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炽情曼陀罗 第二章

  蒋立信在文坛中颇负盛名,一则因他成名甚早,虽年过半百,却不时有佳作问世;二则因他风流倜傥却终生未娶;三则因其超名士风格,没有党派,在文坛中自成一格。就这三点,蒋立信三个字在文坛上就等于是一个闪亮亮的金字标志。

  不过,蒋立信的超越派系、不喜应酬,也实在是因为他患有严重的心脏病,身体情况不许他太过于奔波在无谓的应酬上。而且在他内心深处,还有一件尚未完成的心愿,那就是见她一面——一个让他魂牵梦系的女人。所以他必须好好保养自己的身体。他要当面问她,当初为何不告而别?这是蒋立信一辈子都百思不解的问题。只有她能解答,而她就是——杜百合。

  杜百合是蒋立信的大学同班同学。就如她的名字一样,杜百合清新得宛如早晨初绽的百合花一般高雅。自新生训练后,不仅班上的男同学,连外系的学生,都知道中文系有一朵飘逸的百合。可惜众男生却少有一亲芳泽的机会,因为百合和她的莫逆之交颜可秀,两人总是形影不离。这两个女孩虽同是念中文的,可是无论在外形或气质上,却有着南辕北辙极大的不同。外形上,杜百合秀气可人;颜可秀则浓眉大眼,颇具女中豪杰、巾帼须眉之姿。在气质上,杜百合高雅;颜可秀豪爽。两人虽极端不同,但却同样热爱文学,也因此更能看清彼此的差异,截长补短,可说是“惺惺相惜”。

  蒋立信早就把目标设定在杜百合身上。年轻又颇具才情的他,在系上也是大家公认才貌兼俱的才子,所以他可说是非常自信,凭着自己手中的笔,再加上“近水楼台先得月”的距离优势,他相信一定可以击败众多追求者,抱得佳人归。可是叫他心急的是,他写了好多封文情并茂的信给杜百合,却始终不见回音。平日见杜百合,她也犹如没事人一般;就算是石子投入水中,也换得“扑通!”一声,杜百合怎么连个石子都不如,一点反应也没有呢?这令蒋立信百思不解。

  其实杜百合也晓得系上有一才子叫——蒋立信,百合对他的印象也不差。他一连几封信,文采洋溢,可见其人学识甚丰。她曾经想和密友颜可秀讨论一下,听听看她对这人的观点。无意间却发现,一向豪爽不拘小节的可秀,在蒋立信面前,竟常不自觉流露出女孩儿的娇羞。杜百合是一个心思细腻的女孩,马上猜到:莫非可秀对蒋立信有好感?若真是这样,自己倒应该避着蒋立信一点,反正自己尚未和他交往,何况和可秀比起来,一个男朋友并不算什么!人生在世,知己难求啊!不过,倒得先试试可秀的心意,可别叫蒋立信脚踏两条船才是。

  这天晚上,百合和可秀两人坐在床上聊天,从系上老师一直聊到班上同学。百合不动声色地把话题扯到班上的男同学。虽然两人情同姊妹,但一涉及感情还是婉转一点好,免得伤了和气。“可秀,你觉得蒋立信怎样?”

  “什么怎样?”颜可秀轻描淡写的,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当然是人喽!上次在系刊上他发表过几篇文章,你看过吧?文笔还不错,满出风头的。”“嗯!我听说过。”可秀一反常态的沉静,而且显得心事重重的模样。

  “记得有好几次我看他跟你好像聊得满愉快的,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杜百合故意促狭可秀,想把气氛弄活泼些。

  “是吗?”可秀突然双眼炯炯地望着百合。

  杜百合被可秀看得有些心慌意乱。

  “百合,我也听班上同学说蒋立信在追你,是真的吗?你口风可真紧,瞒了我这么久。现在还反过来取笑我,班上有男生已在背后笑称我是——超级电灯泡了。”可秀自我逍遣地说完便躺下,百合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百合不知所措,这不在她设定的话题内,想不到竟被可秀抢白了一顿。

  “算了!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睡觉!”可秀轻快地说。

  两人各自躺下,月光透过纱窗射进一线光亮,夜色静谧;但两个女孩内心却是波涛汹涌难以平静。

  颜可秀睁大眼睛凝视着窗外皎洁的月亮,一脸沉重,一点也没有刚刚轻松的模样。她在心中暗想:百合为何要刺探她呢?为何不让她继续保有幻想的权利?虽然明知道蒋立信看上的是百合,而且三番两次找可秀聊天,谈的也是百合,但她不在乎,她喜欢看蒋立信神采飞扬的模样,纵然那不是为了她。只要一切不要被说穿了,她愿意一直这样下去,即使不能长久也无所谓。

  百合是美好的,可秀百分之百承认。可秀也晓得和百合站在一起,自己是逊色多了;可是自己和百合真是十分投缘,连自己对她也是既欣赏又爱怜,更何况是男生呢!

