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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子宴 第1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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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少年忽感背部一阵剧痛,胸口灼热无比,一时之间胸闷气阻,见她神色有异,咬牙道:“这树怎么了?”

  她不作多想,双手颤抖地掏出怀中白布包,取出匕首。

  他俊眸微地一惊,正想开口,一口气却提不上来,身子不受控地软倒在地,意识混沌中,似觉有双小手颤抖地割开他背上的衣袍。

  脑中忽然闪现他这一世的悲凉——娘的惊恐、爹的决绝,凝眸一瞧,在跟前招手的,不正是爹和娘吗?他可是要死了?他还不能死啊,那可恶的人、那害得他失去爹娘的人还没得到报应哪……

  墨成宁觉得这是自己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如此接近陌生人。

  她隐忍着数度涌上心口的退缩,划开他身上的衣物,只见一道细长伤口由左至右横过他背部,伤口边缘泛着乳白中带血的毒液。

  她迅速划开伤口附近的皮肉,取出丝帕吸取尚未深人的白色乳汁;接着,她深吸一大口气,动手扒光他的层层衣物,确定除了背部这道口子外,没有其它伤口后,再急急用白袍盖住他的下半身。

  她什么都没见着、什么都没见着……不,她什么都见着了……

  视线又移到他背部那道发溃的口子,不禁冷汗直流。她还在难堪些什么呀!

  救人要紧!救人要紧!

  她低头暗忖:万物相生相克,娘亲曾说:“药之所生,草之所息,百步之内必有它物以克之”,这红背竹竿草会生在哪儿呢?莫非……小小身躯立时跪爬在见血封喉旁,搜寻一种有着赤色叶片的草。

  时间每过一分,少年便离鬼门关越近。她心下渐慌,要是有个人死在身旁,日后她肯定会恶梦连连,肯定会更加胆小,肯定会……有些不舍。一个模糊的想法掠过脑海……怎么会不舍呢?

  不多时,她眼睛一亮,发现矮木丛下的小小植株,起身便要去抓,却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定睛一看,唇瓣不禁上扬。

  终于给她找到了,正是红背竹竿草。

  墨成宁快速将那植株连根拔起,用匕首捣得稀烂后尽数抹在他背部。瞥了一眼凌乱披在他身上的衣物,即刻快手替他套回。

  她不知要刺激哪个穴道才能使人苏醒,歪着头瞪视少年身躯,一晌过后,才用手在他全身“较不令人难堪的要穴”胡乱按了个遍,待按到足底涌泉穴时,就听见少年闷哼一声,悠悠转醒。

  她面露喜色,连忙转身背向他,这才放心显露情绪。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有用处,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嘴边绽放一朵笑靥,显现了那单边的酒窝。

  他竟然还活着么?犹记得意识消灭的刹那,不甘充塞胸臆,可却又惊讶地发现,不甘之中居然带有那么点庆幸;而那感觉在转醒后,恍若隔世,幽幽自脑中抽离。

  “姑娘可是替我解了毒?”他缓缓翻身坐起,背部一阵吃痛。

  少年醒了,墨成宁跟陌生人相处的不适感又袭上心头。

  她转过身来。“还、还没,先暂时护住心脉了。待会到我家,我取药给你去余毒。”

  他感激道:“有劳姑娘了。”

  这时一直在不远处的乌骓马见主人醒了,便欢天喜地的走来。见她瑟缩了下,显是害怕,少年淡淡一笑,道:“姑娘若不喜这孩子,我命它自行下山便是。”

  说完拍拍马臀,要它先行离开。

  还是个孩子啊,那日后长大岂不是……

  “等等……”公子这身子恐怕禁不起自行下山的风险,万一路途中有个三长两短,她可就罪孽深重了。

  她在心里轻叹一口气。“我扶你上马吧。”她搀着他的臂膀助他上马,手牵起缰绳,但止不住的抖意让缰绳不住滑落。

  乌骓马呼出的热气不断往她顶上喷来,她内心已然呜呜啜泣起来,这乌骓马……会不会咬人哪?

