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小男生兴匆匆钻进厨房,捧出一叠盘子,“我也要帮忙。”
“下午乖不乖?我不在,你有没有偷偷打电玩?”她进行例行性的问话。
“乖得很,我都在写暑假作业,没有烦胡子爸爸。”小男生仍然习惯喊陈绍凡爸爸,陈绍凡在繁文褥节上粗枝大叶,懒得更正,就这么让他叫下去。小男生学着她把盒子里的食物摆上盘子,“但是爸爸不乖,午餐都没有起来吃,我刚刚叫他,他也不理我。”
“哦?那真可惜,他没口福了,今天的晚餐好吃得不得了。”
“又是你男朋友请的客吗?”
“跟你说了,他不是我男朋友。”她正色反驳道,“记住,不准和爸爸说这件事,听到了没?”
“哦。”小男生用叉子叉起一块牛肉,张口大嚼,“爸爸和阿姨差不多大,阿姨为什么要怕他?”
“我哪里怕他了?”她心虚地瞄了男人的房门一眼。
“怎么没有?”这一说,嘴里的东西又喷了些出来。“爸爸耍赖不做家事,阿姨还不是接着做,而且还命令我帮忙做。”
“那是不跟他计较,你是家里的一份子,当然要帮忙啊!”
“我妈妈从来不做家事,她都叫莉莉做。“莉莉是菲佣,这是小男生第一次提到他的母亲,他神情平静,努力吃着盘里的菜。
她停下手边的工作,审视小男生,“怎么?想妈妈了?”
小男生摇摇头,若无其事说:“她不想我,我也不想她。”
“她会回来的,我保证。”她温柔地捏捏他的颊。
“家里有爸爸和阿姨就好。”小男生抬眼,若有所思地凝视她,“阿姨会不会离开这里?”
她沉默了,她很想告诉他,有一天,不只是她,陈绍凡也会离开,这是不能避免的聚散,谁都无法留住谁,她从很小就懂得这个道理,并且习惯和自己做朋友,不依赖任何长辈,不轻易哭泣,不随便爱上一个人,紧紧守住心事,但是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选择让小男生得到暂时的快乐,她说:“我不会离开。”
小男生放心地笑了。
但她的心没有放下。
陈绍凡始终没有走出房门。小男生入睡后,她在屋子里四处踅,上楼下楼,洗碗盘冲咖啡,总会朝那扇门瞥上一眼,直觉告诉她,他尚未醒过来。
餐桌上为他保留的几样菜原封不动,连同中午的便当、早上的烧饼,屈指一数,他已经三餐未进食了,仔细回想,从星期五夜晚回来之后,她就再也未曾听过那扇门的开合声。
精力旺盛的他睡眠很少超过八个钟头,现实也不允许他睡到自然醒,他的三个闹钟分置在不同的角落催醒他,几乎未曾失算,就算是休假日,他多半待在房里修改设计图,绝不浪费在长时间的酣眠,仿佛不停地与时间赛跑。
“就算贪睡也得吃点东西吧?”她嘀咕着,拖把粗鲁地一捅,直溜溜滑向前,碰撞上他的房门,在深夜里声音出奇地响。她暗叫不好,门板的锁却喀喇一响,微微洞开一条约五公分的缝隙,原来房门只是轻掩,并未合上,里面暗黑无灯。
等了一分钟,没有动静,她用拖把头再戳一下门,门“伊呀”一声缓缓往内移,开启的宽度足够把屋内动静一览无遗。
她挪步到门口,看见靠墙一张大床上,被褥隆起成人形状。他仍在入眠状态没错,奇异的是,预期的舒凉空气并下存在,反而一片闷热,人处于高温的环境下裹着棉被睡觉是不是太违反常情?
她举起拳头,敲敲门板,“陈绍凡?”
不动如山。她再敲两下,抬高音量喊:“陈绍凡?”
没有回应,睡得超乎意料的沉。她蹑手蹑脚靠过去,摸索到床头灯开关按下,半圈温暖的黄光晕开,让她再次见识到小型掩埋场的威力;除了留下可供行走的通道,处处堆置大量书本、设汁图纸、衣物、以及各种建筑物模型。
上次她趁着他不在和小男生一起努力将这一团混乱整顿完成,免得殃及门外走道,算算看,不过五天光景,五天?她五天没见到他了?
