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够从她明灭不定的眸光、略微苍白的脸色,以及那悄悄握紧的拳头察觉她心海的波动。
陆宗岳有些讶异自己能看出她的情绪,他不记得自己以前曾仔细研究过她的反应,或许是如今用了心,自然能发觉她细微的神态变化。
“你为什么要住我这里?你说不结婚是怎么回事?”半晌,她咬着牙关问。
关于这点,他早已想好了说词。“你也知道我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清醒过来后,我觉得自己的很多想法都变了。”
“想法变了?”她眯了眯眸,他能看出她这样的表情是处在戒备中,就像一只受惊的小猫弓起了身子。
“我不觉得自己适合结婚。”他低声解释。“而且茉莉她……”
“她怎样?”
“我也不认为她真的想嫁给我。”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那异常深刻的眼神看得他莫名地感到心慌。他希望自己的表情够镇定、够淡然,不曾泄漏出丝毫怨慰或愤怒。
在那样的状况下,发现自己一直以来深爱的女人心中原来并不在乎自己,甚至跟别的男人密谋夺取自己的财产,他觉得很耻辱。
这番耻辱,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她。
“所以,你发现了?”她忽地轻声扬嗓。
他怔住。
“丁茉莉并没你想像中那么爱你,对吧?”
他大惊,墨眸闪烁不定。
他的反应给了她答案,唇角一勾,分明噙着讽刺。“我看过她跟别的男人约会。”
他倏地倒抽口气,急切地问:“你看过?什么时候?跟谁?”
“在你出车祸以前。”她语气淡漠。“那人我不认识。”
她竟然早就发现了?这件事该不会只有他被蒙在鼓里,其实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吧?
陆宗岳目光冻凝,脸色难看,忍不住质问。“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为什么要告诉你?”她冷笑。“那是你自己的选择,而且我说的话你会相信吗?”
他愕然无语。
也是,若是在他昏迷以前告诉他茉莉根本不爱他,他或许只会恼羞成怒。
看着他颓然的表情,钟心恬唇畔的冷笑更锐利了,心头掠过某种无法形容的快意——也许她终究是恨这个男人的,所以乐于见他这般狼狈。
“我去医院看了你好几次,却没有一次遇见丁茉莉,那时候我就想,原来刻骨铭心的初恋,不过如此。”
陆宗岳心口一拧,蓦地抬眸瞪她,胸臆翻腾着连自己也分辨不清的复杂滋味。
圆圆……她竟也有说话刻薄的一面,从前两人还是夫妻的时候,从来只有他对她发脾气,而她总是默默地忍受,唯一一次反驳是因为他言语中辱及她的父亲——
“你可以指责我,但别把我家人扯进来,我爸个性是优柔寡断了点,可他……
是个好爸爸,没有他拉拔我和我妹,我们姐妹俩也不能平安长大。”
他还记得当时她的模样,莹莹含泪,咬牙切齿,柔弱之中自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倔强。
很美。
而现在的她,明知他身上有了忌讳的伤口,却能一派淡定地对他撒盐,是她变得泼辣了,抑或他变得心软?
这就是所谓的报应吧!谁教他曾经笨到蒙蔽了双眼,看不清谁对自己是真清,谁又是假意?
陆宗岳深深地呼吸,艰难地吐出低哑的嗓音。“圆圆,你恨我。”
回答他的是一声嘲讽的轻嗤。
她没有否认,他喉间不禁发涩。
“你走吧!”她冷淡地掷话,转身就要离去。
他下意识地伸臂拉住她。
“你做什么?”她蹙眉。
“圆圆,我不走。”
“你……”
“我要留在这里。”他紧紧扣住她皓腕,握得她手发疼。
他到底想做什么?
她倏地恼火。“陆宗岳……你别太过分了!就算你跟丁茉莉分手了,又关我什么事?为什么非要留在我这里?”