  可秀告诉自己,一旦蒋立信正式和百合交往,也就是她幻想结束的时刻。但这一刻未免来得太快了!明知道在蒋立信眼中,自己只是一个鲁莽的“女张飞”,只配在百合身旁当绿叶陪衬。不过可秀仍偷偷幻想着,也许有一天,蒋立信会注意到自己的好,看到绿叶的可爱。

  但可秀最痛苦的,莫过于想到若有一天,百合和蒋立信真成了情侣,才子佳人出双入对,一个是她的好友,一个是自己心仪的人,那……情何以堪!可秀不觉流下泪来。只有在此深夜中,她才可以真实地面对自我,不必虚伪地强颜欢笑。

  而在另一床的杜百合也是辗转难眠。她可以感觉到:可秀爱上蒋立信了。而且也似乎知道蒋立信的目标并不是她,但可秀竟还愿意和他周旋下去,足见可秀用情之深。唉!蒋立信,你太辜负可秀了!你不该招惹她的。百合了解,可秀平日虽为人豪爽,但在感情上她和许多女孩相同,是非常死心眼的。百合下了一个决定——再也不看蒋立信的情书了。眼不见为净,让时间冲淡一切吧!



  这一天,颜可秀趁杜百合外出时,独自在宿舍中忙着“烫信纸”。新鲜吧?“烫信纸”可是颜可秀最近最热中的事。自从百合下定决心,不再看蒋立信的情书后,便一收到信看也不看,揉成一团丢到垃圾桶去。百合一方面是真的不想理会蒋立信,另一方面是想敲醒可秀。无奈百合的表白,看在可秀眼中却替蒋立信抱不平,于是可秀便偷偷地把百合扔掉的信捡起来,而且还视为宝贝般保存着。看着立信的信虽不是为她写的,她却幻想那是立信对她讲述真情而沾沾自喜着。而蒋立信在得不到百合回音之下,心想只有找颜可秀探探口风了。尤其最近百合一见到他比往常更形冷淡,似乎有意回避,这他非弄清楚不可,说不定已有捷足先登者也说不定。所以他便直接来找颜可秀了。

  “怎么是你?”颜可秀吓了一大跳。

  “我有事请教你,方便进来吗?”说着说着蒋立信已进到屋内。

  可秀心中焦急得很,因为烫衣板上都是蒋立信写给百合的信。

  “百合不在?你在烫什么?”蒋立信好奇地走过去。

  “啊!你别乱动,那没什么……”

  已经来不及了!蒋立信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写给杜百合的信。

  “我写给百合的信,怎会在你手上?”

  “这……”

  望着颜可秀紧张又局促的表情,蒋立信的眼光立时由疑问转为愤怒。

  “原来是你在搞鬼!难怪我得不到百合的回信,你竟然把我写给百合的信藏起来,亏你还是百合的好友,我居然笨得还想来向你探听百合对我的反应。你……真是太不要脸了!”

  颜可秀木然地任由蒋立信羞辱她,居然不辩驳。她的沉默,更令蒋立信以为她居心不良了。“你说话啊!你拿这些不属于你的信做什么?”

  蒋立信咄咄逼人,他一把抓起那些信,用力撕成碎片,并且丢到一旁的颜可秀脸上。

  “颜可秀,你真是个阴险的小人,我真后悔认识你!”蒋立信丢下这句话,便忿忿地摔门而去。

  强烈的声音,把颜可秀拉回到现实。她感到失去蒋立信友谊的痛苦,更心碎于被蒋立信误解。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哇……”痛苦失声。

  颜可秀既不敢也不能告诉蒋立信,那些信全是被杜百合拆也没拆便扔在垃圾桶的。可秀不敢想象那会对蒋立信造成多大的伤害。她宁愿被他误解,也不愿伤了他的自尊。

  傍晚杜百合回来时,见到满地被撕碎的信,再看到颜可秀红肿的双眼及憔悴的神情,心中已明白几分。因为每次她丢在垃圾桶的信都不翼而飞,她早就怀疑是可秀收起来了。

  “可秀,发生什么事?”

