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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族 第一卷

  第1节  善款箱

  众所周知,黄大仙庙的香火鼎盛。

  不论人、鬼、神,只要有求必应,自然其门如市,客似云来。

  故此,有哪一间庙、哪一座坟、哪一家人是门庭冷落车马稀的话,千万别怪人,理应自责。

  我自问既识做人又会做事,故此,朋友广、亲戚多,生活热闹,常常忙到人仰马翻,不能自已。

  汤阅生就经常皱着眉头,半认真地说:“希凡,我们家门口应该摆个随缘乐助的善款箱,受过你帮助和照顾的人,如果肯捐赠一点儿,我们怕也有笔可观的外快。”

  丈夫这番幽默说话,我也不知如何反应,弄不清楚他是嗔怨还是赞美。

  倒是女儿好,汤育德才九岁,就晓得说:“是妈妈人好,人人喜欢她。”

  她哥哥汤育智随即拿本杂志就敲到妹妹头上去,说:“瞎巴结!我就知道你想有求必应。”

  育德被她哥哥这么一说,红了脸,立即握紧拳头捶打他。

  两小兄妹才相差两岁,往往既相爱相亲又喜相斗,整天闹得天翻地覆,家无宁日。

  很多时吵得我无法集中精神把带回家来的文件批阅,白白地在翌日又得原封不动地携回办公室去。

  吵的原因还有另一个,这个就更不好讲出口来了,免生误会。

  所谓“做人媳妇甚艰难”,自古皆然。

  我嫁了阅生十多年,都跟家姑同住,撑得算是不错了。最低限度街坊邻里没—个会说我们婆媳有问题,那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事。

  家姑其实像一般的家姑,并非好相处的人。

  不是自赞,我的忍耐功夫涵养是真没话说的了。

  就好像她老人家喜欢宴客,老是在家里三日一小宴,十日一大宴,又一星期七日之中,总有四天在家里搓麻将,我都非但没有怨言,而月很算服侍得周到。

  每逢有她的客到,总要菲佣落楼到街口那家饭馆加买几味莱式,或到菜市场去买两斤鲜虾、一尾鲜鱼,回家来分别白焯,或放在微波炉内一蒸,以便奉客。

  如此张罗,就是怕菲佣的烹调功夫不够好,失礼。

  所以说,回到家里来,要静下心来看本书或批阅文件,根本是不大可能的事。

  这并非抗议。

  根本也不知有多少人羡慕我的际遇。

  平心而论,我是各方面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就不能生怨言了。

  大学毕业之后,我一边工作,一边考会计师执照,成为专业人才之后,加盟了本城最具规模的洋行德盛集团任职,一直到今天今时。

  就因为我性格沉实,不尚虚浮,没有像现今初入社会做事的年轻人,三朝两日就讲跳槽,转工速度比电影院封面人物,不是金钱与权位所能交换得来的。

  中国最高领导人邓小平先生的照片就曾作为《时代周刊》的封面,并题为“MAN  OF  THE  YEAR”。

  《财富杂志》在国际传媒中的分量与《时代周刊》是各有千秋,分别只在于前者是报道全球企业的一把手,与后者各自在经济与政治上分庭抗礼,各领风骚。

  这个月,荣必聪就是以他在商业上的成就,应《财富杂志》的请求,作为封面人物,那篇有关封面的专访题目是《本年度的财经界巨人》。

  这位巨人在上半年内,一共做了两件震撼全球企业界的盛事。

  目前,注资中国重点城市的各国财团,多如恒河沙数,已到见怪不怪的地步。

  荣必聪之所以在宣布对中国投资一事上,显得与众不同,就是他放弃了在上海与广州两地的三个回报率极高的地产发展合作计划,把重资押于一个发展北京城的庞大商住中心计划内。从经济效益上说,是轻重倒置,舍近图远的,然而,荣必聪却隆而重之地宣布,他将亲自监管整个发展计划,务求尽善尽美,使之成为傲视全球的一个模范商住中心。

  在荣氏企业的董事局闭门会议上,荣必聪和颜悦色地对十多位名誉董事与执行董事,包括他的一女一子荣宇与荣宙在内,解释他的这个决定。

  只一句话:“这是我对国家争取北京主办二○○○年奥运的一个信心表示。”

  稳占整个荣氏集团百分之七十八股份的荣必聪,从来都是一言堂。

  荣氏股票在市场上是蓝筹大股,在有史以来的股灾之中跌幅最少,每年必有令小股东满意的增长与利息,这就使他的一言堂作风变得绝对可以接受,且顺理成章。

  谁还敢反对?

  只除了一些别有用心的报章专栏,仍会在文章中加一两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刺耳话,写道:“荣必聪此举,是不是更有利于他以及荣氏在中国的前途,不得而知。”

  现今城内举凡有亲中的行动表现,就会有持不同政见者在作各种揣测。

  荣必聪这种经历无数大起大落市场风暴的人,当然不会把这些评论放在心上。

  君子坦荡荡,若非如此,怎能成大器,做大事,当大人物?

  无疑,他此举是一项国际知名的投资大行动,海外各国传媒均争相报道。

  实际上,荣必聪的商业活动是横扫全球的,无远不至的。

  令所有传媒都不得不齐声称颂的另一项商业行动是,他独力把西德三大重工业之一的佛烈瓦特企业的控股权在善意收购下承接过来。

  西德的佛烈瓦特企业之所以落入荣氏手中,那就要拜东德围墙拆掉之赐。

  一点都不夸大,西德经济就为此而乱了阵脚,个中的关连至为复杂。佛烈瓦特的根本底子已经因为日本重工业的成绩蒸蒸日上而变得虚弱了,再经过近几年来经济不景气的冲击,生意质量与市场需求脱节,于是只好寻求有新市场关系的股东注资。

  谁不知道中国市场庞大,只要能拿到一张省政府的合约,把某项发展计划所需的机械制造给了佛烈瓦特,就是一剂强心针,甚至是起死回生的灵药。

  荣必聪在中国,当然多的是关系与门路。

  如此的集财与势于一身,谁与争雄。

  要得到荣必聪的援手,佛烈瓦特只有好好地跟他商议,以一个合理之中接近便宜的股价,将股权让给荣氏。

  除非是自己名下有关的业务,否则,谁会在商场上悉心地给予照料。

  于是,荣必聪便又趁势在他的跨国企业版图上侵入德国,加上他一向在美国有庞大的地产投资,名副其实的雄踞欧、亚、美三大洲。

  荣氏企业霸天下,已成近月来的城中佳话。他成为《财富杂志》的封面人物,合情合理。

  踌躇满志、独领风骚的荣必聪不应有遗憾。

  可是,事实并不为人所知。

  荣必聪心上有的千千之结,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是解不开。

  更是理还乱。

  正如这一夜,面对弥留之际的发妻庄钰茹,他有无穷的怨悔、无言的悲哀、无边的困苦与无尽的恨痛。

  庄钰茹还差几个月才满五十岁,像她这么一位在众人眼中几乎有齐太阳下所有的女人,天不假年,实实在在地令人惆怅,教人惋惜。

  她来到二十岁就嫁给荣必聪,三十年的婚姻原本不算短,夫妻恩爱,又育有荣宇与荣宙一女一子,更见理想幸福。

  没有人会知道庄钰茹临终仍耿耿于怀的一件平生憾事,据理力争,遗恨遗恼遗怨,甚而遗债于人间。

  庄钰茹出身本城世家,是庄经世的二女。

  庄经世原籍广东,战前就已到香港发展,他从零到亿的故事,跟香港其他南下的富豪一样,引入入胜,为人津津乐道。

  庄经世之所以发迹而成本城巨富,开枝散叶,建立了这个香江名门,市场传言说他是靠掘海沙、凿山石发达的。

  战后的香港,百业待举,建筑业慢慢旺盛,海沙与山石都是建筑的必用材料。庄经世就有办法从广东沿海的省份,诸如南沙和珠海,淘沙移山,飞沙走石,实在这行本少利大。

  庄氏最聪明的地方还在于不只从建筑原料上取得经济效益,且还在地产投资上获得难以想象的巨利。

  庄氏建筑每次把沙石转售地产发展商时,如果庄经世认为该建筑物地点好,他就宁愿收价廉宜一点,也必附带一个交易条件——让庄氏可以占业权的一个百分比。这无疑是占用地产发展商的心血,在物业上兼收并蓄。结果,战后的二十年,庄氏地产集团发扬光大,辖下分别拥有庄氏建筑、庄氏土地发展、庄氏物业股份、庄氏房产管理、庄氏测量行等机构,目前已由庄氏的第二代接管。

  庄经世的家族跟香港其他有名的家族一样,在本城逐渐开枝散叶,建功立业时间不算长,并不如小说《红楼梦》中的荣宁二府那么错综复杂,反正建埠也不过二百五十年,真正来此落地生根的不会超过三代。然而,族谱已具雏形,子孙开始繁衍,也是蛮热闹难缠的。

  庄经世公开的有一妻一妾,嫡室庄傅秀珠是他年轻时在广东故乡娶的亲,在战前就跟了他来港创业。传闻这傅秀珠是很能帮夫的,故而庄经世对她非常尊重,纵使在外头花天酒地,明目张胆地三妻四妾,依然给他元配夫人应得的一切权益与礼数。

  说得不避嫌一点,江湖上对庄家,有过清朝四大疑案之太后下嫁以保天下的凄迷传说。

  为什么当年中国大陆跟香港关系特殊,庄经世竟有本事搬沙运石,出入禁境,把握何在?

  这种人际关系,若是靠庄傅秀珠去建立的话,她靠的是什么?无非是她手上拥有的条件。

  年轻时的傅秀珠,只一句话,她有着女人最优秀的原始本钱。

  一切就尽在不言之中。

  无人会深究,亦无人敢追寻。

  总之,今时今日,庄经世已是垂暮之年,庄氏集团老早在嫡系长子庄钰华与长女庄钰萍之手。庶室庄罗宝芬所生的孩子,在庄家的地位上,是差太远了。

  回头来说二女庄钰茹,如何嫁给荣必聪,又是一段坊间很多人乐道乐闻的故事。

  三十多年前,荣必聪其实是庄经世商业王国内的一员猛将,直率一点说,荣必聪是庄经世带他出身的。

  荣必聪是人如其名,年轻时已聪明盖世,加上自身勤奋,一旦机缘巧合,就在商场上大显身手,锋芒毕露。

  市场上老早就有传言说庄经世要招郎入舍,把长女庄钰萍嫁给荣必聪。

  事实上,两人是的确走在一起一段日子了。

  忽然的,有件出入意表的事情发生了。

  荣必聪在一次赴大陆公干时,被政府拘留着不放,受到严重的控罪,内容实情并不外泄。

  当时,中港之间的传媒对这种新闻并不作兴积极报道,故而,是项消息只不过为城内财经企业界人士知悉。彼此又都投鼠忌器,也算是事不关己,己不劳心,于是没有人认真在意,只传说荣必聪走运黄金,故而惹祸。

  且人们以为,荣必聪只不过是庄氏集团内的一名得力助手而已,故没有什么研究的兴趣与价值。

  直至两年后荣必聪才被判无罪释放回港,忽与庄经世的二女庄钰茹闹上大大的一次恋爱。这位庄家二小姐在遭受到庄经世极力反对她的恋情之后,愤而与荣必聪私奔,逃往美国双宿双栖,这才引起了香江上层社会的议论纷纷。

  第2节  到美国去另闯天下

  人们一方面理解庄经世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有过如此不良操守的青年,另一方面又情不自禁地投这对勇敢地排除万难相恋的小情人一票。

  更多的人对庄家大小姐庄钰萍的所为不忿,觉得她抛弃荣必聪有点说不过去。

  终于,荣必聪携了庄钰茹到美国去另创天下凡三年之久。

  在他们于纽约的金融界稍稍闯出了名堂来后,庄家把他们召回香港,归入庄氏集团的劲旅中去。谁知荣必聪更有志气,终于自立门户,另起炉灶,成为企业巨人。

  自此,荣必聪再以美国证券生意为起步点,反过来在本城的金融领域内驰骋,终至风生水起,执财经行业的牛耳。

  今时今日,以荣氏金融投资集团为首的一大堆荣字派企业,包括寿荣钢铁、佑荣地产、保荣纺织、昌荣投资、启荣贸易、光荣电子等,都是荣必聪自美国回到香港后,于二十多年间,趁着本城有过的几次大风大浪,以他惊世的机智,骇俗的才干,把企业建立起来的。

  荣氏王国一点不比庄经世的弱。

  惟一输给他岳父的是,江湖中人始终念念不忘荣必聪有过在中国走私黄金的那段历史,觉得他充其量是江洋大盗,尝试立地成佛。只是他现今名成利就之际,也就没有人再翻这桩案件了。

  可是,庄经世呢,是香江之内的堂堂世家,书香大族,宛如光洁炫目的无瑕金刚钻,叫人左看右看仔细看,都看不出瑕疵来。

  到今天为止,香港顶层社会内的富豪,比试的不只是以亿元为单位的家财,也蛮讲出身,重清白。

  因而出现了两大派别,一派是名门正派,另一派是暴发世家。二者高下尊卑有别。

  庄经世当然属于前者,就在这个层面上,他才能把自己的女婿比下去。

  三十年来,庄钰茹与荣必聪的婚姻是受人称颂的。

  五年前,当他俩庆祝二十五周年银婚时,一时成为本城佳话。

  对于银婚的庆祝,庄钰茹比荣必聪紧张得多,她对丈夫说:“我要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和你成功地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五年。”

  荣必聪听了,起初没有做声,过了半晌,他答:“我以为已是人所共知、街知巷闻的事了。”

  庄钰茹把嘴唇向上一翘,就说:“我要一网打尽,无一漏网。”

  庄钰茹那两句回应的话是别有用意的。

  这么一说,等于又赏了丈夫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荣必聪金星乱冒。

  他忍不住答:“你何必逼人太甚,她从来都知道自己比不上你,也没有做过任何非分的要求。”

  “对,对,你说得颇对。”庄钰茹连忙回答,“全世界最伟大、最贤淑的女人就是你那位郭慧文,是你说的,她什么非分的要求也不会提出来,这句话我记住了。”

  “钰茹,”荣必聪的声音近乎哀求,“请别这样。”

  “请别怎样?”

  “钰茹,”荣必聪紧张拥抱着他的妻,说,“我们已经拥有很多,请别为难慧文,只让她一步,真的,只一步而已。”

  “她想一步登天,要我肯,你简直想疯了。”庄钰茹咆哮。

  荣必聪哑然。

  结果,荣府的银婚庆祝会,办得有声有色,震撼全城。

  不只是一场极尽奢华的豪门夜宴,荣府还仿效从前中国古老门第,凡有家族喜事,就广结四方善缘,向来贺的贫民施米舍菜,赠饭送钱,以修福乐。

  荣家变个式样,拨了五千万元,广赠城内各慈善机构、圣堂庙宇。惟一的附带条件就是请各个团体在荣庄银婚之日,举行庆祝仪典,为他们祈福。通过这些受惠机构,荣氏夫妇的善举弄得满城传诵,热闹非常。

  有钱使得鬼推磨,真是太对了。

  表面上,这对富贵夫妻,十全十美。骨子里,他们知道遗憾在哪里。

  这个遗憾,直至庄钰茹快离人间的今夜,仍然无法补救过来。

  庄钰茹在半年前,忽而觉得胃部剧痛,急往医生处诊治,发觉是胃癌,真是晴天霹雳的一回事。

  根本没法子可以把真相隐瞒,病情急转直下,群医束手无策。

  荣必聪不是不焦急的,说到底是三十载的恩情。当年庄钰茹怎么坚持下嫁,怎么跟他在彼邦闯天下,怎么跟父母翻脸,怎么与庄钰萍决裂,都是重重恩惠,令他除了俯首称臣之外,觉得无以为报。

  他立即放下所有繁重公事,陪着妻子到美国最有名的侯斯顿医疗中心去接受最先进的治疗。

  在把庄钰茹送进手术室去之前的一小时,他紧握着妻子的手,尽心尽力地给她鼓励。

  “放心,吉人自有天相,你等一下醒过来后,就会见到我。”

  庄钰茹并不见得伤心,她点点头,道:“聪,答应我,如果我不能再醒过来的话,你必须答应我……”

  “钰茹,你会醒过来,你一定会。”荣必聪赶快截住她的话,怕妻子把那个老要求再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之下提出来。

  可是,庄钰茹依然继续她的话,她那苍白的脸上,有一副决绝得难以形容的表情,只见她道:“不,聪,你一定要记住,荣家只有一子一女,荣宇与荣宙。”

  “钰茹。”荣必聪的声音颤抖,整个人都冰冷了。

  三十年,庄钰茹仍然不肯让郭慧文半步。

  即使郭慧文在去年已死。

  荣必聪在郭慧文陷入昏迷之前,曾跟她说:“慧文,你有话要嘱咐我吗?”

  郭慧文很困难、很艰辛地睁开双眼,以微弱的声音,缓缓地说:“我爱你,聪。”

  “慧文。”荣必聪的眼泪流下来。

  “爱护荣坤,她是我们的女儿,让她得到你的照顾。如果可以的话,让她名正言顺地成为荣家的第二代。”

  荣必聪拥抱着郭慧文,痛楚地嚎哭起来。

  明显地,郭慧文临终的希望,没有法子实现。

  庄钰茹跟她斗到底。

  当全世界最有名的三位癌症科专家集中全副精力,为荣庄钰茹开刀治疗,做了八小时的手术之后,一致同意,挽救的机会等于零。

  惟一可以做的,就是赶快把病人的腹腔缝合起来,以最先进的药物,令她有限的余生不会在难以忍受的极度痛苦中度过。

  庄钰茹醒过来之后,像有灵感似的,对荣必聪说:“聪,带我回香港去,我要躺在荣家的主人房内去世。”

  距今夜的三天前,庄钰茹已经陷入昏迷状态。

  可是,在昏迷之前,她忽而整个人自极度痛楚中平静兼清醒过来。

  是不是就是一般人相信的回光返照了?

  人在离开人间、放弃挣扎时,还是会集中残余的精力,发挥最后的能量,企图达成最后最迫切的心愿。

  于是,临终之言都是毕生的精血所在。

  这是荣必聪体会得到的。

  他无法改变发妻的意愿,他只可以在以后的日子里选择违背。

  换言之,荣庄钰茹宁死不屈。

  当荣必聪紧握着她的手,在床前饮泣时,庄钰茹问:“是舍不得我离去,还是伤心我始终不答应让你把你外头的孩子带进荣家来?”

