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忿怒的声音,好像天下人全都对不起他似的震撼了整间医院。他根本不怕人听见,也毫不在乎别人的观感;那种极端燃烧的怒意已经将他整个人陷于疯狂的境地,而他也甘心被这样的疯狂忿怒所驾驭。
“莫先生,请您冷静一点,您这样子我们很难为您做治疗。”
“治疗?哈!还治疗什么?我不是已经瞎了吗?你们还想怎么样?再把我弄瞎一次吗?”
“莫先生,您想去哪里?快点拦住他!”
医生和护士的惊呼声响起,病房里顿时起了一阵骚动——一条高大的身影跌跌撞潼地冲出了病房。
而她正好走到病房门口,茫茫然地思索着自己的未来……
他葛地撞上了她,两个人都跌坐在地上。
她犹仍浑浑噩噩,奇怪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倒在地上?
她傻傻地看着跌在自己身上的男人,轻轻地蹙起眉问:“你还好吧?”
“我当然不好!你没看到我吗?你不知道我是个瞎子吗?滚开!”他气得咆哮出声。没有目标的手到处乱抓,想找一个能让自己站起来的凭仗。
“对不起,我没看到你……”她连忙躲开,但他却没放过她;那双手猛然抓住她的前胸,这次终于唤回她的魂魄,吓得她叫了起来:“你干什么?”
他震了一下,连忙放开手,高大的身影晃了晃。 “对不起。”
“莫先生,啊?华小姐,你没事吧?”护士追出来一看,连忙上前扶起她连声问道:“有没有受伤?你的手还好吗?”
“我没事。”
而那高大的男人还坐在地上,白纱布缠满了他的头已看不见眉宇,只见那棱线分明的唇角不太高兴地往下撇了撇。
他粗声粗气地问:“不好意思,这位小姐怎么样?没被我弄伤吧?”
护士小姐不太高兴地轻拿起她的手检视,嘴里叨念着: “莫先生,这个地方是医院,你这样乱来很容易弄伤其他病人的。华小姐的手受了伤,你这样莽莽撞撞的,万一害人家的手好不了怎么办?”
“没关系,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轻声地说: “反正也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伤。”
“来,我送你回病房休息吧,你的伤还没好呢,我们可不希望你的伤口受感染。”
“我还不想回去,我想走一走、透透气。”
“可是——”
“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罗嗦?人家都说不想回去你没听到吗?”甩掉上前搀扶他的人,男人自己摇摇摆摆地站起身,口气听起来十分不耐烦。
“莫先生。”
“烦死人了!我也要出去走一走,你们少管我。”他的手伸了出来,对他所撞的女子淡淡说道:“喂,反正你要走一走、透透气,我也一样,不如你带我出去.好不好?”
她有点意外,但是想想,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好啊。”
于是她伸出她的手,那缠满绷带的手被他轻轻地拉住;很意外地,那样一双大手的动作却相当轻柔。
“哎!你们两个……”
“没关系。”她轻轻地笑了笑,安慰地看了护士小姐一眼。“我会安全送他回来的。”
“莫先生的眼睛——”
“瞎了!”男人没好气地接下去。“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用不着你们罗哩叭嗦地提醒!我们走吧。”
她领着他往外面走,那里有明朗的阳光和轻柔的微风。虽然后面的眼光追随着他们,但她却一点也不在意。活了那么久,她终于知道不管怎么做都离不了人们的眼光;真要一个个探究,那这一生一世恐怕都与快乐无缘了。
男人扶着她的手,一步一步慢慢走着。
从他笨拙的脚步看来,他才失明没有多久。她无言地领着他走到阳光下的石椅上。
“坐吧。”
男人面对着阳光,姿态像一朵向日葵,遗憾的是他却看不到阳光了。
良久,他轻轻叹口气,转过头问:“刚刚护士小姐称呼你为华小姐,你姓华?”
“嗯,华盼盼,期盼的‘盼’。”
“华盼盼……”他喃喃念着,一朵涩涩的笑容浮上他的脸。 “期盼的‘盼’吗?那你的名字现在该换给我用了。”
她淡笑不语。
她的沉默让他好奇,侧耳仿佛等着她的回答,但却什么声音也没有。
他有点失去耐心,于是开口:“我叫莫影魂。你一直都这么沉默的吗?还是因为我的关系?”