五天前夜晚,她意外地和他躺在这片地板上时并没有感觉到障碍物存在,可见只要长期无人监督,房里的灾乱就会蔓延到客厅无法收拾。
“你可真是随心所欲啊!”她不禁兴叹,同时又感到几许羡慕,能够置身掩埋场而气定神闲也需要某种过人的能力吧?
现在,她该对他一探究竟吗?基于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情份,不合不问太缺乏人道吧?几番自我说服,她终究伸出手,捏住被褥,慢慢掀开。
男人身体呈趴伏状,侧脸贴睡,双眼紧合,胡腮更盛,额角、颈背一片濡湿,肌肤呈现不自然的暗红,她右掌贴触他的额面和颈侧,和自己的体温相较,是烫多了,显然他是病了,这样一直躺着不是正确方法吧?
“陈绍凡,起来!”她沉声喊,大力将被一掀,蓦然僵楞。
腰部以上,一片光滑的裸背展现在她面前,隆起的背肌在微灯下还泛着光,可能是汗渍反射,他几乎是汗流浃背啊!那匀实的肌理——她急忙别开脸,吸口气镇定一下,阻止岔开的念头。早该猜到他不会有全副武装上床的习惯,有什么好讶异的?心跳乎缓之际,她发现床头有一列止痛药丸,只剩下零星三颗。这男人不是普通的怕麻烦,吃止痛退烧药就能药到病除吗?
“陈绍凡,你还不起来?”她闭着眼,朝他耳畔大喊。
“……吵什么啊!”男人咕哝一句,竟然换了个睡姿,翻身仰躺,顺身踢掉了盖被。
她喉口一紧,两眼一瞪,紧接着透了口气——太好了!真是万幸,他的下身还有件平口短裤遮丑。
“你快起来,就算不看病,也该吃点东西吧!”惊魂刚定后,她好言相劝。
他蹙着眉头,极慢地掀开眼帘,眨了几下,眯着眼往上瞧,一张焦急凝重的脸俯视他,她问:“你现在感觉怎样?”
“是你啊美女!”他疲倦地应声。“几点了?”
病得真不轻,连脑袋都糊涂了,竟唤她这辈子不曾听过的称号。
“十一点。我替你擦个汗吧!”她探身往床头柜另一端的盒子抽拿面纸,胸部正好横过他正上方,美好的弧线比乎时更诱人,可惜一日未进食的他全身无力,勾不起一丝非份遐想,但是他开口了,“你知道你毛病出在哪?”
“……”她不明白地看住他,一边替他拭汗。
“你——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他勉强靠着床头撑坐起,扶着额角,拿起床头仅剩的半杯水喝下。“还好遇上的是我,否则早被吃得连根骨头都不剩。”
“你语无伦次了。”她听了更加担忧,再探探他的额温,说道:“我弄杯果汁给你喝,你等我一下。”
“等等!”他拽住她衣摆,“先别急,你过来。”
“做什么?”
“扶我,我全身是汗,得冲个澡,清醒一下。”他两脚移下床。
“噢。”她靠过去,正要搀住他臂膀,他手一抬,环住她的右肩,整个人压靠着她直起身,几乎将一半的重量释放给她,她吃力地稳住脚步,喊道:“你好重,快站好!”他病得真的不轻,全然倚仗着她。
乔好了站姿,她左手不得不扶住他的腰身,一步步走向浴室。走动问,两副身躯紧挨得没有空隙,他的汗液不时沾上她,他身上的热度让她无法忽略两人过度亲密的事实,但在此刻意识这一点不育是自找麻烦,她索性在心里读秒,以他急促的呼吸次数做基准。
短短一段距离走得她满头大汗,她将他扶坐在浴缸边,主动替他放了水、调好水温,柔声道:“水满就可以洗了,有需要再叫我一声,我就在外头。”
“等等。”他又唤住她,“把镜柜打开。”
她迟疑了一下,抬手打开柜门。
“看到刮胡刀了没?还有软膏?”
“看到了。”
“拿过来。”
她依言递给他,他衰弱地催促,“动手啊!”
“晤?”她没有听错吧?
“我头昏眼花,自己动手一定满脸是伤,你不希望看到这种情形吧?”
