多心思在教她练武上了,导致他姑娘见得太少,才会错把她当作……
“咳。”立在窗后的阿黎不禁咳了声,钟傅这才如梦初醒般,有些沙哑地朝官朝海开口:
“一切小心。”
官朝海点点头,重新将背囊甩上肩膀,腾起轻功,越过围墙,夜蛾一般无声地消失在夜雾中。
辜府中,灯火未熄。新砌成的华楼中传来杯碗摔落地的碰撞声响,跟着是一阵男人的咒骂声。
“我就不信你能忍到什么时候!现在给你饭你不吃,将来求我我还不一定给!下贱!”辜茂才甩着被饭菜弄脏了的衣袖从房里走出,气急败坏地怒骂着,一会儿又冷笑道:“你想捱饿就捱饿吧,反正大爷我多的是耐性跟你耗。阿威,锁门。”
小厮阿威手忙脚乱锁了门,忍不住道:“爷,何必三番两次受这娘儿们的气,我瞧她摔碗又砸盘的,倔得很。她敬酒不吃吃罚酒,爷你何不就霸王硬上弓──”
“啐,你哪里懂得!”辜茂才伸手顺了顺鬓边的发丝,轻佻一笑。“我就偏要等这倔脾气的姑娘跪在地上跟我赔不是;看她一脸不服气、却得软着声音求我大人大量原谅她,看她在我一声令下、乖乖自己解扣子──”
主仆俩大笑起来,隐身在花丛后的官朝海不觉握紧拳头,心中暗骂:淫贼!
“咦?”辜茂才正欲离去,忽地抬头朝夜空望了望。“难怪我老觉得今儿个夜色特别沉,原来又是个无月夜──呵呵,阿威,你说巧不巧?”
“是啊爷,真巧哪。”阿威笑不太出来,倒是有些紧张地朝四处张,一手摸着屁股,嘴里喃道:“又是无月夜……”
无月夜?那又如何?躲在暗处的官朝海心中正疑惑,庭院中的辜茂才已经走远了,尚听得见他异常愉快的声音:“阿威,你说咱们把兰姑关在这儿几天啦?”
“这是第三天了,爷。”
“上回咱们在杭州待到第几天才走的?”
“第三天,爷……”
辜茂才的笑声与阿威有些颤抖的声音随着渐远的脚步听不见了。
官朝海已无心去想他们在打什么哑谜,记着钟傅再三提醒她要沉住气,她耐着性子又在花丛后待了好一会儿,确定四下无人,这才施展轻功跃上屋檐,直接来到尚亮着烛光的窗边。接连两夜的观察,她确定兰姑就是被关在这房里,只有几个婆娘负责看守。
官朝海推窗窥了眼,见窗后的人影正是兰姑,便飞快地窜身进入屋中。兰姑猛然站起,惊恐地瞪着官朝海。
“你──”
“你别怕,我是来救你──”官朝海话末说完,颈后寒毛猛然一竖!她才想要闪躲,便已遭人自身后挟持,亮晃晃的小刀架在她颈边,将她钳固在一面挺直的胸膛前,淡淡芬芳袭面,正是桂花香……
“你是谁?想做什么?”
蒙在面罩后的声音并不陌生,再加上那股香气──官朝海匆地伸手握住颈边小刀,身后男人顺势扭转她的臂膀往下压,再度将她钳制住。
官朝海回头,瞧见那双熟悉的丹凤眼,脱口而出:“果然又是你!”
沐温川一愣,与戴着面罩的官朝海俩俩相瞪好半晌,才不太确定的道:
“你是之前那个……笨蛋小偷?”
“……”官朝海暗吸了一口气,提醒自己面前这位可是侠盗界人人尊崇的桂花贼──不计较,她不跟他计较!“其实呢,飞天女贼才是我的称号,还有,若你能放开我的手,我会很感激你的。”
“什么──什么女贼?飞天女贼?”沐温川再次一愣,很不客气的笑出声来。
“怎么?你有称号,我自然也有了,你说是不是啊?桂、嗝──桂花贼──”
沐温川松开了手,官朝海连忙缩回胳臂,按摩着隐隐发疼的臂膀,幽怨地瞪视着他。
“在下的确是桂花贼,请恕我有眼下识泰山,竟没认出姑娘就是传说中的飞天女贼……”沐温川想起在福良寺听见村妇将这女子与他相比,不禁再次失笑。
“鼎鼎有名的桂、嗝──桂花贼──不识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侠盗,也是情有可原。”奇了,怎么在桂花贼面前喊他桂花贼,她就忍不住的想打一嗝?
