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姑娘?”
“……”
“墨姑娘?”
背后传来模模糊糊的轻叹声。“……嗯?”
“我荀非……是否哪里得罪你了?”
墨成宁神色一黯,薄薄眼皮半垂,喊道:“风太大,我听不清楚!”
缰绳一勒,疾驰中的乌骓马赫然而止,突然的急煞让她不由自主向前倾,柔软身躯结结实实贴上他厚实的背。
她急忙向后挪,回复原本坐姿,一双盈盈美目因害臊而四处瞟视。
“这样总能听清楚了吧?墨姑娘。”他心知她在回避,却万分不解。
“荀公子,要赶路呢……三天内要出森林不是吗?”
“我自认没做出失礼的事,墨姑娘可是在怨我的不是?”一路上,他与她搭话,她皆以简单三句响应,如非必要,更是不主动开口。两人共乘乌骓马,他却觉得,彼此的距离,相较于前些天,竟是远了许多。
眼见躲不过了,她幽幽道:“没有的事,我自己……想不开罢了。”明知是自己跨不过那一关,但石小姐的玉环犹如枷锁,将她圏困在心房一角。
“墨姑娘,还记得在苏州城外河畔,你曾劝我要找人倾诉吗?”荀非微微侧头,余光瞥见她迟疑地点了点头。
“现下时机未到,许多事我只能压在心底。但,只有一个女子,我愿将喜怒哀乐与她分享。”
“……那……那要恭喜公子,愿意让身边的人走人心房。”她暗恼自己的言不由衷;当初劝他将心赤裸裸呈在别人面前的,不正是自己吗?明明该为他欢喜的,喉头却不由自主涌出苦涩,心绪千回百转,一颗心犹如陷在血色毒雾中找不着出口。
荀非柔声道:“墨姑娘难道不想知道那名女子是谁?”
“……”即便是事实,但要自他口中得知京城那朵解语花的名字,对她来说,着实艰难了些。
“是你。”
扶着马臀的手一紧,乌骓马吃痛呼噜了一声。
“我若肯说,你便倾听,这是你当日的承诺。你不会收回吧?”
“不,永不……”语气微颤,迷茫中混杂着些许激动。
“现在,这句话我原封不动送给你。你若肯说,我愿倾听。”
她迷惑地抬起头,平日见着他习惯性的微笑,总觉得他的话七分真三分假,如今盯着他坚毅背影,却听出了那是纯粹的真心。
“嗯,我听见啦。”她抿着唇,玉颊漾起极淡极淡的浅窝。
“那你可愿意告诉我你为何事烦心?”
“啊……不烦了、不烦了。”她有些尴尬地笑道。
感受到她的笑意盈盈,虽说仍不知她为何事所扰,她的笑声总算是回复先前淡淡的清澈感。“既然如此,咱们就继续赶路吧。墨姑娘,你确定你要继续这样坐吗?”他半转过身,好笑中带点无奈。
她此刻双手向后撑在乌骓马臀部上,和他之间拉出一段大空隙。
“无妨,继续走吧。”
荀非睨她一眼,回过身一笑,扬起缰绳,使力一甩。彷佛了解主人心意般,乌骓马沿着小道疾速奔驰了起来。
墨成宁一惊,身子差点被甩出,甚至来不及呼叫,便已吓得往前环住荀非的腰,纤指紧紧攥住他外袍。正要松手道歉时,却教荀非压住了手背,她缓缓抬头,瞧见他忍俊不禁的侧脸。
……他故意的。
尽管有些无措,心头却流过暖意。连日奔波让她有些疲累,她唇边带笑,满足地合上双眼。
一阵清香揉杂着晨光的气息扑鼻而来,这味道好生熟悉,是……紫花安魂草?日光暖洋洋地晒上眼皮,她下意识把头转向另一侧,悠悠忽忽地眼开一线,这才发现他们已经出了噬魂森林。
感受到身后人儿的动静,荀非柔声道:“醒了?”
墨成宁应了一声,随即双目圆睁,倒抽一口气。
眼前,紫花安魂草一望无际铺展开来,满山遍野像是刷上一层淡淡紫光,与晨间露珠相辉映,犹似仙境。
“饿了吧,要不要先用早膳?”
