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还是住在澜音阁吗?”敖鹰问王府管家。
这管家仗着王爷的势在外面做的那些不轨情事,他倒也有所耳闻,之前吩咐海东青好好的“调教”他,除了是看不惯他的作为,也含有警告他收敛的意味。
只是,一来义父自义母过世后就意兴阑珊的,对这些俗务更是没有管的兴趣;二来他自己也早已自立门户了,对于这些王府内务也不好管得太多。
“可不是嘛!自从王妃去世后,王爷一直就住在那里,大夫说那地方太潮湿,长住对身体不好,可是王爷那脾气您也知道,咱们谁也不敢劝哪!”管家长叹一声。
已故的王妃是南方人,因为嫁给王爷才来北地,而当初为了一解她的思乡之苦,王爷特地请了南方的工匠修建了澜音阁。
澜音阁是仿照王妃家乡最著名的锦苑建造的,可以说这座精巧的建筑凝聚了王爷对妻子所有的爱。
只是京城承平不比温暖的南方,澜音阁固然精美,却挡不住北地的酷寒,因此他们只有在每年夏天才会住进去。
“我先去拜见义父,你们在这里慢慢‘沟通’。”丢下一句,敖鹰自顾自往澜音阁走去。
在宫里送来给他的那些折子里,其中有不少就是参九王爷纵仆为恶的。义父他或许并不在乎自己的声名,可是身为人子,他不希望自己的义父被传为纵容不法的恶人。
让这个行事越来越乖张的管家在黑鹫的手里吃点苦头也好。
“将军等等我,我跟你一起……”看看将手指扳得咯啦咯啦作响的黑鹫,管家拚命的想跑向澜音阁,可——
“来来来,老赵,咱哥俩亲近亲近。”一只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不要——唔……”一只大手捂住他的嘴巴,管家杀猪般的求救声戛然而止。
敖鹰心中打定了主意,假装没听见管家的惨叫声,目不斜视的往前走。
踏进拱形的院门,这就进了澜音阁的地方了。穿过修竹掩映的鹅卵石小道,跨过一道小拱桥,溪水发出欢快的声响……
这一切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只是如今已经物是人非,温柔和善的义母不在人世了,满手血腥的他也不复当年的少年郎了。
只有那些“卧听清水流音、行曲水流觞之乐”的欢乐,仍留在记忆……
这时脚下的曲径一转,义父高瘦的身影出现在敖鹰的视线里。他正站在义母生前最喜爱的那株牡丹花前,细心的修剪枝叶。
大半年不见,义父变得瘦许多。义母亲手缝制的衣服,此时穿在他身上已经空荡荡的了。
“是鹰儿吗?”听见脚步声,九王爷停下修剪花枝的动作,转过身来。
“义父,鹰儿回来了!”敖鹰心情激荡、喉咙紧绷,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孺慕之情。
“过来,让义父抱一下。”九王爷放下手里的花剪,张开双臂道。
“义父!”他快走几步抱住了义父,像是要将这大半年的思念之情,都倾注在紧紧的拥抱当中。
“好孩子,在边关没给义父丢脸。”九王爷用手捶捶他的后肩,这是他们父子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
“义父您却瘦了。”敖鹰也捶回去。
义父在他心里一向是天神般的人物,他曾一度以为义父是无敌的,可这次回来,他却发现即使是无敌的义父也敌不过时间这个敌人。
“咦?你的脑门怎么了?”九王爷发现了他额头上的伤。
“被一只野猫抓了。”想起那只泼辣的“小野猫”,他仍忍不住想笑。
“进来吧!你义母也一定很想你。”九王爷虽然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没深究,只是松开拥抱的手。
“好。”敖鹰的心揪了一下。
他离开京城时本希望时间能冲淡义父痛失爱侣的痛苦,可现在看来义父对义母的思念不但没有随着时间减弱,反而更深刻了。
记忆里那双总是很强势的虎眸里,如今竟是死气沉沉的,仿佛义母走了之后,有部分的义父也跟着死了。
“鹰儿去给你义母上炷香吧!你也大半年没回来了。”一进书房,九王爷就开口道。
在书房的一面墙壁上,悬挂着真人般大小的画像。在这张由天下第一画师亲手绘制的画像里,九王妃林音飞目光流动、笑靥如花,似乎随时都能从画上走下来似的。
“是。”敖鹰从香盒里取出三支檀香点燃,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之后才把手里的香插到香炉里。
“坐在这,我泡你义母最喜欢的铁观音给你喝。”九王爷在水盆里洗净手,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茶具,亲自泡了一壶铁观音。
“义父您坐着,我来斟茶。”他赶紧道。
“嗯。”九王爷点点头,在一旁的椅子坐下来。
敖鹰学着义母当年斟茶的样子,拿起紫砂的茶壶斟起茶来。随着澄澈黄亮的茶汤注入茶杯,铁观音特有的馥郁茶香顿时溢满整个屋子。
“你这孩子也算是有心了,居然还记得你义母当年是怎么斟茶……”看见熟悉的动作,九王爷又想起过世的爱妻,不禁有些心神恍惚。
敖鹰发现义父鬓边的白发多了不少,微微下垂的嘴角更显出衰老之相,整个人还有些了无生趣的样子。
如果不是义母以“天上地下永不再见”来逼迫义父发誓不殉情,恐怕他这次回来就见不到义父了吧!
