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原是帝都人士,还小有家产,某日对一段香酿酒的姑娘一见钟情且用情至深,阖家上下也仅他一个,干脆收拾包袱跟着回清泉谷。
整场婚事简单且隆重,在女谷主以及一群谷中长辈的见证和主持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拜完天地和祖宗牌位,新娘子被送进布置得红通通的喜房没多久,就被新郎馆揭了红头帕,新婚夫妇俩一同出来敬酒招呼贺客。
一场喜宴热闹得不得了,那一日,整座清泉谷到处弥漫酒香,孩子们则拿到大把大把的喜糖和各色果脯,先是往衣襟内塞,襟怀里塞得鼓鼓的,就撩起衣继兜好兜满,然后比谁得的喜糖和果脯最多。
成亲后,路望舒随着妻子在清泉谷小住一段时候。他这么一住下,才愕然察觉到这座谷中究竟都住了些什么人。
女谷主就不用提了,水太深,摸不到底。
姜家老太公尽管已故去,尚在人世时亦堪称奇人一枚。
然后是那一户姓李的猎户大哥,这一户姓苏的铁匠大叔,再另一户很会摆弄竹蔑的老农,跟石匠大叔、木匠老爹,还有驯马驯犬如桌上捻柑一般容易的驯兽师父们……清泉谷中根本是卧虎藏龙!
再然后,当他发现谷中的木匠老爹和铁匠大叔有本事打造出兵器马槊时,简直喜上眉梢、如获至宝,后又得知两位工匠擅使这件兵器,当场都想下跪拜师。
马槊是骑兵最厉害的武器,长于矛、重于戟,槊头锋刃长可至二十寸,在战场上远比普通的枪、矛更具威力,骑兵持槊可冲锋亦可舞槊横扫,是一种十分考验臂力和腰劲的兵器。
他曾随少年皇帝在校武场上督军时见识过,当时就想学,但这件适于冲锋陷阵的长兵器对于一个领天子亲兵、干阴私勾当的锦衣卫指挥使而言,实在起不了多大好处,他也就未再多想。
结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呃,不对,他后来还是诚心诚意上门,非常虚心求教,着实费了两番功夫才让木匠老爹和铁匠大叔看到他的决心和意志。
虽说两位匠人并未收他为徒,但却都愿意点拨他功夫,倾囊相授,后来更将一把花了三年才合力打造出来的马槊相赠予他。
路望舒总觉得除妻子外,其余的在他眼中都是外人,他若流泪也总是因为事情关乎妻子的缘故,但这一次他目中起雾,雾气化成泪水,明白是因心中大受感动,如此被两位长辈真诚相待,反省自身何德何能。
至于姜守岁这边,见丈夫很快适应谷中生活,她自是安心欢喜,只是一段香那儿不能全然撒手不管,尽管托了元家大哥和嫂子照看,却非长久之计。
于是在成亲三个月后,她不得不独自赶回帝都一趟,老师父们的酿酒功力她虽放心得很,但帝都里几桩老主顾们的大生意还是得由她这位大老板出面才足显诚意。
她想有丈夫同行,可是不能够。
「督公大人」虽死,却仍未寻到尸身,已然大婚的弘定帝还拽着此事不肯放手,帝都对于路望舒来说依旧不安全,所以姜守岁宁愿与丈夫分隔两地,也不能忍受他有曝露行踪、落入险境的可能。
于是夫妻俩就过起这般生活,相聚一、两个月再分离个十天半个月,一开始彼此诸多牵挂,后来便从中体悟到何谓「小别胜新婚」,每每分开后再相聚总格外情生意动、热火燎原。
离开帝都后,路望舒也非一直待在清泉谷中,每个月仍有几日会回他的田庄小住,甚至还跟着经验丰富的农夫老大哥们下田干活,似是颇喜欢这种「玩泥巴」的活儿,常把自己整成个大泥人模样。
春耕时节,泥土柔软肥沃,秧苗儿成排成排栽下,漫在春风中的土壤泥腥味特别好闻,大口呼吸,有种难以言语的满足感。
一阵罗萨的马蹄声由远至近,让唱和着插秧曲的农人们直起腰板子放眼去看。
「东家,像有客人上门啊?」
有人将手搭在眉上再看。「咦,不是客人,看着像似……夫人?」
「是啊是啊,是夫人没错!」
路望舒这时已停下手边的事,立在水田里盯着那道越来越接近的策马身影。
「阿舒——」人未到声先扬,等到了田尾边上,姜守岁扯紧逼绳停马,俐落一跃,朝她家男人跑去。
这一边,路望舒早就离开田里,当妻子小跑过来之时,他亦大步迎将上去。
「阿舒,我从帝都回来啦!原要直奔回清泉谷,但想着顺路就过来看看,结果你真的在田庄呢,这样算不算心有灵犀一点……阿舒?你、你你别过来!站住,别过来呀!」
姜守岁本来向前跑,待看清楚丈夫的泥人样后,立时顿住脚跟,接着再见他坚定且笔直走近,更吓得她立时倒退。
都半个月没见,路望舒怎可能应她所求站住不动!
