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惠不在意其它同学的反应,她特意绕经教室后方,瞥了坐在倒数第二排的安曦好几眼。
觎看的动作太缺乏技巧,安曦原醚枕着臂,死气沉沉地伏在桌面上,被莫名无礼地观察,他略掀眼皮,露出凶霸的目光,不友善地直呛,“看什么?”
“凶屁啊!”李明惠不甘示弱,“我高兴看不行吗?”
“走开,别挡老子抄黑板。”
“你手上连枝笔也没有,骗谁啊!”
“你管这么多做什么,我犯着你啦?”
“我说你一大早见鬼啦,火气那么大做什么?”
他最听不得的就是“鬼”这个字眼,五分钟前黑面才因为话中穿插了“心里有鬼”四个字莫名吃了他一顿排头,现在又再一次被她挑动了敏感神经,一触即发,他整个人跳起来,不顾众目睽睽,摔了课本,直冲出教室。
他漫无目的地横冲直撞,胡逛乱绕,只想把压在心坎沉甸甸的气压甩脱。上课钟响,他置若罔闻,低着头前进,直到撞翻了迎面而来的学生手上的一迭作业本,泄了气,才颓然停下脚步,蹲下和对方一道捡拾散落的本子。身旁跟着加入一双帮忙的手,他瞄了一眼,是李明惠,忧心仲仲地看着他。捡妥所有的本子,交还对方,等周围人散得差不多了,他语气稍缓,质问她道:“跟着我干嘛?”
“要不是你奶奶拜托我看着你,我才懒得管你。”她白他一眼。“老太婆真多事。”他抓了一把廊沿的灌木丛绿叶,洒在排水沟里。“别这么说嘛!她很担心你耶,说你变个人似的。”
她端详着他焦躁的模样,小心翼翼问:“你在担心老师吗?放心吧,她有家人照顾,不会有事的”瞥到他面色一紧,明白自己猜对了,她无奈地劝慰:“安曦,别怪我多嘴,你这样是没用的,老师都要结婚了,况且,她大你八岁耶,这不大好吧?”他别过脸,不理会她。
“你真是——”她跺下脚,见他一脸坚决,不打算回教室了,想了想,退而求其次道:“算了,今天上完课我陪你走一趟老师家,探探她,这样总可以安心上课了吧?”她没有料到安曦对程如兰的迷恋竟超乎想像的深,发展下去会是什么光景?想想令人发毛,安曦却乍然回身,目光炯炯盯着她,认真地以眼神确认她的话。“不用瞪我,没骗你啦!”她缩了缩肩,那双令女人失色的双眼竟令她害怕。
“既然要去,现在就去,何必拖到下午。”原本的阴沉一扫,焕发出生气来。“喂,得寸进尺啊!你以为现在的周末啊?”她不禁拉开距离,怕他当真。
“我求你,就这么一次,将来你有什么事我一定挺你,绝不盖你。”他扼住她手臂,焰得死紧,她挣脱不了,又气又急。“你奶奶说得没错,你真是失心疯了,拜托别吓我——”
“就这一次,我说到做到。”美丽的眼睛逼出灼火,他重申他的要求,脑筋一转,直接想出计策,“我从后门溜出去,你想个借口请假,在我有附近那棵老树下会合,你不来,我就自己去,怎么样?”她还能说什么?依他这种瞻前不顾后的火躁个性,让他单独直闯程家,会有什么好结果?到头来他那狠角色奶奶不找上门来指桑骂槐,搞得李家不得安宁?
“真倒霉,我干嘛跟你有亲戚关系啊!”她哭丧着脸。她若知道接下来的情况超越她的能力所及,就算一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会答应走这一趟,她从来就不了解安曦。
“搞不懂你耶!来就来嘛,干嘛带这只丑不拉叽的狗啊?你以为它会帮你的凶相加分呐?”李明惠一路在公交车上忍了半天?终于在程家门外,嫌恶地发出抗议。“你不懂啦!”他伸长脖子往大门里窥探。“带来就算了,还让它戴口罩,怪里怪所的。我看它不太好惹,你把它拴在门外好了,别吓坏人家了。”她由衷建言。
他斜眯她一眼,不客气地拒绝,“我千辛万苦把它从我家搞出来,差点让我奶奶发现,你要我把它留在外面,你当我神经病啊!”“喂,我是好心劝你,万一它咬了人─喂!你按门铃干嘛?把泥巴留在外面啦!”