背后传来含糊语音:“不饿,待会儿和荀公子一道吃。”
一旁轻轻浅浅的曲流,流淌于沟壑之间,荀非沉吟道:“绝响谷应已相去不远,往上游去大抵便是山谷入口。”
“全是紫花安魂草……”她低语,思索着原来绝响谷里头的人并非被困在谷中,而是不愿出谷。刹那的不安使她瞳孔微张,先前猜测迷蝶派在江湖彻底销声匿迹,或许是因为没有紫花安魂草的协助,穿不过噬魂森林,但如今看来,李玦不出谷,莫非另有原因?
她咬住下唇,侧头想了又想。“荀公子,倘若李玦遭囚,那……活要见人,死要见骨,无论如何,我总要把她给劫出来,给大哥一个交代,所以……”
“荀非自是会倾力相助。”
她轻吁了口气。得到他的保证,她安心不少,正要称谢,又听荀非道:“若是寻无此人呢?墨姑娘。”
“假若这绝响谷里没有李玦,我便随你去治杨芙的病,之后再继续寻她,天地虽大,她到得了的地方,没道理我到不了。等大哥身上余毒去尽了,也会一起寻人,总有一日,我们会找到她。”
“就为了报你大哥的恩?用你的大半辈子?”声音中夹杂些许冷然、些许颓丧。
“今日之我,全拜大哥所赐——”她见他面色古怪,止住了口。袁长桑与她有兄妹之名、师徒之实。虽然袁长桑从未言明,但她深知,大哥愿将毕生医术倾囊相授,为的就是换取她的恩情,这份恩情将跟着她,直到她替他寻回他日思夜想的未婚妻。
他淡声道:“外头传言果然不假,方世凯兄妹真真是兄妹情深哪。”
荀非轻轻解开环在他腰间的玉臂,翻身下马。
“下来吧,咱们让乌骓马喘口气。”他伸手助她下马。
荀非似对大哥有着莫名敌意?听那语气和神情,几乎要让她误解成他对她有情,但荀非的伊人明明在京城等着他啊。
想到这,她心头颇不是滋味。她恻然看着他前去寻路的背影,悄声道:“你要愿意,就陪我一块儿寻李玦,寻一辈子,便是在一起一辈子。”
荀非眼皮一颤,回过身凝视她,俊眸灼灼瞧进她的眼瞳。墨成宁大骇,没料到自己脱口而出的细声话语居然给他听了去,原本略带怨怼的面容瞬时胀红,支支吾吾起来——
“别……别听我胡言乱语,我只是想……荀公子足智多谋,找到李块的机会大些。”她在心中叫苦,只盼能抹去他前一刻的记忆。
“这是你的心底话?”他缓缓走向她,唇畔带笑,明知他俩之间不该存有情分,却仍是无法抑遏地希望她对他有意。
“是……但你有石小姐……”她咕哝,向后退了几步。
“石小姐?你知道石小姐的事?余平这家伙……”
“不是余平,是我自己听到的。”墨成宁轻叹,向他坦承她那日确实“不经意”偷听了他们的谈话。
荀非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眼中尽是不甘、怜惜,还有一丝仓惶。
良久,他始开口:“我不认识那位石家千金,或者该说,我曾在去年的诸子宴上见过,印象却不深。”
她双眸一眨,抬眼看向他。
“石家需要一个将来足以和杨烈抗衡的势力,荀家需要石家安置在杨烈府邸的细作,各取所需罢了。”
墨成宁咦了一声。荀家人不是最鄙夷有目的的婚姻吗?原来,仇恨能够使人抛却原则?况且杨烈若死,荀府虽可无事,但那细作却脱不了干系,就这么平白被牺牲……她蹙起秀眉,暗自揣摩说书人故事中那些人物的心境。
她叹了口气。罢了,他的世界对她来说实在太难理解。
“那细作是要……”
“那细作是杨烈宠妾,杨烈权高疑心却重,食物有人试毒,身周有大内高手,只能靠她哄杨烈食糕点时下手。”提到杨烈时,荀非眼里有一瞬的阴鸷。
“你们要她下毒?”