  “是我不好,自作多情。他今天突然闯来,我一时来不及收拾好,被他看见信在我手上,他以为是我从中作梗,破坏他追求你。唉!”颜可秀自我嘲讽地说着。

  可秀凄凉绝望的神情,看得杜百合心疼极了,心中更气蒋立信的不解风情。

  “喜欢一个人是没有罪的,可恨的是那些自以为是又不尊重他人情感的人。可秀,我一定为你讨回公道!”说完,杜百合便飞也似的冲出去。

  原本看到杜百合来找他,蒋立信是满心欢愉的。等他看清楚杜百合冷峻的脸色,便明白准没好事。

  “看样子你是来找我吵架的。”他说。

  “你倒颇有自知之明。你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就算你不喜欢可秀,也没有资格伤害她。你懂不懂‘尊重’?了不了解‘珍惜’?何况可秀心里已够苦了。”

  “我喜欢的人一直是你,颜可秀自己也明白,甚至还鼓励我追求你。所以我才把她当做好朋友,常找她聊聊。谁晓得,她竟偷偷把我给你的信藏起来,这……”

  “这是你误会她了。那些信全是我扔掉,可秀偷偷捡起来的,你的一字一句,她都视为珍宝。”杜百合绝然地说着。

  “你为何要扔掉?难道我在你的心中一点分量也没有?”蒋立信激动不已。

  “我十分欣赏你的才华,但那不是爱。可秀却是对你用情已深,你应该要珍惜。”

  “是因为颜可秀你才和我保持距离吗?我承认我是说了许多无理的话,我愿意向可秀道歉;不过我也会跟她再次重申我的心意。那……你还愿意和我交往吗?”

  看着蒋立信热情的眼光,杜百合不禁摇头叹息。

  “爱不是说来就来的,何况我跟不跟你交往和你去向可秀道歉,根本是两码子事,你别混为一谈。”

  “你至少给我个机会,我这全是为了你。”立信着急地说。

  “我一向当你是朋友,感情需要靠缘分也得耐心培养,我只能告诉你,我不排斥你,这总可以了吧!”杜百合不想和蒋立信再扯下去,她一心惦记着悲伤的颜可秀,不知她现在如何,得快些回去瞧瞧,可别弄出什么意外才好。

  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人意表得叫人讶异。当杜百合和蒋立信匆忙赶回时,却见到颜可秀正舒舒服服地躺着看书,嘴上还啃着一只红苹果。

  杜百合被她前后判若两人的情形弄得目瞪口呆,却听得蒋立信用夸张的口气说道:“哇!她大小姐正享受着,我却硬被抓来道歉。我就说嘛!颜可秀平日就不像别的女孩子婆婆妈妈的,事情说开就没事了,我看是有人太穷紧张了。杜百合,这下你可没话说了吧!根本没事,颜可秀你自己怎么说?”

  这下子可给蒋立信找到台阶下了,看他一脸神气,不过杜百合也不去理会他;她非常担心可秀,心的伤口并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愈合的。

  “你们俩在说什么?什么有事没事的?真正的大事你们知道吗?今年校内文学奖开始征稿了。哇噻!这下子我可以大显身手了,喂!你们两个可别手下留情哦!我们来个‘君子之争’如何?总不能把奖给别系拿走,那我们中文系脸往哪儿摆!”颜可秀斗志高昂地说。

  “真的!那可真得下一番功夫了。”蒋立信完全抛开先前不愉快的事和颜可秀热烈讨论着。杜百合冷眼看着这一切的转变,始终提不起兴致。不过,这一场“信件”风波,却来匆匆,去匆匆地自动烟消云散了。颜可秀和蒋立信原本对文艺创作就有一股狂热,这下子可真是如鱼得水,找到发挥的舞台了。

  近日在系上看到蒋立信,他总是神采奕奕,胸有成竹的样子。而颜可秀也显得既忙碌又神秘,想必他们都为文艺奖的征文在构思吧!就只有杜百合,老是无法定下心来,她总觉得这是风雨前的宁静,所以一直到文学奖收件截止日,她还没完成她的作品,只好放弃了。

  随着文学奖征文的截止,颜可秀在松了口气之余,竟然认真地扮起“红娘”来了。老是在杜百合面前提到蒋立信人有多好,文笔又多流畅,叫杜百合摸不透她究竟有何企图。

  最高兴的莫过于蒋立信了,文学奖他信心十足,就只等揭晓了。而且最近颜可秀不但不计前嫌,更当面允诺要帮他追求杜百合,这两个消息加在一起,怎不叫蒋立信兴奋呢!虽然杜百合还是和以前一样若即若离,不过,蒋立信相信有颜可秀这个得力助手,杜百合迟早会回心转意的。而杜百合却一直留意着颜可秀的一举一动,她多希望可秀把心中的话说出来,别这样闷在心里,她们已经好久没有好好聊聊了。这天杜百合特意等可秀回来,她不想两人再这么互相敷衍下去。

  “可秀,你最近还好吗?”