安曦二说不说,用力把了门铃,一声紧接一声不放松,急切的程度令门内的人三并两步冲来开门。李明惠窘不可抑,怕他坏事,一把推开他,挡在前头,迎接开门的人。“咦?是你们啊?快进来快进来!你们太有心了,这么关心老师。”程素闻笑容满面,和上一次的心事重重判若两人。
安曦魂不守舍,拽紧手里的狗绳,程母看见泥巴,并不介意,还摸了摸泥巴的头,“真可爱。”难得被衷心赞赏,泥巴竟乖巧地蹲坐,俯首任人抚摩。
寒暄一番后,李明惠开门见山问:“老师还好吗?”“好、好,她没事,”程母高兴地直点头,“这几天她累了点,今天我让她再休息天,明天应该可以上课了。进来吧!”
这么说宋伊人应该是离开了?安曦思忖着,心脏随之剧烈鼓动。随着程母走进客厅,程父从报纸堆里抬头来,慈蔼地朝他们笑笑,“麻烦你们来看如兰了,真是好孩子,坐吧!”“我们想看看老师可以吗?”安曦急问。“当然可以,她就在后院,起床好一阵子了。”程父指向厨房的方向。
他走得飞快,跟不上步伐的泥巴东歪西倒地被拖着走,发出呜呜声。院子不小,有二十多平,在寸土寸金的市区算是难得,程家非常能怡情养性,沿着院墙种了一排扁柏,白色矮篱内有含笑、七里香、桂花等闻香植物,中央有几株不同色调的茶花,开得十分盎然悦目。程如兰站在白色的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弯腰俯看枝头上的花蕾,对着身旁的男人代声谈笑,精神看起来不差。察觉身后的动静,和如兰的男人一齐看过来,双双站直了身子,讶异地直视他和李明惠。
“老师。”李明惠向前唤。程如兰不解地眼神投来,审量李明惠,但尽有几秒,但出现恍悟的表情,露出亲切的笑意,顾然她高得李明惠,视线转向后方的安曦,随即一脸警戒,笑容勉强,像是想起了不愉快的经验,与师生情份,她举起手,说了声:“嗨!安曦,你也来了。”
“老师。”他直勾勾盯着她,盯了约有半分钟之久,她虽不自在,但没有闪躲,倒是身边的男人沈维良看出不对劲,对这个穿着制服、神情复杂难解的大男生兴了困惑,随口问道:“你们特地来的?请假了吗?”“是啊,请了半天,今天早上课不多,都是复习考试范围。”李明刊赶紧答。
安曦移开目光,寒意直赶四肢,不必再费力搜寻,那双妙目已失却了原有的温柔和关注,眼睛骗不了人,他一直确信这一点,这次他看向沈维浪,从头到脚地打量,一丝不放过。他渐渐明了,这个外形挺逸的男人如何能迷惑女人,连男人也不得不对他折服吧!宋伊人不过是其中用情最深的一个。然而沈维良选择了美丽能干的程如兰,他并未对纯良执着的宋伊人动心,安曦无从理解其中的曲折,只是打从心底确信,沈维良没有处理好三个人的
关系,才让一厢情愿的宋伊人肝肠寸断,猝死于意外,他不是直接的刽子手,却是推波助澜的始作俑者。
“说到这里,明惠,班上复飞考进行到哪里了?可以请你明天抒发经一科的进度表交给我吗?”程如兰认真地问。这个要求当场令李明惠愕然。程如兰是班导,复习考的进程应该了若指掌,为何反倒向她询问?但程如兰不是第一次行止异常,李明惠一向是个懂事的好学生老师左右手,她识趣地应和:“可以啊!我明天一早就交给老师。”
安曦面无异状,内心清晰无比;真正的程如兰这几天忙着填补空白的三个多月,她必是敏感的察知在迷茫昏蒙时做了一些她想不起来的事,她小心地不露破绽,努力恢复以入的记忆和旧时的生活态度,尤其是和沈维良的关系,安曦不经意看到,她和沈维良在背后十指交握,他们重新获得了彼此。伊人呢?还会有谁记得她?
一股愤慨油然而生,他蹲下身,除去泥巴狗嘴上的安全罩,解开它脖子上的绳勾,亲昵地拍拍它的背脊,凑在它的耳边,悄悄下着命令:“泥巴,快去,看到那个漂亮的女人了吗?你曾经想咬她的,记得吗?现在就去吓吓她,我绝不会骗你,快去!”没有人听见表情善的他耳语些什么,他怂恿着泥巴,渴望再一次看到失控的程如兰离魂,他要宋伊人回来,不顾一切要她回来。
得到自由的泥巴,轻松地伸展腰身,抖抖纠结的毛发,对着空气档闻西嗅,没有做出攻击的预备动作,反而原地抓耳挠腮起来。他不耐地皱起眉头,沉声下令:“去啊!不去我扁你。”
这句威胁它仿佛听懂了,畏首畏尾地看了看安曦,慢吞吞向前走去,停在程如兰足前。目光聚集下、泥巴没有符合主人的期待长毛直竖、张牙舞爪、做出常有的备战姿态,它低低呜鸣,一下一下地舔起程如兰的脚趾来,讨好地摇尾乞怜。程如兰不疑有他,俯身搔搔狗儿的颈项,妖声逗弄:“安曦的小狗吗?叫什么名字?”
