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很好奇她是在哪里学画的。据他所知,她大学只念了一年就辍学,在补习班是从助理导师做起,转跑道来到弘风后,在这人多事繁的环境下也能吃得开。
她一直做着与绘画无关的工作,看似单纯的外表,却包裹住令人意想不到的能耐,尤其当他见识过她的画作后,对她更泛起了浓厚的探究兴趣。
她对于绘画的热爱,岂止用“喜欢”就能形容。绘画,早就成了她的生命,如果没有绘画,她不可能熬过那段黑暗无助的少年时代,没人明白她有多感谢绘画给她带来了希冀,让她在那段痛苦的日子里不至于发疯……“我告诉你一件事,但你不能笑我哦。”她表情神秘而羞涩,却吐出坚定的话语:“我想当画家。”
他笑了,为她这孩子气的模样。“人活着就要有梦想,那样才活得有意义。我认识很多过得浑浑噩噩的人,下班后不是去飙歌就是到处混,与其庸庸碌碌地过一生,倒不如早早订下目标,朝着目标去努力打拼,这样才不会浪费生命。”
“说得真好。”她由衷道,暗暗动容。当梦想太难实现,便会被视为白日梦;别人都觉得她不切实际时,他却能一针见血地道出她的想法。
她就是不要活得像行尸走肉,才会一直坚持梦想,没想到……他懂呢,害她乱感动的,顷刻间有种觅得知音的奇妙感受。
“我不会笑你,反倒替你感到高兴。有梦想就有希望,太多人活了半辈子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嘛,所以啊,有人生目标也是值得感恩的事。”至此,他终于明白她为何要擅入档案室了,原来全为了偷师。
她垂眼,苦笑说:“是啊,人都是靠希望活下去的。”做人太苦太累,倘若连个希望都没有的话,还能靠什么撑着活下去?
“你呢?是从小爱画才踏上创作主路?”她抬眼,觑向他英挺的眉眼,对他的心路历程也不乏好奇。
“我是到了要考大学时才决定念美术。高中念的是理科。”
她很惊讶。“那……你不就是创作界的白先勇了?”
沈书行笑出声。“真贴切的形容。当初我报台艺大也是先斩后奏,但我比白先勇惨,后来我被爸妈骂到臭头,他们还跟我呕气呕足半年,朋友都以为我疯了。”
以他的成绩,就算要考上医学院也非难事,可见当年父母对他的决定有多愤怒了。
“哇,家庭革命大抗争喔。”弃理从美又誓死维护自己的理想,酷!
“对,真是场大革命。”他忆述:“他们认为读理工将来才有出息,我却觉得他们的想法肤浅。上大学后,我除了忙课业,还到处跑广告公司自荐作品,后来终于有公司固定给我案子写了,他们还是很无奈,不过倒是加快了他们接受现实的速度。”感谢父母的激励,不然他之后哪来的资金跟两个老友合伙开公司?
“你的故事是坚持梦想的好例子呢。”真是个好榜样,她立志向他看齐。
“但我的叛逆不是为了梦想。”她眼底透现的崇拜教他失笑,若然被她知道了原因,会很失望吧?
“嗄?”
“我真正爱上创作其实是上了大学之后的事。”他看着她讶异的小脸,忽然一阵心血来潮,问她:“想听故事的前传吗?”
还有前传哦?她连忙颔首,期待他更励志感人的拼搏经历。
“我在高一时才真正学画,之前我连蜡笔和粉彩笔都分不清楚。有这么突然的兴趣,是为了要追我家附近那所女中的校花。后来我不顾家人反对,坚持上台艺大,也是为了她。”回忆年少时的幼稚,他汗颜了,事情根本没她想的那么伟大嘛,“不爱江山爱美人?”好老梗喔,但不能否认这是打动万千少女的最佳剧情。
“你是在暗讽我贪逸美色?”他瞥她一眼,看吧,就知道她会这么想。
“那很浪漫呀!”她笑得好无辜。“后来呢?”她期待更浪漫的下文。
后来?他踌躇了起来。要不要把那些不堪娓娓道来?但,看进她澄净的双眼,又说不出“就分手了啊”来敷衍她;而且,他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还在介怀过去的事。
“做了同学,自然就跟她交往了。毕业后我去当兵,我们的感情还是很稳定;直到有一天,我开始听到同学圈内的一些流言,我不信,觉得那是跟她共事的同学造谣中伤她,而她也否认了;最后是我的好朋友证实了谣言,她才肯坦白一切,然后就分手了。”说完,他如释重负,四年来心里的芥蒂似乎在这淡然口气间烟消云散了。那次,是苏恒亲眼看到她跟知名富商上饭店。事情揭发了后,她没有再像上回那样大哭否认,只是平静地对他说:“我渴望成功,只有他能带我去法国。”
将近十年的感情就这样告吹。
虽然他没道破分手的原因,但想也知道是被劈腿了,温报晴不知该说什么,本以为就算他恢复了单身,也该是段美好情事,谁知……“枝上柳绵吹又少……”呃,怎么把浮现心底的喟叹说出来了?她在干嘛?