  “你为什么这样问?”

  “关于上次蒋立信——”

  “百合,事情早就过去了!是我自作多情而已,他喜欢的一直是你,你就接纳他吧!别一直对他爱理不理,错过他,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杜百合好想问颜可秀,她说的全是真心话吗?她真的对蒋立信死心了吗?但杜百合没再开口,因为她发觉隔在她和可秀之间的距离,不是短时间或三言两语可以消除的。

  一切就只好顺其自然了!



  转眼间,学校一年一度的“化妆舞会”即将举行。全校男同学都为这难得的舞会竭力找寻舞伴,希望能藉着“化妆舞会”的神秘面纱,对心仪的女孩子吐露爱意,而且是一举成功。倘若不幸失败,在面具的掩饰下也不至于太丑。聪明的蒋立信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所以他已经邀杜百合当他的舞伴,但杜百合却不肯答应,叫他心急如焚,这只好向他的“狗头军师”——颜可秀求救!

  “没问题!一切包在我身上。”颜可秀拍着胸脯保证绝对没有问题。

  蒋立信这时才如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兴奋不已的他,竟脱口而出——

  “可秀,你真是太好了!要不是我早喜欢上杜百合,一定不会错过你的。来生吧!来生我先和你预约了!”蒋立信激动地抓着颜可秀的手,似笑非笑地说着。

  即使是这么一句空洞又渺茫的笑话,颜可秀也深深记在心里。她祈祷真有来生,可以一解她今生的情缘。



  “我不去!你有兴趣自己陪他去。”

  杜百合对蒋立信愈来愈反感,她猜不透他到底用了什么方法使可秀和他成了联合阵线,变成蒋立信的说客。而且蒋立信看到杜百合时,老是一副“囊中物”的得意状,更是叫百合受不了。“喂!你别叫我为难嘛!我可是吃人的嘴软,凭我们的交情,你不会让我成为言而无信之人吧?何况又不是上断头台,只是跳跳舞罢了!”可秀真是用心良苦,好话都说尽了。

  杜百合被可秀缠得不知如何推拖,只得生硬地说:“我原本就不准备参加这个化妆舞会,所以也没预备衣服,临时也不好找……”

  “这没关系!衣服包在我身上,小姐你只管参加就行了!”可秀不待百合说完,已拿出一件纯白薄纱舞衣了。

  “试试看!”可秀急急把舞衣塞给她。

  百合这下真是愣住了,她万万没料到颜可秀居然准备得如此周全,这下她真的没法再推了。“我……”

  “你别再婆婆妈妈了,何况蒋立信也满可怜的,追了你这么久,你却从没给人家好脸色看,这次就算是可怜可怜他吧!”

  颜可秀半推半拉地把杜百合按在化妆台前,镜中杜百合清秀的脸,连可秀自己也怦然心动,更何况是男人呢?

  “可秀,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哦!”杜百合郑重地说着。

  “知道啦!百合,你真的很漂亮,再配上白纱舞衣,就好像是童话中的公主。要是我穿上真是糟蹋这件好衣服了,钟敲十二下时,我便恢复原形了。”

  颜可秀强忍住心中的悲伤,望着镜中的百合不住地赞叹着。虽然她一直希望镜中人是自己。不过在可秀心中早已下定了决心,只要蒋立信能爱其所爱,那她也愿意在一旁默默祝福他。所以即使是在知己好友面前,颜可秀也不愿流露出一丁点的悲伤。

  待杜百合打扮妥当之后,颜可秀便立即通知蒋立信来接杜百合,免得杜百合左思右想的又反悔,那她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望着蒋立信及杜百合离去的背影,颜可秀也不禁告诉自己:“这才是才子佳人啊!”