安曦泄了气,伴随失望而来的,是大量的愤怒,源源推动着他,让他未及细想就下了决定。他霍然直起身,屈起了拳头,迎向沈维良,冷不防欺身过去。沈维良的注意力完全在未婚妻身上,笑容持续着,当饱含恕意的挥击扫过下颚,血腥味直窜口鼻时,他还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已仰倒在地。安曦横跨在他腰腹,拳头精准地落在那张完美的面庞上,每一拳都附加一句怒责:“都是你、都是你,是你这个混蛋!是你杀了她!就是你!”
一声尖叫刺耳地响起,李明惠冲上前企图制止疯狂的安曦,“住手啦,你发什么疯啊!”安曦打红了眼,挥臂将她甩了几步远。程如兰怔上半天回神后,除了尖叫还是尖叫,尖叫声引起了程家父母的注意,前后奔赴现场,程父不加思索,一举擒抱住失去理性的安曦,拚命将他拖离毫无还手余地的沈维良。安曦扭动挣扎,余怒未消;沈维良奋力昂起上身,一脸红肿,又惊又惧,鲜血不断从鼻孔淌下;程如兰扶起他,泪眼汪汪,“你有没有怎样?真是太过分了……”
“安曦你神经痛,你被鬼附身啊!”李明惠不敢置信,爬起来后直打颤。
“年轻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维良得罪你了吗?你们是第一次见面吧?”程每压抑住慌乱,朝双臂被控制住的安曦质问。他狠瞪着沈维良,“问那个混蛋啊·他心里有数。”
没头没脑的回答终于惹火了程如兰,她起身回头,走向安曦,挥手便是一记麻辣的耳光,“打你这个没教养的学生!你今天要是说不出个合理的解释,别想再待在这所学校。”
“谁希罕!”他仰起下巴,悴了一口,怒视她和沈维良,咬牙切齿,“别以为你们可以逍遥,我要你们永远记和宋伊人、宋伊人、宋伊人……”三个字如同符咒,把每个人都钉住不动。程父松开他,默不作声和程母对望;程如兰瞪目呆立,半晌合不拢嘴,沈维良忍着错眩,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抹去一嘴殷红,“你认识伊人?”安曦揉了揉发痛的指节,紧绷着脸,牵起缩在角落的泥巴,系好颈圈,拍拍脏污的裤管做着离开的准备动作。
“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你和伊人是什么关系?”沈维良按住他的肩头。他不客气地挥落沈维良的手,再狎近对方的侧脸,状似耳语;“你没有资格知道。你们一定会记得宋伊人,可惜不会让你们很愉快。”没有人再拦住他,没有人打破沉默。
他自行步出程家,抬首望向明亮无云的天际,轻轻说了声:“伊人再见”风款款吹来,遣蜷环绕他,似无声的抚慰。他垂首看着沾着血渍的右手,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他请了两天假,对内对外都称病,病名是肠胃不适,拉肚子。但是时候到了他照样吃饭,吃完便上床发呆,发完呆便昏睡,病容看不出来,比平日沉默倒是真的,走到哪里都挂着兴味索然的表情,问不出个梗。
他妈妈忍着不发作,坐在楼梯口最醒目的位置上观察他的动向,他也不以为然,经过电话机时总会望上一眼,电话多数时哑然无声,偶尔响上一次又都是找他奶奶的,就是没有学校的来电。程如兰没有告他的状。第二天,他确实了这个事实,心里并无侥幸的窃喜,只有省却麻烦的轻松。可惜空洞的感觉并没有放过他,镇日如影随形,耳机里狂闹的舞曲遮蔽不了,专心做深呼吸却烦躁得想吼叫。
念头一转,趁奶奶出门,把泥巴偷偷抓进房里训练喝酒,酒是他奶奶精心泡制的宝贝人萋酒,才灌了三小杯泥巴就不支倒地趴在地猛吐舌,乐趣尽失。缺乏小酌对象,他独自啜饮着闷酒,喝洒经验屈指可数,只觉得还算顺口,一杯接着一杯,无聊了,还从坛子里挖出一小截像手指的华肉,咬了一口,淡而无味,随手扔给地上发出怪叫的泥巴。
酒精逐渐发挥了力道,他浑身暖和,筋骨松弛,半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身躯像浮游在云端,软绵绵失重无依,但紧黏不放的虚无感终至消失了。眼帘慢慢垂下,刚密合不久,就有人在叫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