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翰看中薛守栩才三十一岁,就已经广具知名度,他看过他的作品,很有个人风格,充满色彩意象,冲击强烈,富有丰沛情感,但,还太年轻,所以朱翰找了另一位享誉国内的摄影师,准备来个双人合展,期望激出火花。
开出的条件很好、太好了,不只是会让薛守栩的名声打得更响,所有的档期、展出地点、文案,都是最好最优的,朱翰都准备好了,将资料呈给他们看,显示足够的尊重。
强尼现在很激动,开展的这一天若来临,就表示他们将为这展出忙碌,也就表示——可以不用再那么辛苦奔波。
强尼想起那些跟着薛守栩到处奔波的日子,运气好时在人文古都、在时髦城市找得到高级餐厅吃饭,运气不好的话在穷乡僻壤吃得差一点也就算了,最衰的是在深山野外,连厕所也找不到,还得扛着摄影工具上上下下,强尼一想到就要掉泪。
他偷偷推了推身边的薛守栩,他从刚刚开始就没有表达任何意见,啊是怎样?这么好的机会还不把握?
其实,薛守栩没在听。
他发着呆,想着前几天跟夏茵的冲突,好几天了,他走不出去,心情很闷、很不愉快。
这些人在说什么他不在意,反正强尼会去扛,他想起夏茵浮起水雾的眼睛,她咬着唇挣扎的样子,还有那副无辜模样,让他心头很震、皮肤麻、喉咙乾、胸口情感很丰沛,没有一秒不想到她。
他想,她为什么要忍受这些?可是这问题,想好多天都没解答。
旁边,强尼偷戳他大腿,小声说:「守栩!薛守栩!」
薛守栩没动静。
强尼踩他,没用,于是用自己的红色亮皮鞋在薛守栩的白色球鞋上磨磨磨,钻他的脚趾处,恶狠狠地踩——
一边还要扬起笑脸跟朱翰陪笑,看朱翰皱眉,强尼心更慌,脚更用力踩,终于有了效果。
效果是,薛守栩砰地站起来,动作之大引起会议桌一晃,一名女助理的咖啡溅出,她呀一声,被吓到地看着薛守栩。
「坐下!坐下!」钱强尼扯薛守栩的衣服。怎么回事?魂不守舍的?很怪喔……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打算先将薛守栩扯回座位上。
「干么?」薛守栩终于开口,这是今天除了寒暄的第一句话。
「我才要问你干么?现在在开会,朱先生方面提出条件,你觉得怎样?」强尼挤眉弄眼,意思是——条件超好快答应!
「我现在没空管这个,」薛守栩甩开强尼的手,看着方脸大耳、年近五十的朱翰;他听过这个人,朱翰策展手法超群,展展成功,但是在工作能力之外,朱翰拥有过几段婚姻,现在这任妻子,是第七个……「朱先生,冒昧请问,你对女人是不是很了?」
很了?!
朱翰被这年轻式的问话愣住,是啦,他是很了啦,对于女人这方面,他有信心可以让任何女人对他神魂颠倒,啊可是现在是怎样,不是在谈工作的事吗?
「朱先生?」薛守栩又问。
这下子朱翰回了神,终归是认识太多古怪艺术家的老江湖,他正色回了话:「请问薛先生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有,很严重的问题,困扰我好几天,没知道答案前我不能冷静不能睡觉不能做正事,更不能认真跟你们开会。」薛守栩皱着眉,眼色诚恳,他说的话很像在耍人,可是他目光太认真,让朱翰忍不住坐正,听眼前的小老弟发表问题。
不能冷静不能睡觉不能做正事不关他的事,可是不能认真开会就不好玩了,薛守栩是朱翰的最佳人选,他一定要他来参展。「请说。」
「女人在什么时候……会忍辱负重?」
啊?!会议室其他四人,齐齐看着薛守栩。
钱强尼要昏倒了,他拍额一脸无奈的翻了个天大的白眼,抓住薛守栩,呜,刚刚就该制止他的,可是自己太八卦,也想知道他的问题才忍着没拦,瞧瞧这问题,多蠢多呆?不要让朱翰觉得薛大摄影师是个大白痴。
强尼陪笑道:「朱先生,不好意思,薛先生平常不是这样的,可能昨天庆祝法国行拍摄成功、成果完美,所以喝多了些,才有些宿醉,别在意,我们继续谈——」
朱翰没理强尼,他正色看着疑惑的薛守栩。「忍辱负重当然是因为有什么东西更重要,薛先生,讲个经历给你听,我的第五任前妻跟我刚在一起时,我还跟第四任前妻在婚姻关系中,她那时就常用忍辱负重这四个字来对我耳提面命,后来她成功了,不用再忍辱负重,换我的第六任前妻忍辱负重……」
旁边,强尼跟两名女助理表情很漫画,脸上有三条杠,他们都想,这什么烂经历?薛守栩除非是白痴才听得下去——
薛守栩果然不是白痴,他努努下巴,一脸正经,朝强尼勾勾手,正色说:「快准备签约的事,今天的谈话我很愉快。」他朝朱翰礼貌一笑。「朱先生,希望我们能合作愉快。」
薛守栩说完,如一阵风走了,留下其他四人,都呆掉。
艺术家果然难搞,这薛守栩不正常,问奇怪的问题又突然跑掉,如果不欣赏朱翰的回答,却又要跟他合作?!