她愣了一下,想了想才开口:“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我想我可能有点失去说话的能力了吧。”
“失去说话的能力?这毛病倒是有趣。它有没有传染性?我认识几个人倒很需要得这种病。”莫影魂有趣地笑了起来。
但她却一点也不觉得有趣,只觉得涌上一股深深的悲哀……
说话几乎是与生俱来的能力,而她竟然失去了,这怎么会有趣?与视力一样,绝大多数人不会突然失去视力,而失去视力的时候也不会觉得那是件有趣的事一样。
她是个失婚的女人,因为她竟然盲目地爱上她好朋友的丈夫。她的丈夫与她仳离,而她的情人也没有勇气接受她,表面上大家都受了伤,似乎大家都不好过,但却又能继续相处下去。
她觉得很荒谬,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生?
她的至交好友不怪她,甚至每天到医院来探望她,对着她的伤口哭泣;她离婚的丈夫也来看她,像个好朋友一样地关心着她,甚至她那外遇的情人也没缺席。只是他们好像不约而同都绝口不提过去的事,似乎一切都没发生过。
唉!那又何苦?破掉的镜子就算再黏回去,也不会再是过去的那面镜子;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假装没发生过又能改变些什么?
明明都已经破碎的一切,为什么表现出来的却一点也不是那个样子?那种躲避式的伪装到底还可以改变什么或隐藏什么?
地觉得自己蠢不可言。觉得自己的一生似乎成了一出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爆笑悲剧;而那矛盾的一切竟让她失去思考、失去好好说话的能力……
她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即使面对自己最好的朋友也觉得辞穷,更何况是他这个才刚认识的人。
发生过的一切早已超越了她所能理解的范围,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那样无知?是什么样的魔力让她失去了自制力?她这一生不懂什么叫“叛逆”,但一旦发生,做出来的事却连自己也接受不了。她到底着了什么魔,为什么让自己背叛了一切?她脑袋里充斥的全是这种抓也抓不到、想也想不透的问题……
现在的她就像个小学生一样,一切都必须重新来过;但她却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有那个能力复元。
“真巧,我失去看东西的能力,而你失去说话的能力,我们两个真是天生的一对。”他还是笑,笑得很嚣张,半张脸因此而抽动,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这男人很狂妄、很肆无忌惮。如果他没失明,想必是个八面威风,连走路都有风的家伙。
莫影魂笑着转头面对她,纱布下的面孔稍稍软化。他似乎可以感受到她的迷惘,故意将话说得很轻松;但对于自己本身的忧郁、痛苦的处境,却只能力不从心地暗暗忿恨。
“那有什么关系?少了双眼睛和少了张嘴一样过日子,谁又奈何得了谁?”他恨恨地开口,恼怒地仰头向天,仿佛自己的仇人就在上面。“我就不信少了双眼睛就活不下去了,他妈的!”
她只是淡淡一笑,还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她无力与天对抗,也从没想过与要天对抗,她是那种连有没有“老天”存在都不敢确定的人。
那女子奇异的沉默让莫影魂不知怎地产生了莫名的好感和好奇。他可以闻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馨香,而那香味无疑带着一股沉重的哀愁。
他向来不是多愁的人,但那女子却让他陷入一夏莫名的感觉中……
大概是因为他瞎了,对周遭的感觉也愈来愈清楚:他极力抗拒这种莫名其妙的清晰,却发现他愈是抗拒,那感觉便越是深刻。混乱了三个多月,这女子是唯一能让他分心、让他忘掉自己已经失明、让他感到一丝平静的人。
“我下午就要出院了,你有地方去吗?”他突然问,完全没经由大脑思考,很自然就脱口而出了。
她再度陷入思考,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页的有地方去……她有吗?
