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的别业里,今晚有一场赏月宴,受邀的全是公主亲信之人。
官拜六品上中书舍人的冯守夜把整头黑发束在脑后,如丝缎般的发尾,倒映着别业内的琉璃灯一闪一闪,带着亲随在公主家仆的带领下,进入别业里搭建得金碧辉煌的戏台。
坐在主位的太平公主一见到他,立刻眉开眼笑地朝他招手,要他过来。
“守夜,你总算来了。”
“守夜迟了些,倘若坏了公主的兴致,还请公主原谅。”冯守夜来到太平公主跟前,恭敬行礼,可一双慧黠的墨黑瞳眸直勾勾地盯着她。
“呵呵,怎么舍得呀?来人,替冯大人看座。”太平公主将冯守夜安排在身边的位置,两人不时低声交谈。
时人都知道冯守夜是太平公主一手提拔的,两人走得很近,不时有两人过于亲匿的消息传出;这对露水姻缘不断的太平公主而言,并非大事,冯守夜看来不过是她其中一个较为疼爱的男宠而已。
严格说起来,冯守夜的长相并不特别俊俏,顶多称得上顺眼无害,以如此平凡之姿却能夺得太平公主的信任,全多亏他机敏的反应和俐落的办事效率。
人家说,拍马屁不能拍到马腿,冯守夜不仅是舌粲莲花的高手,只要和他交谈过的人,很少会有不买他的帐的。大概是看上他善于说服别人这一点,才使他从众多男宠中脱颖而出,也让他捞到个正六品的中书舍人之位,更是六位中书舍人中的“承旨”。
当然,对有心人来说,这个官并不大,也不高,可从没听冯守夜抱怨过。他更不会仗着太平公主的宠爱而颐指气使,和前帝宠爱的张氏兄弟大为不同,所以在朝中建立了良好的人脉关系。
但,这并不表示他就是个好人。
“听说东瀛来的使者要表演一套他们国家的刀法,我记得你对刀剑之类颇有研究,担心你赶不上表演的时辰,还要他们延后等到你来才准开始。”太平公主抿唇轻笑,笑容清丽优雅,年过四十看起来却风韵犹存。
“守夜惶恐,希望没坏了公主雅兴,不如就请使者开始表演吧。”冯守夜也不管台上表演到一半的戏班子,微微偏着头,露出温和的笑容,像个不解世事的孩子,天真无邪地建议。
冯守夜最厉害的就是无论做出任何要求,都用看起来像孩童般纯真的笑颜来应对,常常教人忽略了他的要求有多么可恶,不自觉地答应他。
这也是他不需要摆出被宠坏了的骄矜自大便能无往不利的原因。
太平公主立刻挥挥手,命令道:“来人,戏不看了,让东瀛的使者开始吧!”
即使是自己提出的要求,冯守夜在得逞后,脸上犹然挂着与己无关的纯洁笑容,状甚随意的睐着四周的景象。
没多久,两个浓眉大眼,五官有棱有角的东瀛武士出现在戏台上,手持一把细长的刀,正要开始表演之际,冯守夜突然懒洋洋地开口了。
“公主不认为只是看他们比画早已知道套路的刀法有些无聊?”
闻言,太平公主登时了解他的意思。
“前几天新进的那批下人里,挑几个有长肉的出来。”
别业总管听命领了三个男人来到太平公主面前。
“守夜,你觉得哪个比较有看头?”太平公主问。
冯守夜根本连看也没看,慢条斯理的吃着亲随剥好的虾,随口道:“和他国武士切磋的机会难得,别让他们失了宣扬国威的机会,全上吧。”
“给他们一人一把刀。”太平公主又下令。
“刀?”冯守夜似乎又找到能刁难的地方,“既是要让对方见识我大唐国威,用刀未免太瞧不起我大唐勇士,将来说出去也会被笑我们恃强欺弱,不如……拿筷子吧!一人给他们一双筷子,身为大唐勇士绰绰有余了。”
在场的其他官员听了,莫不为之愕然。
东瀛武士拿的是真刀,在没有套好招的情况下,危险相对增加,冯守夜简直是要那三个下人拿命来博君一笑!
