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的情况愈来愈差,昏迷时间比清醒还多,我要求老头子让我回去看她,他却告诉我,已找到骨髓配对,正在做联络安排,我信了他的话,继续留在日本受训。
“以致我连我妈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她卧病在床的最后半年,我却每天穿华服、吃高档饮食,接受一堆专业课程,在上流社会露脸装清高。”他拧眉,痛恨那段时间虚伪的自己,对母亲的亏欠,一辈子都无法释怀。
“我该死的被老头子彻底欺骗!他除了替我妈付些医药费,根本没认真替她找捐赠者,老头子从没在意我妈的死活,我却愚蠢到把他当成我妈的救命符,像傀儡被操弄!”他咬牙切齿,双眼紧闭,大掌捂着脸低头。
内心埋藏的、深沉的愤恨痛苦,在向她详细陈述的此刻,再次被全盘挑起,心绪悲恸。
“我该死的错得离谱!该死的不孝!竟抛下辛苦生养我的母亲,让她孤孤单单,一个人病死在医院床上……”他声音一哽,想到母亲临终前的凄凉景况,心口再度撕扯,自责悔恨不已。
“不,不是你的错。”齐舒妤伸手搂住他,哽咽强调。
他痛苦的模样令她心口揪痛,眼眶湿濡,替他好难过、好遗憾。
难怪他会在母亲病逝后,整个人转变,放纵自己荒唐过日子,一再去挑战极限想麻痹自己,连命都不顾……
范翼冷笑一声,又说:“可笑的是,发生这种事之后,老头子还有脸想说服我再回日本。这几年,他隔段时间就派人来游说,随着他年纪大,身体开始出状况,代表他的委托人,对我的态度就愈来愈谦卑,提出的条件也愈来愈宽容。
“今天,对方提到老头子若不是因之前中风,已不良于行,他便要亲自来见我,请求我回去。
“他甚至说只要我认祖归宗,继承家业,不仅让我有婚姻自主权,还能保有我想要的生活方式,更陈列出一迭财产清册,那难以计数的财富,将来都会过继给我,只要我跟我的孩子姓伊藤。”
当年,老头子认为让他冠上家族姓氏,是污辱家风;而今,竟换成老头子想求他,求他跟将来的孩子继承那个姓氏。
“他就是给我一个王国,一个王子的头衔,也弥补不了我失去母亲的痛,跟对他难以原谅的恨。我绝不可能认他,就是没亲没故,成为孤儿,也不可能认他。”他强烈表态,完全断绝两人的关系。
“对,那种人不要认!”她神情激动,哭着附和他。“那种冷血无情的人,不是你的亲人。”
她才不要他跟那个复杂守旧的权贵家族有牵扯,不要他再成为那个老头子的棋子。
“你不是一个人孤零零,你有廖阿嬷,还有阿泰他们,更有我。还有我的爸妈跟哥哥们,以后我会让他们真正接受你,关爱你,当你的家人。”她向他信誓旦旦的承诺。
“家人?”他因她的话讶异,摊开覆在脸庞的大掌,一双眼殷红地望着她。
“对,等将来我们结婚,我的家人就是你的家人,你不会成为孤儿,你会有很多亲人。”齐舒妤仰脸看他,认真强调。
因范翼的眼神太痛苦、太孤单,她不由得脱口说出结婚诺言。
她不要他认为自己无依无靠,死了也不会有人在乎,才一再去玩不要命的危险游戏。
范翼伸手轻揩她眼角凝结成珠滑下的热泪,心口暖热,因她的话撼动。
此刻,听舒妤提到结婚字眼,他没有心生负担想逃避,反而心生冀盼,想跟她承诺未来。
他想跟她关系更亲密,想跟她将来成为家人,想要她给他一个家,他想跟她生养孩子……
他俯身,吻住她的唇瓣。她好柔软,好温暖,教他很想贪婪地拥有她,永远不放手。
今晚,范翼应邀来齐宅吃晚餐。
其实,两个月前,当父亲结束出差带母亲从美国回来,得知她交男友,父亲一听对方职业,眉头轻皱,似有异议,倒是母亲笑笑地表示,对方肯定有优点特质吸引她,还要她找个时间,约对方来家里吃顿饭。
因父母之后没再刻意提起,她也有些不好意思跟范翼开口,那感觉太过正式严肃了。
直到前几日,大哥带准大嫂提早结束长假返台,因二哥不小心让于俐姊怀孕,将提早结婚,而本该先举行婚礼的大哥,也只好将婚事提前,预计跟二哥同一天举办婚宴,双喜临门。
庆幸她在完成准大嫂的婚戒首饰系列后,便接着着手准二嫂的饰品制作,再不多久就能全部完成,可以赶上他们提前的婚礼。
父母跟两位兄长于是要求她带范翼回来,跟大家正式介绍认识。
范翼没特别穿着正式,惯常的T恤、牛仔裤,泰然自若与女友家人共进晚餐。
几句客套话后,齐家男主人齐广扬开门见山问:“你跟舒妤也交往半年了,有考虑结婚吗?”
