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持令牌快马过了百定边境,不往百定皇城而去,反倒是直接朝城郊北方的鬼川镇走。
两人一路直驰到鬼川镇的冶铁厂外,外头有百定官兵看守着,一见是西引胤征王,随即进入冶铁厂内报备。
白萝把主子和自己的马匹交给看守的官兵,累得倚在树边,直睇着他家王爷俊挺的身影,开始后悔自己干么一早就怂恿他扳回颜面。
话说两个月前,西引百定同盟,拿下南济大军,逼得南济皇帝割地又赔款,元气大伤,然而西引也没占到多大好处。一回西引,王爷立刻呈请皇上运送石钢到百定,且以交流冶铁技术为由,一得闲便有借口来到鬼川镇。
来这儿干么?交流冶铁技术?
想得美!说穿了,王爷只是想为自己争一口气,不甘心连两次败在一个女人手下罢了。
而话说回来,他又为何要怂恿王爷来此?
因为这么一来,王爷就不用老是征战四方、恶意挑畔他国,可以让中域这块大地得到片刻安宁一他真是功德无量呀。
只是,有必要一大早说了,晌午就赶到鬼川镇吗?这可是几百里路呀!
“白萝,要鬼叫,最好关上心门,别让本王听见。”背对着他的玄夜爻似笑非笑地回头。
“……就是故意要让王爷听见的嘛。”
他知道王爷的五感比常人强得太多,眼能透视,耳能闻百里外,只要有心,就连人的心思都逃不过他的耳,然而王爷不常这么做,因为他渴望当个常人。
玄夜爻身穿墨黑镶银边交领锦袍,外罩深紫色裘篷,长发垂束肩下,几绺垂落鬓间的黑发,映衬得他玉容更加润白,五官深邃,只是眸底那股与生俱来的邪味,在他似笑非笑之间,令人望而生惧。
“王爷,你怎么又来了?”
远远的,晏摇光从冶铁厂走来,檀发抓起半头,扎辫盘成高髻,只以银簪点缀其间,一身青衣极为单薄,上头沾满铁屑沙尘,甚至还有几个被烫破的痕迹。
见到她,玄夜爻浓眉微扬,瞅着她沾满污垢的小脸。
“这是打哪来的小乞儿?”他笑得戏谵。“白萝,打赏。”
“……”她眯眼瞪着他,顺便瞪了眼掩嘴偷笑的白萝。
说实在的,不在战场相见,不再是敌对身份,再加上这几个月见了几次面后,她发现她真的是愈来愈不怕这个鬼将军了。
“你就这样迎接本王?”
“难不成还要奴婢回太子府梳洗一番再见王爷?”她没好气地翻白眼。
“如果可以,那是最好。”
“不好意思,奴婢今天没有空陪王爷下棋。”她直接说。
说真的,她有那么一点点后悔了。当初跟他打赌,还很恶意地坑杀他两回,纯粹只是为了国家着想,没想到他之后会老是要找她赌。
即使她不再赌战事,说下下棋就好,他也答应,只是想起前一盘棋就下了一天一夜,还分不出胜负,现在又要下,她就开始觉得害怕,觉得累。
“为何?”
“因为今日冶铁厂的进度奇佳,王爷难道没听过,打铁要趁热吗?”说到今日的收获,她不禁勾笑。
那软润甜婉的笑,让玄夜爻不自觉的多看了两眼。
“既然如此,何不让本王见见进度有多好?”他状似漫不经心地问,视线却锁住她的眉眼不放。
“可是……”
“别忘了,本王愿赌服输,送来了石钢,看在本王救你一命的份上,好歹让本王瞧瞧百定的冶铁术吧?这并不过份。”
他都这么说了,她还能怎样?
“那就请王爷进来吧,不过里头高温,别乱碰东西,要是沾上身就不好了。”她边说,边带着两人进冶铁厂。
冶铁厂内,分为炼铁、锻铁和铸铁三区。
进了川堂厅,便见一幢平屋,里头摆满许多石桌,桌上则搁了器具,走到最底处,则是一座傍着后方山形而建的巨大冶铁炉,炉腰处正缓缓流出火红铁浆,落进旁边的小塘。
“师傅,我的匕首还成吗?”晏摇光一进平屋里头便大声嚷嚷,只因里头的炉声、打铁声吵成一团,不大声点是听不到对话的。
“刚烧软,要再打几回?”