他咧嘴露出两排白牙,在妻子眼中宛如露出狞笑,长腿三步并作两步朝目标抢进。
「哇啊啊——不要不要!你全身都是烂泥巴!哇啊!人家的新裙子,特意穿回来给你看,你都还没看就脏了呀!」
来不及逃跑,比蛮力更加比不过,男人健臂压在她的大腿腿后,弯身一顶,像扛米粮那般单肩将她扛起,轻松写意。
「阿舒!」尖叫,她给起的发髻快散开,真要披头散发了。
「夫人的新裙子再好看,也比不上夫人这样好看。」男人低声说给她听,轻沉笑声从胸膛中泄出,感觉无比快活。
「噢……」心口塌软,真的不给活路了!她揄起粉拳轻捶他后背一记,最终放弃挣扎。
于是辛勤劳作的农民们受到犒赏似的看了场「欢喜闹剧」,目送东家扛着夫人、牵着大马还不忘吹着口哨,惬意离去。
姜守岁费了番力气才把发间和身上的烂泥巴洗去,有几处已风干,剥都能剥下一整块土片,至于遭「荼毒」的新裙子以及男人那一身惨不忍睹的衣裤全被扒了下来,此刻就搁在角落木盆子里等待清洗。
「不生气了,我会把岁儿的新裙子洗干净。」夫妻俩一同沐浴,路望舒将妻子揽在怀中,胸膛贴着她的玉背,低首去亲她的耳鬓。
田庄这儿后来有两名路望舒用得挺顺手的少年仆役,只要他住在田庄,两少年便是他的贴身小仆,负责他的生活起居,洗涤衣物这样的活当然不用路望舒亲自动手,但因为是妻子的衣物,田庄里没婢子也没仆妇,新裙子又是他刻意弄脏的,只好他来洗。
姜守岁侧首亲了他一下,表示没在生气,但亲过后她整个人却怕痒般缩了缩。「胡子啦,阿舒的落腮胡搔得人家的脸好痒。」
她轻揉着他刻意留起的胡子,不禁笑道:「离开帝都才大半年,你根本像变了个人似的,蓄着落腮胡,皮肤从以往的白皙晒成如今的淡褐色泽,这便算了,自从你跟着木匠老爹和铁匠大叔练马槊,都快练成虎背熊腰,衣衫尺寸足足大了两号呢!」
男人只是笑,落腮胡衬得一口白牙特别洁亮。
姜守岁干脆转过身捧着他毛茸茸的「狮子头」细细端详。
还是很好看的,粗滤潇洒得很,眉骨、濒骨和鼻梁骨构成的棱线让面部轮廓更为英挺,但她歪着小脑袋瓜看了又看,却故意叹道:「你说会一直很好看,要我一直看着你,当初那个清俊白嫩、俊美无端的阿舒哪儿去了?说啊,你把他怎么了?」
男人还是笑,嘿嘿狞笑,一把将妻子的柔躯压进怀里困住。
「怎么?岁儿喜欢别个男人,不喜欢我了?」他问得有些阴狠,如「督公大人」上身。
姜守岁也没在怕他,皱起小巧鼻头。「我喜欢的是别个男人吗?我怎么不知道?」
「无妨,我不会让岁儿再喜欢他。」信誓旦旦,凤目灼灼。
「说什么呢?他不就是你吗?哪来别个男人?阿舒你……等等!啊啊——」
接下来这间用来浴洗的小室就乱成一团了。
当姜守岁被捞出来时,大浴桶中的水有一大半都溅在地上,一旁用来放置皂角、澡豆等小物件的木架翻倒在地,看着还以为发生打斗。
姜守岁有些悲惨地想——好像真的在打斗,但她是被压着打的那一个。
裹着一条大大的棉布被送进寝间的榻上,男人伺候着她,替她擦干头发和身子,当她绵软软静伏着以为他消停了,浴间里的对话已揭了页、翻了篇,他却压着她从身后再一次顶进,与她紧密相连,不粗鲁但占有欲十足,呵护着她却也非常霸道。
「是我好还是他好?是我强还是他强?你说……快说!」