  一只沾了点泥土的修长手指伸到她耳畔,她微一愣,只听得脑后传来:“姑娘若是不介意的话,上马一道下山吧。”

  介意啊!怎么会不介意!她在心里大喊,但身体却像是抱到救命浮木般,迅速抓住他的手翻身上马。

  雨点轻落鼻尖,如绵似针,拍打着她燥热的脸庞,少年不着痕迹地替她挡去部分雨势。

  乌骓马脚力极健,山路虽崎岖不平,它却如履平地般,转眼间,便到了山脚处的墨府。

  少年见这宅邸虽非雕梁画栋,却也有几分大户人家的派头,心下沉吟,原来这小姑娘是富户小姐。起初见她一身朴素青布衣裙,又只身于山野间行走,错认是农户之女,如今一想,难怪她总一副不出深闺的小女儿神态。

  墨成宁命马夫将乌骓马牵离,踌躇了一会儿,才领着少年往偏厅走去。她神色尴尬,垂头碎步快走,一路上家仆女婢们莫不目瞪口呆。

  “小姐不是不喜外人吗?怎么带一个衣衫不整的少年回来?”一名婢女讶道。

  另一名家仆啧声道:“平时看小姐木讷内向,没想到一出手居然就带回个英俊少年郎!”语气中带着些许敬佩。

  “公子请在这稍候,我这就去取药。”墨成宁急急抛下这句话便逃离偏厅。

  好难为情啊,众目睽睽下带一个陌生男子回来。爹爹说她面皮薄,成就不了什么大事,她想此话当真不假,因为此刻,她好想丢下身有余毒的少年,躲回内室,把头埋进枕头里恣意大叫。

  墨家代代皆精于药理,唯独墨成宁的父亲是个例外,他一心从商,反倒是墨夫人终日沉浸于药理中,丝毫不逊于墨家历代传人。

  墨夫人一日发现四岁的成宁煞有其事地在嗅着药草,并规规矩矩地把味道相似的药草分作一堆,甚至会以叶的形状细分,令她惊喜不已,喜孜孜地要将女儿培育成药理奇才。但做父亲的却不以为然,认为女儿胆识不佳,需得好好“教育”一番。

  甫入药房,药香扑鼻而来,药房里的草药香气总能让她心宁。

  墨成宁敛起心神,拉出柜里的玻璃匣子,正要确认里头的药粉是否已结晶完成,只听得门咿呀一声,接着丹丹走了进来。

  “小姐,您可回来了!奴婢遍寻小姐不着,外头又开始下雨,急都急死人!”

  墨成宁取出匣内细纱,就见细纱上满是白色结晶。她将结晶细心地刮入一旁瓷钵,歉然道:“对不住,路上遇事有些耽搁了。”

  丹丹见小小姐无意多做解释,便道:“哎,算了,小姐您平安回来就好啦。小姐今日没留下来听完‘诸子宴’,当真是太可惜了。您道荀文解那家后来怎样了?”

  墨成宁手握住药杵,用力将钵内结晶捣成粉末,心不在焉道:“不是灭族,便是放逐边疆吧。”她一点也不想听灭门的故事。

  丹丹神秘兮兮道:“错!那荀家现在吃香喝辣呢。”见小小姐终于被勾起兴趣,露出些许渴望神情,她得意续道:“当时情况万分危急,眼见隔日荀家就要被杀个精光,苟家向来重文不重武,老老少少聚在厅堂哭成一团。这时荀文解说道……”

  丹丹压低声线,装作男子口吻:“各位,此事因我而起,我千不该万不该带娘子去那奸臣府内,我……自有办法。”