钱强尼很快回神,跟朱翰连声称谢,堆满笑容问:「签约的部分,薛先生全权交给我负责,请问朱先生……这个……打算什么时候签?」
朱翰朝左边女助理打了个手势,女助理立刻会意,从一旁公事包拿出一大叠文件,递给强尼。
强尼捧着那一叠厚厚合约,着实呆了一阵,哇咧……规则这么多?!不愧是知名策展人,给了他们好条件,自己的权益也顾得万无一失……
「现在签。」朱翰微笑,靠入沙发型公事椅,好整以暇地看着强尼低首阅读合约上一条又一条的规章,这情况他看多了,大多初次跟他合作的人都会有这种反应,朱翰眼睛看着强尼,想到刚刚一阵风离开的薛守栩……
薛守栩的眼睛藏着一股真诚,却又不会太过天真,朱翰看过太多艺术家,都有着一股傲气或古怪,这个薛守栩不会,不知道是不是太年轻的关系,他很热情,第一次见面就很做自己,整场会议在发呆,谁看不出来?
最有趣的是,薛守栩问出的问题,这样莫名其妙,朱翰却觉得太好笑。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大家都被牵动情绪,最后还如阵风跑走,朱翰不觉生气,倒对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
钱强尼开车回市区的工作室,一路气气气。薛守栩可好,人跑掉了,剩他一个面对厚厚的合约书,好不容易一切搞定,离开朱翰那边,他立刻打电话问薛守栩在哪?
薛守栩平时住山上,为了工作需要,还是在市区租了一间小小工作室。工作室很小,大概才十坪空间,一套沙发、两张木制办公桌椅,其他,没了。
这时,钱强尼一进工作室,看见坐在沙发上的薛守栩,劈头就是一顿念——
「你疯了?搞什么东西?你有病啊!啊,你应该真的有病,我也有病,才会当你助理,你知道朱翰是什么人吗?他连在巴黎的国际展览都策划过,你对他什么态度?才出名一、两年,就敢这样,喔我真不敢想,如果你以后更红了,会有多嚣张?!」
朱翰一开口,薛守栩就知道那不是他要的答案,于是懒得浪费时间,干脆快点走。
更重要的时候?嘿,他知道,夏茵觉得工作更重要,所以忍辱,但他早就知道了,她自己也口口声声说,如果刻意辩白对她的工作会有影响。
薛守栩想一件事,就会完全专注,高中时迷上摄影,他一股脑儿地栽进去,大学念得零零落落,社团活动却很耀眼,他是摄影社社长,还开了部落格讨论摄影,拥有极高人气。
现在,他想着夏茵的事,想得心浮气躁,他躺进沙发,强尼还在念,张腿叉腰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刚从冰箱取出来的啤酒,边喝边骂。
「真是气死我了,害得我大白天就要酗酒,啊啊啊!现在我要怎么面对朱先生?现在他一定觉得我是个疯子的助理!」强尼抓头发,一只脚啪啪啪不耐烦地打着节拍。
「你很吵。」薛守栩淡淡回道。
「吵?你说我吵?如果没有我你怎么办?刚刚那状况,那大好机会就要从你手上溜走——」
「强尼,我见到她了。」
强尼皱眉,顿了一下,问:「谁?」
「我家里墙上那张照片里的女人。」
「哪张?」强尼想了一下,哪张哪张?啊……「中间那张?学生服的漂亮小女生?」
「对,她过得不好。」薛守栩叹息。
曾经有一回,在柬埔寨拍到一个小男孩,他又黑又瘦,一脸无辜,薛守栩拍下他阳光下的笑脸,可是过了一年后,碰巧又回到当地拍照,却得知他因为被野兽所伤,没有看医生而死去的消息。
薛守栩有时候会想,他拍过的人,都去了哪里?