“爸——”闻言,齐舒妤神情尴尬,忙要打断父亲问话。“你不是说今晚只是轻松吃顿饭,干么提到那里去?”这又不是要提亲的正式饭局。
“爸会这么问,自有他的道理。”齐旭已神色淡定,冷静打量面前的范翼,内心似在盘算什么。“这不是逼婚,你不用穷紧张。”
对妹妹慌乱羞窘的神情,他不免感到好笑。
齐旭已转而看向一旁的弟弟,又笑说:“除非,范翼跟你二哥一样做错事,否则不用担心被赶鸭子上架。”
“干么扯到我这里?”齐优人白了大哥一眼,微恼。
他心知肚明,大哥因他不小心让于俐怀孕,必须先结婚,只能跟着把自己的婚期提前,被打乱原有的时间规划,不免对他心生芥蒂。这几天一逮到机会,就借故对他训示。
心性高傲的他,一旦面对大哥,气焰就自动消散大半,今晚他都没开口对范翼表示意见,竟还被牵扯进去。
他撇撇嘴,无意跟大哥争论什么,选择继续吃食。
“我才没有怀孕。”齐舒妤大声澄清,脸一热,不禁更羞窘。
范翼开口,淡淡地说:“伯父若是担心这事,尽管放心,我对舒妤一直很保护。”不讳言两人有亲密关系,但对她保护周全,不会让她先有后婚。
“你如果让她先怀孕,今天晚上就不是在家里吃顿轻松便饭而已。”齐广扬脸笑心不笑,话语中带抹警告意味。
他不想阻止女儿自由恋爱,可以不干涉她选择的对象,但却不能允许对方伤害女儿,做出无法负责的事。
他刻意看一眼二儿子,二儿子似心虚地低头,只一径地吃东西。
虽说二儿子与准二媳妇已订婚,但在结婚前就让对方怀孕,还是不应该,是以对二儿子不小心的行为,已稍有数落过。
“先前优人提过,你没打算跟舒妤结婚,只是单纯跟她谈恋爱。但既然继续交往,这事以后还是得考虑,身为父亲,我必须慎重的问清楚你对舒妤的想法。”
“爸,那以后再提就好,不用现在谈啦!”齐舒妤想替范翼找台阶下,也怕他心生压力。
范翼却握住身旁她的手,面对她的父母及两位兄长,他神情认真的宣告,“我有跟舒妤结婚的打算。”
闻言,齐舒妤一惊,心口怦跳。
“不是现在,不急于一年半载,但我确实有想跟舒妤结婚的愿景。我对舒妤很认真,我很爱她,我想跟她继续走下去,希望伯父伯母、大哥二哥能同意。”
之前,面对她二哥反对,他一度漠视不理会,可如今,他对她的想法不同,他更尊重她的家人,希冀能得到他们的认同。
即便被反对,他也不会对她放手、退让。
齐舒妤因他在家人面前向她说爱,诚恳认真的表达想跟她长久走下去的愿景,教她无比讶异感动,心跳耳热。
“很好。敢说出口,就是一种负责任的表现。”齐广扬点头,表示赞许。“那么你有没有考虑过,等将来有一天结婚,你能给舒妤怎样的生活环境?”
此话一出,范翼脸色微僵,齐舒妤则神色难看。
“爸,你不是说不在意范翼的工作,你这是……拐弯抹角嫌他吗?”她拧眉不满,把父亲迂回的话直白说出来。
“只当你的男朋友,我可以不在意,若要升格为女婿,就不能不在意。”齐广扬说得坦白。
刚得知女儿所交男友对象时,他不免跟二儿子一样心生反对,却没直言表态,暗地里观察,透过二儿子渐渐对范翼有些改观,他也看出女儿跟对方在一起确实很开心,也就默然接受他们继续交往。
如今,两人情感稳定发展,他才真的开口要求正式见面,为女儿先向对方谈未来规划。
乍见范翼穿着随兴,没有刻意穿西装、打领带来见他们,感觉有失礼节,却也表示他的人很真实,毫不矫情造作。
而他的眼神炯亮、沉稳,令他很有好感,是个有担当,可以做大事的男人。
关于范翼的过去,他并无意追究,他在意的只有对方现在能对女儿付出多少真心,可以给女儿怎样的未来承诺,并赴诸实现。
“我不是轻看你的工作,但也不能不以现实面做考虑。舒妤从小养尊处优,备受呵护,你的收入在将来确实无法给她如现在般,享有优渥无虞的生活,更遑论以后还有孩子的教养负担。
“我相信你可以挑起一家的经济担子,但生活质量优劣,是需要钱帮衬的,尤其孩子能否接受高等教育,钱是一大问题。资质当然是先天条件,后天环境也很重要。”齐广扬神情严肃地分析。
“爸,我跟范翼只是男女朋友,还不需要考虑什么结婚、孩子生养问题,就算真有那一天,范翼也不可能让我吃苦。而且,我有自己的事业,会有经济来源。”齐舒妤不满的反驳道。