  “什么办法?”墨成宁不由得停下手边工作,欲聆听荀文解到底有什么好计策。

  “荀文解当晚挥刀自阉,自愿入宫服侍厉帝,以表忠诚。”

  “啊!”墨成宁险些将瓷钵摔到地上。

  “那狗……恶皇帝果然龙心大悦。众人不知厉帝除了爱美人,同时也喜男色,见荀文解生得极俊,居然将他招为男宠。荀文解怕殃及家人,便事事顺从,厉帝更是对他宠爱非凡,连去年驾崩前都指名要荀文解同妃子们一道陪葬。”

  墨成宁小脸皱成一团,显是不想继续听下去。

  “不过荀家从此金银珠宝、升官加爵,样样没有少。荀文解和阮氏有一名独子,叫……叫荀非,据说将来也准备入朝为官呢。”

  墨成宁叹口气,手一摆。“丹丹,这些药粉是外地商队带回来的毒扁豆所炼制而成,可以化去见血封喉之毒,你拿去偏厅给……那位公子,差人替他在背上创口涂上药粉。切记,只能涂在背部那道口子上,身上其它创口用不得。”她居然忘记问他名字了,也罢,反正不会再见面。

  看来刚刚有人说小小姐带一名少年回来真有其事,丹丹满肚子疑惑,心想这生性害臊的小小姐会带生人回府,多半是看那人中毒,想试试夫人研制的新药品吧。

  三日后,那少年身上余毒已清尽。这几日虽有家仆来替他换药,却不见那小姑娘踪影。他有些纳闷,小姑娘不是挺关心他的吗?直到方才问了一名家丁才知道,墨家千金不是待在深闺,就是在往闺房的路上。

  墨氏夫妇随商旅出远门已月余,午后众人聚于厅堂,等待老爷夫人归来。

  墨老爷一进厅堂,见脸皮薄似纸的女儿缩在通往内室的门旁,一副不喜人多的样子,便不自觉地皱眉。

  “宁儿,我在西域见那儿的小孩个个活泼开朗,怎么你还是这副模样,等你大些带你去见识一番。”转头见到一旁站了名俊逸少年,神情温和,眼神却隐隐透露精明,心中微讶,忙道:“有客人?”

  少年一个抱拳,恭敬道:“晚辈来自大临京师,随家叔至贵国王宫商讨岁贡事宜,因晚辈尚非朝中之人,不得入宫,便至附近游览一番,不料因故中了见血封喉之毒,幸得墨姑娘相救,才捡回一条性命。”

  墨老爷诧异地看向自家女儿。“见血封喉?那你还……”活着?

  墨夫人满意道:“宁儿定是用了我先前提炼的扁豆粉。宁儿用药愈来愈精准,这些日子更显精进了。”不愧是她教出来的。

  墨成宁听得娘亲称赞自己,腼腆一笑,细声道:“是娘亲教得好。”

  墨老爷见女儿一点也不大方,不顾一旁有外人,不耐地瞅着墨成宁。

  “宁儿,不是和你说好,待我和你娘回来后要稍稍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墨成宁心道:我不是大家闺秀,我是……我是大家龟缩。

  “成天躲在房内,不是玩弄花花草草,就是埋头书中。宁儿,为父的很担心你变成呆子啊。”墨老爷摸摸髭须,侧头思索着。

  “不然这样好了,再几日便是团圆节,我上次提醒过你,要你练首曲儿,你现在就在这表演,给大家欣赏欣赏吧。”墨老爷走到一旁,悠闲地坐下。

  瑶国的团圆节,是入冬前庆祝家人团圆的节日,家家户户在院子内唱着当地民谣,祈求全家平安度过寒冬。

  墨成宁嗫嗫嚅嚅:“爹爹,宁儿可以唱给您跟娘亲听就好吗?”她像只摇尾乞怜的小狗,巴巴望着父亲。这里不仅有爹娘、姑姑、仆役们,还有个外人,她可没有那个胆。

  “顶多加一个姑姑,宁儿不想唱给外人听……”见父亲不悦,她勉强添上一个家人。

  “成何体统!有人团圆曲只唱给爹娘听的吗?”墨夫人正要开口为女儿求情,却教墨老爷堵住话语。“你甭再为宁儿求情,她就是被你宠坏的。”