  荣必聪再也忍不住,便扑倒在庄钰茹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不但为跟随他三十年的发妻已到灯尽油枯、生离死别的一刻,更为至死不渝的一份结发之爱,隐藏着一段无可奈何、不能弥补的缺憾。

  他没有理由,也没有能力去推翻庄钰茹的心愿。

  她要得到的是她应该得到的。

  荣必聪完全不可以叫自己食言。

  一个男人,生命中同时爱着两个女人,并没有错,并没有不可以。

  只是女人不同。

  女人真挚地爱她的男人,就只容许自己拥有他,完完全全地独自霸占。

  庄钰茹与郭慧文以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去爱荣必聪,以迥异的手段去抢他的心,霸占他的人。

  二者冲击之下,造成了荣必聪的另一个孩子荣坤,不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荣家的人。

  两个为他奉献了毕生幸福与挚爱的女人,他要选择辜负其中之一。

  庄钰茹的声音很轻,然而,仍旧有力,她清清楚楚地说:“聪,如果你不负我,荣家的第二代,除荣宇与荣宙之外,不可有第三人。”

  荣必聪泪眼模糊,凝望那张三十年前是绝对娇憨俏丽的脸,想起了庄钰茹在月色明亮的一夜,跑到他跟前去,说:“别怕,让我随你去。”

  自此,他身边有了她,有了力量,有了转变,有了爱护,有了自尊,终于有了出人头地的一日。

  不能在拥有这一切后,而不回报。

  荣必聪只好点头,紧紧地抱着庄钰茹。

  这最后的一抱,依然震撼着这位财经巨人的心。

  好像一抱之后,心就会碎裂,滴出血来。

  “谢谢你,聪,我去得安稳了……聪,我爱你。”

  当荣必聪把庄钰茹重新放在床上时,她再无言语,她的确安稳地睡去。

  直至今夜,医生对荣必聪说:“荣太太的心脏虚弱得快不能再跳动了,我想,怕活不到天亮。”

  荣必聪的心理准备虽已充足,可仍然禁不住浑身震栗了一下。

  死亡,是非常恐怖的一件事。

  面对着一个亲人的去世,难受的感觉,非笔墨所能形容。

  或者应该说,荣必聪经历了两个毕生挚爱的女人,都在这个短期内离他而去,所受的打击令他差点承受不了。

  一个在商场内叱咤风云的人物,可以轻而易举地面对有倾家荡产之虞的风暴,可以迎接成王败寇的挑战,却不能在感情创伤上承受太多,这是个私人的高度秘密,并不易为人所知。

  在商场上,荣必聪未必是善类。

  何止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分分钟要十面埋伏,攻无不克。对于所有阻碍他业务发展的人事,都除之而后快,义无返顾。

  然而,在情场上,荣必聪是诸多顾忌,甚至甘承委屈的。

  第3节  江湖行走,有老规矩要守

  因为他觉得在江湖行走,有老规矩要守,决不欺负手无寸铁的无辜妇孺。

  更何况是深深地、毫无异志地爱恋着自己的两个女人。

  他不能不以爱还爱,将心比心。

  除了庄钰茹与郭慧文之外,荣必聪不至于没有其他女人。但其他女人要的是财富,那易办。

  荣必聪认为世界上能以钱来解决的问题,从来都不是问题。

  除了因他富有之外,也因为世界上的钱,多的是,总有办法找回来。

  心,只有一个。

  一旦分之为二,就出事了。

  他自认为从来没有做对不起女人的事。

  跟他有过交往的女人,总是满载满意而归的。

  可是,今夜之后,他怕要对一个女人不起了。

  离奇的是,坊间也会在明朝开始,窃窃私语,认为荣必聪要对一个女人的死,负上相当的责任。

  荣必聪呆望着床上正值弥留的妻子,忽而看到她那双已然下陷在眼眶内的眼珠在竭力蠕动。

  荣必聪冲上前去,喊:“钰茹!”

  庄钰茹缓缓地半睁着眼睛,望了丈夫一眼,最后的一口气就在此刻再接不上了。

  荣必聪伸手轻轻地把那半睁着的眼皮抹下,让它盖着已经放大了的瞳孔。

  “再见了,钰如。”

  三十年,如此一晃眼就过。

  荣必聪脑海里不期然翻起了一段又一段的往事。

  平生第一次见庄家的一双姊妹花是在三十多年前一个盛夏的下午。

  那时的荣必聪刚自美国留学回来,考进庄氏集团去,表现得极为出色,很快就成了甚得集团主席庄经世注意且重用的行政人员。

  庄经世跟其他本城富豪一样,都喜欢跟在身边的职员,贡献他们的全部时间,为公司每天工作二十五小时,每周上八天的班。

  于是,星期日把职员召集到家里来,名为同事聊谊,实则榨取劳方休息时间,实在不足为奇,司空见惯。

  这个星期天,荣必聪跟一两位庄氏要员蒙“主”宠召,到南湾庄家的庄园去。

  老板要凑足人一起陪他打双打网球,下属焉敢不从。

  其中,荣必聪最无怨言,因为他还没有娶妻,并无家室,星期天不至于是家庭日。

  第一次来老板府邸,豪门架势,尽入眼帘。

  庄家的每个星期日都异常热闹,庄氏妻妾的孩子都济济一堂地聚到大堂来。

  荣必聪就是在庄园的网球场上遇上庄家的大小姐庄钰萍与二小姐庄钰茹的。

  钰萍比钰茹年长两岁,长得都一样明艳可人。

  姐姐胜在有一头光可鉴人、引人遐想的黑发,束成一根马尾,放在脑后,走动起来时,像有节奏般微微跳跃,平添活泼生气,煞是吸引。

  妹妹最诱人的是那脸稚气,少年十五二十时的青春气息,自紧绷着的深色皮肤渗透出来,令人目眩心跳,不愿掉开眼神。

  当庄氏姊妹花于球赛结束后,走进花园的一头,坐在太阳伞下休息时,她们的父亲替荣必聪介绍:“你还没有见过我的两个女儿吧?”

  荣必聪跟庄钰萍握手时,整个人就呆住了。

  但见她满头乌亮的秀发,发鬓尽是湿濡,活脱脱一朵出水芙蓉似的,令荣必聪心头有一阵不住的牵动。这种牵动教血气方刚的他觉得舒服得刻骨铭心。

  还是庄钰萍轻轻地把手抽离,答一句:“你好。”

  这才把荣必聪从迷惘中唤醒过来,不期然地自觉尴尬,因为尴尬,就更自觉着迷了。

  他当然也见着了庄钰茹,但只认为她是幼嫩的一位小姑娘,可爱可亲,却不能令他动心。

  荣必聪并不知道庄钰茹初见他面时,心上的牵动一如他见乃姊时一模一样。

  这是缘分。

  情缘的来去,挡不住,留不了。

  像天要下雨,天要放晴,活着的人控制不来,只能顺时依势,教自己从努力适应中免祸祈福,避忧取乐。

  荣必聪与庄钰萍的缘分有如一阵豪雨,在众目睽睽之下骤然洒落大地,遮掩不住。

  荣必聪对庄钰萍的迷恋热情,完完全全盖过了他的男儿自尊,他宁愿不理人言,不避嫌疑,不顾结果,都要争取跟庄钰萍在一起。

  月色微明之夜,在庄园后花园那个秋千架上,坐着美丽而高傲得令人不敢逼视的庄钰萍,她背后站着年轻而朝气勃勃的荣必聪,一边轻轻地为她推着秋千,一边跟她绵绵情活,喁喁细语。

  庄钰萍那头黑发被晚风微微吹着,她昂起头,笑着问荣必聪:“爸爸对你说过什么话没有?”

  荣必聪答:“没有。他会跟我说什么话?”

  “当然不是公事。”

  “是我和你的事?”

  “还有新的事要他来关心和处理吗?”

  “他怎么说了?”

  “他会直接跟你谈。”

  荣必聪坐到秋千架的藤椅上去把庄钰萍的身子扳过来,紧张地问:“告诉我,你爸爸是怎么个意思?”

  “他呀!他说你攀龙附凤,要当庄家的姑爷,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庄钰萍笑眯眯地说。

  她的轻松俏皮与荣必聪的仓皇紧张,成了个相当滑稽的强烈对比。

  荣必聪的脸色转白,抿着嘴没有回话。

  庄钰萍笑出声来,—头伏到荣必聪的怀里去,嗔道:“你看你,怎么一不合心意,就拉下了脸来,不是说,为了我,你不再避嫌疑,宁可委屈自己。”

  “委屈也有一定的程度。”

  “那就是说,爱我只到一定的程度而已。”

  庄钰萍坐直了身子,面对面凝望着荣必聪,像个庄严的女判官,要在下一刻钟就宣判荣必聪的重罪。

  荣必聪心软,也心急起来,他紧紧握住庄钰萍的双臂,道:“如果我不是全心全意地爱你,我不会坐在这儿。钰萍,爱你,请求跟你过一辈子的生活,是自上枷锁。我以后的事业再辉煌,我的才具再耀目,也把一个可观的折扣双手奉送给你了。你明白吗?”

  庄钰萍当然明白。

  跟她成其美眷的活,不论荣必聪是否靠庄经世发迹发展,世间所有人都会认定庄家的显赫家势,是荣必聪的后盾与阶梯。

  甚至乎连荣必聪本人都会在日后难以把自己的才华自庄经世的庇荫中抽离,予以独立的评价。

  裙带尊荣对于一个原本满腔热诚、满怀信心、满脑才智的男人,是阻碍,是屈曲,是难堪。

  天下的女人如果不是没有人能在荣必聪心上取代庄钰萍,他绝不会冒此英名折损的危险。

  越是挣扎在爱情与事业之中,荣必聪越觉得自己对庄钰萍的爱恋,已至无可自拔的地步。

  庄钰萍呢,不是不爱荣必聪的,条件委实是太理想了。

  环顾本城内跟庄氏家族一般架势的世家,没有好几个,其中有什么乘龙快婿的人选,心知肚明。

  有本事,有风貌,有学识,兼有爱心,且还要年龄匹配者,就并不多了。

  就算有,庄钰萍不见得没有对手。豪门之内,嫁得不如理想的千金总比娶得不合心水的少爷多。即使争赢,又如何?在半斤八两的条件之下,自己先就矮掉一截。

  哪儿去找像荣必聪如此才貌双全,且真心诚意称臣于石榴裙下的人。至于身家不算丰厚,那更不算一回事,只要庄经世肯提携,三朝两日就能在商场上称王称帝。

  这一阵子,少女情怀被撩动得活泼温馨,真有点想跟荣必聪谈一辈子的事,于是就急急通过母亲,探听父亲的心意。

  真是父女同心,都觉得在选婿上,荣必聪出身并不富有的这一点遗憾,其实未尝不是好处。

  庄经世觉得把女儿嫁进门当户对的豪门去,未必掏得到什么利益,反先要贴补一笔为数不能太少的嫁妆,是划不来的事。

  女儿嫁入豪门,是姻亲家得了个媳妇。

  跟荣必聪成婚呢,是自己捡了个有用的商场助手,价廉物美,何乐不为。

  一段豪门婚姻,真是各有心机,各怀鬼胎。

  庄钰萍戏弄完荣必聪之后,就说:“我的话怎么算数,爸爸的主意才是主意,我们都要听他的。”

  庄经世对荣必聪的信任付诸行动,他嘱咐荣必聪准备随他到大陆公干。

  庄经世对荣必聪说:我需要一个得力的助手随我到广州去,你是适合的人选。以后你跟在我身边办事的机会多,你要好好地训练自己,要担得惊,捱得苦,吃得亏。“庄经世热情地拍拍荣必聪的肩膊,”我女儿认为你是个人才,我想你是的,我们不会看走了眼。“

  荣必聪听了这番话,心在卜卜乱跳,有着无比的兴奋,他认为这已是相当露骨的一种暗示。

  故而荣必聪跟在他身边任事,格外地卖力。

  对庄经世的信任与尊重,到了一个完全不设防的地步。

  人,尤其在商场上,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对谁都应该如是。

  一旦感情用事,削弱智慧,就会受害。因为过多的感情,会令耳目不灵,只会义无返顾地鞠躬尽瘁。若遇上了对方为求自保的情况,就更易成为牺牲者。

  广州之行,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庄经世带着荣必聪去察看海沙的挖掘与运港过程,三天之内,拜会了当地的有关部门与领导层,忙得团团转。荣必聪下意识地认定庄经世把他带在身边,把他介绍给这么多国内的商务关键人物,跟他有心成全自己与钰萍的婚姻是关系极密切的一回事。

  三天过后,他们回香港去。

  从酒店出来,庄经世手里提着一个皮箱子,交给运送行李的侍役,然后回身对荣必聪说:“你先把行李带到火车站去,托运的托运,手提的手提,总之都由你好好照顾,我等会自己上车去会你。”

  “庄先生还有地方要去?”荣必聪问。

  第4节  两个紧贴着的身体

  荣必聪没有再回话,他一把将郭慧文拥在怀内,两个紧贴着的身体,令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

  此情此景之下的如此风流人物,荣必聪若不吻住了郭慧文,就是太不合情合理的事了。

  深吻长吻之后,荣必聪吁了一口气,轻声说:“对不起。”

  郭慧文没有答,她推开了荣必聪,走回屋子里去。

  荣必聪像旧病复发似的,浑身有种软绵绵的、将要瘫痪的感觉。

  他顺势跌坐下来,就在屋前空地上坐了整夜,直至天亮。

  每逢回忆往事至此,荣必聪必然暗笑自己,当年的那一个晚上,真不知是怎么搞的,没有跟着郭慧文走进屋子去,那并不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大丈夫所为。

  若把这段情节独立地抽出来告诉别人,必然成为一个大笑话。

  从前,人们是较纯情的,年轻人的色胆怕也较小,且更见于少男身上。

  女人,在男女关系上的决断,什么时候都比男人清晰坚强,不像男人般拖泥带水,得过且过。

  那一夜之后,没多久,郭愚回家来就很凝重地对荣必聪说:“局内的风声忽然又紧起来了,反正在国内,你是被软禁了,不易求得清白。荣先生,你就自己想清楚怎么办吧!我们就算不能帮你,也不会害你。”

  话是说得既隐晦又明确,荣必聪心知肚明,他点头,问:“哪儿的边防最有把握?”

  “你考虑清楚了?”郭愚问。

  “对。”

  “信不信由你,深圳与罗湖的接境禁区大半都没有人把守,只一列脆弱至极的铁丝网。可是,荣先生,万一遇上巡逻军甚至边防解放军,他们必然一抬枪在胳膊上就扳动手掣,百发百中,根本是先斩而无须后奏的行动。”

  单是这种形容,已叫荣必聪的心跳出口腔来。

  可是,他不能不回去。

  因而必须孤注一掷,免得日子一拖长下去,他反而变得坐以待毙。

  他决定下来之后,就跟郭慧文说:“我要走了。”

  “嗯,定了日子没有?”

  “明天吧!”

  慧文点点头,嫣然一笑道:“祝你顺风。”

  几句淡如白开水的话,其实犹如无味的一服毒药,灌下去,教人在五脏六腑内产生剧痛,以至肝肠寸断。

  这最后一夜,荣必聪没有想过会如此难受。

  他过分地低估了在这段蒙尘日子内,这位红颜知己在自己心灵上所发生的作用。

  原来,在庄钰萍之外,还有女人使他动心。

  人才这么想,房门就在几声轻敲之后被推开了。

  月色,一如那个他吻了慧文的晚上那样柔美,从小小的窗口投射进来,正好教荣必聪看清楚站在房门口的慧文,活脱脱像一个下凡来人间施惠的小仙女。

  她款移玉步,来到他的床前。

  他伸手迎接着她。

  赤裸肌肤的接触为双方传来一阵又一阵极度的亢奋,这种亢奋升华,成了一份浓郁得犹如玫瑰花般芬芳的情意,迷醉着两个人儿的赤裸心灵。

  翌日,慧文送荣必聪出门。

  他们手拉着手,走到村口。

  分离在即,荣必聪面对着可爱可亲的郭慧文,连一句“我会回来”都出不了口。

  他想过,自己应该说:“我设法把你接到外头去。”

  然而,对一个纯洁如羔羊,且在无条件之下奉献自己给他的女子,有十分之一成分的谎言,荣必聪都不忍讲出来。

  他实实在在地不知道能不能回到香港去,就算回到了,前途也是茫茫。

  可是,强烈的自尊心驱使着他不得不拼搏,走出一条血路,寻回他的公平与清白。

  他不可以无缘无故、不明不白地就这样屈死在大陆上,放过了陷害他的人。

  对于郭慧文,他领了情,受了恩,却无法回报,教他羞愧与自咎至极。

  他低着头,含着泪,无语。

  反而是郭慧文说着别话:“聪,写信给我。”

  荣必聪点头。

  “你答应?”

  “我答应。”

  “若你仍在世上,你必与我通讯。”

  这就是说,郭慧文最恳切最关心的只不过是荣必聪是否安全抵港。

  她的要求如此渺小,如此无私,如此大方,如此真挚,更增添荣必聪心上的不忍。

  “慧文,我对不起你……”

  郭慧文拿小手掩住了他的嘴,说:“今生今世,我们不讲‘对不起’这句话,谁也没欠谁,因为我没有要求,故此你无须承诺。”

  “慧文,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在环境与能力许可之下,你是我最愿意去关爱与照顾的人。”

  “这已是我喜出望外之事。”郭慧文说,“走吧!免得晚了,不方便,深圳的边防,入夜后反而巡逻得更紧。”

  就这样轻轻地一抱之后,两个人就分离。

  荣必聪走到深圳边防处,眼前就是那一列铁丝网,他挑了最偏僻的一隅,准备走过去。

  是的,信不信由你,其实就这么简单,有胆量走过去就成了。

  正如人生中很多个生死关头,只要挺起胸膛,直闯,很多时就这样平安地过关了。成败很多时在于一些人是否有胆识而已。

  经过了深圳偷渡回港的一役之后,在以后的人生中,荣必聪势不可挡,在商场上,经常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当年,他闭一闭眼睛,决定赌命,就这样飞也似的走近铁丝网,以最高速度爬过去。

  在那一秒钟,他知道自己随时可以听到枪响,然后就会整个人挂在铁丝网上,再不能站到地上去。

  那种感觉令他浑身冰冷。

  故而,当他的脚踏在香港领域上,跟着发足狂奔时,他以为自己是在做回光返照的一种本能反应。

  回到香港来了。

  荣必聪的这场噩梦,有如重病。来时如山倒,去时虽似抽丝,但,总算熬过去了。

  他扑倒在病榻上的老父身上时,仿如隔世。

  荣父荣恩泽抚摸着儿子的头发,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满脸皱纹拥挤在一起,似是忙不迭地要表示雀跃,却又无能为力似的。

  “聪,我以为父子再无相见之日了。”

  “不,爸,我回来了,对不起,害你担心得病倒了。”

  “不相干,见了你,明朝就能好起来。这阵子,庄小姐常来看望我、服侍我、鼓励我,不然,真会撑不到今天,是她帮我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你去看她了没有?”

