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洪荒浩瀚无穷,许是冥冥当中,在不可考的某个地方、某个时候,他们种下了一颗情种,于是彼此依约而来。
宋观尘气息明显乱了,双目微微发烫,他将双臂收拢再收拢,把他的命、他的小桃源,珍藏入怀。
“别离开我。”他闭起美目,半哀求半命令。
“除非死别。”她轻揉他的背心。
“死也不能离开!”口气陡狠。
“侯爷……”
“若时候到了,夫人别一下子就走,且等我一等,我随你一起。”“宋观尘!”她真是……无言了。
她嫁的男人有病,这一点她向来心知肚明,以为自己多少疗愈了他,甚至还有些沾沾自喜,觉得他的心智是走在“正途”上无误……结果是她失算吗?
但还能怎么办?欸……
看来,只能努力让自己活得比他久,较他命长,让他不要为她伤心难过。
她舍不得看他伤心难过。
宁安侯夫妇俩接受瀚海阁卓阁老相遨游园的这一天,连日来的飘雪恰巧停了,宾主双方皆笑称这是老天爷赏脸。
先来说说这瀚海阁,这是东黎国内藏书量最齐全的所在,无论是经史子集成是稗官野号称“瀚海书香、书香瀚海”绝非说假。
瀚海阁的创始起于东黎建国的元年。
东黎历代帝王一直将这座书阁交由当代文坛打架坐镇,不仅如此,连三年一度的科举试题亦有瀚海阁的参与。
于是在朝野百官和百姓眼中,当上瀚海阁老之人必然成为全东黎读书人的精神领袖,全国九大书院遵其号令。
之所以有人会用“瀚海阁卓家”这般称呼,说得好像瀚海阁就是他锦京卓家的,其实并非如此,全是因卓家已连着三代接掌瀚海阁,稳占阁老地位,久而久之便把瀚海阁与卓家连在一块儿。
再说说今儿个踏进卓府园子的宁安侯夫妇俩。
夫妻二人着实精心打扮了一番,所有精巧皆在细节处。
男俊女美啊,看上去颇有些夫妻脸,身上服饰是男女成套搭配起来的,连发饰和发带也丝毫不马虎,若往下瞥去,会发现两人穿的软靴亦是男女成套,采用相同材质制成,靴头上的绣纹虽巧妙不同却相互对应。
总之不管怎么瞧,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站出来就能瞬间夺人注目的一双璧人。
这样一对天成佳偶,落入卓大公子眼里却刺得他浑身皆痛。
尤其见识到一向顶着剽焊俊漠的表象在外行走的宁安侯,竟会当着众人之面时不时对妻子显露笑意,在园子里游逛时还会动手拨掉妻子发上、肩上的点点轻雪和梅瓣,而宁安侯夫人则回以娇俏笑颜,夫妻之间的情意如胶似漆,更让卓溪然心如刀割。
今日有贵客登门,卓家自是由身为大家长的老太爷率众相迎。
但卓老太爷毕竟已上了岁数,之后陪同贵客游园一事则全权交给长子和身为当家主母的长媳负责。
卓府这座“松石红梅园”的雪景实是锦京一绝。
苏练缇旧地重游,伴在她身边的几名卓家女眷亦是旧人,尽管内心百感交集,如今的她早就能坦然以对,唯有卓大公子彷佛不经意般投来的目光让她颇感厌烦。
卓家似乎很努力想将当日在“幻臻坊”中发生的“误会”解开,一开始就让卓溪然过来郑重赔礼,并且让他陪同他们游园,卓老爷更是几次把景致的解说交给卓大公子说明,企图与宋观尘攀谈,化掉一切不快。
苏练缇深感慰藉的是,她家侯爷的表现当真可圈可点啊!
今日偕同妻子应邀游园的宋观尘显得随意温和,唇角噙着淡淡笑意,将以往动不动就刺得人不敢直视的锋芒收敛得甚是干净,举手投足间谦和从容,与之说话令人如沐春风,完全抓到身为一名如玉佳公子该有的气质和神态。
她不得不叹,精髓果然在细节里,她家侯爷这是演开了。
接下来她就跟宋观尘“分道扬镳”了——
她此趟游圆的重点,在旁人眼中是为了临场进下“松石红梅园”的景致,跟着再绘制成绣样,之后再着手绣出佳作。
所以园子大略逛过,也该轮到她独处,方能激荡她内心灵感将之绘出。
她这个借口一摆出来,果然冠冕堂皇的很,一下子就摆脱掉那些作陪的卓家女眷,让众人把诺大的一座园子留给她创作,全簇拥着宋观尘去到正院后堂的怀古雅轩,与歇在那儿的老太爷一块喝茶闲谈。
苏练缇自然不是单独待下,宛姑姑以及两名已被她收为心腹的贴身丫鬟也都跟来。
宛姑姑知道她与宋观尘今日游园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并不晓得她最终要干什么,也没有多问,两名丫鬟就更是听话办事。
卓家为了方便她作画,在园中的六角亭子内备有丹青纸墨,也备着炭火盆子和热茶小食。
苏练缇让两个婢子和宛姑姑分别守着园子入口的那道月洞门和六角亭内,仔细交代了几句便独自往园子深处去,若这时有其他人瞧见,也仅会以为她正在寻找好景点绘图。
就苏练缇脑中所记,“松石红梅园”的深处有一处小小石林,春夏时候花木扶疏、绿意盎然,有无数绿油油的藤蔓交错攀爬其上,令石峰与石峰之间形成一道道藤蔓墙,一入其间彷佛进到小小迷宫,在苦夏酷热的时候实是个避暑的好所在。
犹记得萱姐儿小时候就爱往里边躲猫猫,总教人一顿好找。
每每找到孩子,母女俩就在里边铺一大块方巾子,躺在上头仰望蓝天白云、仰望形态各异的大小石峰,然后说着体己话,孩子的童言童语永远能逗得她笑出泪花来。
想到孩子,她微微牵唇。
心口又泛疼了,是她相当熟悉的感觉,但,她已能与之共存,几个呼吸间已将心情收拾妥当。
冬天时候的小石林里,成遍的藤蔓枯萎,视野想必会好上许多,有助于她加快时间穿过,一但通过小石林,便能抵达卓氏大祠堂院子的后门。
她可以很快溜进祠堂中,到目前为止,卓府内的一切皆与她记忆中相同。
她等会儿进到祠堂里要做的事有——
确认里边的布置是否未变?通往密室的九宫格机括是否存在?