他微笑。“天涯何处无芳草。”真是至理名言啊,他不就遇上她这株小草了?
她傻笑。“你中文不错哟……”那么冷门的上片词,他居然接得下去。
“小时候,我爸会逼我背诗词。”如果她肯正眼看看他的表情,就会发现他根本没有她想像的那么难堪。
“是喔……”继续傻笑,她目光四窜,刚才真不该追问下去的,害他回忆起那些不愉快的事,她好内疚咧。
这时候,翟爸翟妈终于端出了午餐,夫妻俩热络地招呼沈先生,他也很健谈,从道地菜肴聊到附近的特色餐馆,长辈口沫横飞地介绍着,他一贯笑笑地接收,暗自计划这几天要和她一起去吃喝玩乐个痛快,乐融融的气氛让温报晴松了一口气,她真希望这里的简朴人文能令他惬意快乐。
“爱吃干面呀?晴晴,有空记得带沈先生去阿英面店喔。”
翟妈妈热切地吩咐着,而她也毫不犹豫点头了,还很义薄云天地跟沈先生掷下豪言:“你有什么地方想去又不知如何去的话,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带路。”
他听了心里暗爽。他不只会变身路痴,还会制造很多问题请她帮忙,老实不客气地将她的热心榨个干干净净,顺道把她拴在自己身旁,培养爱情。
“好,一定告诉你。”一定要追到你。
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愿意牺牲时间带沈书行到处走,即使被打乱了休假计划也无所谓,还跟他玩得很开心。
除了游山玩水、尝尽美食外,他们最常做的,还是画画。她越来越喜欢看他画,偷师的意图十分明显;而他也不藏私,不仅对她的疑问悉心解惑,还用心指导她每一幅实验性的作品。
她在他身上学到了很多很多。
在咖啡厅结帐后,沈书行把所有画具往自己身上扛,只让温报晴抱画纸,步回月眠之时,他问她:“明天什么时间出发?”
“呀?”她轻叫了声,记起后天就要开始上班了,立时垮下双肩。
“中午吧。”唉,时间过得真快,好想留下来喔。
看她垂头丧气的模样,他抿出笑痕。“不想上班?”
“也不是。”想想待在弘风的好处,她一扫沮丧,握拳自励:
“我要加油,多待一年就多一天年假,肯定一年比一年开心!”
“这么不爱上班啊?”他大笑,看她在公司可勤劳了,原来满脑子都是放假。
谁会真心喜欢上班呀!她哈哈笑。“你不懂啦,以前在补习班就只能放暑假,都不能选其它日子的,害我每次回来都不能跟爸爸过生日。”
“爸爸?”他疑惑了,怎么都不见这号人物出现过?
“喔。”她笑了笑,感觉心口揪了揪,但已习惯笑着带过那阵痛楚,“他走喽。”眨眨大眼,她用力眨走眼眶涌起的酸涩。
走了?沈书行听不太明白,正想问。却被她接下来的道歉驱走了疑问,“这星期辛苦你了,害你一直被老板他们误会。”流言被长辈们用力宣传,现在连月眠的客人都误以为他们是一对,她真的感到好抱歉。
“不会。”他哪里辛苦了?被误会了,还乐的咧。“老板只是太关心你了。我看得出来,他们都很疼你。”连带他也一并得宠,老板几乎把他当女婿看了。
她笑笑,不说话了,心忖这真是个特别的假期,特别有压力和假期,唉。
不知她抗拒的心理,他继续说:“做长辈的,当然希望你能找到好伴侣,老板只是想你幸福。”
“有男友就幸福了?”她还是挂着微笑,眼底却渐现不耐。
“那当然。父母不可能跟着你一辈子,你总要有个人在身边——”
“真是幸福的话,哪来那么多的家暴问题?”她打断他的话,怎么又是这种千篇一律的训言?真刺耳。“就算不结婚,光谈个恋爱也能搞出人命,你有看新闻报导吗?台湾每年差不多有四十万人次堕胎,虐待女人的男人更是不计其数,这样也叫幸福?”