“确实有趣。”太平公主斜睨了他一眼,然后指着拿着筷子的三人其中一人,“就你先上吧。”
那个看起来骨瘦如柴的男人被点到后,其他两个暂时松了口气。
冯守夜分神觑了那个男人一眼,随后又无关痛痒地继续吃虾。
戏台上的东瀛武士听不懂他们的话,对眼前的情势感到困惑,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旁边有人对他说可以开始了,他更是莫名其妙地看向那个只拿着筷子,好像随时会倒地不起的瘦弱男子。
“还不开始吗?”冯守夜淡淡地开口。
“你,”太平公主指着面黄肌瘦的男子说:“他听不懂就算了,你难道也听不懂我的话?”
男子转头朝太平公主看了一眼,正好和抬起头的冯守夜对上。
“大人,您没事吧?”注意到冯守夜端着茶杯的手一抽,亲随——仲孙袭在他耳边轻声问。
冯守夜——也就是冯京莲,放下茶杯,拉高衣袖悄悄擦拭溅出来的茶水,回以一笑,然后低声对他说了些话,接着继续吃东西,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
在懂得东瀛语言的人快速和武士解释过后,武士脸上露出不能苟同的表情,但在看了看自家大人脸色沉重地朝他点头,也只好高举刀子朝男子劈过去。
这是屠杀,不是比画!
在场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也认定那把刀会直直砍在那个似乎连拿筷子的力气都没有的男子身上时,刀,偏了。
冯京莲藉由向太平公主敬酒时用眼角余光瞥了眼。
不是刀偏了,是那个男人动了。
东瀛武士显然觉得奇怪,他虽然气势做得很足,却想着在快要砍到男子的时候停住,偏偏他眼前萎顿的男人却突然消失了。
不禁感到纳闷,东瀛武士回过身,决定再试一次。
第二次,他的刀还是偏了。
以众人的眼力来看,或许会觉得是东瀛武士的刀偏了,其实是男子以很快的速度,小幅度的移动着,他们离戏台有一段距离,看起来就像男子命大,刀连连砍偏。
“看来我朝勇士确实有那么几分可自豪的功夫。”太平公主的笑容看不出情绪。
“公主,不知您愿不愿意和守夜打个赌?”冯京莲突道。
“说来听听。”一如往常,太平公主对她的话都很感兴趣。
冯京莲确实是她拔擢的,她也是唯一一个知道冯京莲其实为女儿身的人。表面上她们看起来像是主人与男宠,事实上冯京莲是她手中的一颗棋子,而且还是最有用的一颗。
她先后除掉了张氏兄弟和不少政治立场矛盾的敌人,这也是为何她会对冯京莲的要求十听八九的原因。
她确实疼宠她,却比较像是爱惜人才的那种感情。
“微臣赌东瀛武士不管砍几刀都砍不到那个男人,您有兴趣押相反边吗?”冯京莲直视着太平公主。
“赌注为何?”太平公主似乎觉得有趣。
“如果臣有幸押对宝,请把这名下人赏赐给臣,反之,听由公主决定吧。”
“听起来是个小赌注,倘若你想跟我讨只狗,随时可以直说,无妨。”
“公主如此了解守夜,定知道守夜就爱养些无家可归的狗啊猫的。”冯京莲替太平公主倒了杯酒,亲自送到她面前,“但是守夜讨厌无功受禄,用赌的就还好了。”
“既然你这么说了,就如此吧。”太平公主索性顺着她去了。
赏月宴结束后,冯京莲如愿多了个下人。
“你叫什么名字?”仔细观察男人像极了雍震日的铁灰色眸子,冯京莲问。
男人露出抗拒的神色,没有答腔。
“嗯……那从今天开始,你就叫水禺好了。听懂了吗?我叫你水禺,你就必须出现。”
男人脸上的除了抗拒更多了嫌恶。
“可别会错意,我不是对你有兴趣,再者我也不是要救你,别有在我这儿会比在公主那儿舒服的想法。”冯京莲顿了顿,对那个没有好脸色的男人,用人畜无害的笑容说:“你只是我养的一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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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禺跟在仲孙袭身边学习,很快便学会了冯京莲交代下来的那些“肮脏事”该怎么做。