又,当初为了替孩子求一线生机、死死暗记下来启动机括的法子,如今还能不能使?
全都得弄个清楚明白。
既要动他瀚海阁卓家,便要一击必中!
但像是老天爷有意要让她明白什么叫“好事多磨”似的,她怎么也料不到会在满地枯藤的小石林里被卓大公子堵个正着。
无须她多费唇舌解释,卓溪然已替她出现在此地寻到非常合理的借口——
“你也喜欢这片藤蔓石林是吗?在下……嗯,就知道的,你定然会被吸引到这儿来,我无法解释为何,但冥冥之中就是有所感应。”
他目光中闪烁着异样的热切,深深投落在她脸上、身上。
“苏姑娘可知,你彷佛进到我梦中的梦中的梦,彷佛在某生某世,你与我相爱相怜,我对你一见钟情,你非我不嫁……我们是天生的一对,你体会不出来吗?”
苏练缇一开始的感觉是惊骇。
眼前这个男人曾令她无怨无悔地付出所有,在那个遥远到宛若不曾存在的人世里,她初初尝到情爱滋味,却是被情爱蒙蔽一切。
他显然并非重生之人,却依稀有着残存记忆,但……也仅仅如此而已。
……什么梦中的梦中的梦?
“还请卓大公子自重。”她脑中急思,想着该如何“料理”他。
卓溪然朝她靠近。“自那日在‘幻臻坊’遇见姑娘,我便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总盼着能再见你一面,将内心之情诉之,我……”
“卓大公子是想把事情闹大吗?闹到卓阁老和我家侯爷面前去,你敢吗?”她眉目陡凛。
“我、我……我就想见见你,跟你说说话……”脚步顿住。“我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怎么满脑子都是你?”
这个王八蛋!她那时是瞎了眼了才会看上他!
莫名其妙跳出来阻她的既定计划,她恨不得一掌劈昏他,然而为了大局又不得不咬牙忍下,牙痒痒啊牙痒痒!
啪!
咚!
两道声响前后划过耳际,苏练缇迅速傻眼。
她是眼睁睁目睹近在距尺的卓大公子倒地,“咚!”地一响,额头重重亲吻了地面之后,才意识到那个“啪!”的头一响是来自某人发出的小暗器,那暗器直接击在卓大公身上,才发出那样的声音。
一想通,她立即扬睫去看,就见一道肩宽腰窄的熟悉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石峰后。
她没有发出声音,撩起裙摆直直朝对方奔去,奔进对方怀里。
宋观尘本来满腹怒火,想狠狠把觊觎妻子的卓大公子踢翻,再近距离狼狼射他十几二十把唾手可得的小石子,包准射得他皮开肉绽、破相残身,毕竟这一手当年用来对付瑞王父子的狠招,他已然练上手,炉火纯青的威力不可小觑。
但……怎么他家夫人就这样急不可耐朝他扑来?
瞧瞧,这还不把他噗噗乱烧的心头火全扑散了?
苏练缇在他怀里蹭出一张白里透红的鹅蛋脸,藕臂将他死死搂紧,略焦急问道——
“侯爷怎么来了?你来了,那、那前头怀古雅轩里的人能对付吗?卓老太爷或是卓老爷那儿可蒙混得过去?”
“还有余裕担心本侯?”宋观尘沉声道:“本侯若然不来,你又要何应对?”
她咬咬唇。“唔……就虚与委蛇一番,然后寻机找块称手的石头把他敲昏,就算他之后醒来也不会傻到四处声张,到得那时,妾身已办完事,回到园子里头了。”
“就你这点手劲,能立时将个大男人敲昏?”他屈指轻叩她秀额一记,表情缓和许多。
“妾身力气可不小,都有本事赶马架车,再说了,也不是每个男人都像侯爷这般结实精壮。”话顺顺道出,说的尽是实话,她其实没有要捧他的意思,但确实让宋观尘非常受用。
他捺下得以,轻哼一声。“嗯,算夫人说的在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男人多的是,他卓大公子就是一个。”
苏练缇扬唇笑,从他怀中退开,半玩笑道:“多谢侯爷出手相救,妾身铭感五内,来日定当衔环结草。”她朝他又笑,即正了正神情,“那咱们继续依计行事,妾身过去大祠堂那边瞧瞧,侯爷也快些回雅轩,免得引起卓家老太爷猜疑。”
“无妨,卓家的大祠堂,本侯陪夫人一同前去。”他握住她的手“咦?可是……”
“走吧,这事得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
苏练缇被牵着走,男人的步伐从容不迫,那挺直的身背显得高大坚毅,握着她手的大掌温暖有力,彷佛一切尽在掌控中,他胜券在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