她用力想甩开他的手,他却坚持握住不放,两人拉拉扯扯之际,她也不知踩到什么,绊了一下,往前摇摇晃晃地趴去。
他怕她跌倒,急忙展臂揽住她的腰,顺势转了半圈,以自己的身体当护垫,双双摔在地上。
他背部撞地,一阵发疼。
她吓慌了。“宗、宗岳,你怎样?没事吧?”
他没应声,脑子一时有些晕,从出院至今,他其实一直没有好好休息,昨晚又在火车站将就了一夜,早就腰酸背痛,如今这一撞,简直雪上加霜。
可比起疼痛更强烈的,却是他搂在怀里的这具胴体,那么柔软、那么纤瘦,隐约带着香气。
他蓦地想起很久以前,两人初见面时,也是像这般意外相撞,他同样本能地当了肉垫,那时她可是颇有些重量,压得他胸口差点喘不过气来。
但现在……
“你怎么瘦成这样?”回过神来,第一句话却是不经意地流露心疼。
她怔了怔,好一会儿才听出他话里的涵义,又惊又羞,不觉挣扎起来。“陆宗岳,你放开我。”
他闭了闭眸,压下满腔突如其来的酸楚,轻轻放开了她,她如蒙大赦,连忙挣脱了他站起身来,看着他龇牙咧嘴地动了动,似乎有些歉意,小手犹豫着是否该拉他一把。
他可没在跟她客气,握住她绵软的小手,藉着她的力量撑坐起来,接着揉了揉自己腰后的肌肉。
“你还好吧?”她小小声地问。
他望向她,她脸色微白,两道弯弯的秀眉蹙拢,贝齿咬着樱唇,那又是担忧又是懊恼、又想装作漠不在乎的模样,宛如春天的雪崩,宿命地在他胸口坍落。
他忽然觉得所谓的面子、所谓的男性尊严都不重要了,在她面前,他还有什么可拿乔的?不如耍赖到底。
“圆圆,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也是像这样摔在我身上吗?”
钟心恬闻言,身子一颤。
她当然记得,与他的每一幕回忆都像是一张张老照片,珍藏在她心里的相簿,爱也好,恨也好,她不曾遗忘。
可他为何要提起?她狐疑地瞥他一眼。
“那时候你可比现在胖多了,我被你压得好痛呢!”他大声感叹。
她蓦地红了脸,狠狠瞪他。这人究竟想怎样?
“圆圆,求你收留我吧!我真的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明明该是祈求的言语,他说来却是含着一丝笑意。
她听出来了,没好气地冷哼。“怎么可能?别告诉我你台北的房子没了!”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对,我没了房子,没了财产,圆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个一无所有的男人,他只能赖着你了。”
她仿佛不敢相信向来骄傲的他竟这般大方地示弱,惊愕地睁圆了眼,像极了一只噎住的兔子。
他凝视她,墨眸在夜色里流光璀灿。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钟心恬终于同意陆宗岳留下来住一个晚上,但也只有一个晚上。
她慎重声明,隔天一早他就必须收拾行李离开。
可陆宗岳哪里会乖乖听话呢?
他也是直到此时才恍然惊觉自己原来颇有当个无赖的潜力,不仅厚着脸皮住下来了,还自己去翻出一床新被褥来,大剌剌地铺在客厅沙发上。
这栋日治时期留下来的旧房子虽然不小,但由于一半隔出来改装成餐厅,剩下的空间就有限了,除了厨房、浴室、客厅,就只有两间房间。
一间是钟心恬的卧房,另一间让冬冬占去了,陆宗岳不想半夜吵醒孩子,宁愿委屈自己在客厅沙发上睡一晚。
说是委屈,总比躺在火车站硬邦邦的长椅上好多了,这夜他睡得很熟,甚至轻轻地打鼾,听得钟心恬哭笑不得。
这一睡就睡到早上十点多,阳光从后院落地窗晒进来,他才朦胧地醒来,急急梳洗过后,到厨房向那个正忙着揉面团的女人打招呼。
她看都不看他一眼,也不给他饭吃,就好像他这个人不存在似的。
和昨天截然不同,今天餐厅没什么客人,到了中午屋内依然空荡荡的,安静得令人有些不知所措。
眼看毫无自己用武之地,陆宗岳很识相地窝在后院,冬冬见他可怜,悄悄从电锅里摸了两个馒头出来。
“叔叔肚子饿了吧?呐,给你。”
他看着那白胖香软的馒头,本来还想客气几句,胃袋却不争气地咕噜几声。
冬冬噗哧一笑。“叔叔快吃吧!”