荀非知她对毒物也有些微研究,想是被引起了好奇心,遂诚实答道:“是。咱们准备要她下血牡丹。”
墨成宁倒抽一口气。血牡丹无色无味,一入人体即不易排出,待累积到一定量,身子便会每况愈下,但若及时救治,几乎能药到病除;但若把它当寻常慢性疾病,时日一久,便会毒性发作,吐血至浑身无力而亡。血牡丹症因好发于初夏牡丹盛开时,因而得名。
身为医者,她认为这死法极残忍,但转念想到苟文解夫妇的遭遇,又觉这事不容她置喙。
“难道没有既不用娶石小姐,又能达成目的的方法?”她近乎喃语。
荀非定定看着她,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半晌,才沉声道:“曾经有。”
那就是说现在行不通啦,她扼腕地想,微一沉吟,却觉荀非话中有话。
“先前那方法是否会伤及荀公子至亲之人?”
“算是吧。”他温言笑道。
墨成宁幽幽瞧着苔痕累累的裸岩,想着,最佳办法就是将血海深仇尽数忘却,明媒正娶后与自己相随走天下。但这话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荀非方才得知墨成宁心意,正自心旌动摇,此刻见着她娇怯怯的侧影,一如那日午后时光,心中再难自持。
“墨姑娘!”他提高声量,只见她讶然回眸。
“此计可能绵绵无期,也可能遥遥无结局。但……若有完结之日,若你不在乎名分,若你不介意我曾为人夫婿,若你愿意等到那一天,你——”
“那儿便是通往绝响谷的路吧!”她快步前行,指尖颤抖地指向远方巨岩之间的缝隙,背过身,心中莫名惶然。
荀非止住话,有那么一瞬,他的思绪就停滞在熏风里。
他惨然笑道:“是,大抵是那溪水源头。”闭目、舒气。原来,她……终究是不愿意。
墨成宁听出他语气里难以言明的苦涩,胸口一窒,更不敢回身正眼看他。
原来,自小极胆怯软弱的那个自己从不曾改变。自幼生长在大户人家,她没有勇气接受无名无分的生活,她没有勇气让墨家遭到莫须有的牵连;见过马三娘眉梢眼角流露出的幽怨,她没有勇气成为另一个女人心中的罪人,甚至……若他成婚生子,她要夺走的不只是一个丈夫,更是一个父亲。
墨成宁目光发直,右手圈住左腕上的玉镯,抑住回头的冲动,她几乎可以肯定,只要见着他凄然的模样,她定会不顾一切地答应他。
她僵硬地再向前踱了数步,感觉稍远处的他大步朝自己迈近,便不自禁地停住脚步。
墨成宁屏气凝神,随着荀非的接近,她清楚地听见自己狂跳的心音,与他大步从容的步伐极不相称,霎时她脑中慌乱无比。她想:只要他愿意放弃石小姐、放弃对杨烈复仇,名分也罢,成为荀家人心中复仇的绊脚石也罢,天涯海角,有他的地方,就有她。
想到此层,疲累苍白的脸蛋刷上淡淡红晕,她双瞳如水潋滟,转身欲诉:“荀公……”却见荀非含着温笑走至她身侧,却毫无驻足之意,径自走向嚼着肥美鲜绿的乌骓马。
“抱歉让墨姑娘为难了,我俩志本不同,道也不合,你此生作为大夫,有远大的抱负,我此生为了爹娘的血仇,有不能放下的重担。”他拉着乌骓马的辔头,朗笑道:“方才荀非信口说说,墨姑娘不必当真。”
瞧见墨成宁兀自怔怔望向自己,荀非取下乌骓马背上食粮,在它耳边轻喃数语,尔后拍拍马臀,就见乌骓马回过身,不舍地蹭了苟非手背几下,看了墨成宁一眼,便扬蹄而去。
“山涧处崎岖狭窄,不适合它行动,这些天就让乌骓马留在这养足气力吧。”不等她回应,荀非循着溪缘,步履飘然踏向远方。
墨成宁眼睫半垂,瞳眸里尽是那颀长挺拔的身影。
她悠悠忽忽又叹口气:“说好不对我佯笑的啊。”
东风力有未逮,南风乍吹,挟着几丝一里外噬魂森林的毒雾拂过她的鼻尖。
突如其来的晕眩让墨成宁甫踏出的脚步不稳,膝头一软,一个踉跄,扎扎实实地扑倒在地。
“到底是无法带那毒雾回去研究研究哪。”她有些惋惜,只得顺手抓一把紫花安魂草轻嗅,以缓解不适感,并将之收人随身布袋。
头一抬,正要起身,顿教眼前景致惊得一愣。远处山壁水源西侧,一片巨岩闪着碧青色光辉,映着朗空,几乎与青天相隐消融。
“碧石长天共一色……碧石!”