他皱了下眉,不禁停下脚步,望向一脸愤慨的温报晴。“你不像想法这么负面的人。”
“我不是负面,是实际。”她强调,也不忘回敬他:“你也不像想法这么老古板的人。”
“我刚才说了,我指的是好伴侣,不是你讲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人。”
他眉头紧拢,不解她哪里来的偏激想法。
“看来我举错例子了。”她看着他,深深地看着他纠结的眉宇。“我没有要讨伐或批判些什么,只是觉得爱情不是女人唯一的出路,恋爱也不见得是必要的,我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他并无恶意,她实在没道理在他面前乱发脾气的。
她当然明了长辈的好意,但她能照顾好自己,这么多年来,她不是都办到了?
会有这样独立的思维,她实在不像只有二十二岁。
一直不太明白自己为何会喜欢上一个跟自己相差快十岁的小女生,此刻,他总算弄明白了。
“就当我没说过那些话,你别生气。”惹怒她,非他本意。
“没生气。”只是觉得有点烦。
“对不起。”
她忍不住笑了。“都说没有了嘛。”干嘛给她认错?她受不起咧,“可以问最后一句吗?”
“什么?”
“真的不想有个人照顾你、疼爱你?”他眸光炯灼,开始觉得事情棘手了。这几天才觉得自己前途一片光明,怎么突然告诉他原来天快黑了?
搞什么东西!
虽然不太明白他为何要咬着这问题不放,但她还是思考了下,才回答:“那样很可怕咧,万一哪天他不想照顾、也不再疼爱我了,那怎么办?”没什么比人心更善变,她又不是爱作梦的十八岁少女;再说,她十八岁时也不曾有过什么恋爱念头。
总为生活奔波的少年时代,那些风花雪月的浪漫自然是无必要的东西;她习惯了独身,也安于现状,真的,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好快乐。
面对她的疑问,他眼底凝起深绪。“听起来,你满缺乏安全感的。”沉声下了结论,他不解到底是什么让她变成这样?外表朗笑连连,内里忧惧重重,好矛盾。
“是喔。”被看穿了,她也直认不讳。“可是,没安全感也不是什么坏事呀,那样不是更能推动自己去争取想要的?听起来像坏事,但反过来想一想,就知道也有它的好处。”这世界拥有太多色彩,哪个颜色最好最美,向来没有绝对的定义。
“我该说你乐观吗?”当以为她悲观,其实不尽然;说她乐观?想想又不对,看着她,他总有些茫然。这女生,是个大难题大考验,倘若“女人如书”的说法成立,那么,她就是他遇见的群书当中,阅读起来最为艰涩的一本了。
“哈,才不,我只是看得太开喽。”她笑了笑,凝望他嘴边的苦笑,竟冲动地问:“你呢?还为那件事不舒服吗?”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对他……好像关心过度了,会不会太鸡婆了?
她习惯充当劝说员,但别人要不要听随他们便,她不会再说第二遍,怕烦到别人也累到自己,但是沈书行……下意识地,她希望他快乐,不要他被那件事螫到知觉麻痹;很反常,也很奇怪,但她告诉自己,这只是她仗义的性子使然。
“你不是说过要看看那片白?”看她瞬间笑眯的眼睛,他勾起唇,微笑说:“没有她,我就不会发现自己真正的志趣。这些年来,我并没有损失。”
他真的想通了,也看开了。感情事,本就不能勉强,强求回来的爱情是瑕疵品,有他一辈子都修补不回来的嫌隙,与其作茧自缚,不如放开过去。
“有在听课喔。”好乖的学生,没把她的话当耳边风。
他皱眉。“你把我当成学生了?”他成年很久了耶,“哪敢,我要叫你师父咧!”她笑,心中很是满足,真的帮到他了呢,觉得好欣慰。“你看,好蓝好蓝喔,你看要怎么样才能调出这种蓝?”他仰首,辽阔蔚蓝得无一片浮云的晴空,像柔风抚向他的眼,并细密包围他所有的感官,这是他看过最简单、也最舒服的颜色;这片蓝,让他连心都澄净了起来。
这女孩啊,总让他看到常被匆匆忽略的美好,教他学习在平凡里观察出不凡的风景;和她在一起,他有种安稳的温暖,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抓紧这份踏实的感觉,垂眸凝望她脸上那抹恬淡而满足的笑靥,他嘴角扬起了笑痕,她,果然是来给他报告晴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