  而所谓的“才子佳人”,却各怀心事。杜百合一直对蒋立信只重视女子的外表而不去寻求心灵的契合感到反感。所以她根本不去理会一旁兴高采烈的蒋立信,她只想去舞会上兜一圈,敷衍敷衍蒋立信一番,也算对颜可秀有个交代。但蒋立信可不这么想了,好不容易约得佳人出游,岂可轻易放过这个机会呢?他要全场的眼光全投射在他及百合身上,让百合知道他们是多相配的一对,想着想着,蒋立信的脸便不自觉流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杜百合和蒋立信一踏入会场,果然成了众所瞩目的焦点。男的帅,女的俏。蒋立信更是一直霸占住杜百合,不让别的男孩有接近的机会。一曲接着一曲叫百合疲于应付。

  自从目送蒋立信及杜百合离去后,一直呆坐在梳妆台前的颜可秀,却拒绝了其他男孩的邀请。因为她另有计划——藉着化妆舞会来圆一个灰姑娘的美梦。

  可秀从衣柜拿出杜百合平日常穿的衣服,又在梳妆台前梳起百合惯弄的发型,她模仿着杜百合的一颦一笑。而反射在镜中的,便宛如杜百合本人一般,惟一不同的只是那张脸。原来在下意识里,可秀一直在模仿着杜百合的一举一动,她期待自己和百合一模一样,这样就符合蒋立信的标准了。不过,她忽略了再如何相似的人还是有不同的地方,更何况原本便是不同的个体。

  她决定扮成百合的样子混进舞会中,可秀也晓得自己这样太疯狂了;但她只求有机会和蒋立信共舞一曲。她用一薄纱遮在脸上,期待的心,就如同白头纱下的新娘一般。她祈祷一切能如愿。

  她悄悄地进入了会场,人声鼎沸且灯光昏暗。这种热闹喧哗的气氛,正可以掩饰她不安的心情,她只求和蒋立信共舞一曲,然后她会再悄悄地消失。

  也许是一开始就并非出于自愿而来,杜百合一整晚显得心绪不宁,老觉得似乎有事情要发生,再加上蒋立信的紧迫盯人叫她更形烦躁。好不容易她脱了身,硬塞给蒋立信另一个舞伴,趁着人多,她从后门溜出了会场。呼吸了户外清新的空气,更叫她无法忍受里面的吵杂及污浊的空气。

  “秀秀!你终于来了。”

  杜百合感到有人轻拍她的肩膀。

  “啊!真对不起,我认错人了。不过,你穿的衣服,倒真和秀秀一模一样啊!”老教授略显烦躁地解释着。

  杜百合认得这位教授,虽然她并未选修他的课程,但她却知道老教授是位文学大师且又是此次校际文学奖主审。只是教授怎会喊她“秀秀”呢?又说衣服和他口中“秀秀”的一样一样……真叫人费疑猜。会是等颜可秀吗?得弄个明白才行。

  “教授,您认识颜可秀吗?这件舞衣就是她借给我的。”

  “果然没错,我还以为我老眼昏花了。这衣服就是我送给秀秀的,她答应今天要当我的舞伴,叫我在后门等她,怎么还不来呢?又把舞衣借给你穿,到底在做什么?”老教授不安地来回踱步,那副焦急样可不输给一般恋爱中的年轻人。

  杜百合在心中暗骂老教授老不羞,岁数都一大把了,还约那么年轻的女学生当舞伴,瞧他还在喃喃低语着:“她怎么可以不来!她答应我,在我替她做了那件事后,她今晚舞会后会好好报答我的。”

  “报答?”多奇怪的用词,杜百合在心中纳闷着。

  “是啊!如果秀秀反悔了,那我就会撤销蒋立信的名字,让他什么奖也拿不到。她会把衣服借给你,那你们一定是好朋友了,你回去警告她,我再给她三天期限,叫她好好考虑清楚。”老教授愤恨而去,一副恼羞成怒状。

  杜百合加紧脚步,她真被老教授一番话搞得一头雾水,她必须赶快回去找颜可秀问个清楚。这事又怎和蒋立信扯上关系了?而可秀又给老教授什么承诺了?

  杜百合急忙回到住处,可惜可秀不在。到底到哪儿去了?杜百合不安地等待着,她做梦也想不到,颜可秀竟会扮成她的模样去参加舞会。

  而悄悄进入会场的可秀,则静静地在等待时机,她想一等杜百合休息时,自己便可以填上这空档和蒋立信共舞一曲。不过,她搜巡多时,却始终没有发觉杜百合的身影,只瞧见蒋立信也伸长脖子在人群中寻找。她不知道杜百合已先行离去,只觉机不可失,便不由自主地迎向蒋立信。她告诉自己,会在蒋立信揭开她神秘面纱之前离去,因为她很清楚自己不是王子盼望中的公主,充其量只是个爱做梦的灰姑娘。

  蒋立信一发现她,果然马上向她靠过来。

  “咦?百合你怎偷偷跑去换衣服了?害我到处找你。原先那件舞衣不是挺好的吗?干么又换掉?”

  “太热了!跳舞吧!”