  荣必聪摇头。

  “为什么呢?快去吧!”

  “庄经世出卖我。”荣必聪说。

  “你以后要走的路还长,换言之,被人出卖的次数仍然会很多,一次两次就记在心上,焉能做大事。有大志的人,胸襟要广,宰相腹内可划船,就是这个道理。”

  “这口气要我吞下去,很难。”荣必聪说。

  “多吞几下就习惯了,习惯就好,熟能生巧。你当被出卖的一口气是一服苦口良药,总没有错。我如果是你,定会火速去拜会庄经世,向他报告你已平安回来了,其余的恩怨与因由,只字不提,他欠你的情,总有一日会回报。”荣恩泽叹一口气,道,“再说,你现今羽翼未成,轻言结怨,妄想报复,一定是徒劳无功,自讨苦吃的。”

  荣恩泽的教训,对荣必聪日后的影响很大。

  欠债的人,就是把他宰了又如何,自己还是有损失的。最好的处置方法还是设法保持关系,让他慢慢还债,方才实惠。

  荣必聪被老父说得心动了,再没有做声。

  荣恩泽伸手拍拍儿子的肩膊:“聪,徒劳无功之事,得不偿失之举,可免则免。为了不放过庄经世,而放弃庄小姐,这是条什么数?庄小姐的确是真心对你的,否则,她不会在你身陷困境时,仍不停地来看望我。”

  这番话才真令荣必聪感动。

  原来庄钰萍对自己竟如此痴情,就是为了她,而把跟庄经世的恩怨一笔勾销,也是值得的。

  荣必聪终于来到庄园,求见庄经世。

  庄经世—见了荣必聪,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是集尴尬、埋怨、防范、进攻于一身,他怕荣必聪来算账。

  “你回来了?”

  “是的,庄先生,不幸中之大幸,我终于平安回来了。”

  “聪,这事我有责任向你解释。”

  “庄先生,不用解释了,既然已经回来,事件的过程与原委,都不再重要了。教你们担心了好一段日子,我很难过,特来报平安,且致谢。”

  庄经世一怔,随即恢复常态,从容地笑道:“聪,经得起大风浪的人,必成大器,敢作预言。”

  “那要你多提携了。”

  荣必聪如此地表了态,就等于前仇旧恨一笔勾销,重新与庄经世做朋友,做宾主,建立新关系。

  完完全全出乎庄经世的意外。

  “你来了,见过钰萍没有?”

  “还没有。她在家吗?”

  “怕是在的,我嘱管家将她叫来,让她惊喜一下,你们好好地谈谈。”

  等待与庄钰萍重逢的那一刻钟,长似十载。

  “聪。”

  庄钰萍站在偏厅的门口处,叫了荣必聪一声。

  第5节  两个紧贴着的身体

  荣必聪没有再回话,他一把将郭慧文拥在怀内,两个紧贴着的身体,令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

  此情此景之下的如此风流人物,荣必聪若不吻住了郭慧文,就是太不合情合理的事了。

  深吻长吻之后,荣必聪吁了一口气,轻声说:“对不起。”

  郭慧文没有答,她推开了荣必聪,走回屋子里去。

  荣必聪像旧病复发似的,浑身有种软绵绵的、将要瘫痪的感觉。

  他顺势跌坐下来,就在屋前空地上坐了整夜,直至天亮。

  每逢回忆往事至此,荣必聪必然暗笑自己,当年的那一个晚上,真不知是怎么搞的,没有跟着郭慧文走进屋子去,那并不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大丈夫所为。

  若把这段情节独立地抽出来告诉别人,必然成为一个大笑话。

  从前,人们是较纯情的,年轻人的色胆怕也较小,且更见于少男身上。

  女人,在男女关系上的决断,什么时候都比男人清晰坚强,不像男人般拖泥带水,得过且过。

  那一夜之后,没多久,郭愚回家来就很凝重地对荣必聪说:“局内的风声忽然又紧起来了,反正在国内,你是被软禁了,不易求得清白。荣先生,你就自己想清楚怎么办吧!我们就算不能帮你,也不会害你。”

  话是说得既隐晦又明确,荣必聪心知肚明,他点头,问:“哪儿的边防最有把握?”

  “你考虑清楚了?”郭愚问。

  “对。”

  “信不信由你,深圳与罗湖的接境禁区大半都没有人把守,只一列脆弱至极的铁丝网。可是,荣先生,万一遇上巡逻军甚至边防解放军,他们必然一抬枪在胳膊上就扳动手掣,百发百中,根本是先斩而无须后奏的行动。”

  单是这种形容,已叫荣必聪的心跳出口腔来。

  可是,他不能不回去。

  因而必须孤注一掷,免得日子一拖长下去,他反而变得坐以待毙。

  他决定下来之后,就跟郭慧文说:“我要走了。”

  “嗯,定了日子没有?”

  “明天吧!”

  慧文点点头,嫣然一笑道:“祝你顺风。”

  几句淡如白开水的话,其实犹如无味的一服毒药,灌下去,教人在五脏六腑内产生剧痛,以至肝肠寸断。

  这最后一夜,荣必聪没有想过会如此难受。

  他过分地低估了在这段蒙尘日子内,这位红颜知己在自己心灵上所发生的作用。

  原来,在庄钰萍之外,还有女人使他动心。

  人才这么想,房门就在几声轻敲之后被推开了。

  月色,一如那个他吻了慧文的晚上那样柔美,从小小的窗口投射进来,正好教荣必聪看清楚站在房门口的慧文,活脱脱像一个下凡来人间施惠的小仙女。

  她款移玉步,来到他的床前。

  他伸手迎接着她。

  赤裸肌肤的接触为双方传来一阵又一阵极度的亢奋,这种亢奋升华,成了一份浓郁得犹如玫瑰花般芬芳的情意,迷醉着两个人儿的赤裸心灵。

  翌日,慧文送荣必聪出门。

  他们手拉着手,走到村口。

  分离在即,荣必聪面对着可爱可亲的郭慧文,连一句“我会回来”都出不了口。

  他想过,自己应该说:“我设法把你接到外头去。”

  然而,对一个纯洁如羔羊,且在无条件之下奉献自己给他的女子,有十分之一成分的谎言,荣必聪都不忍讲出来。

  他实实在在地不知道能不能回到香港去,就算回到了,前途也是茫茫。

  可是,强烈的自尊心驱使着他不得不拼搏,走出一条血路,寻回他的公平与清白。

  他不可以无缘无故、不明不白地就这样屈死在大陆上,放过了陷害他的人。

  对于郭慧文,他领了情,受了恩,却无法回报,教他羞愧与自咎至极。

  他低着头,含着泪,无语。

  反而是郭慧文说着别话:“聪,写信给我。”

  荣必聪点头。

  “你答应?”

  “我答应。”

  “若你仍在世上,你必与我通讯。”

  这就是说,郭慧文最恳切最关心的只不过是荣必聪是否安全抵港。

  她的要求如此渺小,如此无私,如此大方,如此真挚,更增添荣必聪心上的不忍。

  “慧文,我对不起你……”

  郭慧文拿小手掩住了他的嘴,说:“今生今世,我们不讲‘对不起’这句话,谁也没欠谁,因为我没有要求,故此你无须承诺。”

  “慧文,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在环境与能力许可之下,你是我最愿意去关爱与照顾的人。”

  “这已是我喜出望外之事。”郭慧文说,“走吧!免得晚了,不方便,深圳的边防,入夜后反而巡逻得更紧。”

  就这样轻轻地一抱之后,两个人就分离。

  荣必聪走到深圳边防处,眼前就是那一列铁丝网,他挑了最偏僻的一隅,准备走过去。

  是的,信不信由你,其实就这么简单,有胆量走过去就成了。

  正如人生中很多个生死关头,只要挺起胸膛,直闯,很多时就这样平安地过关了。成败很多时在于一些人是否有胆识而已。

  经过了深圳偷渡回港的一役之后,在以后的人生中,荣必聪势不可挡,在商场上,经常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当年,他闭一闭眼睛,决定赌命,就这样飞也似的走近铁丝网,以最高速度爬过去。

  在那一秒钟,他知道自己随时可以听到枪响,然后就会整个人挂在铁丝网上,再不能站到地上去。

  那种感觉令他浑身冰冷。

  故而,当他的脚踏在香港领域上,跟着发足狂奔时,他以为自己是在做回光返照的一种本能反应。

  回到香港来了。

  荣必聪的这场噩梦,有如重病。来时如山倒,去时虽似抽丝,但,总算熬过去了。

  他扑倒在病榻上的老父身上时,仿如隔世。

  荣父荣恩泽抚摸着儿子的头发,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满脸皱纹拥挤在一起,似是忙不迭地要表示雀跃,却又无能为力似的。

  “聪,我以为父子再无相见之日了。”

  “不,爸,我回来了,对不起,害你担心得病倒了。”

  “不相干,见了你,明朝就能好起来。这阵子,庄小姐常来看望我、服侍我、鼓励我,不然,真会撑不到今天,是她帮我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你去看她了没有?”

  荣必聪摇头。

  “为什么呢?快去吧!”

  “庄经世出卖我。”荣必聪说。

  “你以后要走的路还长,换言之,被人出卖的次数仍然会很多,一次两次就记在心上,焉能做大事。有大志的人,胸襟要广,宰相腹内可划船,就是这个道理。”

  “这口气要我吞下去,很难。”荣必聪说。

  “多吞几下就习惯了,习惯就好,熟能生巧。你当被出卖的一口气是一服苦口良药,总没有错。我如果是你,定会火速去拜会庄经世,向他报告你已平安回来了,其余的恩怨与因由,只字不提,他欠你的情,总有一日会回报。”荣恩泽叹一口气,道,“再说,你现今羽翼未成,轻言结怨,妄想报复,一定是徒劳无功,自讨苦吃的。”

  荣恩泽的教训,对荣必聪日后的影响很大。

  欠债的人,就是把他宰了又如何,自己还是有损失的。最好的处置方法还是设法保持关系,让他慢慢还债,方才实惠。

  荣必聪被老父说得心动了,再没有做声。

  荣恩泽伸手拍拍儿子的肩膊:“聪,徒劳无功之事,得不偿失之举,可免则免。为了不放过庄经世,而放弃庄小姐,这是条什么数?庄小姐的确是真心对你的,否则,她不会在你身陷困境时,仍不停地来看望我。”

  这番话才真令荣必聪感动。

  原来庄钰萍对自己竟如此痴情,就是为了她,而把跟庄经世的恩怨一笔勾销,也是值得的。

  荣必聪终于来到庄园,求见庄经世。

  庄经世—见了荣必聪,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是集尴尬、埋怨、防范、进攻于一身,他怕荣必聪来算账。

  “你回来了?”

  “是的,庄先生,不幸中之大幸,我终于平安回来了。”

  “聪,这事我有责任向你解释。”

  “庄先生,不用解释了,既然已经回来,事件的过程与原委,都不再重要了。教你们担心了好一段日子,我很难过,特来报平安,且致谢。”

  庄经世一怔,随即恢复常态,从容地笑道:“聪,经得起大风浪的人,必成大器,敢作预言。”

  “那要你多提携了。”

  荣必聪如此地表了态,就等于前仇旧恨一笔勾销,重新与庄经世做朋友,做宾主,建立新关系。

  完完全全出乎庄经世的意外。

  “你来了,见过钰萍没有?”

  “还没有。她在家吗?”

  “怕是在的,我嘱管家将她叫来,让她惊喜一下,你们好好地谈谈。”

  等待与庄钰萍重逢的那一刻钟,长似十载。

  “聪。”

  庄钰萍站在偏厅的门口处,叫了荣必聪一声。

  第6节  他差不多是扑过去

  荣必聪回过头来,看到了美艳如昔的庄钰萍,他差不多是扑过去,把她抱在怀里。

  “钰萍、钰萍,你可好?”

  “你逃回来的?”

  “是,我不顾一切地逃回来了。”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天!荣必聪拍额,不晓得回答。

  庄经世的营商秘密,未必让女儿知道。

  然而,自己该怎么开口道出事件的原委呢?

  “都过去了,不要再提起吧!”荣必聪只好这样说。

  “聪,你是够走运了,本城的传媒根本没有对你被扣留在大陆的事件发生兴趣,他们连报道都没做,这反而好,保存了你的名声。可是呀,铤而走险的勾当,做多了是上得山多必遇虎,今次能逃掉,下次不一定可以,那就惨了。”

  “钰萍……”荣必聪不知怎样把话说下去。

  “聪,上流社会的圈子内,还是有些人知道你的这件事,在议论纷纷的,这一点,你不可不知道。”

  “议论什么?说我作奸犯科,走私黄金吗?

  “这是实情,不是吗?”

  “钰萍,你难道不知实情?”

  “什么实情?”

  “你父亲让我做替身。”

  “荣必聪,你说话小心点,我并不喜欢有人站在庄园内肆意侮辱我父亲。”

  庄钰萍的严肃态度,吓了荣必聪一跳,他急嚷:“钰萍,这是事实,我并没有做违法的事,我是冤枉的。”

  庄钰萍把左边眉毛往上一扬,带一点飞扬跋扈的样子,很令荣必聪心惊肉跳。

  原来口里说着爱自己的人并不信任自己。

  庄钰萍说:“你受冤枉了,并不等于可以转过头来冤枉我父亲,是不是?”

  荣必聪无辞以对。

  他想了很久,才缓缓地说:“钰萍,我以为你仍然爱我。”

  “我不会爱一个立心冤枉我父亲的人,这一点请你理解。

  “我此来也不是寻他算账的,过去的算了。”

  “不但如此,你压根儿要弄清楚,整件事与我们庄氏家族是无关的。以后在人前人后,我们都必须以此为基础去发言与表态。”

  这就是说,不但不能跟庄经世算账,而且要彻底地承认庄经世是无辜的,日后的责任始终搁在荣必聪的肩膊上。

  庄钰萍并没有站在荣必聪的一边去试行探索他的苦衷,与谅解他的心境,她一开口就要荣必聪硬吞下这桩冤案。

  在目标与宗旨上,荣恩泽与庄钰萍的取向是相同的,但在心意与态度上,二者就有很大的差别。

  荣必聪感到老父的劝勉是基于爱护自己的立场。

  可是,庄钰萍的要求,并不存半点对自己的关怀与信任,这无疑令他失落、彷徨、惆怅兼难堪。

  荣必聪企图抓紧一些庄钰萍为爱他而做的种种事情,以致令自己心上好过些,于是他说:“钰萍,以后该怎么说怎么做,我会事事与你商议。总之,请你相信,对你,我还是既敬且爱的。这段苦难日子里,你为我的担挂以及常去照顾我父亲的恩情,我都会谨记。”

  “你父亲?”庄钰萍一脸的疑问。

  “他老人家很感谢你的慰问和鼓励,他笑说如没有你常去看望他,陪他说话,给他希望,他未必能有精力撑得下去,活着等我回来。”

  庄钰萍很有点难为情的样子。

  荣必聪想,这不怪她,她之所以去看望父亲,完全是爱屋及乌之举。情怀所向被披露了,有着少女应有的腼腆,不足为奇。

  “聪,你刚回来,回家去好好休息个够,再说吧!

  当荣必聪回到家里之时,见老父坐到客厅上来与客人谈笑娓娓,一见他,就喜气洋洋地说:“聪,庄小姐来看我,老说要走,我硬把她留着等你回来。”

  坐在荣恩泽身旁的客人缓缓回过头来,含笑点头,跟荣必聪打招呼。

  荣必聪微微一怔,没想到是她。

  荣恩泽道:“你说到庄园去,谁知庄小姐却来了,差一点就失之交臂。”

  庄小姐?原来老父口中的是这位庄小姐。

  “你好。”庄钰茹笑道,“很开心知道你平安回来。吉人自有天相,我一直请荣伯伯释虑。”

  荣必聪不晓得回应,太多杂念思潮,澎湃涌现,不辨悲喜。

  荣恩泽看见儿子那副不知所措的神情,误以为有他在场构成了年轻人的诸多不便,于是便自以为知情识趣地引退,只剩下荣必聪与庄钰茹默然相对。

  总得要打开闷局,于是荣必聪说:“多谢你,钰茹,父亲对你的到访和慰问一直感激。”

  “别这么说,—点小小心意难以弥补我们庄家对你的欠负,还真要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把前事忘了就好。”

  庄钰茹说话的神情很真挚、很诚恳,没有一点造作,没有半点虚伪,这更令荣必聪茫然无措。他终于忍不住直指问题的症结所在,道:“你承认庄家对我有所亏欠?”

  “本来应该没有株连这回事,但父亲毕竟是庄氏家族的掌舵人,他的所作所为,我们有责任去承担。”

  “钰茹,”荣必聪冲动地上前拥着庄钰茹的双臂,问,“你们都知道真相?”

