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诚斋’内,藏良根笑得只见两排不甚光洁的牙,已经不止一遍看过手里的帐本数字,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千万也想不到只是就以‘至诚斋’几处分号调动人手与经营方式,收入竟然可以翻倍。
而这一切的幕后主导者,就是他面前的藏澈,‘京盛堂’的前大总管,藏良根想‘京盛堂’的雷宸飞以及李大掌柜果然不简单,竟然可以一手将他老大哥的儿子调教得如此娴熟经商之道。
不过,如果不是藏家与‘京盛堂’之间的过往恩怨,让他这个侄子心里有难解之恨,他也不可能白白占了一个大便宜,让藏澈愿意舍‘京盛堂’的总管之位,来到他这个规模不知小了多少的‘至诚斋’效力,甚至于在他的大掌柜萧兴成的反对之下,至今仍未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办差位分,只是在幕后出谋划策,但也算是尽心尽力,办得十分出色。
藏澈站在藏良根面前,只是面带微笑,一声不吭。
换在半年前,绝对没有人可以想像多年来在‘京盛堂’说风是雨的大总管,竟然会像一名寻常的伙计般,站在于商场上位分根本就不值一提的藏良根面前,听凭吩咐。
而这也是藏良根心里得意至极的原因之一。
从前,他听人家说藏澈在商场上有多威风能干,如今在他面前,也不过就是一个听话的后生晚辈嘛!
藏良根放下帐本,轻咳了声,很用力才收住笑容,在藏澈面前摆出了长辈的慈祥笑容道:“澈儿啊!你别心急,再过一段时间,让我与兴成说说,消除他对你的偏见,一定不让你再吃半点亏,你相信根叔。”
“根叔,你能让澈儿有安身立命之处,再不继续留在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京盛堂’,我感激都来不及了,又怎么会跟萧叔叔计较那一些虚名呢?日久必见人心,根叔对这一点只管放心就好。”勾在藏澈唇畔的笑,不增也不减,恰到好处得教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藏良根不迭地点头,“是是是,日久见人心,兴成迟早会知道,你是我藏良根的好侄儿!我的老大哥好福气啊!竟然能生得你这个聪明卓绝的好儿子,根叔那几个儿子无论哪一方面都不及你,澈儿,以后你可要对他们多担待些,同是一家亲嘛!人家不是说什么、千什么……”
藏澈淡淡地接口道:“千年之冢,不动一坏,千丁之族,未尝散处,千载谱系,丝毫不紊。”
“是是!以前,你爹也常给我念这几句话,说的不就是血浓于水的道理吗?他大哥在世时,对我们这些晚辈帮忙可多了!要不,也不会有现在的‘至诚斋’,你可知道,我这商号名字,可是你爹取的呢!”“我知道。”
想到了亲爹,藏澈的笑温和了几分,但是在转瞬间,却又冷得仿佛腊月里的寒冰,冷硬得可以致人于死。
“你知道就好,以后,根叔让我那些儿子多与你学学,让你们好亲近亲近,兴成跟了我二十几年,年纪也一把了,哪天两腿一蹬,说不准比我还早咽气,我本来还发愁有谁能来辅佐我那些儿子做生意,现在有你,再看你做出来的这些成绩,根叔可以放一百个心了!只是,总商这位置……没问题吧?”
藏澈笑着颔首,再一次做出保证,“根叔只管放心,这事有澈儿替您操办,肯定不会有问题。”
“好好,我就等你这句话!”
藏良根像是吃了定心丸般,又说了几句话,就让藏澈告退,要人把大掌柜萧兴成找来训话,要这个老顽固无论如何都必须接受藏澈日后就要在‘至诚斋’生根做事的事实。
这些日子,他的心被藏澈画的大饼给养肥、养大了!
如果按照藏澈要扳倒‘京盛堂’的计划,藏良根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他这‘至诚斋’会是最大的得利者,就算日后藏澈出去自立门户,在那天到来之前,他肯定能够把扳倒‘京盛堂’分下来的利益给吃得七七八八,到时候,声势壮大的‘至诚斋’难道还会再怕一个小小的藏澈不成?!
“事情办得如何?”