  真是天助她也!音乐声震耳,蒋立信并没有听出颜可秀的声音。可秀也聪明地不再开口。两人陶醉在浪漫的慢舞中。

  “百合,我真搞不懂你们女孩子,又说怕热,又在脸上遮了层面纱,害我看不清你美丽的脸。”蒋立信伸手想摘下面纱。

  “不要。我喜欢这种朦胧美。”

  颜可秀向后躲,一面走离舞池。够了!已经共舞一曲了,该结束这个荒唐的游戏,该走了,要不然等到蒋立信发现她不是杜百合时,不知又会如何地羞辱她。

  颜可秀四下张望,仍然没有发现杜百合的踪迹,她的心又蠢蠢欲动了。刚才一曲的耳鬓厮磨令她怀念不已。不过方才是因灯光昏暗,若长久下来,恐怕瞒不过蒋立信,这……

  “吧台!”颜可秀灵机一动。

  蒋立信正向她追了过来,可秀快步走到吧台递了一杯酒给他。一杯接着一杯。蒋立信毫不犹豫都喝了下去,他想不到今夜杜百合会如此温柔且善解人意,平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全都没有了。也许杜百合开始接受他了,蒋立信太高兴了,几乎有点得意忘形。他再也料不到这一杯又一杯的酒是为了不让他分辨出眼前伊人究竟是谁的毒药。

  “百合,我告诉你哦!三天后即将揭晓的文学奖,我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拿到首奖,我生命中文学之路将由此步向成功之路。”蒋立信志得意满地高谈阔论。

  是的。颜可秀绝对相信,因为这是她和老教授的秘密交易。她拜托老教授在评审会时,大力吹捧蒋立信。因为纵使蒋立信有十足的才华,若没有权威人士的强力护航,也是没有用的。而她也晓得目前蒋立信最在意的两件事,一是获得杜百合的芳心;二是赢得文学首奖。颜可秀早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帮助他完成心愿,不计任何代价。

  虽然老教授曾明白告诉颜可秀,她的文采更甚于蒋立信。且表示可秀在此次文学奖入围的稿件中是备受评审团青睐的,而老教授又是主审,如果可秀想拿第一,则必须有所表示才行。不过,可秀并不希冀这个文学首奖,她只要蒋立信快乐,尤其她不忍见到蒋立信败在她手下的惨状,她不要一向自信的蒋立信在文学之路上败在起跑点上。可秀下定决心要立信成功地迈上文学之路。

  自从上次被蒋立信当面羞辱以来,这一段日子,可秀简直生不如死,一直只想有个机会替蒋立信做些什么,所以才一时失去了理智,告诉老教授她会有所表示,并且答应和老教授“交换条件”。

  但今晚的亲密接触,在蒋立信的怀中,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及满足。可秀后悔了,她不愿让老教授糟蹋她的清白。她的第一次,要献给心爱的人。可秀不断灌蒋立信酒,一直到他酒醉为止。

  可秀终于摘下了面纱,不必担心被蒋立信认出来,因为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可秀扶他回到他的住处。虽然蒋立信已呈酒醉状态,口中仍一直喊着:“百合!百合!”

  听得颜可秀心都快碎了!她脱下百合的衣裳,抱住了蒋立信,酒醉的蒋立信在酒的催化下,也紧紧拥住可秀,尽情地在可秀身上摸索。

  可秀由着一切发生,她情愿。过了这夜,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见蒋立信的面,尔后何去何从,她更不知道,她只知道今夜是她和蒋立信的最初,也是最终。

  “对不起了,百合!”可秀低语着。



  杜百合等了一夜,仍不见颜可秀归来。她整个心情七上八下的,她不愿往坏的方面去想。不过老教授的言谈及嘴脸,着实叫杜百合无法安心,而可秀的一夜未归,是否真和老教授有了什么“交易”?可秀从不曾彻夜未归,又没告知去处,可别发生任何意外才好。

  丁当!

  是蒋立信。

  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条面纱,若有所思地望着杜百合。

  “百合,对不起!不过我会负责到底的。”

  “大清早你在胡说些什么?你有没有看到可秀?她一夜未归了。咦!你手上这头纱好像是可秀的,你在哪里拿的?”杜百合一把抢过蒋立信手中的面纱,焦急地问着。

  蒋立信这下真是瞠目结舌了。难道……难道……昨夜……不会吧!

  “我……我在路上捡到的。”蒋立信见事有蹊跷,不敢说实话。

  “真是奇怪了!头纱掉在路上,我的衣橱也被翻过,少了一件洋装,可秀穿我的衣服做什么?”