  庄钰茹怯怯地低下头去,道:“我们都无能为力。请相信我,当我们目睹父亲把他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不肯为你奔走担保时,我心里十分十分地难过。除了祈求你早日平安脱险,别无其他方法。对父亲的偏私,是每个做儿女的必然反应,请你原谅。”

  荣必聪呆住了,连连退后两步,凝望着庄钰茹。

  他一直渴望把整件不幸事划上休止符,只要他能听到庄钰萍跟他说刚才庄钰茹说的那番话就好。

  如今,话是有人说出来,可是,听进耳里,感觉却是如此的凄酸。

  一个他深爱着的人竟没有真心诚意地爱自己。

  反而是另一个,在一旁静观的人儿,表达了对他的无限关爱与信任,予他一番公平的判词。

  一种含冤得雪的欢畅,与另一种更深一层的委屈,分别来自庄经世的两位女儿,交替着安慰和折磨荣必聪,令他感慨得再也忍不住流下了两行男儿苦泪。

  庄经世在荣必聪回港之后,并不打算将他好好安顿,他有自己的一套打算。

  他跟大女儿庄钰萍说:“庄氏家族不打算跟荣必聪再有联系,以免外间人会自动联想,他被扣留在大陆的原因与我们有关,这对我的名望还是有着一定程度的影响,一旦为人口实,在商业的营运上就有诸多不便。”

  庄钰萍笑着拉起她父亲的手,道:“我做个听话的女儿,你有什么赏我?”

  “替父亲做事,也讲报酬。”

  “荣必聪其实是个很不错的男孩子,我错过了,将来未必能找到比他更出色的。这种牺牲,爸爸你应当补偿。”

  “你真棒,如此地晓得计算得失。”

  “我是你的女儿,不是吗?”

  “好,好。”庄经世笑着说,“你要怎样的补偿?你说。”

  “以后不论我嫁给了谁,庄氏家族的生意,要分出一定的范围归纳给我们管理。爸爸,有一个知道你秘密的女儿总比有一个能抓着你短处做威胁的女婿强。我们是血浓于水,说到底是切肉不离皮。”

  “很好,言之成理,我答应你。想来荣必聪真是个倒霉鬼,只有他一个人跟在我身边行走出了事,否则,他不必牺牲跟你的一段情缘。”

  “爸爸,你太看得起我了。可能我弃人取,荣必聪仍有机缘成为你的乘龙快婿。”

  庄经世瞪他女儿一眼,说“你别开我的玩笑。”

  “我是认真的。你要将荣必聪完全铲出庄园的势力范围之外,不能只有一个听话的女儿。”

  庄经世的寡情薄义远远超乎荣必聪的想象与预计之外。

  荣必聪苦笑着跟荣恩泽说:“爸,不是我们练就了腹内可划船的度量,对方就会承让,相反,欺善怕恶者满城皆是。”

  荣恩泽道:“别气馁,好汉是要吃眼前亏的,假以时日吧,总会化干戈为玉帛。到你有条件站在人前,又不提旧事的时候,防范你、对付你、陷害你的人自然会走过来跟你握手,我相信庄经世会是其中一人。”

  “可是,他连把我收回庄氏集团工作的诚意都没有,我何必要食嗟来之食。”

  “这倒是对的。聪,自食其力,到外头闯天下去。”

  “全香港的上层社会都买庄经世的面子,他不收容的人,没有多少个肯伸出援手,而且,他们也怕我底子有问题。”

  说着这话时,荣必聪的双眼又是通红。

  “到外国去吧!”荣恩泽这么说。

  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荣必聪正有此意。

  “聪,你身边可得有个人,助你一臂之力,共度创业的时艰,你好好地想一想。”

  荣必聪一连想了好多个晚上,他竭力地想把脑海里的庄钰萍影像刷去,换回那甜美而又纯真的庄钰茹,可是,屡屡失败。

  心结犹在,梦想尚存,他斗不过自己的感情。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决意孤注一掷,勇敢地揭开这个自己与庄钰萍感情关系的谜。

  他再上庄园去,是深秋的一个月明之夜。

  “钰萍,我决定到外头世界去闯一闯。”

  “哪儿?”

  “美国吧!”

  “好主意,纾缓一下这阵子市场上的谣言与压力,对你的事业发展会有帮助,祝福你。”

  第7节  我没有分享的福分,我是认命了

  “钰萍,”荣必聪有点口吃,欲言又止,“此去未定归期,我想,是不是对你有欠交代?”

  “怎么会,你现今不是交代得很清楚了吗?”庄钰萍答。

  “可是,我不能要你无了期地等待。”

  “你以为我会吗?”

  这么简单的一句回话,似是力有千斤,震碎了荣必聪的神经。

  “你不会考虑跟我一起另闯天下?”荣必聪终于问出口来。

  “怎么个闯法?聪,是要我跟你在唐人街做洗熨工作,抑或合力在餐馆洗盘碗去?我并非贪慕虚荣,我只不过脚踏实地而已。目前我手上拥有的,纵不要求再加添,也不打算无端端短缺了什么,我不是个活在童话故事里的人。”

  话说得再明显不过了。

  “聪,愿赌服输,将来你有一天飞黄腾达,我没有分享的福分,我是认命了。现今,我并不打算跟你去闯你的世界,父亲更必然反对。”

  荣必聪微微点头,道:“好的,这也算是一个结果。钰萍,你要保重。”

  “你也保重。”

  荣必聪本来想多加一句:“我会想念你。”

  然而,强烈的自尊心教他忍住了,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回家后,他把自己关在房内,默默地流下了一阵子苦泪。

  不是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吗?

  那怕是今夜之后的事了。

  如今,委实有太多的不甘,太重的冤屈,太大的失望,太不可言喻的痛楚。

  两行热泪流泻一脸,最低限度把满身的委屈宣泄掉。

  有人轻轻叩门,荣必聪蹒跚地拖着缓慢的脚步,走到房门口,问:“谁?”

  “是我。”

  一个温柔得在长夜中会回旋的女声。

  荣必聪把门打开,见着了一个可人儿,笑容满脸。

  “是你,钰茹。”

  “对,是我。聪,别怕,让我随你去,好不好?”

  此情此景此人物问荣必聪好不好,要回绝的话,是艰难得不近人情,不合常理了。

  庄经世在获悉庄钰茹这个意图之后,勃然大怒,他一头的青筋疯狂地跳动着,完完全全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冲到他的二女儿跟前,高声喝骂:“你敢跟姓荣的到美国去,我就宰了你,宰了他!”

  庄钰茹杏眼圆睁,坚决地答:“多谢你的成全。”

  庄经世一巴掌就打在钰茹的脸上,清晰地留下了五个泛白的指印。

  “我打死你,我这就打死你!”

  若不是庄家的家人把庄经世拉住,怕这就要把钰茹揍个半死了。

  庄经世的发妻,钰茹的母亲只晓得在一旁痛哭,却没敢向庄经世求情。

  “你们别拦我,这样的人活在世上是多余的,我不要这样一个女儿。”

  庄钰茹的嘴角有些微爆裂,渗出血丝,她以手背抹掉,缓缓地对她的父亲说:“告诉我,爸爸,你要个怎么样的女儿?是不是要盲目地听从你的话,不可以有自己的人生价值观,不可以有自己的做事法则,不能选择自己喜欢走的路,不能对你的不当行为表示丝毫意见,那才是你的掌珠?”

  “你住嘴!”庄经世的声音雄壮得如五雷轰顶,震耳欲聋,“只要你跟姓荣的在一起,我就对付你!”

  “对付我?说到底,我也算替你偿还一笔对荣必聪的欠债,这公平吗?”

  “你敢这么说?”

  “为什么不敢?站在这房子内的人,有谁不知道真相。”

  “你走,立即走,我不要见你!你一踏出庄园,就尽管跟姓荣的去,千万别在庄字上头冠以荣姓,我决不认这种女婿。

  庄经世的这番话在当年是决绝的、铁定的、不可转圜的。

  然而,若干年之后,情势大异,那是后话。

  庄钰茹是个有见地、够胆识、敢挑战时代的勇敢女性,她不但跟着荣必聪到美国去闯天下,且还实在地助丈夫一臂之力。

  她在筹策前途上,出了极好的主意,她对荣必聪说:“不要呆在三藩市的华人圈子里去讨生活,这样不会有起色,不容易衣锦回归到香港去。”

  她鼓励荣必聪到美国东岸的纽约去。庄钰茹把要走的路,要摸的门径,要争取的人际关系,全联系安排上了,她说:“在纽约,我有位世交叫保罗威顿,他一直替我父母管理美国的金融与地产投资,我们去敲他的门,相信会受到庇荫。你投身美国的金融界,是最接近香港即将要走的路,这是我不只一次,跟在父亲身边时,听到他和其他的商家人说的话。”

  荣必聪不仅对庄钰茹感恩,且满是敬佩,道:“保罗威顿既是你父母的朋友,他未必会答应照应我们。”

  “放心,他一定会。洋鬼子对婚姻自由很尊重很拥护,那反而是我们手上的一张皇牌,拿出来博取同情,得益不少。而且,我母亲会有信给他。”

  “若给你父亲知道呢?”

  “他会知之为不知。”

  这句话就是一番很深的哲理了。

  香江的上流社会之内,不知有多少段畸恋以及不为上一代认同的婚姻,到头来,还是冤家变亲家,化干戈为玉帛,只因为血浓于水,要中国人斩断亲情,并非易事。

  庄钰茹是太聪明了。

  果然,到了纽约之后,保罗威顿非常热诚地接待他们,且一阵子功夫,就把荣必聪介绍到美国最历史悠久的证券经纪行美林机构内任事。

  职位并不高,但有了一个好的、正确的开始,就是成功的—半。

  对于荣必聪,从纽约大证券行的跑腿开始干起,以至成为较有分量的市场调查员,这个事业的历程要比在三藩市唐人街洗碗碟,发展到成为餐馆老板要棒很多倍。

  不是对后者的贬抑,而是前者正好把荣必聪在金融上的潜质提炼出来,使他在若干年后,配合起香江的发展来。

  荣必聪对金融业是绝对有天分的,他在美林证券内的资料调查部门,一下子就擢升为独当一面的小组主管,因为他老是能准确地预测股份的前景。当一大堆数据以及公司资料放到他面前去,经他整理分析之后所得出的结论,总是跟日后发生的市场反应差不了多远。

  在股市中能预知三分钟后的情况,就已经炙手可热,翻云覆雨。

  美林证券每月出版一本股市分析,荣必聪负责的几支股份往往最叫客户甚至经纪受惠,这番本事很快就被上头发现,于是荣必聪受到重用。管辖机构客户部的高级副总裁李察波尔还决定把荣必聪抢到自己部门去,将一些比较重要的户口拨归荣必聪照顾。

  李察波尔对荣必聪说:“别以为我不信任你,故而把这几个不算是大户的户口拨给你。他们的底子极厚,故此疑心甚重,非要看到经纪为他们服务的成绩斐然,不会放心下重注。对于这些可栽培的客户,我们非常重视。你明白吗?”

  荣必聪当然明白,对于有潜质,可拓展的户口才是生意之所在。相反的,奉侍那些靠展投机的客户最艰难。市况大好,任何户口的表现都良好,不见突出;市势衰弱,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展客,就算忍心斩仓,都可能是两败俱伤。客户拖欠经纪行的债务时更是难缠,不知有多少场这类投机官司搁在一旁,左右为难,费时失事。

  故此,最好奉侍的就是有实力的大客户,风调雨顺时可以给他们做巨额投资,稍见逆风忤水,仍有资格按兵不动,不必割价求售,以待雨过天晴。

  荣必聪很相信投资周期,股市一如人生,总有低沉时刻,可又总会有蓦然抬头,拨开云雾见青天的一日。

  最紧要是在低潮时忍耐得住,支持得来,一旦熬得过去就好。

  为此,对李察波尔交到他手上去的几个大户,荣必聪隆而重之地细心照顾,果然甚见成效。这几个投资户口在半年内的投资总值几乎增加了两倍,等于说作为投资代理的经纪行的盈利大幅上扬。

  荣必聪的个人表现得到极高的分数。

  有一天,李察波尔把荣必聪叫进办公室里来,说:“我今天跟保罗威顿吃午饭,把你的工作成绩告诉他,立即捞到一宗大生意。”

  “是吗?”荣必聪关心地说。

  “保罗威顿手上有很多大客户,由他主宰投资策略,把钱分配到哪一个金融经纪手上,投资于哪一种金融工具,都只看他的决定。故而,不论外汇、黄金、股票、债券等等的经纪都与他保持密切来往,希望能做到他的生意。

  “保罗威顿是华尔街内出了名的无宝不落的凤凰。”

  他肯光顾谁,就证明谁的投资眼光与魄力不弱。能得到保罗的青睐,本身已是一项荣耀,且在行业内能起宣传作用。

  李察波尔把一个档案递给荣必聪,说:“这是你要打理的新客户,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直接问保罗,他全权主理这个大客户的投资。”

  李察波尔稍稍俯身向前,用手按着那个档案,郑重地说:“把这个客户服侍得妥妥帖帖,我们部门今年的花红一定极为可观。通过他,不难把香港,以至台湾的很多大户投资户口拉到我们手上来。

  “为什么呢?因为这些日子来,香港的政治局面极不安稳,主要是中国大陆闹文化大革命,香港怕被波及,于是人们慌忙走资。只要让他们尝到了投资在欧美的甜头,不怕没有生意。”

  这是个难得的时机,荣必聪晓得把握。他在走出李察波尔的办公室前,是非常爽快而肯定地答应,他必会尽心尽力而为,而且很有把握把这个新户口的投资打理得有声有色。

  然而,当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翻开档案一看,情况就有变了。

  荣必聪赶快地把档案合起来,定一定神,重新再将之打开。

  一点都没有错,新客户的名字正是庄经世。

  由自己去为庄经世管理他的个人与家族投资户口,这是个很大很大的冲击和引诱。

  聪明盖世的荣必聪飞快地就掠过几个念头。他绝对可以让庄经世的投资受损,叫他亏大大的一笔,甚至可以安排他先尝甜头,引他下重注后,才要他一下子摔得头破血流。

  正如李察波尔所言,现今香港人心惊肉跳,不知多想寻求资金的避难所,趁着他们心理虚弱,急谋援手之际,报复前仇,正是千载难逢的机缘。

  没有比叫庄经世在自己手上栽倒了更痛快的事了。

  当然,荣必聪也可能把照顾这个客户的责任推卸,不劳把自己的本事贴补在姓庄的人身上。

  还是,应该趁这个机缘,做好功夫,以祈重修旧好。说到底,庄经世是自己的岳父,且已是刚满周岁的荣宇与刚出生的荣宙的外祖父。

  血浓于水,何来解不掉的恩仇。

  荣必聪思前想后,不知如何是好。

  枕畔的妻子在哺儿之后,精疲力竭,总是睡得很熟,并没有察觉到荣必聪午夜梦回,惘怅满怀,旧恨填胸,难以入寐。

  经过了多天的心理挣扎,他终于把决策定下来了。只为接到父亲荣恩泽的信,给了他很大的启迪。

  信是这样写的:聪儿:你们一家在美,想是辛劳干活,但心境还是开朗的吧?

  没想到年前迫不得已地远走天涯,异邦谋生,如今却成了很多香港人梦寐难求的出路。

  中国文化大革命令香港的经济与安定都蒙上了阴影,人人自危似的慌忙走资移民。

  我可是泰然处之,老是相信一个道理:今日的福,可能是明朝的祸;今日的祸,也可能是他日的荫庇。

  做人,不能只看目前,必须向前看很多个循环,才能大定人生的顺逆贫富与贵贱。

  总之,眼前的因,未必是因,眼前的果,亦未必是果。世事发展要看我们的造化,而造化又得端视我们做人的宏量……阅函至此,荣必聪的胸怀开拓了,思路清晰了。父亲的一番话,令他决定在商言商,公私分明。

  不能把昨日的仇恨与怨怼,牵引到今日的工作上头。

  为了报复,把分明可以替庄经世赚到的钱亏蚀掉,赔进去的还有自己的商场名誉,平白地委屈了自己的本事与才干,让辛苦积累的功勋蒙上阴影,太不值得了。

  就把庄经世视为一个普通的客户去尽心照顾好了。

  主意立定之后,整个人也畅快起来,更投入工作。

  果然,十个月下来的投资业绩斐然,由此而获得保罗威顿拨来更多的户口与投资金额,荣必聪拿到的花红与薪酬实在令他喜出望外。

  保罗威顿对他说:“怎么样,钱赚到了,是不是准备押在自己欲投的股票之上?”

  荣必聪摇摇头,说:“不买美国股票。”

  “什么?”保罗威顿问,“有比你预测上扬的美国股票更好的投资目标吗?”

  “有。”

  “是什么?”

  “香港地产。”

  “你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对你或未必尽然,对我是百分之一百。”

  “为什么?”

  “你是美国人,我不是,我总要回去寻根的。如今辛苦赚来的钱原本就打算用作本钱,好好地在香港搏一搏。你看,如果我把这些积蓄放在美国股票上能赚得的那个百分比,对我的前途与生活能起什么催化作用,还不是像现在的有日过日。我把钱押到最低潮的香港地产去,输了,在美国不见得我生活不下去;赢了,我就回去大展拳脚。”

  “你真有回去的打算?”

  “只待机缘而已,那是我的故乡,我是在香港出生的,有与生俱来的情分。且还有一口冤枉气,早晚要把它出掉。要出掉这口气,最切实的办法无非在于强化自己。”

  第8节  能否称王,全仗胸襟

  保罗威顿一听,过来拍拍荣必聪的肩膊,说:“就是这句话了,能否成王,全仗胸襟。我给你打理庄经世的投资户口,原以为你还带了三分要吐气扬眉的成分在里头,如今连这个疑虑也没有,可见你真是将帅之材,有容人律己的厚量。老弟,你前程无可限量。”

  “尽心尽力而已。”

  “好,我告诉你,老弟,你回港发展的机会来了。”

  保罗威顿没有告诉荣必聪,那个机会是什么。

  倒是家里头的庄钰茹给他报告了一个骇异的消息,钰茹对丈夫说:“我收到母亲拨过来的长途电话,她跟父亲要到纽约来,父亲公干,她是特地来看荣宇和荣宙。”

  “你父亲会来见他们吗?”

  “母亲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是的,既来之则安之。

  缘分只可以相迎,不能相拒,亦不可强求。

  庄傅秀珠来探望女儿与外孙儿的那一天,荣必聪不是有意回避,因为不是假日,他必须上班。

  周一到周五的纽约华而街从来都是繁忙拥挤热闹墟场似的,在其间干活的人只恨一天没有四十八小时。

  一旦接触到那个分秒可以定成败输赢的股票市场,时间急逼得活像一眨眼就过。

  正当荣必聪埋头苦干之际,保罗威顿摇电话来,说:“我在大堂,准备跟一位客户上来探望你,你有空出来把他带到你办公室内细谈他的一个计划吗?我刚好另有约会,没法子招呼他。”

  “好的,我这就到大堂去。”

  走到大堂处,遥见一个熟谙的身形,面壁而立。荣必聪缓步走过去,在他身后站定了,便轻轻而礼貌地招呼了一声:“你好。”

  回过头的庄经世,面容是肃穆的,显然比以往要苍老憔悴得多。

  “可以到你办公室去坐一坐吗?”