“你到底是脑子受伤还是手受伤?”他不耐烦了。
“都受伤了。”她微笑地回答。“没有,我没有地方去,不过总可以找到地方的。”
“不用找了,你就到我那里吧。”
“啊?”她十分意外。
“我需要一个人当我的眼睛,而你正好是个不多话的女人,我想我们可以合作愉快。”
她应该问为什么,毕竟他们才认识不到一个钟头,但她就是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好问的。现在她最不需要思考,而他正好提供她一个不需要思考的工作。
“怎么样?”
“好啊。”
莫影魂满意地点点头。 “那下午我的人会到你病房去接你。你的伤没事了吧?”
“没事……”她摇摇头,突然想起他看不见,于是补充了一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原本也是这两天要出院。”
“那很好,有什么需要就对我的人说。”
她扶着他沉默地走着,然后问:“你很有钱对吗?”
能这样狂妄、自大、毫不犹豫地花钱请人,当然很有钱,而且还非常有钱,要不然怎么做得到?
“对啊。”男人笑得苦涩。“钱多到用不完,但却买不到一双眼睛。”
她无言,毕竟那是一个离她十分遥远的世界……
这样也好,他们起码说不同的语言、有不同的想法,也许这样可以让她重新思考过往的一切。
“你很穷吗?”
华盼盼笑了。“是啊,我穷得一无所有;但是我可以卖我的眼睛。”
莫影魂也笑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们真是天生一对。”
这样狭路相逢,不到一个钟头他们已经决定了他们的一生,心理都觉得有点荒谬。但他们过去的一切岂不是更荒谬?
两个受了伤的人,只能用“残兵败将”来形容;既然理智在他们过去的生活没能提供上什么帮助,现在当然也不需要特别讲究了。
管它明天如何,现在就这样吧。他们心里都这么想。
莫家管家是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脸上有着憨憨厚厚的笑容。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微眯,样子十分和蔼可亲。瘦小的身材和黝黑的皮肤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大户人家的管家,反而像是长期在阳光下工作的人。
“我叫老陈,你也叫我老陈就好。”
他很热心地帮着她打点。当她要到柜台付帐的时候,老陈又摇摇头说:
“少爷吩咐过了,我已经把医药费都付了。”
那位莫先生有钱到不在乎多付几个人的医药费。她没有表示任何意见,只是无言地跟着老陈走到医院门口,那里有辆黑色的凯迪拉克正等着他们。
“请上车吧。”老陈替她打开车门。
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有礼?难道他不知道她只是要去当下人?
她上了车,才发现莫影魂已经坐在车上等她了那么大的车子,座位都特别改装过了,但她还是觉得拥挤。只因莫影魂超过一百八十公分高的身形往座位上一摆,一个人已经占掉座位的一半了。
莫影魂那高大的身躯根本不适合轿车,他应该去开卡车。但一想到高贵的莫先生去开卡车的样子,她忍俊不住地笑了出来。
“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我想到你的身材,实在应该去开卡车才对。”
莫影魂没好气地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冷哼一吉:“想得倒是不错嘛!”
她不回答,对他的恶声恶气一点也不在乎。
车子开动了,高级的房车里一应俱全,舒适的程度和坐在沙发上没有两样。
他们很快驶离了台北市,上高速公路之后车速很快,坐在车子里一点也感觉不到车子行驶的速度,这也是有钱的好处之一。
她甩甩头,转过身看着莫影魂。“莫先生,你还没告诉我我的工作是什么?”
“我不是说过要你当我的眼睛吗?”
“那是什么意思?看护吗?”
“我需要看护吗?我只是瞎了,还没死呢!”他忿怒地吼她。
华盼盼叹口气,真想告诉他死了的人也不需要看护的。但与人在言语上针锋相对向来不是她的专长,更何况这种小便宜即使讨来了也不见得光采,于是她忍了下来。
这家伙的脾气真是坏得可怕,她这辈子没见过脾气比他更坏的人了。真不知他身边的人怎么受得了他?
“我只是想知道我的工作项目。”
“你什么都不必问,当我需要你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莫影魂没好气地说完,头一转面向窗外,好像外面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似的。
坐在前面的老陈把车子中间的隔板降了下来,微笑地看了她一眼,随口问道: “少爷,你今天想吃什么?我打电话让阿芳准备准备。”
莫影魂一句话也没说,根本不理他。
但老陈也不在乎,改而转问华盼盼: “那华小姐呢?”
