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字体极为狂野豪迈,她看得出神,直到苏璘连喊三声才反应过来。
“嗄?”
“皇上等着见太子妃。”苏璘低声催促。
“嘱。”应了声,跟在苏璘后方进了寝殿,她始终垂着脸,记着苏璘说进宫拜见就是要奉茶,所以她待会必须跪着捧茶盘。
默想过一遍后,听着宫人唱名,她上前,但还未奉茶,苏璘先将她牵往床的方向。
几步的时间,她垂着眼发现四周似乎站了不少人,可这里却安静得像是无人一样。
手背被苏璘轻掐了下,她徐缓跪下。记得苏璘所说,没人发话不准抬脸。
刚想着便听到一道沙哑的嗓音,“小歌雅,抬头。”
那般亲昵的称唤,她立刻知道叫她的是谁,抹笑抬眼喊道:“皇上。”
会唤她小歌雅的,唯有爹和皇上。而一句轻唤,唤醒她尘封许久的记忆,想起幼年时,她是那般放肆大胆地搂着皇上的颈项,任他抱着上马游玩。
那马跑得极快,她笑声不断,当时正值盛壮的皇上搂着她又亲又抱地大笑,而如……对上病榻上的容颜,她心头一颤。
人衰老时是如此的迅速吗?
那双精锐的眸不再意气风发,那张俊逸面貌添上了风霜……
“吟歌?”巳慎思脱口唤道。
梁歌雅不禁眉头微皱了下。
但就在她抬眼的瞬间,在场的孔贵妃和皇后双双沉了眉眼。
孔贵妃出身兵部尚书府,皇后则是前首辅之女,当年她们都见过武将千金崔吟歌,如今再见她女儿,根本是同个模子印出,可以想见皇上内心的激动。
而同未奉茶的崔云良不满皇上竟对她这般亲昵,唯有站在她身旁的巳太一,从头到尾面无表情。
巳慎思近乎贪婪地往视她的脸,那挑花眼仿佛琉璃石般,漾笑时流光闪动,如此美丽……若是当年他强硬地封了吟歌为妃,也该是这身装扮,如此秀妍夺目。
那打量的目光让梁歌雅抿了抿唇,垂下眼问安道:“儿媳妇见过公公。”
这话一出口,在场数人脸色都微微一变,苏璘更是脸色惨白得像是随时会倒下。
怎会是公公?民问是唤作公公,可在宫里的公公只有一款人啊!
崔云良不禁在心里兴灾乐祸,期待她领罚。然而皇后和孔贵妃却只是静静地等待皇上如何响应。
像是瞬间从一团迷雾中清醒,己慎思已经清楚眼前的人是他的儿媳梁歌雅,而非他曾经最爱的女子崔吟歌。
“叫父皇,小歌雅。”他噙笑道,没有半点被冒犯的不悦。
瞧他神色不再挥沌不清,她才勾笑道:“好。”
“不是好,是臣媳明白了。”苏璘咬着牙以气音纠正。
皇上不见怪,这已是天大的思宠,可千万别再多说多错。
“无妨,小歌雅,朕就赐你待例,在这宫里,唯有你可以省去那些繁文辱节。”回神后,再看向她时,不再是一个男人看着女人的情动眸色,而是一个父亲宠爱女儿的慈爱眼神。
“可是……”
“小歌雅,这是朕欠你的。”
梁歌雅偏着臻首,笑眯了眼。
“父皇,您没欠任何人,我爹说过,没有皇上就没有国,没有国就没有家,他是皇上的左手,拿一只左手换皇上的安危,再值得不过,我娘也说,皇上一向为民,民也该一心为皇上,她失去夫婿可保皇上无虞,百姓无忧,那是值得的。”
巳慎思怔怔地看着她。
“小歌雅,你的娘亲没怪朕?”当年叙雅死时,他也在昏迷中,待他清醒时,吟歌已经死了,他根本没见到她最后一面。
这些年来,他常想,她恨他吗?恨他吗……
“不,娘说过士为知己者死,她以我爹可以为皇上挡死而荣,更说我爹死了,就几个人哭,可皇上要是崩了,这天下可要掩水了。”她说得掏气,一点忌讳都没有。
反倒是苏璘脸色始终惨白,身形开始摇摇欲坠。
但这席话听在巳慎思心底,彻底解开困了他六年的心结,让他从愧疚中重生而不再痛苦。那瞬间,无形的苍老似是捎失不见,整个人有神不少。
“说到底,朕就是比不过叙雅。”他打趣道。
“不,我爹是石头,又臭又硬,我娘是火,又烈又烫,才能改变得了他,可父皇是天,火再野蛮也烧不上天。”梁歌雅徐徐道来,就盼能化解他内心的愧疚和疙瘩,也让他不再多想。
毕竟都过了六年,早该放下了。
很多人都说娘是个放很形骸的武将千金,但在她眼里,娘聪明又内敛,表面上装傻是逗爹怜爱,实则聪颖有独到的处世之道。
而她,就喜欢娘说的道理。
巳慎思瞅着她半晌,哑声道:“听你这席话,朕不住恍惚了,觉得吟歌像是回来了……”