  “欢迎,请随我来。”

  荣必聪把庄经世带到办公室,坐下,很气定神闲地待对方开腔。果然,一坐下来,庄经世就说:“你知道我来了纽约?”

  “钰茹曾提及此事。”

  “钰茹没有什么事隐瞒你的,是不是?你则不一定把所有事情告诉你的妻子。”

  庄经世这样说,脸色还是温和的,可见得并非提出责难,只是疑问。

  荣必聪平和地答:“钰茹应该知道的事,她都知道。”

  “我以为你会把打理我美国股票户口的这件事告诉她。”

  荣必聪笑道:“那不是她应该知道的,知道了反而会白担心,何必。”

  “故而,你尽心地为我处理投资,并不是因为钰茹向你提出请求。”

  “当然不是。无须她提出请求,因那是我分内的责任。况且,我也不认为家里面的女人,有权影响到商务上的常规决定。”

  “聪,我看过保罗威顿的报告,你的业绩斐然,且表现持续了很不短的一个时期,这很难得。”庄经世说。

  “你过誉了。”

  “看来,我们以前的恩怨并不存在了吧?”

  “对我,早已烟消云散。”

  “很好。聪,你岳母见着了荣宇与荣宙,很开心,我们说到底是一家人,你不反对我这句话吧?”

  “怎么会反对?”

  “那么,回来助我一臂之力。”

  荣必聪没有即时作答,他略为沉默,静观其变。

  “我的意思是香港的情势越来越坏,我很需要有人在外头亲自替我管理所有的投资,单靠外人不行。”

  这就是说保罗威顿的表现仍未能令庄经世满意。其实,荣必聪很能透视庄经世的心意,这完全是劳资双方的典型关系,在没有其他可靠人选帮他时,他只有信用保罗,否则,当然省掉那笔可观的佣金为上算。

  荣必聪忽然有一个念头深深烙印在脑海里,千万不要再做职员,必须出人头地,争取当老板才是正经。只有大权在握,才不会受制于人。

  就算所管辖的公司规模小,依然是一言堂,只会取代人家,不会被别人取代。

  工字不出头,打谁的工也还是一样结果。即使老板是岳父是父亲,亦不会例外。

  于是荣必聪说:“我是比较奢求与妄想的,在美获得的商场经验与积蓄,我准备带回香港去,作为自己创业的基础,再不打算托庇于人了。”

  “连我也算是外人?”

  “在商场上,自己之外的人都是外人,对不对?”

  庄经世点头,沉默了一会,说:“我想钰茹选对了对象,你是有前途的。”

  有才华,具自信,又够胸襟的人,何必再为人做马牛,当然是自行创业为高。

  庄经世的纽约之行,无疑是化解了翁婿之间的宿怨。在香港时局动荡的那年头,庄经世发觉身边能帮助自己发展事业、稳定大局的竟无一人,反而是有过嫌隙的荣必聪没有乘他阵脚稍乱之际,给他百上加斤,因而令他不能不感动了。

  人很奇怪,到了某个阶段有某件事发生了,就会牵引出感情上的离合。

  商家人尤其看重钱,肯在金钱上头放谁一马,就是最实惠最能打动人心的。

  荣必聪在商言商、大公无私的行动,换回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好结果。

  最低限度他也为妻子庄钰茹做了一件遂她心愿的事,打破了跟庄家的僵局。

  这情势使荣必聪的归航决定更刻不容缓,他知道这次回去是时候了。

  本身有了商场历练,过往的瑕疵已是事过境迁,而且在乱纷纷的商情政局情势下,根本没有人再会轻重倒置,注意起无关痛痒的一些旧事来。何况,庄经世本人对荣必聪的身份认可了,也就等于前嫌尽释,连那些因商业利益而不敢开罪庄氏家族的人,对荣必聪也没有顾忌了。

  荣必聪认为此时正值天时地利人和,理应买棹回航去。

  庄钰茹是嫁鸡随鸡,她只闲闲地问了丈夫一句:“你选这个香港有危机的时刻回航,是否太冒险了?人人都打算走出来。”

  荣必聪答:“戏院如果闹火警,拼命往外冲,以为可以逃命的人一定被挤得透不过气来,窒息而死,或被人互相践踏蹂躏而亡。只有冷静地等待消防队开到的人,才有逃出生天的希望,说不定根本是虚报火警,还能趁机在地上捡到一些逃命人匆忙间遗留下来的贵重物品呢!告诉你,有危才有机,千载难逢,万勿错过。”

  荣必聪就是这样,在六七年香港闹暴动期间,逆水行舟,结果捡到很大的便宜,由此而起家。

  在地产与股票上先行发迹,然后一直借助香港近三十年来的若干次危机。他抱紧了与本城共存共荣,唇齿相依的宗旨从商,可以想象到他今日累积的财富有多少。

  远的且不去说它了,只在八七年全球股灾之后,他收购了若干间财务受影响的上市公司控股权,再在八九年六四事件之后,积极在海南岛与上海购入地皮,开始计划发展。这两个危机所带给他的财富已是天文数字。

  然而,富贵双全又如何,他生命中仍有极大的遗憾。

  平生的挚爱,由两段深恩厚义所编织而成,冲突、矛盾、悲苦、为难亦由此起。话说荣必聪回港发迹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郭慧文父女寻到,申请他们来港。

  荣必聪不但找回了郭慧文,出乎意料之外,慧文已经育有一女。那女孩子跟荣必聪见面时已经六岁,不消辨正她是谁的骨肉,只一张吹弹得破的苹果脸,其实都比父母漂亮。还有那双闪烁着信心光芒、凝视着人就好像能看到对方心事似的眼神,跟荣必聪是太相象了,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女孩的父亲应该是谁。

  故而,当荣必聪回广州乡间去,打算亲自迎接郭慧文父女而看到了小女孩时,他错愕得张着嘴巴紧张地对慧文说:“我并不知道你为我生下了女儿。”

  慧文感动开心得扑进荣必聪的怀抱里,她说:“聪,你承认她就好。”

  “我怎么会不承认她呢!可是,慧文,对不起,我……”

  “我们分别时说过,此生此世,我们之间不需要讲‘对不起’这句话,记得吗?”

  就这样,郭慧文祖孙三人一直无名无分,但却安居乐业地跟在荣必聪身边,在香港生活。

  当荣必聪成为本港有数的富豪之后,他曾经兴起过把郭慧文名分公开的念头,可是,没有得到庄钰茹的答允。

  这其间有着太多牵丝拉藤的错综关系。一次,当荣必聪向庄钰茹稍微提出这个意念时,庄钰茹就很坚定而平和地对丈夫说:“聪,我从来没有向你提起在我跟你去美国前,曾与庄钰萍有过的一席话,是不是?”

  “是。”

  “好,现在便给你说说这个在我们爱情故事里的小插曲。

  “当我决定离开庄园的那个晚上,我姐姐来叩我的门。

  “她坐在床沿,一边看我收拾细软,一边对我说话。她问:”‘妹妹,人弃我取之物,怎值得你如此冲动,何不三思而后行?’“我答:”‘姐姐,各人的眼光不同,福分迥异,如果我们姊妹同心,都挑同一位的人选的话,麻烦更大了,是吗?’“钰萍微笑,伸手拨弄着她那头乌光水滑的黑发,道:”‘天下间的男人很多,但归根究底,只有一种——他落难时需要红颜知己。荣必聪赤手空拳到美国去打天下,谁跟他洗衫煮饭,生儿育女,持家理务,往哪儿去找像你如此价廉物美的人长期侍寝?有朝一日,飞黄腾达,我担保他三妻四妾,你肚子里钻出来的孩子,并不比其他女人为他生的矜贵,都姓荣的,有什么分别?’“‘姐姐,你的话说完了没有?说完了的话,请回房去休息吧!我们明天乘的是早班机。’”‘妹妹,请记着,荣必聪原本爱的女人不是你。“

  “‘对,但,姐姐,只要他最后爱的一个女人是我就可以了。’”

  荣必聪听后默然无语。

  他从此放弃了,不再在庄钰茹跟前提及这个齐人的妄想。

  当然,纸包不住火,总有些声音是会传到庄钰茹的耳朵里去的。

  很有些人看到荣必聪在假日带了一名如花似玉的小女孩到郊外去耍乐。

  那自然是荣坤。

  不过,聪明的庄钰茹决不大兴问罪之师,甚至绝口不提,一于知之为不知,根本不当一回事去处理。

  当荣必聪有齐天下间的一切美好事物时,让他同时拥有一些别的女人,庄钰茹绝对可以容忍。

  正如有一次,她跟庄氏家族的人到马会去观赛马,庄钰萍有意无意地在她跟前讲荣必聪的风流艳史,庄钰茹一边听,一边拿着望远镜紧张地看荣必聪那匹称“盖世太保”的名驹出赛,果然独占鳌头。赛后,庄钰茹缓缓地放下了望远镜,笑容可掬地回答庄钰萍的话:“姐姐,男人多养几个女人跟多养几匹马没有两样,差别只在于马匹表现良好,胜出了,男人可以陪同妻子拉头马,拍照留念,一齐出一阵子风头。养女人呢,只能暗地里受用,不可以与人分享。”

  说罢,头也不回地就踩着三英寸高跟鞋,婀娜娉婷地与荣必聪走下草地去,从港督夫人手上接过了那个金禧大奖杯。

  对于庄钰茹的这个态度,荣必聪无法不接受,不认同,不默许。

  他的确欠了庄钰茹。

  当然,荣必聪也欠郭慧文。

  分别在于郭慧文一直没有要求,一直肯让步,一直愿意相安无事,于是就只好由着她在金屋之中过她另一种富贵生活了。

  物质上,郭慧文一点不缺;精神上,她是有遗憾的。

  从小,荣坤在学校的成绩表上就不准填父亲的名字。

  恳亲会、家长日、周年运动会等等,出席的只有郭慧文。

  童言无忌,荣坤曾不知多少次被小同学问起:“荣坤,你的父亲是不是死了?”

  只这么一说,荣坤就会发很大很大的脾气,她甚至会忍不住出手打小同学两巴掌,犯下严重的校规,受重重的罚。

  老师们都老实不客气地对郭慧文说:“荣坤很聪明,但有点心态不平衡,孩子对自己没有、别人都拥有、都能炫耀的东西,总是更渴望得到的。这方面的遗憾,为她带来的影响,你要稍加注意。”

  荣坤从小到大的心理病,其实也反过来影响了她的母亲。因此,郭慧文对荣必聪也不算是绝对无求,并非绝对安分,绝对知足。

  她一直奢望荣坤能名正言顺地成为荣家的女儿,向世界宣布这项荣耀。

  可惜,至死,她都不能如愿。

  荣必聪夹在两个女人、两重恩义之间,无法协调,无能把握。

  对他而言,天下间最难应付的是女人,最难纠缠的是爱情,最难解决的是恩怨。

  这是荣必聪的想法。人的想法,必渊源于个人遭遇。

  当荣必聪目送着相处了三十年的妻子庄钰茹离开人间的同时,他做梦也不曾想过,有另一位妙龄少妇,就在他荣家巨宅的天台上哭泣着,为她认定不可解决的人生大事,动了轻生的念头。

  飒飒寒风从四方八面吹来,并没有吹醒少妇混淆不清的思路。

  她一边饮泣着,一边抚摸着自己的腹部,喃喃自语道:“孩子,我原以为今夜你会看到天上的星星,可是,没有星星,原来今夜没有星星,那么,妈妈就带你摘星去。对不起,孩子,妈妈再不能等待明天了,请原谅我吧!”

  第9节  宛如一根轻盈的羽毛

  说罢,少妇就攀上围墙,站在天台的石筑栏杆上,她闭上了眼睛,根本不敢往下望。

  她知道只要她心上一惊,就会下不了跃下去的决心。

  再活下去,难题仍然会卡在那里。她已经想尽了办法,甚至在昨天,她差不多是匍匐在地上,向荣必聪恳求矜怜。可是,这一次,她最终失败了,他再不肯承担她、负责她、保护她了。

  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除了死,并无别的办法了。

  求死,对她来说,比求生容易。

  只要向前踏进一步,就什么都解决了。

  她曾经对荣必聪说了:“我已怀孕。”

  可是,荣必聪依然无动于衷。

  向荣必聪求援是最后的一个可以挽救自己的门路,直至肯定姓荣的再不买账时,她才完完全全地绝望。

  从那一刻起,她亦知道死期将至。

  她觉得没有第二个选择。

  人世间是冷酷的,只要自己的棋子走错一步,就会满盘皆落索,欲救无从。

  所以,不如归去。

  她梦呓般又说:“别怕,孩子,只消妈妈倒吸一口气,一阵子的剧痛不会对你造成骚扰,别怕,妈妈陪着你,带你去寻星摘星去。”

  说罢,她飞身而下。

  在黑夜里,少妇穿的那件白衣,宛如一根轻盈的羽毛慢慢地从高空飘下。

  荣府刹那间乱成一片。

  除了荣必聪仍然保持极度镇定之外,其余人等,包括荣宇与荣宙两姊弟,以及一应婢仆,都吓得魂不附体。

  尤其是在荣府住宿的荣必聪特别行政助理戚继勋。

  他像荣府内的第三个死人,坐在偏厅内,一动也不动。

  到底姜是老的辣。

  荣必聪嘱咐他的儿子荣宙说:“你负责打理母亲的身后事,明天发丧。棺木老早已经挑定,就通知殡仪馆择个吉日举殡下葬吧。”

  荣宙不住地点头。

  荣必聪又说:“别给你外祖父摇电话了,他老人家想早已睡了。庄园那儿,待到天明再知会吧!”

  荣宙应命而去。

  “爸爸,我该做些什么?”荣宇问。

  “你去安抚荣府内的各人,同时,郑重嘱咐他们,谁也不可以乱说话,不可向任何人等提及戚太太在这儿跳楼自杀的消息。”

  荣宇急道:“可是,爸爸……”

  “我的话你听清楚了没有?”荣必聪相当的疾言厉色。

  荣宇答:“听清楚了。”

  “听清楚就好,这儿没有你的事了。我已报警,警方很快就会来到,由我去应付他们。”

  才说过这话,就听到荣府外有汽车声,荣必聪赶忙走出去。

  门口停着一辆AM字样的日本汽车,那是本城政府署长级高官座驾的标准车牌。

  除了AM日本车之外,还有一辆没有闪亮车顶讯号灯的救护车,以及另外一辆警车。

  救护人员火速地把少妇的尸体移上救护车,立即开出荣府。

  在救护车开出之后,荣府的大门随即关上。

  其中一位记录现场情况的警司罗一山,走到荣必聪以及那位自AM车走下来的高官霍志光的跟前去报告。

  “是当场毙命的。”

  霍志光点头,嘱咐道:“千万别让新闻记者知道,你关照了公关部门没有?万一有什么风声走漏的话,要预备一套应付传媒的说法,千万别把荣先生与荣府牵涉在内。”

  “是的。”警官恭谨地答应着。

  “医院方面,你打过招呼了吗?”

  “已经关照了,反正人已断气,一到,就送殓房去,会好好地避开传媒耳目。事实上,刚有一桩车祸,我们会努力引导候在警局与医院的记者去采访那则新闻,声东击西,掩入耳目。”

  “好,你看着办吧!有什么特别消息,随时给我报告。”

  “知道了。”说罢,警司罗一山就引退了。

  “霍兄,我们进去谈谈,好不好?”荣必聪把霍志光引入他的书室。

  这是荣必聪相当私人的地方,仆人除了进来打扫之外,就是庄钰茹与荣家的两个孩子,在没有荣必聪的同意或邀请下,他们都不会随便摸进来。

  书室并没有什么秘密,只是荣必聪需要一个纯属于自己的天地,去思考很多问题。很多时,遇到商业上有重大的疑虑,荣必聪把自己关进去一整夜,重新亮相人前时,就已经想到了解决的办法。

  传闻这个摆设简单而隆重的书室,是经过出名的风水先生为荣必聪摆过座位的。故而,一坐到书室去,就能头脑精灵,思想敏捷,没有什么难题会难倒荣必聪,早晚会被他克服。

  他在商场上无疑是斗智的能手。

  在书室的一角,摆放了一个酒柜,珍藏着各式美酒,连“路易十三”也只不过是柜内最不起眼、最不受重视的美酒。

  荣必聪把酒递给霍志光,说:“这种X○已经在市场上绝迹多年,是二十年前的产品,珍藏至今,比现在的所谓X○要醇很多倍。”

  霍志光接过,呷了一口,差不多不忍心这就把酒吞下肚子里。

  一种浓郁的香醇感觉,使他愿意让那口酒留在口腔内。

  这才是名副其实的齿颊留香。

  “敬你,霍兄,这回真是给你添麻烦了。”荣必聪说。

  就在八七年时,霍志光在期货市场内受重创,差一点就要身败名裂。

  他实在没法子有钱去偿还经纪行的债务,新的客户可以闷声不响地就溜走,让经纪背起那个包袱,可是霍志光不成。

  他有名有姓,有头有面,一旦这桩事被揭发了,不是欠债还钱这么简单,而是如何去解释财富的来源。

  他差不多是走投无路,只好去叩荣必聪的门。

  他只把难题说出来,荣必聪立即按动对讲机,跟他的其中一个行政助理戚继勋说:“通知信隆股票行,把六二八九的户口转移到昌荣投资去,由我们计清楚所有账项给他。”

  “荣兄,不知该怎么样谢你了。”

  “总有机会需要你投桃报李的。”荣必聪答。

  他从来都不会给那叫什么廉政公署的抓到把柄,因为他是飞得高、飞得远、无宝不落的凤凰,总是先行做足了笼络功夫,待有起什么事来,便好办得很。

  霍志光当然心知肚明,荣必聪在自己身上投资了多少钱。

  荣必聪也绝对不会待薄为他奔走办事的人。

  霍志光呷完了那口美酒,对荣必聪说:“不用担心,今夜荣家的不如意只在于荣夫人仙游,你请节哀。”