“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是不是换面罩了?”
官朝海没料到他会注意到这点,有些慌张的扶了扶脸上的面罩,抬高脸道:“是呀,再怎么说我也是飞天女贼,该有的装备怎能少。”
“在下认为装备倒是其次,拥有真材实料的功夫才不枉盛名。所谓侠盗者,盗中之侠也,可不同于一般偷儿。倘若被人瞧见他连自己的马都驾驭不了,还摔个满身湿泥,可就丢了侠盗的脸了。”
“你──”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你还敢提这事!那晚要不是因为你浑身那股怪味,才会害得我的马焦躁不安,害得我差点跑不了!”
“怪味?”听见有人如此诋毁师父的桂花香气,沐温川脸色骤然一变。“抱歉,你刚才说‘怪味’?你知不知道那香气举世无双?多少被我偷过的达官贵人除了气愤宝物被窃,更气的是他们竟从未闻过如此独特的醉人香气──”
“不过就是木樨香,能有多稀奇?好端端一个大男人,把自己弄得浑身香喷喷的干什么!”
“什么?你这女子──”
“两位──两位且慢。”被二人忽视已久的兰姑再也忍不住了,跳出来阻断他俩的战火。“两位都是侠道中人,何苦为这点鸡毛蒜皮之事争吵不休?不如先将小女子救离此地,再继续争论也不迟。”
一句话点醒两个侠盗,官朝海立刻拉了兰姑道:“走,我救你出去!”
“慢着,”沐温川也拉住了兰姑,尽量维持和善的口气。“这屋是我先闯进来的,仆妇是我先下药迷昏的,兰姑理所当然也该是由我救出去──”
“我知道是你先来的,瞧你背上一袋子沉甸甸的,肯定都是些值钱货,摔坏了可不好。所以了,宝物由你扛,人就由我来救吧。”官朝海拍开了沐温川抓着兰姑的手,眯眼笑道:“况且男女授受不亲嘛。”
见官朝海拉了兰姑就要走,沐温川两手环臂斜倚门边,不愠不火地笑道:“原来飞天女贼最擅长的就是与人相争、夺人所获,武林奇士录里面一定少不了你。”
“什么?”官朝海闻言止步,本来已经准备好要逃离的兰姑则是叹了一口气。
“我什么时候与人相争?”话才出口,官朝海却猛然想起福良寺那个和她抢香包的小恶人──还有她口里唤着的那个神情温柔的爹。“好吧,既然你这么说,咱让兰姑选吧,看她是要跟我走还是跟你走。喏,兰姑,你别怕他,尽管选,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兰姑困难的看了看宫朝海,又看了看沐温川,最后──
“我想,我还是跟桂花贼走吧。”当然还是名气响叮当的桂花贼值得信赖啊。怕官朝海又反悔缠住她不让她走似的,兰姑连忙躲到了沐温川身后。“对不起啊,飞天女贼,下次再劳烦你……”
官朝海没想到兰姑竟要投靠这个自负的桂花贼,不禁急道:“哪里还有下次啊!你这丫头是不是傻啦?”
“啊,兰姑真是深明大义。”沐温川愉快的取下背囊递给官朝海。“那就依你的意思,咱们分工合作吧。我护送兰姑,这价值不菲的辜家宝物就由你护送了。”
一袋子宝物沉甸甸地往她肩头上一挂,官朝海哑了口,竟不知如何拒绝,见沐温川领着兰姑悄声推门而出,自己无所适从,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
桂花贼带头,三人一路来到辜宅围墙下。沐温川要官朝海先过墙,好接应兰姑,官朝海虽不明白自己干嘛要听桂花贼的指使,无奈今晚两人的目标都是要救兰咕,她也只能咕哝着照做。
官朝海才刚站上墙,却听见沐温川在底下低喊了声:“有埋伏!快走!”