  一听到杜百合这番话,蒋立信如遭电击般,一句话也答不出来。他只确定昨夜那白衣女郎是颜可秀,不是杜百合。

  “你在哪里捡到这面纱,快带我去看看。”

  蒋立信胡扯地说是校园草地上。

  “这么说昨晚可秀也到过学校了。该死!一定是他把可秀带走了。”杜百合心想颜可秀定是中了老教授的圈套。

  两人气急败坏地跑到学校,却见校园内闹烘烘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真是老不修,衣冠禽兽!”

  “败类!人渣!”

  “哇噻!老牛吃嫩草,不要脸!”

  ……

  种种不堪入耳的话,一一出笼了。原来老教授利用职权玷污女学生的丑闻爆发出来,受污辱的学生挺身指证,而且受害的不只一人。

  “抗议!抗议!”

  “杏坛败类滚出校园!”

  老教授的宿舍门口,黑压压地挤了一片抗议的人潮。

  原来老教授每次都利用文学奖的机会,和想一步登天的女学生进行交易。而此次文学奖又即将公布,以前受辱的女学生不忍再见到有人受害,所以写信向学校告发,并请女联会出面声讨。而老教授早就吓得落荒而逃了!

  但是颜可秀呢?她到哪儿去了?她是否也遭到老教授的欺骗呢?一连串的疑问在杜百合的心中翻腾不已,她好担心,可秀已失踪三天了。

  文学奖也在风风雨雨中揭晓了,蒋立信如他所愿得到首奖。以往多由女性得到的首奖,此次由男同学获得,让一些想象力丰富的人联想到是否和老教授的下台有关,一时间校园内真是热闹非凡。男同学更是一副正义得以伸张的神气,搞得以前一些得奖者纷纷出面声明,她们绝无任何不法的行为,完全凭真本事获奖的。

  蒋立信自得奖后,更加的意气风发。“颜可秀失踪”一事,已从他心中忘却,而原本对与可秀的一夜温存犹有一丝愧疚,现在也随着日子的消逝而淡忘。压根儿,蒋立信把一切归因于“你情我愿”。毕竟他是酒醉,而颜可秀却是清醒的。但杜百合却对可秀的无故失踪无法释然,打电话给她南部的家人,也只得到可秀暂时休学的消息,但确实住处也不得而知。一直到毕业,可秀仍没出现。杜百合一直不知道,蒋立信隐瞒了和可秀的“那一夜”。

  不知情的杜百合,面对蒋立信的紧追不舍,态度便逐渐软化。一方面是被他的诚意感动,另一方面则是基于爱才的心理。蒋立信自从在校际得到文学首奖后,便不断地参赛,也不断地得奖。在年轻一辈中,蒋立信已是全国闻名的新进作家了。



  蒋立信现在回想起来,在文学之路上他走得还真顺畅。难怪有人说——成功的第一步是最难跨出的。幸好自己还颇幸运的。如今他已在文坛中德高望重,此次“金陀螺”奖,他正是评审之一。

  谈到文学奖,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应征的作品水准都不错,其中有一篇,无论是文字结构、布局的安排,皆为上上之选,很难相信是出自一位新人之手。为求评审的公平性,小说上皆只有编号,而无姓名,否则他还真想找这个小老弟好好畅谈一番,毕竟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也是人生一大乐啊!

  若说到他的缺憾,就只有婚姻了。一想到这里,蒋立信又觉得心脏不舒服了。其实原本杜百合已经答应嫁给他了,可是在婚礼前夕却突然消失无踪,只留下一块面纱给他。而这块面纱正是颜可秀所遗留的,难道百合已知道“那一夜”所发生的事?

  他曾四处寻求百合,但百合却如断线的风筝,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直到现在,对百合的爱却一日更甚一日,未曾稍减。蒋立信愈想愈心痛,正准备起身去拿取药物,这时电话铃声响起。

  “喂!”

  对方沉默不答,蒋立信只好把电话挂上。

  电话又响起,蒋立信再度拿起,心中却有一丝不耐。原本心脏的不适,叫他不喜受到无谓的干扰。

  “喂!我是蒋立信,有话请直说。”

  如果又是那些请托关照的电话,他一概不客气地回绝。这次的“金陀螺”奖,新人竞争激烈,他已经接过好几通所谓“关照”的电话,而且个个来头不小;看来今日的新人可不像从前那么循规蹈距了,他们的后台可都硬得很呢!但碰上死硬派的蒋立信,全都行不通。

  虽说作品只有编号,但若有心叫评审看出为何人作品,或干脆在字里行间留下暗号,这些伎俩是不胜枚举的。当然!评审敢冒此大险,所得到的报酬必定不在少数。钱,蒋立信并不缺;他要的是人才,真材实料的可造之材。眼前就有一个,他早已圈选好且寄出给评审团了。这是个不折不扣的新人作品,尤胜于年轻时的自己,将来的远景是不可限量的,蒋立信非常乐于见到有才情的新人出头。

  电话那头仍然沉默不语,蒋立信正想挂断电话,忽然彼端传来——

  “谢谢。”

  就这么简单的两个字,电话已被挂断了,而这头的蒋立信呼吸却急促起来。是她!是她!是她的声音没错!