  这就是说,荣家的另一桩人命案决不会外扬。

  荣必聪说:“我是看着戚继勋长大的,他父亲去世前是荣家的老仆。我们两代宾主,继勋一直住在荣家。

  霍志光点头:“荣先生很照顾下属,认真难得。”

  “也不能这么说,没有好职员,哪儿有好业绩。就说戚继勋吧,他毕业后就开始当我的助理,人是非常能干。不久前寿山钢铁的财政出现困境,我把它买过来后,就由他辅助我大力改革,第一个财政年度就来了,相信派息的幅度会令股东惊喜,甚而会派发红股,这功劳继勋可占不少。”

  是不是真的称赞戚继勋,并不重要。霍志光已经记在心头,明天赶快买进前身是寿山的寿荣钢铁,没有比在宣布派高息红股之前买进该种股票更加有利。

  荣必聪继续说:“能助一臂之力的好伙计是必须照顾的,自己再本事都不能只手遮天。”

  霍志光慌忙答:“说得对,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只要有商场政坛阅历的人,都会晓得这闲闲的几句话的重要意义。

  荣必聪当然不会,也不便直接给霍志光的手下什么打赏。

  然而,正如他所说,只手不能遮天,单是靠霍志光个人的权位,在处理戚继勋太太在荣家跳楼自杀一事上是并不保险的。

  人,总是比较肯死心塌地地为自己的利益尽忠职守。

  那就是说,霍志光需要把今夜的内幕消息密密遮掩,同时,又需要用另一个股市的内幕消息作为有关人等的报酬。

  霍志光心里很佩服荣必聪。

  自己曾受过他的照顾,今日反过来为他做点事,义不容辞,但手下的人跟荣必聪没有交情,就算肯看在自己官高职厚的势力分上,安排好一切,都比不上以实利收买人心更高明更安全。荣必聪的确是个大刀阔斧、眼光深远的人。

  当然,不把这件跳楼自杀案件公诸于世是不难办的事,纠集各方面有关部门的人合作,应办的手续就顺利办妥,真的是神不知鬼不觉。

  每天在本城内发生的意外这么多,只要其中的关键地方与人物秘而不宣,根本就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谁有空管这些闲杂的人命案件。

  可是,不公开报道是一回事,坊间会不会有传言出现,又是另外一回事。

  就在事发的翌日,那专责为霍志光办理荣家自杀案的罗一山警司之妻,就一边搓麻将,一边跟她的女朋友闲聊。

  女友说:。

  “看到今天的新闻没有?荣必聪的太太死了,还很年轻呢,才不过五十岁的样子。”

  另一位道:“所以说,有钱要有命享才有用,光以为嫁得到本城首富,便是幸福,错了。”

  罗一山太太眯起她那对原本已经极细小的眼睛,似笑非笑地说:“周太这句话最真,有命享固然重要,丈夫会不会花天酒地,用情是否专一也是关键问题。那荣太太年纪不大,又养尊处优,保养一流,怎么会患起癌来,怕就是表面风光多,内里愁不少,那姓荣的风流史委实厉害。”

  “说呀,荣必聪有什么风流史?”

  “听说上届本城的健美小姐丁紫香被荣必聪收起来养了半年,立即有过千万元投资大陆地产。”

  “不对,不对,那不是荣必聪经手的事,健美小姐的老板是塑胶业大王袁坤博。袁氏根本原籍东莞,在那儿兴筑最新的卫星城市,把姓丁的名字放进去,让她干出风头而已,哪有这么容易赚得千万。”

  “错了,女明星方瑜收了山,就是做了本城一个富豪的专职情人,立即得以主持一个为她而设立的五亿元基金,发展她的名牌时装业务,方瑜才风生水起。”

  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一桌子四个女人,口吻俨如权威,讲人家是非讲得口沫横飞,七情上脸。

  本城豪门的动态,往往是社会上娱乐群众的资料与泉源,有关他们的一切,令人太向往,太感兴趣,太喜欢寻根究底,津津乐道了。

  其中的一位周太,忽然想起来,就说:“别把话题拉开了,罗太,究竟荣必聪有什么艳闻?”

  罗一山太太又故意摆出一副得意的模样,道:“我怎么知道呢!我又不是荣家里头的人。”

  “你的罗警司跟上流社会的人很熟呢,有什么叫做不知道的。”

  “还有呀!你的罗警司简直把你当上司般尊敬,回家来一定将所见所闻,向你报告的,你可不能独吞消息,不与我们分享呀!”

  罗一山太太被女友们这么一吹捧,灵魂儿上了青天,于是开始节制不来,口没遮拦地道:“荣家呀,怎么只死掉一位太太,连姨太太都死了。”

  “那是旧闻呢,不是说荣必聪在外头的那个女人在一年前已经去世了吗?”

  “别吵,听罗太太说下去。荣必聪难道还有一个女人不成?”

  罗一山太太便道:“就是这话了。荣必聪怕是跟他下属的太太有一手,弄大了对方的肚子,不肯认账,那女的就愤而跳楼自杀了,跟荣太太在同一个晚上死的。”

  “对呀,都说荣必聪的女人多如恒河沙数,可是要名正言顺地被承认,成为荣家人,休想!”

  “哎哟,那自杀女人的丈夫呢,会不会跟荣必聪算这笔账了?”

  “你这算是什么话了?有钱使得鬼推磨,跟在他身边做事的那人,怕是恨不得自家的老婆献身,从中拿点额外好处。反而这女人认真起来,打算跟荣必聪过一世,要求名正言顺,自然是碰钉子了。”

  全都议论滔滔,说得似模似样。

  谣言往往就是一些一知半解的事实,再加上丰富的想像力,以及自以为是的判断而形成的。罗一山太太对其余三位女友说:“好了,好了,总之,我们围内说说无妨,可千万别传出去,否则,一山要怪我老说漏了嘴。”

  罗太太这几句话,才是天大的笑话。

  闲着没正经事干的女人,吃饱肚子,逛足了街,搓腻了麻将,看厌了电视,不拿世家大族的是非到处传播,生活还真是不够热闹呢!

  况且,谁在世界上有这个义务为人保守秘密呢!世纪末的人情是把生活环境内的秘密,以种种不同的方式传送到迥异的目标对象去,图个皆大欢喜。

  故而,真有秘密,要守得住,只有一个方法,不把它讲出来。

  第10节  那女的怀有身孕之后

  为此,这些天来,坊间趁着本城首富荣必聪的夫人病逝,就兴起一个有趣、惊险而又似假还真的谣言。

  谣言开始由罗一山太大之流向外扩散,先传遍整个上流社会与工商企业界,再下放至贩夫走卒,平民百姓。

  每天不论近至中环,远至新界的茶楼酒馆之内,人们都在议论纷纷,最后得出了一个豪门悲剧。故事变成了这样:荣必聪夫人之所以得癌全是为了荣必聪跟自己手下一员猛将的妻子发生了特殊关系,原本是手下奉侍给老板的一服清心润肺的补品,却变成了糖衣毒药。那女的怀有身孕之后,便威逼荣必聪给她正名,并要承认肚子里的骨肉是荣家的继承人之一。

  这事呢,可把荣必聪夫人气得七窍生烟,并破坏了她一直维持的夫妻恩爱美名,于是积怨成疾,生了癌,一病不起。

  荣必聪对妻子还是有一番情义的,她临终时坚持不肯让荣必聪承认那怀了孕的女子。

  荣必聪答应了这个要求,反过来就让那女子受尽委屈,既不愿再回头当个荣氏职员之妻,藉藉无名地过日子,又不能一登龙门,身价十倍,于是悔恨之余,就跳楼自杀了。

  也亏荣必聪财雄势大,有瞒天过海的功夫,这段丑史就没有外泄。

  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

  连荣宇与荣宙都不敢追问。

  他们姊弟俩太清楚父亲的性格。

  有什么事要问,所得到的答案往往是:“到我有必要让你们知道时,我会详细地给你们说。”

  此言一出,就活脱脱地等于关上了大门,不得入内观看探索。

  当荣必聪依然掌握着荣氏王国的钥匙之际,旁的人,包括子女在内,都惹他不起。

  故而,荣必聪的神秘故事又添了一个,是真是假,孰是孰非,无人知晓。

  豪门望族内的这种风云人物,每当有一些风吹草动,都的确能平添大都会内那种传奇曲折的色彩,很引人入胜。

  实情只有荣必聪一个人知道。

  就算连自杀而死的那位原名叫邹小玉的戚太太的丈夫戚继勋,也对整件事不甚了了。

  戚继勋是戚大成的独子。戚大成在世时,是跟在荣必聪身边为他服务的第一个司机,直至几年前才去世。

  戚大成的身份在荣家很特别,虽然一直都是荣必聪的司机,却受到极好的礼遇。

  荣必聪在兴建这座荣家大宅时,把屋后的一块地皮设计成楼高四层的家仆宿舍,其中一个有成千尺的单位,就是让戚大成一家居住,这与其他人等只占一个房间是有太大差别了。

  除了房屋方面的礼待之外,事实上,荣必聪一直对戚大成的独子戚继勋很爱护,从没有把他视作仆役身份看待。

  戚继勋的年纪跟荣宇与荣宙相若,这三个孩子小时候,就总是玩在一起的。

  荣必聪不但没有待薄戚继勋,还有—次,为了维护戚继勋,而把荣宙扣了一顿。

  只为荣宙仗着是少爷的身份,跟戚继勋耍乐时,老是欺侮他。孩子们原本伏在地上弹波子,分明是荣宙输了,就是不服气,不肯认账,强将戚继勋的波子抢过来。戚继勋当然不放松,一下子吵起来,就打作一团,吓得在旁的佣人半死,慌忙把两个孩子拉开。

  戚继勋哭着说:“你欺负我,我告诉我爸爸去。”

  “去呀,去呀,去告诉你爸爸吧!”荣宙拉开嗓门,大声嚷,“真不害羞,你爸爸是谁?我若告诉我爸爸去,才有得你受呢!你爸爸是我爸爸的司机,你就是我的仆人。”

  小孩子正在拌嘴,大一岁的荣宇,老早就跑到荣必聪身边去报告这场是非的始末。

  荣必聪立即把两个男孩子叫到跟前来,自己手上拿着鸡毛掸子,神情肃穆地问:“为什么玩得好好的竟打起架来?”

  戚继勋低下头,没有讲话。

  荣宙刚相反,一看父亲如此质问,立即稀哩哗啦地数落戚继勋的种种不是。

  荣必聪听罢,便说:“荣宙,据你这么说,我就是最权威的家主人,要赏谁要罚谁都可以,对不对?”

  荣宙得意地点点头。

  “好,”荣必聪说,“荣宙,伸出你的手掌来。”

  这么一说,荣宙呆住了。

  荣必聪喝道:“我说什么,荣宙?”

  荣宙被父亲这么一喝,就慌忙伸出手来。荣必聪使劲地挥动手上的鸡毛掸子就打,不单打在手心,也打在儿子的屁股与小腿上,打得荣宙直跳脚,哭声震天。

  然后荣必聪才把鸡毛掸子扔掉,骂道:“你不给我学好,一辈子轮不到你当家主人。如此妄自尊大,自以为是,有姿势无实际的人儿,养你肯定是白养。

  “我告诉你,荣宙,我是我,你是你,我是戚大成的主人,不等于他的儿子就可以供我儿子奴役。

  “每个小孩子都有他平等矜贵的身份,不能分彼此。你们将来成长了,谁有本事就谁当主人,谁没本事就得听命于人。

  “记住了没有?”

  荣宙一边流泪一边点头。

  荣必聪回过头来又训斥女儿荣宇:“身为姐姐,不劝弟弟学好,还巴不得看着别人被责难,你这种惟恐天下不乱,喜欢隔岸观火的性格,要着实地给我改一改,否则,长大了,一点都没办法做个得体的淑女。”

  荣宇无端端地也被抢白一顿,脸上挂不住,就掉下眼泪来。

  荣必聪反而是殷勤地拉起了戚继勋的手,温言柔语地说:“继勋,不要气馁。你爸爸是个有用的好人,一点也别为他的身份而伤什么脑筋。你好好地读书,将来长大了,我把你栽培得出类拔萃,出人头地。”

  由荣必聪对孩子们的管教,可见他的个性。

  对戚继勋之所以照顾,除了荣必聪为人公道之外,也着实为了曾有一段因果。

  就在荣必聪初发迹时,曾因为商业上的争斗,惹下了一些江湖恩怨,是不是为此而有人打算寻仇,不得而知。总之,就在一天,他下班后,坐在座驾内,由着司机戚大成送他回家去,半途中车子在灯号前停下来时,忽然有三名彪形大汉从道旁跳出来,想拉开车门入座。

  其时汽车还没有自动上锁设备,前面座位的车门没有反锁,其中一人跳上了车,显然的不怀好意。

  还没有等对方说出什么话,戚大成已心知不妙,人急智生,立即一踏油门,把汽车猛力撞向行人路的灯柱。

  交通意外发生了,街道上的人自然都围拢起来看热闹,那强行上车的匪徒措手不及,就这样给戚大成抓住了,交给警方去。

  一桩企图绑架案就轻而易举地粉碎了。

  就因为戚大成的忠耿忠勇,荣必聪一直都很照顾他。

  多年以来,戚大成是荣必聪身边获相当大程度信任的一个人。

  戚大成的妻子在儿子十多岁时便去世,戚大成也在戚继勋大学毕业后不久,就病逝了。

  据说,临终时,他声泪俱下地向荣必聪托孤,得到了主人的承诺,会悉心栽培儿子,才溘然长逝。

  戚继勋从小到大都是个沉实人,做事很勤奋,人也相当老实,品性似足戚大成,因而有时虽是灵巧不足,仍能得到荣必聪的宠信。

  每逢有海外公干,荣必聪多数把戚继勋带在身边,让他多阅江湖场面,多见江湖中人,以知江湖情事,好锻炼成长。

  荣宇与荣宙对于戚继勋,有时也免不了有一点点的妒恨,但碍着父亲的面子,不好过分地表现不满,以免反过来伤害到亲情。

  而且,正如荣宇对荣宙说:“你害怕些什么呢,小戚不是个机灵人,他待在荣家,再得父亲的宠,际遇也只会比其父好一点点而已。”

  这无疑是轻蔑之言,但也是事实。

  就因为荣必聪经常把戚继勋带在身边,不知在什么场合,他竟然认识了邹小玉。

  邹小玉人如其名,美丽得带一点小家气,像一粒白果大的翡翠,镶成戒指戴在一般女人手上是够派头的了,但若是在极度富贵荣华的场面中出现,这种尺寸的玉器,就嫌不够大体了。

  坊间传闻,邹小玉是本城富豪私人会所内的女招待。然而,当戚继勋宣布跟邹小玉结婚时,并没有太多人有兴趣对新娘子的底蕴查根问底。

  主要是戚继勋的江湖地位太卑微,惹不起群众的关注。

  邹小玉婚后,跟戚继勋住在荣府后面的那个单位内,跟荣家的人一直相处得很不错。

  总的一句话,得到荣必聪欢心的人,在荣氏王国内的日子不会难过。

  至于说什么时候开始,有荣府的婢仆发觉,邹小玉曾在深夜从她所住的单位走过大宅来,叩了荣必聪书室的门,走到里面去,就不得而知。

  对于这种暧昧的行径,任何人都晓得忌讳。

  只一样事情颇为公开。这邹小玉的衣饰,在嫁给戚继勋之后还没有怎么样,倒是过了一段日子,忽然地矜贵起来,穿戴的品味可以说是跟荣家的大小姐没什么两样。

  连荣宇有一日在大门口见着邹小玉,都吓一惊,道:“怎么你买了这件衣服?是蒂的,对不对?”

  邹小玉点头。

  “价钱贵得离了谱,并不值得呀!平日蒂也不至于这么的飞擒大咬。”

  邹小玉闲闲地答:“店里的经理说,他们只拿这一件来香港发售。”

  一般情况下的名牌,每个尺寸只备有两三件,难怪要抬高价钱了。

  荣宇没有察觉到邹小玉的这番举止与转变。倒是荣氏企业里头的同事,尤其是那些女性职员,在闲谈时都在说:“小戚这阵子是发了小财,是不是?不知从老板身边听到些什么好消息,在股市抑或外汇中有些斩获,把个老婆装扮得如此骄矜高贵,所费不菲呢!”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邹小玉是越来越漂亮了。

  这令戚继勋不自觉地更宠她、爱她,对她千依百顺,几近乎盲目。

  小玉呢,对丈夫的尊重并不能干衡丈夫对她的宠爱。不知有多少次,在人前人后,就听到小玉批评丈夫说:“小戚,你是在天子脚下干活的人,都说天子脚下有黄金,你看你,做得弯了腰,驼了背,连金箔都没有拾到一张半张,笑不笑死人。”

  戚继勋吃吃笑,面露尴尬地说:“荣先生自有分寸。”

  “你呀,老板的分寸也信得过吗?你自己不张开眼睛察看机会,留意动静,是捉到鹿不会脱角,是已入虎穴而不获虎子,白熬!”

  戚继勋耸耸肩,不置可否。

  “唉!”小玉轻叹,“你跟人家真是相去太远了。”

  这“人家”究竟是谁,戚继勋没再问,他以为妻子只不过是下意识地这样回句晦气话,实则是并无所指。

  直至这最近,邹小玉走在人前,忽尔显得心不在焉,神情怅惘。那原本已相当粉白的俏脸,抹上了一层淡灰,非常明显地见到一种落魄的气氛弥漫着整个人心,叫人看上去,有点不自在。

  邹小玉从来都很少上荣氏企业的写字楼来。

  荣必聪曾表示过不喜欢高级职员的妻子,大模大样地来巡视业务似的,把丈夫手下的秘书与职员支使着做各种事情。

  故此,荣氏企业内,就算董事局的成员,都很少有家眷到访。

  然而,这阵子,邹小玉老走上来,坐在戚继勋办公室门口的供客人等候的沙发上,候着戚继勋下班或有空。

  戚继勋的办公室正好在荣必聪与荣宙的办公室中间,平日是职员口中的禁城地带,等闲不会往那儿跑,怕被皇帝太子碰见,即使要交代一些额外功夫,或陪着说话,也是蛮难对付的,真是可免则免。

  故而,小玉虽久不久就呆瓜似的候坐在那儿,但除了荣氏父子的秘书之外,并没有太多人看见。

  最近一次,戚继勋的秘书明明告诉她,戚先生到外头开会,不会回来了,小玉还是不肯走,老坐在那儿等候。

  直至秘书小姐们刚下班时,就见荣必聪去完了酒会回来,看到小玉直挺挺地板起脸孔坐着,便驻足,问:“你又上这儿来?”