以前的她,完全不事生产,也许只能等着给未来老公养,但现在她的想法不一样,未必想过少奶奶生活。她有工作目标,只要是跟真心相爱的人在一起,不需要名车美食,她也能很幸福快乐。
“爸要再说下去,我就跟范翼去外面吃饭!”她拉他的手起身想走,若知道父亲会给他难堪,她绝不邀他来吃这顿饭。
“舒妤。”范翼低唤,没面露不悦,以眼神示意她坐下,反手轻握她的手心,认为此刻不该负气就离开。
“舒妤,你爸若真的反对你们在一起,就不会邀范翼来家里吃饭,听你爸把话说完。”齐母开口,缓缓女儿的火气。
齐舒妤抿抿唇,只能气恼地坐下。
“看看,我这女儿的脾气,也是你日后要好好考虑的。”齐广扬看着范翼提醒道。女儿她自幼被娇宠,不免任性又娇气,长久相处下来,未必能让男人一直容忍让步。
“我了解舒妤,我爱的是她的全部。”范翼说得笃定。就算不是为护他,是因故跟他意见相左而使起性子时,他也觉得她很可爱。
“如果你爱她,应该会希望她将来也能过好日子。我不是要你拚个总裁再来娶她,只是理性建言,你听了之后再好好想想……名扬的百货事业涉及很广,你可以选个自己较感兴趣的部门接触,先从基层做起,我不会让你一开始就享有特权,直接空降高层干部,却是有心想栽培你。
“我知道你资质不差,甚至可以说头脑比很多人聪明,只要你认真做,能力被肯定,日后自是会三级跳,不消两三年,也能凭着真本事坐上高层,那时再来谈结婚,我会较放心嫁女儿。”
齐广扬对他由衷说道。
修车技师虽是有一技之长的正当职业,但毕竟难有发展性,他私心希望范翼能改从商,将来若真的跟女儿论及婚嫁,也能与两个儿子一起接管他的事业,一家人同心。
听完父亲的说法,齐舒妤原本的怒气消散大半,却也觉得父亲令范翼为难。
“范翼喜欢车子,那工作也是他的兴趣,爸说过做事若没有兴趣跟热情,就失去意义了。”
她提起当初想自创珠宝设计品牌时,父亲对她鼓舞的话。
“有些既定观点认知是可以被改变的,兴趣也可以寻找培养出来。”齐广扬看着范翼说道。
他看人眼光向来不差,范翼就像刻意用尘土遮盖的宝石,他是有能力绽放光芒的男人,他不适合只屈就在一处修车厂,他可以成为人上人。
“伯父的话,我记下来了。”范翼欣然领教。
他面容淡定,内心却因齐父一席话,掀起波澜。
如果他只是单身一人,自是能率性选择自由过活,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但若将来有成家计划,且对象又是从小生活优渥的舒妤,他确实不能不为她多设想,为将来的孩子多打算,他应该有所取舍和牺牲,不能满足于现状。
齐旭已摩挲下巴,看看父亲,又看看范翼,若有所思。
父亲显然不知道范翼的真实身份,而这秘密,似乎只被他先查出,连一开始就调查过范翼的弟弟,也没去详查他的身世。
他思忖着,要当场揭穿吗?或者,私下谈交易?
吃完饭后,齐舒妤送范翼出来,一路散步往大门那里走去。
“范翼,对不起,我爸说的话,你真的不用在意。只要我坚持跟你在一起,不管你的职业是什么,他最终只有接受的分。”她一直担心他因这顿饭心生疙瘩。
“没事。不要跟我抱歉。”范翼停步,侧首对她扬了抹笑,伸手揉揉她的头。“你爸妈跟哥哥们的态度,比我预期好太多了。你爸的顾虑跟考虑很理性,他并没有看不起我,是真心诚意邀我进名扬打拚,我确实要好好深思改行的可能性。”
一听他当真,齐舒妤急着反驳,“我知道你讨厌人生被别人所左右,我也不喜欢,更不愿意你因我而勉强改变。今晚的话,你听过就忘了吧。”
“这情况不一样。”他强调,知道她是怕他受到相同的伤害和屈辱。“你爸跟老头子不能比拟,他不是利用我,他的眼神很真诚,他看得起我。”
对于这初见面,他对齐父留下了好印象,也喜欢他们一家人的感觉,不禁更期盼,将来能成为齐家一分子。
“我还是希望你忠于自己。”她轻声说,并不想他为她去奋斗什么事业。
“我会忠于自己。”范翼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步伐从容,穿过花木扶疏的广大院子,直走到铸铁大门,才依依不舍松手,向她道晚安、说再见。
她目送他的机车远离,这才朝主屋缓缓折返,心里仍有些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