她走到师傅身旁,瞧了瞧早已成形的短匕。“师傅,再打个三回便够了。”
话落,便退到一旁,让经验老道的师傅替她锻造出最锋利的剑刃。
“这是石钢打造的?”玄夜爻不知何时走到她身旁。
“嗯。”她的目光专注在师傅的捶打技巧上。
“……从没想过石钢也能锻造成剑。”
虽说西引矿产丰富,但是锻炼技术却远不如百定。尤其石钢的质硬耐高温,光是要将它熔成浆便得费上不少工夫,再加上冷却太快,总是还来不及打造成形便恢复原状,于是石钢在西引总是用在铸造鼎、钟等物上。
“我可是试了很多法子,加了生铁,又加了熟铁,再不成便再混银,又加了点镍,最后终于可以改善石钢的快速冷却问题。”说时,晏摇光不禁沾沾自喜。
“你自个儿想的?”
“这儿都是晏姑娘作主的,举凡风箱、冶铁炉,甚至是锻造、铸造,设计兵器农具等,全都由她一手包办。”正忙着干活的师傅腾了点空,骄傲地说。
“哪有?明明就是师傅教我的。”
“我可没教你设计。”
“那也是跟在师傅身边久了嘛。”她爱娇地靠在师傅身边,俨然将对方视为爹般撒娇着。
冷不防的,手却被一把力道揪住。
“……王爷?”
玄夜爻微微怔住,瞅着抓住她的右手,不懂自己为何出现这举动。
“那是把短匕?”他随口问,不着痕迹的松开手。
“是啊,就快完成了。”晏摇光也不以为意,径自为快完成的短匕而开心着。
“看起来极为锋利。”
“当然,削铁如泥。”硬质无物能比的石钢,锻造成剑后,果真如她想象,非但剑刃锋利且不易生锈,说不准放上个千年也不会腐蚀。
“是吗?”
“是啊,我想青临殿下肯定会喜欢这把短匕。”
玄夜爻登时垂眸瞪她,可讥嘲的话还未出口,便听见一道刺耳的声响——
“晏摇光,是谁准许你把外人给带进冶铁厂的”负责冶铁厂的铁官从外头而来,不悦地拉开嗓门吼。
“铁官大人。”暗叫不妙,她立即回头,温婉福身。
“怎么,仗着是太子身边的红人,竟连西引的王爷也带进冶铁厂,你是把这儿当成自家闺房了吗?”铁官开口,半点情面不给就算了,还尽挑些难听话说。
晏摇光眉梢抽了下,还是努力摆出和气生财的笑。“铁官大人,您难道不知道西引胤征王是得令可入冶铁厂的吗?”
冶铁厂受三皇子管辖,负责的铁官自然是三皇子一派,老早就看跟在太子身边的她不顺眼,如今再加上玄夜爻踏进冶铁厂,真不知道到时候又要惹上什么风波,眼前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地小事化无。
“本官可不知道这些事,只知道三皇子从未这么告诉过本官。”说着,拱拳摆笑脸朝玄夜爻道:“还请西引胤征王多多包涵。”
言下之意,就是端出三皇子来压人就对了。
晏摇光还是努力地陪笑脸,正要开口,便听身旁的玄夜爻笑谑开口。
“这是打哪来的狗?想朝本王吠,也得瞧他的主子受不受得起本王的脾气。”
“王爷!”晏摇光用力地对他眨眼,祈盼他千万别在这当头节外生枝。
每个王朝皆有着皇位争夺问题,百定自然也不例外。三皇子打许久前,便毫不忌讳地露出对皇位的野心,所以当皇上决定立太子为储君时,三皇子私底下的小动作更是多得不胜枚举。
“这是百定的家务事,还请胤征王退避较妥。”铁官敢怒不敢言。
“那倒是,百定想要怎么狗咬狗,与本王何干?可谁要你的嘴脸这般惹人嫌,脏了本王的眼?”玄夜爻状似漫不经心地随口说,眸色却份外冷肃。“退开,本王今儿个心情不差,不想杀人。”
那冷迸魔性光痕的眸色,教铁官蓦地一怔,不敢作声,但要是就这样走人,又损及三皇子颜面,登时显得进退两难。
“短匕好了、好了!”感觉冶铁厂间顿时弥漫阵阵杀气,锻铁的师傅赶紧将打磨好的短匕浸入水中,再拿至晏摇光面前。
约莫一尺长的乌沉色短匕,散发出冷钢气息,柄身淋上银,雕上兽图,镂着宝石,锐利锋刃在转动间迸绽妖冶青光。
“真美。”晏摇光探手欲接过短匕,虽说是出自她的设计,然而当成品完美地展现眼前,她仍忍不住为石钢打造的短匕喝采。
然而还未握住短匕,匕首便教铁官一把抢过。
她横眼瞪去,就见铁官打量半晌,一脸准备要将短匕收藏的样子。
“这把短匕不合规格,本官要呈到三皇子那里。”
“那是我的!”她抿紧唇,没了笑容。“太子授权我可以自由出入冶铁厂,更可以铸造锻炼任何铁器,大人没有权力拿走我的短匕。”
“有没有权力,你找三皇子说去。”说着,铁官便准备要走人。
晏摇光粉拳紧握,余光却瞥见身旁的玄夜爻长臂一探,轻易将铁官揪回,抢回短匕后,大手紧锁住铁官的喉头,很快的,铁官眼瞳暴突,就连想反击都不能。
“对本王有何不满,你可以晚一点找三皇子说去。”他乌瞳笑眯,却没有半点笑意。
“王爷,不要!”就在晏摇光阻止的瞬间,后方的风箱火炉突地发出古怪的声响,她回头探去,就见盐泥敷黏的炉身裂出一条红缝,仿佛里头热熔的铁浆就快要喷射而出,忙吼道:“全部退开!”