路望舒问话的同时,双掌紧握她的素腰往自个儿身上扣,逼得姜守岁不得不撑着四肢跪起,听他一顿狠问,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气得姜守岁反手去捏人,结果就更混乱。
她后来被折腾到哭了,泪眼中瞥见他撑着的手臂,她张嘴就咬,边咬边骂,「路望舒你发什么疯?是要我说什么嘛!可恶……坏人……」
「说你只喜欢我,只看着我。」他嗓音沙哑无比。
「我当然只喜欢你,只想看着你啊!阿舒是混蛋!大混蛋!」
事后姜守岁思量许久,再三思量,得出一个结论——
她家男人很可能身体里藏着两个灵魂,如今的他不记得自己曾是督公大人。
虽说结论荒谬,她还是忍不住偷偷向女谷主前辈请教,老人家听了呵呵笑——
「他把自个儿活成另外一个样儿,也许这才是他原本的模样,你偏要提那个他不喜欢的存在,他当然跟你强。」
姜守岁想起他是真太监时,面不生须,嗓音总刻意压沉,下意识会躲着她的眸光,而当他主动与她四目相接时,常是因被她惹恼,对她怒目相向。
这一世他历险保住身躯无缺,寻常为了掩人耳目得时时让面皮白皙干净,甚至得扑粉,学着那阴阳难辨的声嗓,宫中诸多束缚与危险,他是赌上一条命撑过来的。
……好吧,她确实有错,她认错。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于是怀着一颗忏悔又怜惜的心,她去到丈夫面前,老实道出内心想法,认真承诺,「阿舒就是阿舒,最喜欢你了,我再不会那样欺负你。」
她不知道的是,她家男人也正为田庄那一次乱闹懊悔得很,不断琢磨着该如何赔不是,结果……却是这般结果?
他抱着她久久不放,眼中潮湿,喉头有满涨之感。
他拿着长满落腮胡的脸一直蹭着她,像个大孩子,也像条大狗子。
*
之后春去夏临,夏季尾声,姜守岁被丈夫勒令不准离开清泉谷,连田庄都不让去,因为她被女谷主诊出喜脉,已怀胎两个月。
而发现有孕在身的那一日其实挺混乱。
那时宽敞的厅堂上,谷主前辈正与路望舒说话,后者提及田庄在夏末秋初时分可收成的种种庄稼,届时打算拉一些收成送进清泉谷,她就坐在一旁作陪,然后莫名其妙有些头晕。
她一开始尝试忍下来,但状况很快变严重,她没有真的晕厥过去,是脑袋瓜越放越低,觉得好像应该趴在桌面上会比较好,这时谷主前辈和她家男人自然就发现她不对劲儿。
她被丈夫一把捞住,随即在谷主前辈的指示下送到最近的一张罗汉榻上。
即使身子不适,她亦能轻易觉察到丈夫的气息和心跳明显乱了拍,一下下抚着她额面的大手,那指尖温度冰凉凉的。
她想开口安抚他,但舌根一动便觉心闷欲呕。
庆幸的是有谷主前辈坐镇,把过她的脉,眉角挑都没挑,十足斩钉截铁却又云淡风轻道:「怀上了。足足两月有余。所以你要当爹,她要当娘了。」
略顿,女谷主忽用命令口吻又道:「当爹的给老身撑住,不要连你都发晕,这张榻子挤不下两个大人,尤其你现在变得这般魁梧。」
本来晕得难受,听到肚里有娃儿,姜守岁先震惊得忘记肉体的不适,紧接着听到女谷主警告丈夫不准晕倒,她竟没心没肺地笑了。
结果等到谷主前辈离开,她家男人双膝一软,最终还是跪倒在罗汉榻边了。
……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