  小玉站起来,回应:“你知道我是情不得已。”

  “你应该想通透一些,上次我已给你说得很清楚。”

  “我不甘、不忿。”

  “轮不到你不甘不忿。心变了很难回转过来,勉强是不好处的。”

  “我能跟你再多谈一遍吗?”

  “那是白花时间的。”

  “求你,可怜我。”

  荣必聪想一想,终于点头。

  小玉走进荣氏的主席室去后,那两扇柚木大门就关上了。

  里头究竟是晴是雨,是春风抑或雷暴,是恩是怨,是解决抑或艰难,外头人怎么会知晓?

  当天晚上,只有荣必聪看到邹小玉垂头丧气地,差不多是红着双眼,走离荣氏办公大楼。

  这之后,荣家的仆人又都见过一次,邹小玉在深夜走到大宅来,很有点披头散发、脸无人色的样子,直挺挺像条僵尸似的走过回廊,直上楼上。二楼一面是荣宇与荣宙的居室,另一面有楼梯,拾级而上三楼,就是荣必聪的私人卧室与书室。

  没有人看到小玉走进哪一道房门去,只是在半小时之后,荣必聪把她送下楼梯。

  在堂屋旁门通厨房处,有两位女佣站着。她们直至小玉从侧门走了出去,确定她循小径回她自住的单位去后,才互望一眼,商量着说:“有事发生了,是不是?”

  第1节  那女的怀有身孕之后

  “你看是什么事?”

  “还会有什么事,怕是小戚在公司里做错些什么事,由她来向荣先生求情。”

  “小戚会做错些什么事?”

  “你看他老婆的装扮,就知道他赚外快的机会可不小。这种风险呢,很难说,万一熬不住就要没顶。你看,这阵子买股票的人,不都吓得一额汗,忽高忽低,恐怖过鬼灯笼。”

  “你的意思是小戚有这种机会,三更穷二更富。”

  “不然,为什么他老婆一时间穿金戴银,喜气洋洋;一时间又愁眉苦脸,无精打采?”

  “对,这个时候还摸过来见荣先生,不是讲重要事,是为什么?女人呢,有什么重要得过丈夫。”

  “嗯!”其中一个女佣道,“有人说,小玉跟小戚的感情不好。”

  “不好?小戚当她是宝。”

  “也要小玉当小戚是宝才成。”

  “那你的意思是……”

  两个人会心微笑,望向楼上。

  “会不会是荣先生?”

  “有这个可能呢。这小玉满眼花花的,都是桃红点点,必有劫。”

  “再加,人也虚荣……”

  才这么说着,大门重新开启,是荣宙回家来。

  两个女佣一看是大少爷,也就没办法再把话谈下去。

  真想不到,就这样过了几天,邹小玉竟在荣家大宅的天台花园跳下来,肝脑涂地。

  有什么事如此地令她痛不欲生?

  这是个秘密。

  在荣宅内,人们因这个疑团所引起的好奇心比外间人更甚,然而,却更不敢追查原委。

  好像怕一旦知道真相,反而会引起大是大非的样子。

  相信知道邹小玉为什么自杀的人,只有一个。

  谁又敢跑到他跟前去细问根由。

  然而,也有人敢做例外。

  他是戚继勋。

  事发后两天的晚上,他走过大宅来,等着荣必聪从外头回来,然后求见。

  荣必聪照例把他引进书室。

  “坐吧!”然后,荣必聪抬眼看了戚继勋一眼,说,“你的脸色很差。”

  “因为我伤心。”戚继勋问,“你不伤心吗?”

  荣必聪稍微一愕,才答:“当然伤心的,比你更伤心。”

  “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是三十年的夫妻。”

  这个答案令戚继勋一怔,一时间才回过神来。

  “你比我较容易适应,说到底小玉未曾与你共过何等忧患,夫妻情分不深。”

  “不,我爱她,深深的……”说这话时,戚继勋的双眼通红。

  “会过去的,一切的难堪总会成为过去。昨日已死,继勋,你仍有明天。”

  “可是,不弄清楚小玉为什么要死,我不会有明天。”

  “如你这么说,就太把事情混淆了。”

  “你真是铁石心肠的人。”

  “继勋,你可知这样子对我讲话,是并不礼貌,也不尊重?”

  “是不是要我负全责?”

  “你认为呢?”

  “我能坦白说话吗?”

  “早就该如此,别把事情放在心上,有疑惑,你应该问。”

  “你会答?”

  “如果我知道答案,而且这答案应该让你知道的话,我会。”

  戚继勋倒抽一口气,问:“小玉为什么要跳楼自杀?”

  荣必聪并没有对这个问题表示惊骇,他回答说:“不少人都想知道这个答案,这包括你和我在内。”

  “荣总,我认为你是最了解内情的一人。”

  “你的推测错误了。”

  荣必聪一字一句地,清楚而淡定地答。

  他的目光一直望着戚继勋,并没有回避。

  惟其没有畏缩,益显得理直气壮。

  戚继勋由迎接他的目光到最终气馁地垂下头来,只不过分秒之间的事。

  荣必聪的威仪任何时候都能压得住所有的人。

  他的话一直代表权威。

  戚继勋不能不信服,不能不收回他的问题,更不能不放弃他的坚持。

  惟其他人示弱了,请降了,荣必聪反而走前几步,把手搭在他的肩膊上,以示安慰,说:“继勋,昨日已死,不必回顾。你信我,这是对你对我最有利最有建设性的做法。”

  “可是……”

  戚继勋忽然地抽噎起来,他忍不住哭了。

  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之后,就如堤坝有了一个缺口,无法控制。一个大男人竟然伏在荣必聪的肩膊上狂哭得像个小男孩。

  荣必聪叹一口气,说:“继勋,何必如此!”

  “可是,我爱小玉,我真的爱她!”

  “你爱她,她不爱你,有什么用?”

  戚继勋猛然抬起头来,凝望荣必聪,神情悲惨得活像被判死刑的人。那种不愿意死而又知道不得不死的痛苦,充塞着他体内每一个细胞,叫他差一点儿就要尖叫出来,作为发泄。

  荣必聪深深地吸一口气,挺一挺胸膛,道:“男人大丈夫何患无妻,只要你成功,女人要多少有多少。那时候,再回顾今日的你,你会觉得可笑、可悲、无聊。继勋,你必须相信我。男人之所以能傲岸矜贵,也仗着有女人深深地义无返顾地爱着他,否则,我们不会有尊严。”

  “这是你的经验之谈?”

  荣必聪微微一怔,然后淡定地点头。

  “荣总……”

  “不要问下去,世界上有些事是不宜寻找答案的,尤其是得了答案而不能改变局面情势的,就要学习放弃寻根究底。”

  荣必聪稍停,让戚继勋稍稍安静了一点,才继续说:“如果你坚持要寻找答案,我教给你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你答应三年之内不再问起此事的前因后果,这三年,依足我给你安排的方法去发展你的业务,争取成绩,三年后你回来,我设法让你得到有关的资料。”

  戚继勋问:“现在不可以告诉我?”

  “现在我的资料并不完整,看不到真相。我也需要三年时间去搜集,才能向你提供。”

  “好。”

  “我们一言为定。”

  荣必聪首先伸出手来与戚继勋重重一握。

  “荣总,我可以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关于小玉的。”

  “好,问完这最后一个问题之后,你答应三年过尽,才重新有此权利。”

  “是的。”

  “好,你问。”

  “市场内关于小玉与你的传闻,是真,是假?真是真,假是假,我不能接受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荣必聪的眼神像兀鹰。

  戚继勋在他的心目中像一只小鸡,随时可以将它啄食消灭,也可以不屑一顾。

  戚继勋顶着冒犯兀鹰的危险,几乎是引颈待戮。

  他不怕。

  要他忍耐三年,最低限度要给他一个信心的基础。

  戚继勋即使对荣必聪有残余的一点点信心,也必须抓紧,才有余力度过这三年日子,否则,他尽可于今日就来个了断。

  荣必聪终于开口了,他看到戚继勋的神情,知道他的决绝与不肯妥协,于是他答:“假的。”

  “你是说市场内关于小玉与你的传言是假的?”

  “假的。”

  然后,这“假的”两个字像生起了很多很多的回响,在戚继勋的耳畔不断地旋转着,挥之不去。

  “你已经拿到你的答案了。”

  “谢谢你。”

  “把小玉的后事办妥后,我需要你去展开一个商业的大行动,你要有充足的准备离港一个时期。”

  荣必聪就这样把一场风暴平息了。

  最低限度,戚继勋再盛怒、再激动、再忧疑,也只不过如一座睡火山,起码要三年之后才有机会发作。

  邹小玉的葬礼异常简单,戚继勋安排她火化,葬在永远坟场内那些白鸽笼似的骨灰灵位内。

  更因为男女家都是人丁单薄,没什么亲戚,于是灵堂很疏落清冷。

  惟一充塞场面的是,荣氏机构内的同事以及商界中人送来的祭幛与花圈,也算是有几分颜色点缀了灵堂内的一片素白。

  这些色彩是否能代表一些温暖,去安抚着戚继勋的心呢?真是寒天饮冷水,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举凡是熟悉香港人情的人,都会告诉你,今时今日,戚邹小玉的灵堂内还有人致意,面子不是给予戚继勋而是看在荣家的份上。

  倒过来看荣必聪夫人庄钰茹的丧礼,极尽奢华。整个殡仪馆的大礼堂包下来,还不够用。荣庄两家的亲属好友繁衍,一个礼堂根本无法容得下。

  于是拜祭也分等级,成千古奇闻。

  荣氏公关部拟好了亲友名单,要以地位名望亲疏分成了几个小组,不同组别指定有不同的拜祭时间。自然,能参加大殓仪式者就只有荣庄两家的近亲以及本城内顶级的官商望族,稍次一等的人物都被邀请在前一天或出殡当日早一点来尽礼。

  致祭的时间一如晚宴的座位安排,都是身份的象征。太多人想在荣府举丧当日,有资格被安排参与大殓的拜祭仪式了。

  城内有所谓四大家族,庄钰茹属于荣庄两大家族,其余高崇清家族以及韩统家族,当然都有代表拜祭。就是高崇清与韩统属于庄经世一辈,本来可以有借口不亲自来给世侄女送丧,但都不避嫌地亲身来了,可见庄经世与荣必聪的面子实在大。

  从来例由人生,借口之所以为借口,即是说那不是实情,只用在替自己辩护某些事情之上。

  能用借口来逃避出席某些场合,还真算给对方留有余地了。

  庄钰茹举丧的一天,若能向朋友说:“我要赶去送殡。”

  就是成功的象征。

  在丧礼上,荣必聪的神情是肃穆的。在盖棺的一刻,眼泪忍不住汩汩而下。

  场内有一起跟着丈夫来拜祭的女人,诸如高崇清的长媳高镇东太太与韩统的姨太太,就交头接耳地批评:“荣必聪竟然流泪。”

  “鳄鱼泪也是泪。”

  “他们夫妻的感情是否真的很好?”

  “谁晓得?”

  “不是说当年荣必聪喜欢的是庄钰萍吗?到不了手,才退而求其次。”

  “那庄家大小姐就是没福气了,千挑万拣地嫁了个落难王孙方国栋,今时今日的方家,哪里还有钱。

  “七三年在股市上跌得头破血流,虽然过了十年八载,渐有起色,但又在八四年的地产投资上摔了大大一交,怎么也翻不了身。”,韩统的姨太太问:“为什么庄经世不出手救他?说到底是女婿。你跟他们是姻亲关系呢,应该清楚。”

  高崇清的三女儿高掌西嫁给了庄经世的儿子,也就是庄钰萍与庄钰茹的弟弟庄钰华,故此与高家是姻亲了。

  高镇东太太沈婉湄对于她那小姑子高掌西根本就没有好感。

  因为高崇清三子一女,分别是镇东、耀南、掌西、定北,最能把持高家产业的不在于三个儿子,而在于高掌西手上。

  故此,做妻子的很替丈夫不值,对小姑更不生好感了,这连带对她的丈夫庄钰华的家族,也有点自然而然的心病。

  高沈婉湄于是摆出一副不屑的嘴脸,道:“庄经世根本是一毛不拔的人,庄家几兄弟姊妹全是失匙保险箱,现在这灵堂上的一位,若不是嫁给荣必聪嫁对了,哪有今日的风光。

  “而且呀,不是我说家里的人坏话,姓庄的下一代也不见得成才长进。我们家姑爷庄钰华就是出了名的没本事人,庄经世表面将事业交给第二代,事实上,实权仍在他手上。连儿子也不劳栽培,让他跟在我们三姑娘掌西屁股后头做应声虫,又怎么肯伸手去扶女婿方国栋一把。”

  豪门恩怨,是非黑白,关系纠缠不清,任何一个社交场合内都有人争相议论,听不胜听。

  丧礼的喧闹场面过去之后,庄钰茹终于入土为安。

  庄钰茹下葬之后,要处理的就是她财产的分配问题。

  第2节  医嘱的副本

  律师上官融老早就把遗嘱的副本分别交到荣必聪、荣宇与荣宙之手。

  其实遗嘱内容甚是简单,庄钰茹大致上把财产一分为二,平均给她的一子一女。此外,庄钰茹把手上的荣氏股权中的百分之十拨作永久慈善基金之用,管理基金之权属于荣必聪。本金原则上不能变卖及移动。其余荣氏股权就分给荣宇与荣宙,换言之,姊弟俩各有百分之十三荣氏股权。就连她拥有的首饰,庄钰茹都详细指定,哪些是分给荣宇,哪些是分给荣宙。

  荣必聪的产业之多,远在庄钰茹之上,因而没有把财产分到他头上去,是顺理成章的事。

  然而,庄钰茹留给他一个银行的保险箱,说内里的所有,全归荣必聪名下。

  上官融在荣宇与荣宙跟前没有透露那保险箱内所有之物,直至他亲自造访荣必聪时,才对他说:“荣兄,我特别给你送保险箱的钥匙来。庄钰茹生前嘱咐过我把钥匙送给你时,才告诉你保险箱存放了些什么。

  “可能她知道,要办理遗产税事宜很费劲,故此先要我给你交代一声。”

  “很费你的心了。”荣必聪说。

  “她说,保险箱内其实只有你当年买给她的一件首饰,是一只镶了两颗心形钻石的戒指。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东西遗留给你,想是她知道你已有齐天下间的一切。”

  “内子遗留给我的其实已经很多了,我不是有一双儿女吗?”荣必聪说这两句话,不是不真心的。

  庄钰茹把那只镶了两颗一克拉心形钻石的戒指送还给荣必聪,让他留念,怕是要表达一段难忘的结发之情。

  当年他们有过困惑艰难的日子,庄钰茹安分守己,毫无怨言地熬过去,直到荣必聪开始抬头,家境渐渐富裕时,他就买回来第一件首饰。

  这只钻戒在庄钰茹的所有珍贵首饰中,论宝石价值真是最最微不足道了。

  谁不知道今天的荣必聪夫人是法美两国最大的珠宝行巴黎格富比和纽约铁芬尼的常客。

  她跟荣必聪三十周年结婚纪念时,从丈夫手上得到的那件首饰就价值一千万美元,名为“情霸天下”的颈链,是用最无懈可击的全美钻石与绿宝石等镶嵌而成,清雅高贵得晶光四射,真的一如戴用它的女主人,高贵温文之中,见着沉醉在幸福之中的霸气。

  这条价值连城的颈链跟荣必聪第一次送赠给庄钰茹的戒指相比,在金钱价值上,真是差太远了。

  然而,荣必聪知道在意义上,那戒指对庄钰茹来说是截然不同的。

  当年,他把戒指带回家,套在庄钰茹手上去时,说:“我们连结婚都太匆促了,应该送你钻戒作订婚用的,只是当时也太穷了,是不是?如今我补偿过来。”

  庄钰茹抬起头来,很认真地问:“聪,这是不是你送给女人的第一件首饰?”

  荣必聪一怔,说:“对的。”

  “那好,位以先而尊,我在你的生命上永远第一。”

  “你怎么这样说?”