  少年心道:不就唱首歌吗?却见小姑娘眼眶一红,泫然欲泣,又硬生生收回泪水,不觉感到好笑又有些不忍。

  他想起前些日看见偏厅摆着一支玉笛,沉重似男子之物,推测是墨老爷所有,便诚恳道:“晚辈家乡也有类似活动,但总会搭配丝竹,碰巧前些日见到偏厅有支玉笛,玉笛较竹笛难掌握,想必墨老爷精于此。晚辈学过些皮毛,见着好笛有些技痒,可否借晚辈一试,并稍加指点?”

  墨老爷被他这么一捧,心下不胜欢喜。他生在墨家,人人是药痴,连娶回来的妻子也是个药痴,自是没人和他分享丝竹之趣,如今有人要他指点,自是求之不得。心想此人少年心性,大概是想炫技一番,此正符合自己事事不落人后的脾胃,便命家仆取了玉笛来。

  墨成宁知道自己免去了一场尴尬,万分感激地看向少年,见少年俊眸噙笑望着自己,嘴形似说着“外人来救你”,顿时羞红了脸。

  清脆笛音自玉笛中流泻而出,间关莺语像是诉说着忘却尘世的快活,先是吐音如翱翔天际,再接滑音似俯冲江河。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后半段笛音渐低,化为婉转的片片情思,颤音覆着迭音,犹如幽咽凄柔泉流。

  听闻至此,满座皆悄然无声,忽然一阵啜泣声打破这宁静,却是墨老爷的妹妹,也就是教导墨成宁不要抛头露面的姑姑墨平林。

  墨平林年少出外闯荡,十七岁那年,情陷救她一命的青年。

  二十岁时两人再度相遇,她表白爱慕之情,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对方已心有所属,任她苦等苦守苦盼,却连侧室之位都不愿许她,只愿认她作义妹。

  但她要的,岂只是妹妹身分;自此便躲回家中,浑似变了个人,更告诫侄女做个不谙世事的单纯小姐好过红尘中人。

  此刻听得凄切笛声,终于炸开她心中埋藏已深的积郁。

  墨夫人拉住她的手。“平林,你心中的结……还没解开么?”

  墨平林抽泣道:“大嫂,我曾发誓不再为他流泪,但现下我才知道,要忘却一个人谈何容易?我……我先进去歇歇。”

  少年略带疑惑地凝视手中玉笛,想着定是因自己刚经历生死一线,才会藉由笛声抒发心事。他归还玉笛,聆听墨老爷几句指点后,便提起行囊准备告辞。

  “承蒙前辈指教,不胜感激。晚辈受墨府偌大恩惠,回大临后必差人来瑶国感谢救命之恩。”他深深鞠躬。

  墨老爷心中暗暗可惜要失去一名知音笛友,却忍住没出声挽留。一旁的墨成宁虽极力掩饰,眼底仍泄露依依不舍的情绪。

  少年见她双瞳默然无语地觑着自己,心中微怜,便走到她前方,柔声道:“还没请教姑娘闺名。”

  “墨……”她犹豫着是否要说出名字,姑娘家会自报名字吗?那俊秀少年只是唇边带笑,静静地等她开口。

  她耳根子微热,终究还是开口道:“我姓墨,墨成宁。”稍停,又补充道:“成事不足的成,心神不宁的宁。”墨老爷眼皮一颤,扬起浓眉。

  少年爽朗一笑,打了个揖,灼灼目光直瞧进她眸里,薄唇微扬。

  “我叫荀非。荀子的荀,韩非的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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