他比较不懂的是,这个新主人明明说自己只是一条狗,却不像对待狗那样打骂他,反而让他学习许多以前从未见识过的事物,虽然她说是为了让他能帮上忙,他还是觉得很奇怪。
仲孙袭曾经说过,那是因为他的眼神令她想起一个思念已久的人。
他不是个爱搬弄是非的人,所以没有问那个人是谁,只想着要快点赶上她给予的程度——没办法,人家给他多少,他便还多少是他的坚持。
“水禺,你杀过人吗?”那一天,冯京莲这么问。
跟在冯京莲身边替她处理大小事的仲孙袭听见这个问题,忍不住抬头看她。
“依你的身手,不可能没杀过人吧?”冯京莲双手交叠放在下颚,笑咪咪地说。
每当看到她这样的笑,总会令水禺忘记她其实比自己还小。
“我没听过哪户人家养的狗除了要学会识字,还得兼杀人的。”水禺板着一张脸回答。
“嗯……总是会有需要的时候,例如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人啦、拉屎的时候忘记带草纸硬要跟我对分的人啦、拉屎的时候忘了带草纸结果旁边的也忘了带的那个人啦……总之有很多情况的。”冯京莲抓起自己长长的发尾,一边玩一边说。
“我完全搞不懂大人是跟茅房有仇还是跟拉屎的人有仇了。”许是跟冯京莲相处有一段时日了,水禺也学会这种吐槽的说话方式。
“呵呵,横竖你会挥刀吧?”
“如果有刀的话。”
“仲孙,麻烦你替水禺拿把刀。”冯京莲交代道。
“是。”仲孙袭随即回答,这其间还替她处理公事,以及分类从其他大人送来的请柬、密件和……为她在暖炉里添柴火。
水禺从没见过仲孙袭拒绝冯京莲的要求,但看得出来,并不是因为冯京莲用上那种人人无法拒绝的笑容,而是仲孙袭自愿的。
“拿去。”冯京莲交了封信给他。
水禺立刻明白是有事要他去办。
“水禺,今天晚上你跟仲孙一起出去。”他前脚刚踏出书房,冯京莲的声音跟着追了出来。
“是。”水禺应声的同时,人已经不见踪影。
仲孙袭走过去把门关上,一边数落,“他老学不会关门。”
“也许再过一阵子吧。”冯京莲不怎么在意,话锋一转,“今年,岁时他们会回京过年,你知道吗?”
七年前,她在太平公主的帮助下,以“冯守夜”这个名字,重新假扮男人入朝为官,隔年张昌宗诬告魏元忠与太平公主的男宠司礼成高戬,使得前帝大怒,将魏高两人下狱,太平公主和二张的关系彻底决裂。
神龙元年正月,前帝病重,李氏拥护者,以宰相张柬之为首发动兵变,她和太平公主同盟的最大原因——张氏兄弟,在那次事件中遭受诛杀。太平公主因为诛杀张氏兄弟有功,受封镇国太平公主,而她则是太平公主身后的一抹影子。
那时候她只想杀了害雍震日半死不活的张氏兄弟,对权势地位还不迷恋,却积极的想让太平公主拔擢雍震日。
她的想法很单纯:官越大,他越安全。
如今在她的暗中帮助下,雍震日已为正四品上的忠武将军,由于边关的大小战事不断,所以他们总无闲能回来,回想起来,自从一心想着要成为朝臣,保护他之后,他们也有七年没见了。
她让仲孙袭捎去许多封信,得到的回音却很少,大部分是由仲孙袭转述他和大伙的近况给她听。她不是没想过到边关去看他们,手边却总有一堆事情要处理,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人脉,也不能有一日疏忽,毕竟这是个黑吃黑的地方,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在她算计别人的同时,自己可能也已在对方的算计中,她无法一日不知道朝中动向,别说懈怠,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也许,她是变了。
但在这个利欲薰心的世界里,谁能永远保持纯真不变?而她早就决定,为了守护最重要的东西,双手血腥亦无所谓。
“我很想说怎么会不知道,偏偏我又非常了解你提起这件事的原因。放心吧,我会负责安排其他师弟,让你和年时有一整晚的时间相处的。”仲孙袭正经的脸上难得出现笑容。
“谢谢。”冯京莲放心的笑了,那是只有面对一路陪着她的仲孙袭才偶尔会出现的。
为了这抹笑,要他做什么都值得。仲孙袭暗忖。
“啊……还有一件事。”处理公事到一半,冯京莲又道。
“什么?”该不会是想要求延长和雍震日相处的时间吧?