他尴尬地接过馒头,和冬冬并肩坐在石头上,大口大口地啃起来。
“叔叔你是哪里惹我妈咪生气了?她怎么会连吃的都不给你?”经过昨天半日的相处,冬冬已然自行判定这位帅哥叔叔不是个坏人,好奇地追问。“你跟我妈咪不是朋友吗?那她怎么都不理你?”
“唉!”陆宗岳叹气,说来话长,而且他也不擅长跟小孩子说话。
他闷闷地继续啃馒头,忽地一口吞得急了,在喉咙口噎住。
冬冬吓一跳,连忙奔去餐厅给他倒了一杯凉水来。“叔叔快喝!”
他接过水杯一口气猛灌,总算咽下了馒头,顺了气。
冬冬看着他这副无奈的糗样,忍不住又笑了。“叔叔你好惨!”
是啊,是很惨。
千方百计地寻到了前妻的下落,不顾廉耻地硬要赖上她,却遭到她的无视,连口饭都不给吃。
陆宗岳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他这才明白,那小女人发起脾气来也是很有个性的,她以前真的是毫无保留地宠着他。
只怪自己当时不懂得珍惜……
他顿时黯然。
“叔叔怎么了?”冬冬蹲在他面前,小手托着腮,好奇地看他黯淡的表情,一双葡萄似的黑眼珠滴溜溜地转,纯真可爱。
陆宗岳几乎有股冲动想伸手揉揉他的头。“叔叔只是想起以前对你妈咪……做了一些很不好的事。”
“什么事?”冬冬赫然跳起身,比划着小拳头,一副要代替妈咪惩罚坏人的模样。
陆宗岳莞尔,终于还是忍不住摸了摸孩子的头,连自己都没察觉这动作间流露的亲昵。“叔叔知道自己错了,我现在想弥补。”
“弥补?”
“就是想补偿,想做些对你妈咪好的事。”
“我知道‘弥补’是什么意思,叔叔你别把我当笨蛋。”冬冬嘟嘴。
陆宗岳再次微笑。“好,你不是笨蛋。”
“我可聪明了!”小冬冬毫不谦虚地吹嘘自己。“妈咪跟我妈妈都说以后我进小学读书,一定能常常考一百分。”
“好,你聪明。”陆宗岳想着该怎么跟孩子说话,也许干脆把他当成大人来沟通?“既然你很聪明,你可不可以帮叔叔一个忙?”
“什么忙?”
“我想在这边住一阵子,你帮我说服你妈咪答应我留下来?”
“那可不行。”小冬冬一派老成地摇头。“谁晓得你是不是想泡我妈咪?”
“什么!”陆宗岳呛了呛。“泡?”
“你别以为我不懂,哼,一个男人死要缠着一个女人,不就是想要泡她吗?”
“是谁教你用这种字眼的?真难听。”
冬冬扮个鬼脸,才不理会这个古板叔叔对自己的训斥,小手环抱胸前,架势摆得似模似样,看得陆宗岳又好气又好笑。
现在的小孩都这么鬼灵精吗?
“叔叔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我妈咪?”问得开门见山。
陆宗岳闻言,喉头一噎。
他喜欢她吗?
他扪心自问,墨眸逐渐变得深邃。“喜欢。”
“你发誓以后会对我妈咪好?”
“我发誓。”
“我不相信你。”冬冬眯眼睨他。“除非你跟我打勾勾,骗人的是小狗。”
陆宗岳忍住笑。孩子果然还是孩子。
“好,打勾勾。”他伸出右手小指。
冬冬鼓着脸颊,咬着小嘴,神情相当严肃,陆宗岳看着也不禁认真起来,一大一小两根手指勾着,上下摇晃,立下神圣的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