  为什么在失踪多年后才打电话来?又为什么向自己道谢?

  这么多年不见,问候的第一句话竟不是“你好吗?”,而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谢谢!”谢什么?为何而谢?她究竟是何用意?

  这时电话第三度响起,蒋立信立即拿起来。

  “百合!是你!我知道是你,你在哪里?”蒋立信迫切地问道。

  回答他的却是一段电话录音——

  “你千辛万苦地找我这个快死的老人,就是为了问这件陈年往事啊!这也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污点、败笔;我甚至从那件事后离群索居当起孤独老人了。好吧!在我还有一口气时,让你了解事情的真相,也不枉你寻找我多时,也替我自己舒一口气。

  “没错!我是特别喜爱年轻的女学生。对一个迟暮的老人而言,年轻是一种奢望,只要能和那些充满活力的女娃们谈笑聊天,我就觉得是一种享受。我发誓,我和她们之间都是清白的,是她们骗我才对。她们一个个答应认我做干爹,我就给她们一个好名次哄她们高兴,结果等她们如愿以偿以后,便不再理我了。唉!文学奖本就内幕重重,不少教授实际收受了许多钱呢!就数我最倒霉,被这些小女娃们耍得身败名裂。我当时做了一件大傻事,就是事情一发便吓得六神无主,落荒而逃。我不该走的,我该出面澄清才是……”

  “教授,您记得一位叫颜可秀,秀秀的女孩吗?您曾送她一件白纱舞衣。”

  “秀秀?白纱舞衣?哦,我想起来了!她是一个很有才情的女孩,文笔犀利,人又灵巧活泼,我很喜欢她。那年我原本要把首奖给她,她也实在是实至名归,偏偏她求我把第一名颁给一个姓蒋的男孩,那男孩也不错啦!反正文章写到某一程度,就端赖评审偏好;姓蒋的也不错,奖给他也不影响我的公正性,我便答应秀秀了。不过,秀秀也欺骗了我!唉!人老便不中用了。当时,我也很生气,一度想把那姓蒋的除名的;但事情来得太快了,快得叫我措手不及……”

  录音带到此就没声音,电话也立即切断了。

  只剩下蒋立信呼呼的喘气声,他紧捧着胸口,好疼!好疼!他快承受不住了。

  不可能的!他不相信自己第一次得到的文学奖,是靠“交换条件”关照得来的。而颜可秀居然肯为他做此牺牲!他不相信这一切!

  药呢?药呢?我不能死,我要亲自证实这一切。是的,我对不起颜可秀,但我蒋立信的荣誉、自尊是不能随便践踏的。我一定要找杜百合问清楚!

  蒋立信不停地颤抖,竟把一瓶药撒了一地,而他也不支地倒在地上,口中犹喃喃低语:“为什么?为什么?”

  可是他再也没机会去追究真相了,因为心脏病的宿疾受不了这残酷的事实。在他神智不清时,似乎又隐约听到电话铃响,但他永远没有机会再拿起话筒了……

  电话铃声在寂静的屋内响了许久,最后无奈地停了。



  电话另一端是一只女人的手。女人手上戴着黑色的手套,全身着黑衣;令人有不寒而栗之感。虽然在室内,她仍戴了顶垂着黑纱的黑帽,令人看不清她的容貌。不过,她整体散发出来的沉静,也显示出她受过良好的教育,而她是谁呢?

  “母亲!我来向您道晚安。”宋明清毕恭毕敬地说着。

  “晚安。孩子,恭喜你了。记住‘胜不骄,败不馁。’”

  “我知道。”

  一小时之前,金陀螺奖评委会已通知宋明清得奖,将于明日颁奖。

  宋明清踏着愉快的脚步走出母亲的房间,对于母亲,他一向崇敬有加,也颇能体会母亲“爱之深,责之切”的心理。此次能勇夺奖牌踏出成功的第一步,也多亏母亲平日的督促,宋明清满怀希望地迎接明日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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