树摇影动,几十条黑影自四方飞窜而来,将他们三人包围。来者不善,沐温川立刻要将兰姑送出墙外,却听见狂妄的笑声自远处传来。
“兰姑,我劝你先看看我手里这张是什么东西,再决定要不要跑。”
官朝海已经握住兰姑手腕,准备拉她过墙,但兰姑一听辜茂才这么说,便迟疑了。官朝海往里一望,见辜茂才远远走了来,左右两个护卫,并着那神色紧张的阿威,两只纤长玉指拎着张薄纸晃呀晃,笑得十分得意。
“你爹娘收了我五百两银子,签了这张合同,你兰姑得在我辜府当十年的佣仆。喏,白纸黑字的,你不是想抵赖吧?”
兰姑一听,苍白了脸,辜茂才转而朝沐温川笑道:“瞧瞧,果然又是你呀,大名鼎鼎的桂花贼!跟去年一样,我才来这里第三天你就找上门来,真是阴魂不散──咦?今年还带了个跟班?”
跟班?这可是在说她吗?官朝海杏眸一瞪,待要驳斥,便听见沐温川平静的声音:“没办法,辜公子声名狼藉,所到之处人心惶惶。去年在杭州已经给过你一次教训,今年你竟又来这里为非作歹,我只好奉陪。”
“桂花贼言重了,这张卖身契是你情我愿,怎么会是为非作歹呢?倒是你夜闯辜府,不但偷我钱财,还想纵放我辜家奴仆,你才是为非作歹叮。”
兰姑拉着官朝海颤声道:“我爹娘不可能把我卖给他,定是他逼迫他们。”
“逼迫也好,自愿也罢,只要有这张合同在手,你兰姑休想离开我辜府,除非你不顾你爹娘死活──”
“你先顾好你自己死活再说吧!”官朝海怒道,从墙头一跃而下,辜府护卫立刻聚拥上前,眼见官朝海赤手空拳便与对方打了起来,沐温川无奈的摇摇头,拉了兰姑要走。
“等等!那张合同──”
“合同交给我!”官朝海刚出拳击退一名辜府侍卫,又从背上抽出一截短棍,伸手一甩便成了长棍。“你们快走!”
“就凭你也妄想夺我的合同?来人!快将那女贼擒下!还有那该死的桂花贼,别让他跑了!”辜茂才躲在两个护卫身后,咬牙切齿的道:“一年前你在杭州坏了我的好事,还烧了我的房子,今年你等着被我送进衙门吧。”
“既然你这么怀念当年的事──”沐温川叹口气,左手已摸上腰际飞钩。“那我就再让你重温旧梦吧。”
沐温川窜身加入战局,手中银钩一扬,撤了敌方兵器,再两招游龙摆尾,便撂倒四五个大汉。
辜茂才见侍卫们拦阻不了桂花贼,紧张得差点跌了跤,连忙吆暍更多侍卫阻挡在他前面。“抓住他!抓住他!我大老远把你们从京城带来这里是为什么……谁能给我逮到桂花贼,我就赏他一千金!”
蜂拥而来的侍卫越来越多,他并不打算与他们恶斗下去,趁着与官朝海擦身之际对她喊道:“你先带兰姑走!这里我来收拾!”
“你疯啦!”官朝海长棍一挡、左拳一出,打得一名侍卫倒退十几步摔落池塘。“他们这么多人,你怎么应付?况且我一定要拿到那张卖身契──”
“叫你走就快走!这里我早已有安排!”沐温川飞钩人手,与官朝海背对背。“敌众我寡,先救兰姑出去要紧,快去。”
沐温川的口气坚定不容妥协,官朝海恼他又对自己发号施令,却也想不到除了照做以外更好的办法。
就在官朝海往回奔、打算带兰姑先走之际,她听见辜茂才的喊叫声:“快、快!快上弓箭!别让他们跑了!”
一排飞箭从天而降,官朝海压低了兰姑身子,甩棍打落飞箭。
这头桂花贼银钩一舞,扫退了数十人马,跟着从腰边皮囊掏出了火种点燃,火光闪闪之际,只见他面带微笑的望向一脸惊恐的辜茂才和阿威。
“去年玩得不够,今年要玩就玩大点。”
火种朝旁一扔,不知何时已埋藏好的引线立即点燃了火药,一时爆炸声不绝于耳、火光四起!吓得众人惊慌失措,不知要先救火还是先逃命。一片闹哄哄之际,就属阿威的惨叫声最凄厉。
“又着火啦!我的屁股又着火啦!救命啊──”
“用火药!你竟敢──”辜茂才气急败坏,看见那头的官朝海扣着兰姑施展轻功就要越墙而去,他立刻扯住身旁的弓箭手。“快!她们要跑了!”