“爷只管放心,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不日便可达成爷的交代。”
藏澈在从藏良根那儿离开之后,在几个伙计说不清对他是什么心态的注视之下,走出了‘至诚斋’总号,却是在确定没有人留意之时,折了个弯,走进总号的后墙,一派悠闲地靠在墙上,在收到暗号之后,确定他约的人已经到了约定之地,开口确认目前的进度。
一墙之隔,藏澈与任朗一里一外,无论是谁见了他们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看见另外一个,只要对方那边有任何动静,另一边可以立刻离开,自然也不可能教人知道他们之间正在进行对话。
藏澈对自己得到的答覆很满意,扬唇笑道:“对你,我没有不放心之处,我相信你的能力,只是没料到你竟然可以在短短半年之内,就得到萧兴成的全然信赖,任朗,当初我没看错你。”
听见主子的称赞,眉目天生长得醇厚老实的任朗腼眺地笑了笑,“他不知道我是你的人,再加上我不要命似的为他办了几件事,却不见我对他或是‘至诚斋’有任何贪图或是危害,在种种条件下,他没有理由不信任我。”
“嗯。”藏澈颔首,“现在,就等你与舒修那方面里应外合,他是我在明面上从‘京盛堂’带出来的人,这一批兄弟们做事我放心,不过在‘至诚斋’里,他们里外都不是人,到哪儿都惹人厌,教我好心怀愧疚。”
“当初说好要助爷一臂之力,自当尽心尽力,不过就是一些白眼,我们都不会放在心上,只是藏良根和萧兴成绝对料想不到,当初一时贪念,硬扣着不还藏家的五千两银子,会是造成他们失败的因由。”
闻言,藏澈没有吭声,只是冷冷地笑了。
当年,在藏家破败之时,他虽然是才不过六岁大的孩子,但是,却至今都忘不掉他爹在面对妻儿时强颜欢笑,只有在独自一人时,才显露出疲态,随着情况越来越困难,脸色就越来越苍白,也明显的消瘦。
在他的心里,他爹是一个极好的人,就算是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从来不会委屈为藏家做事的伙计与长工,更别说在藏家兴盛时,他爹对于宗亲之间任何有需要帮助的亲族眷属们,都是不遗余力的支持。
却不料,最后竟是他帮忙最多的藏良根,在藏家最危急的时候,借口拖延,迟迟不偿还当年从他爹手里私人借走的五千两银子。
五千两的数目,不大不小,正好可以让当年的藏家渡过最艰难的几个月,只要那一个难关过去了,藏家也就不会遭受到破产败落的命运。
说起来,造成当年藏家危难的是‘京盛堂’那一位设局的掌柜,但是,真正令藏家毁灭之人,却是藏良根与教唆主子扣款不还的萧兴成,依这个精明的大掌柜盘算,他们只要等待藏家家道中落,再无力讨债时,这五千两银子自然也就归‘至诚斋’所有,款子还能拿来再做一笔大生意。
藏澈泛起苦笑,多讽剌!他爹曾经视若手足的兄弟,最后,却是冷眼旁观他的失败,坐收现成之利的凶手。
“任朗。”藏澈唤着墙后的男人。
“爷,任朗在。”
“架空萧兴成大掌柜权位的行动,好早日把他们的底都挖出来,越快越好,事情已经进行到这个地步,我绝对不容许他们有任何挽回的机会。”
“在爷眼里,萧兴成这个人真有如此关键?他确实有几分才干,对藏良根也算是忠心,只是任朗好奇,爷一开始就挑明要除掉此人,就凭他一个人,就能扭转我们要成就的局面吗?”
“萧兴成之于藏良根,就如同春秋之时,伍子胥之于吴王,伍子胥一日不除,范蠡等人要灭掉吴国,此人终究会是个难测的后患,所以,‘强其谏臣,使其自杀’,范蠡与文种用了离间之计,最后让吴王逼死了伍子胥,从此,越国灭吴之路,再无挂碍,‘至诚斋’能有今日局面,除了当初我爹的襄助之外,萧兴成功不可没,萧兴成这个人聪明机警,他对藏良根没有二心,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与藏良根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只可惜的是,藏良根不作如此想法,他自以为是给钱就能要奴才们办事的东家,把萧兴成当成了好用的奴才,只要哪个人能比萧兴成给他更多利益,就能让他把萧兴成给抛下船去当喂鱼的饲料。”
“而爷就是藏良根抛下饲料,想要钓上来的大鱼?”
此话一落,两人都笑了,藏澈抬眸看着如洗的晴空,蓦然一阵风吹来,一并拂来了不远之外,一株晚开的桃花花瓣,粉嫩的花瓣扑上他的脸颊与嘴唇,让他想起了那一个夜里,偷得的那一缕幽香与柔嫩。“爷?”任朗久久没得到回应,试唤道。
“我在。”藏澈悬在唇畔的温柔笑容敛了几分,再想起藏良根与萧兴成,更是冷到只剩下冰凉的一抹勾痕,“商场不若战场,我们不能杀了萧兴成,我也不想要他的命,商场其实更接近棋局,在象棋局里,每一种棋的走法不同,我只要让萧兴成再无用武之地,就如同一把再锐利的刀子,抹不到敌人的喉咙,刺不中敌人的心脏,他再厉害也是枉然。”
藏澈在交代一些事情,对任朗说了句:“行事小心,你也千万要保重自身安危”之后,先行离去。
但是,在藏澈离去之后,任朗仍旧在原地待了小片刻,想起先前他与桑梓曾经的一番对话。
在‘京盛堂’之中,桑梓未挂掌柜之名,但是,地位却是超然于各个掌柜之上,而那个人的能力则是大家有目共睹,从未有人敢说过一句他是仗着从小与藏大总管一起长大的情分,才得到如今发令的地位。
然而,却也因为与藏澈一起长大,对于这位大总管也知之甚详,那一日,在确定了他要被派到萧兴成身边时,桑梓对他交代了几句,末了,他问桑梓,对大总管而言,他们这些人代表着什么?
只见那人扬唇笑笑,似乎听见了一个好有趣的问题,回道:“你见过瑶官下象棋吗?他喜欢象棋,尤其喜欢自己跟自己下棋,明明正反双方都是出自他的手,但是他却从来没有迟疑留情过,仿佛真有两个高手在对奕一样,既然你问了,让我告诉你,对瑶官而言,我们都只是他棋局里的一枚棋子,但是,他这个人从来不会轻易的舍弃任何一颗棋,哪怕只是一枚卒子,他会让每一枚棋子都死得其所,死得轰轰烈烈,不枉人间一回,所以,我不介意成为他的一枚棋,只是,这次他将我与苏小胖几人都留了下来,在还没有能够为他所用之前,我想,自己就安安稳稳的待在‘京盛堂’,为他守住这个他所看重的地方,以及他所宝贝的人们,等到那一天到来,任朗,你会知道这天底下有一个人,能让你又敬又恨,能让你甘心为他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