“不,我娘追我爹去了,她说向我爹借了这一世,要还他来世的。”
这话轻快噙着笑意,仿佛死亡压根不可惧,被遗留下来的人也不可悲,让听者只觉得她是个古怪的姑娘。
“到底要如何教养,才能有你这般豁达又不争的性子?”巳慎思叹道。
因为豁达,所以看透生死,然并非对世问没有留恋,只是她还没遇到可以教她迷恋之物罢了。
“这得问我娘了,不过。”她想了下,斟酌着字句。
“父皇,可不可以奉茶了?我的膝盖有点疼了。”话落,她腼腆笑着。
“快起快起,苏璘,备茶。”
“奴婢遵旨。”苏璘赶紧端着茶盘递给梁歌雅,领着她先朝皇上奉茶,而后转到皇后面前。
“母后。”她轻唤着。
晏皇后容貌艳绝,尽管己年过四十,但保养得宜,就连脸皮都秀嫩无瑕,长睫轻掀,瞟了她一眼,拿起玉瓷杯,微颔首当是答话了。
相较于巳慎思,她的反应算是相当淡漠,但梁歌雅不以为意。
奉完茶,她才发现表妹竟也在这里,而站在她身旁的是--
“好久不见了,七殿下。”她识得七殿下,是因为六年前那场战没发生之前,便是他领着援军到来,两人不是很熟识,但他挺好相处,只是眸色太沉,让人看不透。
不过无所谓,礼貌性地打声招呼,应该是可以的吧。
直到这一刻,巳太一才像个没有生命的木偶突然被注入魂魄,有了些许人味。
“好久不见,歌雅。”
一见他的笑,崔云良眼里几乎快要啧火。
“不是七殿下,他现在可是皇上软封的庆王爷。”这是怎么着,亏他还是她表哥,平常见着她就是一张死人脸,现在见到梁歌雅,就想起要怎么笑了?
人家连他的封号都不知道,一句七殿下也让他乐着?!
“喔……恭喜,对了,庆王爷,不知道映春城眼下状祝到底如何?”见着故人,她就忍不住追问。
“死伤惨重,地动时,听说是因为鸟绝山崩塌,才会覆盖整个城南,造成死伤上万,如今城毁了快一半,但有屯兵在那里帮着百姓重建,一段时日后,应该就能恢复往日荣景。”巳太一难得说话,对她说得详实。
“这样啊……”
“咱们去过的陆家食堂没什么大碍,我巡城时遇着那老板还提起你,原本想带些当地吃食回来,可惜路途遥远,回到将日城也馊了便作罢,没想到一回来就听说你被指婚了。”巳太一说着,脸上没有表情。
一旁的崔云良却察觉些许不寻常,一张娇俏脸庞惨白着,不住地往后看向姨娘。
孔贵妃无奈叹口气。
“皇上龙体欠安,咱们先离开,别在这儿扰着皇上歇息。”
梁歌雅闻言,朝巳慎思欠了欠身。
“歌雅先退下。”
“小歌雅,有空便多到宫里陪父皇吧。”
“好。”笑答之后,看向晏皇后,却见她瞧也不瞧自己,她仍行了个礼,跟着孔贵妃一行人鱼贯离开。
正打算回东宫补眠,却被孔贵妃给叫住。
“太子妃,别搁在心上。”她笑道。
她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什么事别搁在心上?”她问得毫无心眼,身后的苏璘忍不住闭了闭眼。
“难道你没瞧见太子不在这儿?”孔贵妃笑问。
太子在不在重要吗?但这么反问似乎又不太妥当。唉,在这宫里,就连说话都不自由呢,真是麻烦。梁歌雅在心里叹了口气。
“启禀贵妃娘娘,太子是因为昨晚照顾皇上到天亮,人正在寝殿侧边的暖房歇着。”苏璘噙着淡淡笑意回答。
“是吗?本宫还以为,只要皇后在场,他就避之唯恐不及。”孔贵妃说着,迂自低笑,抢在苏璘解释之前,她又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谁要皇后待他不亲,不过也对,又不是亲生的,甚至是死对头的儿子,要她怎么将他搁在心上?”
苏璘漂着脸,却无法辩驳,只能揣测她说这些话的用意。
“娘娘,那些事我不懂,也没打算懂,倒是云良还请娘娘和庆王爷好生对待。”梁歌雅说着表面话应对着。
她不想被搅入宫中的挥水,有些事越不懂越好。
“放心吧,云良可是本宫从小看顾长大的,倒是你……得多提防皇后。”
“贵妃娘娘此言不妥。”苏璘低声阻止。
“哪来不妥?本宫说话向来是有凭有据。”孔贵妃哼了声,没将一个东宫女官看在眼里,反倒是上下打量着梁歌雅。
“果真是个美人,就和你娘一个模样,可想而知太子走的这步棋有多阴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