一支飞箭穿过黑烟,“咻”一声朝官朝海与兰姑射去。官朝海发现得太迟,连忙一把推下兰姑,自己左脚却中了箭,两人双双跌落在围墙外,兰姑身手不似官朝海灵活,落地时竞拐了脚。官朝海见状,连忙忍痛拔下自己小腿上的箭枝,撕下一块衣角扎紧伤口,扶起兰姑继续往前跑。
“这个方向不对,我的马下在这里──死桂花贼,也不跟我交代清楚要往哪里逃,就只会命令我!”小腿上的刺痛令她冷汗直冒,只能靠咒骂桂花贼泄愤。“每次都要跟我抢,下次再让我遇到他──”
“不会有下次了。”沐温川不知何时追上了她们,他满身烟尘,一双凤眼里光芒闪闪的,看起来相当开心。“别老是在背后议论人,我可都听见了。”
“哼!”行走江湖来第一次受伤,官朝海心中十分慌张,可没心情与他斗嘴。“咱们怎么跑进民宅小巷里了?你的马到底在哪里?辜府的人要追来了!”
“我的马在另一头呢,谁知道你会往这里跑,越跑越远了。”沐温川见她俩脚步缓慢,接手搀住兰姑。“你受伤了?”
“刚刚摔下来扭伤了脚,飞天女贼还中了箭!”
眼前一处胡同,沐温川拉着她俩闪进矮屋后头,三人躲在破墙后,静声聆听着辜府侍卫骑马呼啸而过。马蹄声渐远,沐温川回头见官朝海神色果然不对劲,冷汗几乎湿了她的新面罩,眉头紧皱着,一双杏眼还是逞强的瞪着他。
“现在怎么办?辜府的侍卫往前找不到咱们,一定会再回头。”
沐温川静听着外头的声响,又瞄了眼官朝海,低声道:“他们走远了,要走就趁现在。我带着兰姑走没问题,但你──”
“你们先走吧。”官朝海按着伤,见沐温川没吭声,兰姑倒是一脸着急。“欸,我没事的,你们快先走吧。你以为逃了出来就没事了吗?万一辜茂才寻到你爹娘那里就糟了,快点快点!没时间了!”
“你们放心,我已安排兰家夫妇在城外的纳福客栈里等我的消息了。辜家财高势大,你们虽然委屈,还是得先暂时迁居避难为妙。至于这张合同──”
“你拿到手了!”官朝海见沐温川手里的正是那张卖身契,只是上面多了几道褐色污痕。“兹誓作废……还有手印?这是辜茂才签的?他怎么肯?”
“因为那群护卫自知不是我的对手,对主子又不够忠心,方才一时没有笔墨,只好请他咬破他那双纤纤玉指一用。血书为证,兰姑这下可以放心了。”沐温川愉快道,将合同折好交给兰姑。“这个辜茂才处心积虑想报复我,幸好我早有准备。他不但没成功,还教我伤了他的宝贝玉指,一定更恨我了。”
兰姑手里拿着合同,感激得几乎落泪。“谢谢你,桂花贼!”
“这么多侍卫还拦不了你一个,你挺有一套的嘛。”官朝海咕哝着,这读叹倒是有几分真心的。“既然如此,你快带兰姑走吧,我怕他们很快就回来了。”
“但是留下飞天女贼一个人在这里,似乎不妥。”
“行了,我不过是喘口气,待会儿也就走了,你不用担心。”
商议既定,沐温川一把背起兰姑。“那么,后会有期了,飞天女贼。”
“希望下次咱们别再选择同时、同日、同地点下手了,桂、嗝──桂花贼。”官朝海挥挥手,目送他俩离去。她吁了口气,撑起身子尽量往屋檐阴影底下躲,靠着杂乱堆陈着的木板,官朝海静静听着破墙外的声响。
安静了好一阵子,马蹄声又传了来,官朝海手里紧握着她的棍,听着不远处的人声,似乎是辜家侍卫的声音,似乎是辜茂才的声音,又似乎是衙门捕快的声音……渐渐的,马蹄声又远了,一片黑暗中又恢复了宁静。
紧握着铁棍的拳头又冷又麻,官朝海松了手,铁棍上尽是自己的冷汗。她低头检视伤处,这才发现伤口原来不小,血也没完全止住。重新扯了一块衣襟包扎小腿,官朝海忍着疼想尝试站起身来,但腿一使劲,伤处的血液就开始汩汩流出,最终她只好放弃,又靠回了木板上。
官朝海望着屋檐边一小块夜空,看不见月亮,只有星星透着寒光。
“又是无月夜……”方才辜茂才说的,就是指去年桂花贼一样是在无月夜里坏他好事的吧。这个辜茂才也真不知好歹,去年才被桂花贼教训过,今年依然不知悔改……而桂花贼也真的是不负盛名,武功高超又心细如针,事前事后的种种细节他都安排好了,难怪行窃多年来始终万无一失……
不对啊,前天夜里在郑府,还有今晚在辜府,她的出现不就是他没料到的吗?