他说。
“你可以用电胡刀——”
“昨晚摔坏了。”尾音有气无力。
“你到底动不动手?等一下我不想这副模样到医院去。”他那一脸浓密的胡子的确吓人。
“噢。”终于肯看医生了吧?她仔细端详他的面孔,揣摩了一番下手的角度。
他虽然生了病,微红的眼眶依然炯亮,盯得她一阵不自在,她说:
“我没做过,要是弄疼了你,请多包涵。”
“你放松一点就不会有事,我相信你,你会削苹果吧?”
“那请把眼睛闭上。”没了那道逼视,她会坦荡一点。
闭上眼的他抬起下巴,任她摆弄角度,纤细的指头在腮帮子上游移,搔得他直皱眉。她仔细在他两腮上抹上一层白色胡膏,拿着刮胡刀比画半天,始终下不顺手。
“你在蘑菇什么?又不是叫你往我脸上雕刻!”他有些恼火。
“知道了,这不就来了?”她咬咬牙,定下心,锁定他的左腮某一点,决定当作在刨瓜皮,谨慎地滑下第一刀,胡渣瞬间掉落。仔细一看,刮过的地方出现一条青白色跑道,效果出奇良好,她笑了,有了信心,接下来的工作就顺利多下。
唯独必须忍耐的一点是.他呼吸的热气不断拂在她脸上,彼此声息相闻,闪避不开。她不禁偏头思量,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却情非得已同处一室,他们的关系远非恋人,却数度亲近如侣,命运真是奇妙的东西。
她看着托在手中的脸,逐渐清爽的面部五官突显了,他瘦了点,比初次见面黝黑了些,头发更长了,她脱口说:“你该休息一阵,不能再这样操下去了,我们省一点,浴室延后装修,生活不至于有问题啊!”
他一听,睁开眼,眉心放缓了,眼神变柔,他说:“我最近参加两个地方的竟图,不拼不行,任何一方只要录取了,将是能力的展现,以后不必再辛苦打响名气,就有接不完的案源。我还算是新人,有执照不等于成就保证。”
她沉吟了一下道:“我不了解你这一行,我只知道凡事可以慢慢来,何必急于一时?”
“有些事不能等,错过了就没机会了,而且——”他忽然拧眉,绷着脸,右手捧着胃,说话有些吃力,像在隐忍什么。“以后再告诉你,快清理完剩下的。”
她点点头,往最困难的喉头下手,才落刀,腰部突然一紧,他两手紧扼住她的腰,满满倒灌一口长气,再徐徐吐出,一来一往问,额角又渗出了薄汗。
“你——”她知道他只是像抓住浮板一样抓住她,但未免掐太紧了些。
“快跟我说话。”他急促地要求,努力转移胃部不适的注意力。
“说——说什么?”他看似极不舒服,指头陷进了她的小腹。
“随便!”他头抵着她小腹,不断在做深呼吸。
“喔,好。”她胡乱想了一下,“你什么时候开始感觉对女人没兴趣的?”
他停止动作,似在回想,“……高三,说没兴趣不如说讨厌比较接近事实。”
“噢。”那他上次卯足了劲吻她是中了什么邪?“你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我是独生子。”
“噢,那太可惜了!”
“哪里可惜了?”他抬起头。
“你爸妈呀!他们一定很惋惜,以后没有含饴弄孙的乐趣了。”
他眯起眼,大惑不解。“我没说不喜欢小孩啊!”
“噢,我不知道你想领养孩子,对不起,失敬了。”她连声致歉。
“没事为什么要领养孩子?我看起来像是那方面有问题的男人吗?”
这问题可迷惑了她,也问窘了她,尤其他近乎全裸,两人又十足地贴近,但他口气咄咄逼人,她只好继续延伸话题,“不是的,我只是想,十年内,恐怕医学尚未发达到让男人可以生下孩子,所以领养仍然是男同性恋有后嗣的唯一途径啊。还是你预备花钱借腹生子?”
“男同性恋?”他霍然站了起来,不顾她手上锋利的刮胡刀近在咫尺。
“你说的是谁?”
“……不是你吗?”
他紧抿着嘴,试图再倒吸一口气,抚平释酸过多而翻腾的空胃。
太迟了,他张开嘴,上身摇摇欲坠,一眨眼,他朝她倾倒,抱着她干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