“义父……”看见他这样子,敖鹰心中难过极了。
也许他可以将那个聒噪的小丫头带过来,以她让人鸡飞狗跳的本事,一定能让澜音阁变得热闹起来。或许那时义父就不会太沉浸于追忆……
“回来的这一路上还顺利吧?”蓦的,九王爷的声音打断敖鹰的思忖。
“这一路还算顺利。”敖鹰定了定神,回答道。
“嗯,那就好。”九王爷点点头,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顺口道:“你也听到那些传言了吧?”
“鹰儿确实听到了一些。”他顿了一下才回道。
“你打算怎么做?”九王爷淡淡的问道。
“义父打算怎么做,鹰儿就打算怎么做。只是我一直不明白,既然您并不希罕做皇帝,为什么还要抓着皇权不放呢?”敖鹰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问出困扰他多年的疑问。
这些年围绕着皇权的斗争渐趋白热化,贪宫污吏固然在双方的交锋中死了不少,可清官廉吏也有不少受牵累的。双方内耗得厉害,连带边关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稳固。
听着自己敬爱的义父被人诬蠛,他这做义子的情何以堪啊?!有时他甚至会想干脆就把那小皇帝推翻,由义父做皇帝算了,也省得那些纷争,可……
“因为这是我对敖昭岫的报复啊!”以为自己得到了,却又得不到,应该是对那个人最大的惩罚了吧!
“敖昭岫,那不是小皇帝他爹,您的二哥吗?”敖鹰颇为震惊。
昔日老皇帝重病,诸位皇子争夺帝位结果酿成了大祸。危急关头,是义父从边关带回了五十万大军,从而平定了那场内乱。
就在每个人都以为义父会成为新皇帝时,他却将废了双腿的二皇子扶上了皇位,自己甘居辅佐之位。二皇子虽然即位了,却因为身体赢弱无法负担沉重的国事,于是将一切国事托付与义父,如此兄友弟恭一时传为佳话。
先帝驾崩后,只留下九岁的太子。太子稚龄即位,义父又顺理成章的成了他的摄政王。十年来他忠于国事,成为一代楷模。及至幼帝成年提出归政的要求,却遭到义父的拒绝,这才招致世人的诟病。
直到此时,敖鹰忽然知道原来所谓的“兄友弟恭”不过是一场戏而已。
“为什么?义父你一定要告诉我为什么!”敖鹰失去了冷静。
“我们本来该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如果宝儿她还活在人世……”九王爷慈爱的摸了摸他的头顶,第一次对他说起十七年前那场大风雪中惊心动魄的追杀,以及那道永远横亘在他们夫妻心头的伤口……
虽然时隔多年,可是只要一想起那件事,他就觉得心口像是开了一个大洞,铺天盖地的哀伤像要淹没他似的。
“若不是因为敖昭岫的一路追杀,我们又怎会失去还没满月的孩子:若不是因为失去那孩子,音儿她又怎会因为哀伤过度,年纪轻轻的就离开我?”九王爷满怀恨意。
“原来如此……”
怪不得每次看见他时,义母的脸上总是带着忧伤,他现在才知道,原来义母看见他时总会想起她那无缘的女儿。
义父刚才说到大风雪。
他记得义父曾经说起,也是在大雪天里捡到他的,再联想起每次义母看见自己必然会伤心的情景,敖鹰的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难道我也是在那个下雪天……”
“嗯,捡到鹰儿也是在那天。”九王爷点点头,“若不是老天保佑,你差点就被我一把火烧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