想到这里,官朝海忍不住想笑,偏偏小腿上的痛楚似乎蔓延到全身似的,就连她嘴边微微一笑也跟着牵痛伤处。唉,不笑不笑,闭目养神吧……
不知又过了多久,官朝海朦朦胧胧的,似乎睡去,似又清醒。猛一睁眼,眼前尽是一片白茫茫的雾,她感觉不到腿上的疼痛,只感觉全身冰冷至极。
眼眶一阵酸热,官朝海匆地想哭。
她这不是要死了吧?她行走江湖不过三个月,才犯下不到十件窃案,才救济过不到二十户贫民,才刚刚得到个飞天女贼的称号,难道就因为一支箭而魂归地府?
太不值得、太不甘心了啊。
阿黎等不到她回去会如何着急呢?爹娘发现原来她没有好好待在闺房,竟然穿着夜行衣死在暗巷里,会怎样震惊伤心呢?传授她武艺的钟大哥得知她竞为了区区一支飞箭而丧命,应该会感到丢脸吧?还有那个桂花贼,不知道又会怎么笑她呢……不知道他会不会念在同行的份上,到她的灵堂前上炷香?
唉,身子真的……好冷好冷啊……
而她真的……很不想、很不想死啊……只要有谁来救她,她就……
就在官朝海连眼眶里的温热都要感觉不到的时候,一阵细微的馨香气息却迎面而来,有些甜、有些醉人……
“你果然还在这里。”忽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官朝海一大跳,眼前这人没有脚步声,难道是……难道是鬼?
夜雾中,一抹高瘦身影朝她走来,她动弹不得,只能瞪大眼望着他,直到他越逼越近,形影越来越清晰!
“怎么搞的你!你冻僵了!”沐温川蹲下身来,见官朝海瞪得大大的眼里满是惊恐,身子教夜雾沾湿了,冰得吓人。“你给我过来!”
猛然间,官朝海被揽进一抹温热的怀抱里──
太温暖、太温暖了,仿佛又从阴间回到了人间。“桂──桂、桂──”
“桂什么啊你!”沐温川忙着用披风将官朝海包住,又用他的手掌覆住她冰冷的拳头,放在唇边呵气。“明明就不行,还要逞强说没问题,幸亏我不信任你,回来找你,不然明天这里就多一具女尸了。到时候被人发现原来是飞天女贼冻死在这儿,岂不丢了咱们侠盗的脸?你可别妄想我会去你灵前上香。”
“什……什么……”官朝海瞪着他,忽然好想笑,只是脸上冻得僵硬,想笑都笑不出来。但当沐温川再度将她揽进那满是木樨香味的温热怀抱中好半晌,然后才一把将她背起时,方才她忍了半天没掉下的眼泪,竟偷偷掉进了他的衣领……
“遇上你真倒楣。”沐温川背起官朝海,不忘一并拾起地上那袋装了辜家宝物的背囊。“走吧,给你疗伤去。”
“嗯。”眼泪有些止不住,幸亏都抹在他领子上了,没人发现。
终于得救了……
山脚边,破庙中,官朝海坐在熊熊燃烧的柴火边取暖,身上还裹着桂花贼的披风。
“这味儿……其实挺好闻的嘛……”柴火烤干了湿衣,身子已经逐渐恢复温暖,官朝海把脸埋在披风里,呼吸着这生死关头时闻到的香味,甚是安心。
沐温川自外头走来,手里又多了一捆柴。他在官朝海面前坐下,添了柴火,跟着又从皮囊里掏出了个小酒瓶,就着柴火热了热。“喝几口,去点寒气。”
官朝海接过酒瓶,小心翼翼的啜了一口,擦擦嘴,又小啜一口。
“你知道你看起来很像什么吗?”沐温川单手靠在曲着的膝盖上,一边翻动柴火,一边抬眼望着官朝海。
火光在那双狭长凤眼里跃动,更显得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又晶亮迷人。官朝海脸上莫名的发热,不觉低下头去。
怪了,最近常常被这种美丽的眼睛吸引,而且这种眼睛都生在男人身上……
“很像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沐温川接过官朝海手里的酒瓶,不避讳的将剩下的酒一仰而尽。“不经意的举止、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都不像江湖中人。”
官朝海一阵紧张,深怕自己露了底细。“我若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何需夜半跑出来当贼偷东西?你傻了啊!”