“无所谓。”华盼盼也回他一个笑容。老陈看起来真像个农人,只要脱下那身西装,看起来活脱脱就该是在田里对着植物微笑的可爱老农。
老陈很高兴看到她的笑脸,嘴上停不住地又问: “华小姐是哪里人?”
“高雄。”
“南部人啊、跟我一样,我老家也在南部,我住恒春。华小姐的手好点了吗?我听说你的手被开水烫伤了,要不要紧?”
“没事了,只是一点小烫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对了!华小姐——”
“你有完没完?这么爱说话怎么不去主持广播节目?”莫影魂火大地吼他。你当我死了吗?”
“对不起!对不起!”老陈嘴上虽这么说,脸上却还是笑嘻嘻的。他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 “我们家少爷的脾气就是这样,你别理他就没事了
“老陈!”
“我不说了、不说了。”老陈急急忙忙把头缩了回去,同时车子中间的隔板也升了上来。
“妈的!跟个老太婆一样罗嗦。”
车子里再也没有其它声音,如他所愿地安静了下来。但他却显得坐立不安,不伫地挪动身体,仿佛那座位让他十分难受似的。
“妈的!到底还要多久才会到?”他喃喃自语地诅咒着。
“你不舒服吗?”华盼盼小心翼翼地问。
“不用你管!”
看他的样子,华盼盼大概知道是什么事了。只是不明白他这个人为什么会这么别扭?她敲敲隔窗,老陈那张笑脸很快又出现——
“有什么事吗?华小姐。”
“等会在休息站停一下可以吗?”
“可以啊。要做什么?”
华盼盼笑了笑。“我想去洗手间。”
“好,没问题。”老陈说完,隔窗又升了上来。
莫影魂咬着牙不说话,表情很可怕。
而华盼盼不知道自己又得罪他什么了?
唉,她对眼前这个男人真是无可奈何啊!
以前只要好友席露贞对她发脾气,她便躲得老远,等她气消了再回来。可是现在情势不一样,他们同在车子里,她想躲也没地方躲。她可以假装不知道,但问题是莫影魂的怒气根本明显到令人无法忽视。
她轻叹口气,缓缓轻轻开口: “莫先生,如果你对我有什么不满,请你直接说出来,不要摆脸色给我看。”
“以后如果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你胡乱猜测我的心意!”他果然十分火大地吼着。
“我……”华盼盼一股怒气升上来,脸胀得红红的。
只可惜莫影魂看不到,就算他看到了,他也不会在乎的。
她后悔了,她觉得和这样的人相处下去只怕会气死、闷死自己,一股想逃的冲动让她不顾后果地对着莫影魂说:“莫先生,我觉得你要我做的工作我可能做不来。这样吧,我们就在休息站分道扬镳,你替我付的医费我会还你的。”
莫影魂愣了一下!如果他的眼睛没瞎,那么他现在的眼神一定跟看到怪物一样。
“你想辞职?”
“我还没有上班。”
“不准!”
脾气再好的人也受不了,华盼盼当然也不例外。她咬着牙,努力不让自己破口大骂。
“莫先生,我应你的邀请而来,如今我想走又有什么不对?我并没有签卖身契。”
“我不准你走!”他很固执、很不讲理,好像抓住玩具不肯放手的小孩子。
她真觉得受够了!
“你试试看能不能阻止我?只要车一停——”
他敲敲前面的隔窗,老陈又出现了。莫影魂闷着声音吼道:“不许停车!直接开回家去!”
“莫先生,你这是绑架!”华盼盼忍不住焦急地吼了起来。
莫影魂不理她。
华盼盼气得发抖,整个座位都可以感受到她的激动;偏偏莫影魂却无动于衷。
“你不可以这个样子!让我下车!”
“谁说我不可以?绑架你又怎么样?”他没好气地吼回去。“我就是高兴、我就是不许你走,随便你怎么想都可以。但是你最好别试验我的耐心,反正我就是不许你走。”
华盼盼猛然一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真没想到自己才刚走出医院,竟然就被个暴躁男人给绑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