遇见夏茵的那天,他决定要隐瞒父亲往兴趣的方向跑,那天在他的记忆里占了太大重量,夏茵也被镶了进去,每回他想起自己下了这决定,就会想到那天的公园,那个好可爱的夏茵,所以这回遇见她,她的遭遇惹得他更在乎。
强尼脑筋动很快。「你就是说她忍辱负重?」
「可能吧。」薛守栩没正面回答,也没把那些谣言说出来,那太伤,他只是想谈谈,可是不想讲那些关于夏茵的毁谤与隐私。
「好吧,这我不管,你告诉我那张照片过了几年?」
「九年。」
强尼问:「她记得你吗?」听薛守栩提过那张照片的故事,很简单,是一场公园的小邂逅,那女孩很美却带着忧愁,一直活在薛守栩家的墙上,强尼看久了也好奇。
「记得。」他想起那天初次重逢时,她的眼色也是惊讶的,可是她很快回复镇定,表现疏离,故意好像不记得。
强尼笑呵呵。「九年她也记得?那么久时间,你有照片留存,她怎么会还记得?你想那么多干么?不觉得她还记得你这件事,就有够值得吗?」
这一提点,让薛守栩骇着。
九年,她还记得他。
还记得他!
他这才惊喜,看了看强尼的笑容,他张唇说不出话。
强尼接着又说:「她该不会暗恋你九年吧?那也太痴情,又不知道你在哪里,如果真的是暗恋,拜托你介绍我跟她认识,这种孟姜女现在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啊!我要认识这个奇葩。」
「不可能。」薛守栩摇头,强尼的话让他面对现实,她记得他就有够奇迹了,还有可能暗恋他九年?!
「好啦好啦,你现在说不可能我要录音,如果哪天你们搭上,我就要拿录音要胁你!」
薛守栩就喜欢强尼这点,他明明很烦恼,强尼还可以不正经,让他很轻松。
他笑了笑,说:「那我要她做我们这次展览发表活动的公关。」
「什么?!」强尼笑不出来了。
「你听到我刚刚说的了。」
「不行,合约已经签好了,展览的事也全部都交给朱翰他们负责了,你如果现在开条件会太耍大牌,别人会说你难搞、气焰嚣张,传出去你怎么办?」
「你就跟他说,我就这一个条件,其他全都配合。」薛守栩又补了一句:「无条件配合。」
强尼还是说不要,他们俩坚持来坚持去,最后还是小助理强尼低头,他哀怨地打电话去,刚刚还在想要怎么面对朱翰,现在马上就得硬着头皮……
「朱先生您好,我是薛守栩的助理,是、是,刚刚不好意思……薛先生的意思是有一个条件,希望可以指定发表活动的公关公司……对,其他都可以配合,不不不,您的团队很好……」
强尼的腰很软Q喔,他超级低姿态跟朱翰要求,讲了二十分钟捧朱翰,终于挂上电话,他恨恨瞪着薛守栩。「满意了吧满意了吧?」
「成功没?」薛守栩急切道。
「你想得简单喔?」强尼哼哼叫。「朱翰要我们拿出资料来,他口气是软啦,说可以参考看看,还要开会决定,况且,又不是你一个人展览,朱翰说还要徵询另一方的意见。」
薛守栩耸耸肩。「这就交给你啦!」什么报告资料的,全交给强尼去沟通。
「我就知道!先说喔,不一定会成功。」强尼先打预防针,毕竟不是小展览,也不是个人展览,如果薛守栩口中说的那女人没有漂亮的经历,一定会被朱翰打回票。
薛守栩笑得开心。「如果成功就加薪!」
「加薪?哼,加薪可以弥补我受的耻辱吗?你明明为了私欲!」说什么加薪,还说成功才加薪?!如果不成功啊不就做白工?强尼指着薛守栩,哇啦哇啦叫。
「别把我说得这样窝囊。」薛守栩站起来,他比强尼高半个头,由上而下君临天下貌,很嚣张。「我查过了喔,她办过不少艺术发表会,有这能耐,我很清醒,不昏庸。」
不昏庸?!强尼冷笑,闷声灌酒去,懒得跟他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