冯京莲觑着他,挤眉弄眼的说:“你该记得他叫岁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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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看得到城门了。”
听见前方传来的消息,骑马跟在雍震日左边的蓝桂,开口道:“将军,你送给妻子的礼物准备好没?”
在右边的万二模仿蓝桂的语气,“是啊,将军,听说夫人今年特别来长安陪你过节啊,你是准备好没?夫人会失望的。”
“夫人要是失望的话,一定会拿刀砍你的。是说……小京应该也配上真刀了吧?”蓝桂的问题没人能回答。
在武馆谁有资格配上真刀,是由师父决定的。
“小京有在信里提过吗?我想她一定非常想用真刀问候你吧,到时候我们要闪远一点了,小桂。”
“小二,放心,我会闪很远的。附带一提,我不是看不起小京,我从头到尾看不起的都只有二师兄而已。”
“喂,前面和后面的话根本没关系嘛!”一直默默任由他们说的雍震日终于忍不住开口。
许是边关战事出现议和的曙光,他们才会放松许多,而且越接近长安,越能感觉到令人怠惰的平凡,从他们改变的称呼和越来越多耍笨的情况来看,雍震日敢断言,他们已经完全松懈了。
“啊!抓到蟋蟀了!”万二甚至开始抓起蟋蟀。
“启禀将军,我发现一个在偷懒的家伙,请用第七百五十二条军法,严办他。”蓝桂指着万二说。
“你先告诉我第七百五十二条军法是什么。”雍震日白了他一眼。
“嗯……就是把蟋蟀身上所有的条状物拔掉以后再——”
“欺负蟋蟀的人都是坏人!”万二以正义的铁拳狠揍蓝桂。
被揍得摔下马的蓝桂从地上爬起来,慢吞吞地摆开架式,“我有没有听错?平常欺负蟋蟀的人不就是你吗?”话落,换他以飞踢踹向万二。
“别吵了,我们要准备进城了。”眼见城门出现在眼前,雍震日捺着性子说。
“启禀将军,他们两个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了!”
雍震日的额头青筋怒暴,一边怒吼一边冲向他们——
“你们是叛逆的小鬼头吗?故意装做没听见娘亲的话的小鬼头吗?啊……这么说来我是娘亲吗?不对,我叫你们不要再闹啦!不要让我说上两次!”
“事实上,你也只说了一次。”一道清脆、难以辨别男女的嗓音虽然没有明显的高低起伏,却穿透了所有杂音传入他耳里。
比雍震日先看见来人的蓝桂和万二纷纷露出久别重逢的开怀大笑,绕过他朝冯京莲跑去。
“小京!你真的来了!看看你还是一身男装成什么样?穿女装啦!你穿女装很漂亮耶!”蓝桂拉着她的手,兴奋的语气里夹杂着嫌弃,这是他高兴时特有的说话方式。
“穿男装比较方便,况且你说什么我穿女装漂亮?我记得我穿嫁裳的时候你们明明惊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冯京莲虽然是对着蓝桂说话,但眼角余光一直注意着在不远处的雍震日。
她能感觉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一寸都在渴望着他,渴望见他,渴望和他说话,渴望听见他的声音,渴望碰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