一时的振奋使她将适才不快暂抛脑后,撩起裙裾,奔向荀非。
“荀公子!”
荀非步履一顿,对她语气里的激昂甚觉诧异。
“我们……我们往错误方向去了,该是那边!”她气喘吁吁,双手还掐着裙摆。
荀非瞧着她嫣红面颊、微显凌乱的衣衫,想起数日前她宿醉未醒的模样,登时面上一热,连忙别开头。
“何出此言?”他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记得马三娘前厅挂的那幅卷轴吗?鲜绿万紫同吟哦……”
“碧石长天共一色。”
“是了!你仰头看那面岩壁。”墨成宁忘情地拉着荀非袍袖一同蹲下,纤指兴奋地在空中比划。
荀非又是好笑又是疑惑,单膝蹲了下去,循着她所指看去,才抬眼便怔住。
“碧石长天共一色,原来是这意思。”荀非莞尔道。
墨成宁喜孜孜地站起身,这才发觉自己行为有失礼教,衣衫沾染脏污不说,还扯着人家袍袖,连忙转身掸掸身上尘土,整了整衣襟襦裙,假装不经意地觑了荀非侧脸一眼,见他似乎不觉有异,暗暗松了口气。
荀非赞赏道:“亏得墨姑娘及时察觉,才没多走冤枉路。”
墨成宁面上有光,美目灿然若有得意之色,笑道:“碰巧罢了。”
荀非微微一笑。“走吧,趁早赶些路。”便要前行。
“在那之前,”墨成宁轻按肚腹,眼眉间有着羞赧。“可否先用早膳?”
荀非一呆,哈哈一笑道:“这倒是,绝响谷又不会跑掉。急着赶路,竟尔忘了腹中饥饿。”当下两人就地张罗起食膳,说是张罗,其实不过将几片烧饼掰开,夹上些许腊肉而已。
天朗气清,清风飒爽,两人坐在溪畔岩石上,天南地北地聊着,兼之畅谈诗词歌赋,浑似早先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墨成宁幼年时,成天窝在房里阅读诗词歌赋,偶尔同母亲学习药草知识。初时是兴之所至,欲和父母吟诗作对,却总被父亲斥为误事的风花雪月,久之,只敢闷声在闺房内翻阅各路文赋。后来跟着袁长桑学医,他除了医书和内功心法,其余文类一概不接触,是以墨成宁诗兴来时总苦闷得紧,如今和荀非一聊,恰巧解了她十多年来的渴。
对于荀非广读圣贤书,饱览各家诗词曲赋,墨成宁只是听得津津有味,毕竟知道荀非出身高门,佩服之余并无太大惊讶;倒是荀非对她颇感惊喜,他以为墨成宁身为商家之女,对此仅略有涉猎,却不料他和她竟有着相同的嗜好。
“爹爹若知道我和你说这么多,定要怪我拿吟风弄月的事儿来耽误你。”她笑语嫣然。
忆及墨老爷,荀非笑道:“令尊是性情中人,若是习文弄墨,定能超越当今诗词大家。”又道:“我在家中,不便提及吟咏朗诵之事,家里人也没那闲情逸致。余平打小和我练武,和我较亲,但对这诗书礼乐,却是……”
墨成宁噗哧一笑,摇了摇头。
他温笑道:“我们心里有数便好。我平日给闷得慌,今日和墨姑娘聊着倒是愉悦得紧。”他瞧了一眼墨成宁手中才咬三口的烧饼,又道:“瞧你净顾着和我说话,都忘了吃饼。”
墨成宁啊一声,赶紧低头吃了几口。
荀非悄悄自包袱取出一个黑色方盒,方盒约莫手掌宽,小巧而精致。
“上次在张辉府上,我记得墨姑娘挺喜欢芋泥糕?”他神态有些不自然,装作随口问问。
墨成宁想起那日张夫人要她把握机会向心上人表白,如今,只能感叹缘起缘灭皆有定数。
“倒也不是。其实是我娘对芋头情有独钟,那日尝到芋泥糕,便想着要记下做法,回家时做给娘吃。”
荀非闻言一愕,正要掀起盒盖的手陡然止住,只得不动声色地将方盒推回包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