玄夜爻瞥了她所注视的方向一眼,瞬间单手抓起铁官,横臂一甩,准确地掷往风箱火炉的方向,同一时间,火炉自腰腹爆裂,铁浆喷射,绝大部份的铁浆全都喷洒在铁官身上,降低了伤亡,然而木造的平屋处处皆是火苗,附近的铁工仍是受到波及。
“把土堆上去!”他沉声指挥着没受波及的铁工,将沙土倒覆在铁浆和窜起的火苗上头,白萝则手脚利落地抓着受伤的铁工到外头。
晏摇光冲到火炉前,想要救出倒卧在炉底,负责转动风箱的数人。
“他们已经没救了,快走!”审视里头的状况,玄夜爻认定已停止转动的风箱会让火炉的温度过热,恐会二度爆开,立即道。
“小石头……”晏摇光充耳不闻,凭着衣饰抓起倒卧在地的少年,翻身一看,对方脸上血肉模糊且沾满沙尘,身上满是铁浆喷溅的痕迹,她心痛得无视铁浆,硬是用手轻拨,烫了手也不管,眼泪立时如雨下。“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把你照顾好……”
“快走!”玄夜爻一把将她抓起。
“等等,至少让我把小石头带出去——”
“来不及了!”身后的火炉发出轰轰巨响,他加快脚步往前奔,然而火炉整个爆裂,破碎的炉片加上铁浆朝四面八方喷射,任他脚程再快,也不免受到波及,身后的热风如浪将他震到外头。
“王爷!”退到外头的白萝立定站好,硬是将两人接个正着,三人一道跌坐在外头的广场上。
火舌妖诡窜烧,外头的官兵忙着打火,冶铁厂外一片混乱,伤患哀声四起,而玄夜爻背后的裘篷更是被铁浆熔解,直烫入背脊,一片血肉模糊,然而他的眼却直视着晏摇光指上被铁浆沾上的烫伤。
她柳眉攒紧,意识似是不清。
“白萝,找大夫。”他命令。
“是。”白萝起身,看着满地的混乱。“王爷,要将晏姑娘送回太子府,还是——”
“不,先带她到驿站客栈。”他当机立断。
晏摇光一张眼,便是一面血肉模糊的宽背,光是用看的也能感觉到那股难遏的痛。
她傻愣愣地注视着那抹背影,还搞不清楚状况,便见宽背的主人转过身,让她清楚地看见那张敛笑的沉邪俊脸。
“……王爷”她蓦地起身,发现身处在陌生房里,看见自己的十只指头皆包了布条,这才想起冶铁厂发生的事,急得什么都不管的就要外冲。“我得赶紧到冶铁厂去!”
话落,她掀袍爬起,却见玄夜爻套上素净中衣和沉紫色锦织交领袍,挡在她面前,莫测高深的眸像潭死水般隐讳,不是肃杀之气,而是复杂得教她无法解读,令人瞬间发寒的气“……是王爷帮奴婢包扎的吗?”她怯怯地问。
“本王只懂杀人,不懂救人。”
晏摇光充份感受到他冷蕴的火焰,却不懂他的火气是打哪冒出的。“谢谢王爷帮了奴婢,但奴婢想要回冶铁厂。”
指上的包扎就算不是出自他的手,也肯定是他找来大夫医治的,虽说不懂他特地救了她却又生气的原因为何,但毕竟受人恩情,是该感谢。
“怎么,赶去送死吗?”他哼,微暗的天色在他脸上勾勒出阴郁。
“火炉爆开,肯定很多人都受了伤,我得赶紧请人去医治才成。”她说着,神色忍不住激动,因为在冶铁厂工作的铁工,全都来自她最熟识的街坊,等同她的亲人。
逝去的,她救不回,可能救的,她就算拚了一条命也不会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