“这很难说呢。”沐温川笑道,忽地起身坐到官朝海膝边。面对面的距离这样相近,害她心里猛然一跳、慌了手脚。“把脚伸出来,我帮你换药。”
“什……什么?你刚说什么?”怪、怪了!刚刚抱得那么紧都不害臊了,现在他不过坐近一点,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
“把脚伸出来,我帮你换药。”沐温川手里拿着药瓶,耐心的重复道。
“你帮我?”官朝海咽了口口水,困难道:“那……岂不是要撩起裤管……”
“又不是要你摘下面罩,怕什么?”
是……是没错啦……而且眼前这位可是名满江湖的桂花贼哪,瞧他看着自己的那双眼里只有道义两个字,莫名其妙乱了心跳的,只是她自己罢了。
“那……就有劳桂、嗝──桂花贼了。”
这女人竟忽然变得这么客气呢。沐温川一笑,伸手扶住她的小腿,轻轻搁在自己膝上,开始料理她的伤口。“第一次受伤?”
原本腼腆垂下的头猛然抬起,官朝海一脸惊讶。
“身上一帖金创药都没有,包扎的位置不对,止不住血,受点小伤便方寸大乱……”沐温川将草药敷在伤口上,一阵刺痛惹得官朝海急欲缩脚,却被沐温川握住脚踝逃不掉。“别动,这是给你止血去痛的。”
“我看是给我增痛醒脑吧?”官朝海咬牙道,见他继续慢条斯理地为她上药,她只得忍下去。“我知道了。以后我会随身带着药。”
“怎么你师父没教你带吗?”沐温川用小刀裁剪布条,重新包扎官朝海的小腿,那细心又完美的包扎实在令她咋舌。“你有师父的吧?”
“我啊……”钟傅身子弱,只能教她武功口诀,也算是她师父吧。“算有吧。”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你这人说话真是不清不楚。”沐温川正欲将官朝海的裤管放下,她脚踝边那三颗红痣却忽地跳进了他眼里──淡淡的、浑圆的嫣红,像白瓷碗里的红汤圆。
自觉唐突,沐温川调开目光,轻放下她的腿。“好了,伤口三日别碰水,叫你师父给你上药铺抓刀伤药,按时吃药换药,以免后患。”
“谢谢……”官朝海缩回了脚,忙放下裤管,沐温川则是转身继续翻动柴火,没再说话。柴火静静烧着,官朝海跟着沉默了一会儿,目光却不觉偷偷飘到了他的脸上──
这桂花贼真不像是贼,倒像个书生。即使被面罩遮住大半张脸,也看得出来那抹鼻梁挺直、那双眉目温柔,不知道摘下面罩的他该是如何引入爱慕的潘安之貌呢?再加上他这挺拔高姚的身形……
官朝海看得入神,沐温川匆地回头,正好与她四目相对!
“呃……”官朝海脸上一红,慌张之际,立刻大声打断了正欲开口的桂花贼。“我是在想……你呢,桂、嗝──桂花贼,你有师父吗?”
沐温川一边观察着她,一边答道:“桂花贼非天生奇才,并不是无师自通。”
“桂、嗝──桂花贼武功高强,那桂、嗝──桂花贼的师父岂不是更厉害?”莫名满头大汗,他应该没看出自己的异样吧?“想必……也是个是武林高手?”
沐温川没马上回答,反倒是一脸玩味的望着她──终于发现哪里有趣了。这家伙每回提到他的称号,都会忍不住打个嗝呢,怎么回事?
“你很好奇吗?”沐温川笑道。“看在你是我传说中的跟班,我才告诉你的。”
官朝海干笑两声,确定这家伙心思粗如树干,根本没有发现她的不对劲。
“我师父的确曾叱吒风云,排名武林百大高手之一,不过他多年前已归隐山林,不再过问江湖事了。”
“为什么?”
“为了情哪。”沐温川望着柴火,微微一笑。“师父遭江湖恶徒算计,致使师娘对师父有些误会,她一气之下,一走了之。师父苦寻不得,灰心丧志之际,便淡出江湖了。”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你师父也是。”官朝海叹口气,又好奇问道:“你师父归隐山林了,怎么还肯收你这徒儿?”
“这得把陈年往事翻出来说了。”
沐温川匆地抬眼注视着官朝海,好一会儿没说话。那双炯炯目光如此锐利逼人,教官朝海又是一阵心慌意乱,身子僵硬得连调开视线都不会。“干嘛啊你……”
“看在你涉世尚浅,亦非狡诈之辈,你又是我传说中的跟──”
“传说中的跟班嘛。”官朝海大吁一口气真,心里还怦怦跳着。“你放心吧,我飞天女贼最重江湖道义,今日你跟我说的事情我不会对外人透露半句。”
“其实也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
见官朝海那副紧张模样,沐温川不禁莞尔。这女人怎么对他随便一句话都能产生很大的反应哪。
“我幼年时家境富裕,强盗趁着我与母亲出游在外,意欲行抢,结果没抢到财物,却误将我掳了去。行经山野时被正在狩猎的师父遇见,出手救了我。经我师父逼问,才知道那行抢的大叔原来不是真正的强盗,而是贫民村的贫户,因家中老母病危,没银子看病买药,不得已才行抢。我师父将那大叔斥了一顿,念在他无意伤人,又是救母心切,便嘱他万万不可再犯法纪,否则绝不宽贷,然后放了他,还送了他一些银子。”
官朝海听得入神,脱口道:“你师父真是好人。”
“当时我年纪小,以为只要是犯法的人就该抓进宫府,我师父的作为真是让我大吃一惊。但我师父说,人性本善,若非逼不得已,没有人愿意为非作歹。像那大叔,并不是真正的恶人,就算将他关进地丰,过几日依然会有别的贫民村的人为了生计而抢劫富豪。而皇上远在京城,官员们报喜不报忧,更别提多少皇亲贵族们官官相护、枉顾百姓疾苦的乱象,皇上根本看不到脚底下多少百姓在受苦。”
沐温川顿了顿,又叹息道:
“师父的话点醒了我。我身在富豪之家,我爹为人正直,虽未与贪官同流合污、残害百姓,但碍于情势,也未能为百姓们做什么事。”沐温川抚着自己手指的关节,映在他眼里的火光看来温暖又柔和,正如他的语调。“爹明的不能做,暗的我却能为,所以我便求师父收我为徒,传我武功──”
“所以才有了今天这个专门劫富济贫,令贫者爱戴、富者痛恶的桂、嗝──桂花贼!”官朝海心中激动,兴奋道:“这就是你为什么成为侠盗的原因!”
“是啊,我可不是因为看了什么武林杂书,为了博得一个‘侠盗’的虚名才夜夜飞檐走壁、四处冒险的。”
沐温川一席话,说得官朝海讪讪的红了脸。他说的可不就是她吗……
“做侠盗,得罪的全是达官贵人,随时要有被抓进宫府便永不见天日的准备,可不是闹着玩的。但谁知一旦做了,就仿佛是铐上了命运的枷锁似的,再也停不下来。尤其是当我看见受我恩惠的贫民们脸上那感激的笑容和眼泪……”沐温川说着,沉默了一会儿,又朝官朝海一笑。“回去好好养伤啊,飞天女贼。你知道我桂花贼四处奔波,很忙的。以后城郊贫民村的贫民们,要麻烦你多多照顾了。”
官朝海怔怔的望着那双笑眼里,看见的是信任、是期许,多温柔的目光……
怦然心动,官朝海待要腼腆的垂下脸,又舍不得离开他的注视,最后只能点点头,忍住唇边隐隐浮现的微笑。
脚上的伤似乎不那么疼了,方才那草药真的有效呢。
而她今晚才第一次觉得,原来没有月亮的夜晚,也是很美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