  “不是吗?我敢赌在以后的日子里,你不知会买多少件首饰送人,有本事的男人,这是他们的权益和专利,我只能争取我能有把握到手的人与事。”

  荣必聪抱紧了妻子,说:“请相信,我爱你。”

  庄钰茹轻轻扫抚着那两颗一克拉的心形钻石,再说:“这代表两个相爱的人的心紧靠在一起,这也是你的承诺,我将保存、拥有它,直至我殁。”

  就是这句话了。

  如今庄钰茹逝世了,她就把这最宝贵的首饰交还丈夫。

  两个相爱的人儿紧靠在一起的订情示爱信物,最低限度由其中一人保管着。

  荣必聪把保险箱的钥匙存放好,宛如保有一段恩爱,不需外露,甚至不用查检,便可以珍藏至永远。

  他的这番心思与举动跟女儿荣宇就截然不同,她忙不迭地检视分得的珠宝。

  庄钰茹因为自知弥留在即,故而把所有首饰,除了那只留给丈夫纪念的戒指留在保险箱内之外,其余的她都提了出来,放在家中,好方便儿女分取,不用经过繁复的认领遗产手续。

  荣宇的兴奋心情无疑是难以禁捺的,忽然地大财到手。

  在庄钰茹没有逝世之前,荣宇和荣宙能私自调动的钱还不过是一千万港元左右,这些私蓄只是在荣氏工作所得的薪酬与红股的累积,以及他们偶然做一些投资生意所获的盈利而已。

  严格来说是失匙夹万,生在金矿之内,可望可即而不可用。荣必聪根本认为儿子与女儿在商业上都不成熟,故而,他对集团内几位得力董事的信任程度远在儿女之上,换言之,更不会把大量现金与营运实权放到荣宇与荣宙手上去。

  他曾严厉地对这双儿女说:“总有一天有你们的份,只是这一日远远未至,你们得好好地学。”

  突然之间,母亲逝世,把她名下的财产分发到自己手上来,这番自由度可大了。

  当荣宇对着那一套套五光十色的珠宝首饰时,实实在在地忍受不了诱惑,便关起睡房门来,逐套戴上,于镜前细览,欢喜得难以形容。

  这些首饰其实对她并不算陌生,有好几件在母亲生前,已经借用过,以出席大场面。

  但跟现今拥有它们,感觉是不一样的。

  况且,曾有一次,荣宇参加高掌西主持的一个工商联会周年餐舞会,向母亲借用首饰时,被父亲听到了,狠狠地训了她一顿:“借贷这回事,只应在两种情况下进行,其一是自己缺乏,而又有急用,非借不可;其二是借转运用,可以产生大利,那也不妨借贷。你如今呢,两种情况都不是。戴不戴首饰,你都是荣必聪的女儿,谁会看不起你?年纪轻轻的浓妆艳抹更不知所谓。”

  荣宇当然不能反驳,只好闷声不响地返回自己房里去,生自己的气。小时候想买一个可爱的洋囡囡,要等父母批准,要千方百计地令父母心软下来,才会遂自己的愿。那时候总想,长大了就好,可以自由自主,喜欢买什么都可以。

  简单一句话,荣宇太希望不用看父亲的脸色,就能得到自己钟爱之物,做高兴之事。

  直到长大成人了,情况依然如故。

  或者应该说是每况愈下。

  为什么?因为她的要求越来越高,希望越来越大。要满足荣宇,不是一个洋囡囡与一条美丽的裙子,而是牵动到八位甚而九位数字银码才能解决的欲望,包括自己的贴身享受以及表现权力的商业行动。

  第一次当荣必聪否决了荣宇的商务计划时,她心上的翳闷就如同向母亲借首饰戴,却遭受训斥一样。

  相信荣宙的遭遇与感想是相同的。

  直到今日,风水回转,荣宇自母亲逝世,所得到的喜乐甚于哀戚,这种感情显示着人性的贪婪,她不是不知道的。可是,诱惑太大,难以抗拒,只好关起门来享受。

  镜前的荣宇,既娇矜又高贵,集天下间最一流的条件于一身的荣家大小姐,轻盈地在镜前回旋,活脱脱像一只飞越牢笼的彩雀,正在张着翅膀蠢蠢欲动。

  首先,荣宇就想,以后在任何应酬场合,她都可以珠光宝气,晶光四射,绝对的艳压群芳。再下来,她要利用手上的资金,在商场上打漂亮的一仗。不能让顶层社会之内,只有一位高崇清家族的高掌西,既是名门贵胄又是才华横溢的商界强人。

  老实说,有财便有才。

  大太阳底下,有什么不是金钱可以买回来的,包括爱情。

  今时今日,荣宇身边多的是裙下不二之臣,只要她不那么挑剔,早就嫁掉了。

  只是前车可鉴。

  放在眼前的例子,正正是属于荣宇舅母高掌西的,她最大的遗憾就是嫁给了庄钰华。将来荣宇要赢她,在择偶上更不可以输。

  她最怕父亲荣必聪在她跟前说:“高掌西是你的榜样,她做生意真有一手。”

  连庄钰茹生前都说:“荣宇,你要跟舅母多学习,将来才可真正帮你父亲一把。”

  荣宇一直不以为然。

  她多少带着妒恨的心理,不喜欢到处看到高掌西出风头。

  这最近在竞投屯门一幅住宅用地时,荣宇代表荣氏出价,就跟高掌西交了手。

  价钱推到三亿二千万元时,荣宇以手提电话在拍卖现场拨回去向父亲请示,问:“爸爸,还要不要竞投下去?”

  荣必聪问:“对手是谁?”

  “高掌西。”

  荣必聪毫不犹豫地答:“收手吧!”

  令出如山,荣宇不得不宣布放弃。

  眼看着一大群记者簇拥着竞投成功的高掌西拍照兼访问,她跟两个随员蹒跚引退,心头极不舒服。

  翌日,竟有一本娱乐周刊把她步出拍卖场地时的照片刊登出来,还加了一个不客气的小标题:“荣宇斗败,垂头丧气地步离拍卖现场,看来在顶层社会上还是高掌西的天下。”

  荣宇气得半死。

  她跑去问荣必聪:“爸爸,为什么让高掌西?

  荣必聪抬起头来答:“因为她值得我礼让。”

  连话都接不下去,荣宇差一点要吐血。

  如今,情势不同了,荣宇不但手上有宽松的银根可以令她活得更似公主,而且她承继了母亲手上拥有的荣氏股权,名正言顺的是大股东,股权虽不比荣必聪多,但,每年派发的股息,她最低限度袋袋平安。以后在董事局内,不只是受薪董事,身份地位影响着发言分量,无疑是一登龙门,身价十倍。

  谋定而后动吧!荣宇想,她不必着急。

  翌日,荣必聪就把荣宇、荣宙、戚继勋以及一两位主要谋臣叫进办公室来,宣布一件大事。

  荣必聪说:“当今之世,无人会忽视中国市场,理由不用解释了。荣氏要加强在中国大陆的商业实力与版图,势在必行。”

  各人都凝神洗耳恭听。

  荣必聪继续说:“我已部署良久,除了在北京开拓一个模范商住中心之外,其实对中国西北部的发展,也必须投入。中国西北部,除了四川因为人口过亿,以及陕西因为有西安古迹的支持而有投资者注意之外,其余各省都有待开发。我认为就算四川与陕西都还有很多发展机会,应该以此两省为首,把整个西北地区串连,成为国内旅游消费的重点,自二十世纪末开始,把外头世界的人吸引到中国西北部来。”

  荣必聪回一回气,再说:“你们都听过寓教育于娱乐这句话,我们呢,要寓商业于娱乐。西北部不是工商业的重镇不要紧,不必跟其他发展工商业的城市争,我们可以积极发展整个西北省份的旅游、度假、艺术、教育、文化、医疗等等,使之成为举世知名的有代表性的中心,例如美国狄赛是汽车制造城市、波士顿是顶尖儿大学所在、侯斯顿是一流医疗中心一样。只要我们在西北部下功夫,选择培养的项目,我们的投资也就环绕那个选择的范围进行,一旦成功,该城镇大有可为,我们的投资就会以倍数增值了。”

  荣必聪滔滔不绝地讲解计划下去,总结了他的讲辞,有如下述:“我们投资在西北的城镇,初步预算拨款三十亿。我对中国市场极有兴趣,基本上我喜欢开山劈石的刺激与挑战。在挑选助手方面,我认为继勋很适合。他跟在我身边好些日子了,也是他独力去发展一个领域的时候了。当然,继勋在业务交流工作及决策推行上如果仍沿用现在的身份与职位,怕不方便,在中国大陆做生意,职衔很重要,我想,我会向董事局推荐他当发展西北地区的附属公司的董事总经理,相信你们亦会支持。”

  戚继勋望着荣必聪,他知道这就是为他安排的第一步。

  这个安排无疑是使他惊喜交集的,三十亿元的投资机构,让他当董事总经理,虽仍由荣必聪遥控,但山高皇帝远,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等于是让他独当一面了。

  戚继勋暗地里留意在座各人的反应,都面带笑容,他吁了一口气。

  不敢说是众望所归,只是荣必聪果然压得住阵。

  他这一言堂的威力似是长存。

  荣必聪再加几句:“这荣氏机构的附属公司,从筹备组工作开始就由继勋办,至于其他董事局人员,我想好了再请荣氏母公司董事局批准。我想荣宇与荣宙二人中间,应该有其中一人参与,好多接触中国市场吸取经验。我是比较属意于荣宇多一点点,再看吧!”

  会后,荣宇私下问父亲:“爸爸,你真打算让我与戚继勋合作?为什么不让荣宙去?他是男孩子,比较适合在外。”

  荣必聪道:“我的看法刚相反。就是要你较长期地留在那些有待开发的地区做事,才会更明白世界艰难。什么叫做口含银匙而生,身在福中不知福等等,都可从生活中体验出来。况且……”

  “况且什么?”

  荣宇听到父亲的这番解释,并不太高兴。

  “况且继勋与你相处比较容易,荣宙的太子身份,对继勋可能产生心理掣肘。”

  “你很为继勋着想。”荣宇有点酸溜溜。

  “对,从来都关心他。”

  话就到此为止了,荣宇没办法再问下去。

  说实在的,能把一半精力时间放到中国西北去投资,也是大开眼界的事,况且三十亿不是小数目,这项投资一定要押得准,现在荣氏的发展是直接影响她的资产。

  戚继勋是不是一个人才,这是成败的关键。

  连荣宇都有这个顾虑,荣必聪必然也会有。

  他也断不会如此草率地就让戚继勋独自面临巨大挑战,老早巳计划好为他放置几个一流行政营业大员,辅助他承接大任。

  第3节  从极端的成功阶段直往下跌

  荣必聪最亲信的属员是荣氏母公司的副主席潘天生,他把要好好栽培戚继勋的心意坦率地告诉潘天生,并问他意见。

  “天生,你看是否要派给他一营劲旅去打这天下了?”

  潘天生点头:“必须如此,继勋勤奋有余,经验不足,一有大事当前,他可能不敢排众而上,把风险顶下来。”

  “你的看法很对,他有智慧,但缺勇谋,我们要设法补他的不足。”

  “是的,西北各省的连锁计划工程场面浩大,他一下子背了这个责任在身,不只是公司的盈亏问题,而且牵涉到他个人的成败关键。”

  潘天生是一语中的,证明他是眼光敏锐、智谋独到的人,难怪在荣氏企业如此受重用。

  荣必聪自知是在冒险。

  在行政艺术上,不可胡乱把一个称职的主任升为经理,因为,有可能对方在处理较低层次的业务时,非常得心应手,但一旦升了职,就掌握不到高层面的营运要诀,败下阵来。

  失败了,固然令公司蒙受损失,而且,也必然会大伤当事人的信心。公司的盈亏对比之下仍是小事,因为总不至于一败涂地;但个人从极端的成功阶段直往下跌,尝受失败,可以变成万劫不复。

  故有些父母,明知儿女学业成绩彪炳,也不答应让他做跳班生,就是不要冒此恶险。

  荣必聪怎么会不明白这番道理。

  戚继勋无疑是极好的一名主席行政助理,但他是否是一个能独挑大旗、运筹帷幄的商场主帅呢?那就是一个问号了。

  或者戚继勋会成才,但要过一段时日。

  荣必聪如此迫不及待,破格提升,必有他的理由。这个就算亲近如潘天生,也不便问。

  不开口问,并不等于潘天生不会自行揣度,他也难免认为市场内的传言可能有几分真。

  怕是荣必聪跟邹小玉有什么暖昧关系,小玉被逼自杀死了,留下来的一番,荣必聪便要向戚继勋交代。

  天下间最令人信服的交代,不是语言,而是行动。

  因为行动代表实惠。

  就是有着这重微妙的关系,荣必聪才要如此栽培戚继勋,正如他对潘天生说的:“这事,只许成功,不容失败。”

  成功的是生意,也是人才。

  潘天生差一点就答:“挑大旗的人如果是在商场内有斤两有经验有成效的大帅之才,成功在望。现在呢,是绕了一个大圈子,有直路捷径不走,偏要跑崎岖山路了。”

  当然,他没有如此坦白,很多事心知足矣,还是向着老板已定下之目标进发为宜。

  而且,潘天生知道荣必聪跟他做闭门会议,就等于把上方宝剑交到他手上去,要他暗地里辅助戚继勋成功。

  换言之,戚继勋的成败与他在荣必聪跟前的荣辱已划上对等符号。

  他非竭心尽力地扶助戚继勋不可。

  于是,他在一个星期之后,就呈交了一张人才的清单给荣必聪,再向他解释,放哪一员猛将在哪一个位置上,以确保所有商业环节都有把守的人。如此,就能相辅相成,把戚继勋这个“幼主”捧起来了。他本身如果也有才具,将来总有一天真成大器。

  荣必聪一听潘天生的铺排,非常开心,大赞:“天生,你真是行政天才。”

  “荣总,跟你这么多年了,总不至于还在耍三脚猫的功夫吧!”

  在财阀巨富的身边做事有一个法宝,永远不要让自己的功荣与风头盖过对方。

  绝对不可得意忘形。

  历史是教训,太多自满骄矜终于引致灭亡的例子了。

  权出自上,这四字真言,必须谨记笃行。

  潘天生之所以能在荣氏企业内以一个外姓人、一个家无余荫的苦学之士,可以稳坐第二把交椅,长期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只是本身有才干,也是他深明深信自古以来君臣相处之道。这么闲闲的一句话,荣必聪故意说出来,安抚下属;潘天生也刻意地回敬,以示尊重。

  世纪末商场内的人际关系就是如此细腻得出神入化。

  “天生,”荣必聪问,“这名单内所有的人选都是自荣氏企业内抽调的,只有一位副总经理人选的名字,我很陌生,夏童,是我们荣氏机构内的人吗?不是吧!”

  “不,不是的,她是杜柏和手下的一员猛将。”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挖角。”

  “只好如此。”

  “杜柏和是我的朋友,如果可以避免的话,就不必来这一手吧!”

  大机构之间,抢生意与抢人才,都是禁忌。

  当然,在商言商,所谓禁忌,也是经常地有人去犯着,不足为奇。

  正如荣必聪表示,可以避免的就不必多此一举,否则,战场无父子。

  “现在人才难求,如果在市场上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比夏童更适合肩此重任的话,我也不会令杜柏和为难。”潘天生说。

  “为什么非要夏童不可?”

  荣必聪隐约记得这夏童的名字,是近日商场内出色的后起之秀,她的营商手腕与行政学问,令杜柏和的机构在近期几笔大生意上都表现出色,业内人士无不翘起大拇指说:“全靠夏童有魄力、有胆识。”

  一个女人有魄力、有胆识,真是太不简单的事了。

  而且她相当年轻,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在商场上应该是“童军”。

  潘天生除了对夏童的能力欣赏之外,必定还有其他原因。

  他解释道:“荣总,现今小戚最欠缺的是名望,这就牵涉到最基本的一重顾虑。

  “谁愿意做戚继勋的副手?这副手所能得到的身份与他所具备的才干根本就不相称。换言之,我们要一个有统帅才能的人屈居副帅之位,而又忠心耿耿地辅助主帅,这是非常难得的一回事。”

  潘天生分析得对,新公司的其他各部门与各业务范围主管,各有他们的小天下,雇用有关部门与业内最顶尖儿的人物出任,只需要给予优厚的工资与丰富的分红承诺,就能囊括精英。

  换言之,兵将皆不成问题,困难在于谁出任实际上的元帅。

  潘天生这么一说,荣必聪就已会意过来,道:“天生,你看得很深远。市场上已是各据山头的局面,等闲不肯换位,要换到小戚麾下干事,在名誉上的亏损未必是金钱可以补偿。”

  “夏童的情况不同,她是新扎师姐,极有潜质由将升而为帅,故此,她当戚继勋的副手,是可以接受的。加上年纪与性别,与小戚配合起来,不会尴尬。而且,夏童最大的长处,就是肯冲肯搏肯负责,有什么大事,她都肯放在肩膊上。有这么一个人在小戚身边,不只是为他冲锋陷阵,而且可以起潜移默化的作用,令他慢慢跟夏童一起拼搏,就能闯出天厂来。”

  荣必聪点头:“好,杜柏和方面,我会给他下功夫。可是,问题关键并不在此,夏童本人会不会有兴趣?”

  自己的如意算盘打得响,也要视乎对方的反应与看法。这夏童若是杜柏和的得力红员,待遇一定相当优厚,前途也甚可观,一般而言,做生不如做熟,一动不如一静,她未必会为一些比较优厚的条件而跳槽。

  “况且,杜柏和是发掘她的伯乐,她会念情念旧。”荣必聪说。

  如果夏童见异思迁,则她也未必是个可取之人。这个想法,荣必聪就没有坦率地讲出口来。

  潘天生随即答:“根据我的线报,夏童正在处于纠缠阶段,杜氏那份高职对她是鱼与熊掌,取舍两难,我认为这是一个大好机会。”

  “知道理由吗?”

  这句话是有分量的。

  问题症结很可能牵涉到公事上,反映出这夏童的职业操守与能力也未可料,不可不防。

  “传闻她犯了职业女性的大忌,在工作环境内找到对象闹不正常的恋爱,危及本身在杜氏机构内的发展。”潘天生答。

  荣必聪点头,表示明白。

  这就真是挖角的最好时机了,相信感情上的矛盾会助长夏童另觅工作出路的念头。

  当感情的结扎在工作上头,产生矛盾而必须做出选择时,一定异常狼狈。

  趁此良机,让她跳出环境桎梏,没有不答允的。

  “荣总,你赞成我争取夏童吗?”

  “赞成。”

  “你有机会,也认识一下她的做事态度。”

  荣必聪当然会留意这种机会。

  往往机会只要留意,就会出现在自己身边。

  两个礼拜后的周末,荣必聪恢复打高尔夫球的习惯,晨早就到深水湾高而夫球会去。

  香港皇家高尔夫球会是名门望族聚集的地方,本城的顶级富豪好像没有谁不是这会所的会员。

  就是有小部分富豪对球类不感兴趣,他们也是球会的成员。假日走进来,吃个午餐,碰上些熟朋友畅谈一会,也算是身份的象征,且更能趁机与生意上有关系的朋友谈一些不适宜在会议室内议决的问题。

  城内不少重大的商业方案,在这高尔夫球会内议决落实的,多于在中环的巍峨商业大厦之内。

  操纵着香港经济命脉的财团、银行、金融机构、企业集团等,当然有很多秘而不宣的协议,需要一个轻松幽静独特的场合去达成。

  故而,每天绝早,云集球场内的有名家族成员可真不少。

  这天,荣必聪到高尔夫球会,迎面就碰上了三位老朋友,正是杜柏和、钟立仁与诸克力。

  荣必聪于是跟他们结伴成组,打球去。

  一边走在绿草如茵的球场上,一边兴高采烈地议论是日球赛的注码。

  钟立仁在前一阵子是行政立法两局内的政坛红员,甚受政府器重。他本人是香港十大企业之一英资德生行的执行董事,在过往的二十年内,不知为德生行赚了多少钱。如何赚法?简单一句话,善于利用内幕消息,运用高层人际关系,使集团得益,从而个人受惠。

  例子呢,不胜枚举了。

  总之,城内从政者总有人靠政治与商家勾结,以图发达。更多的情况是商界巨子忙不迭地收买那些没什么家底背景的政坛才俊,培养他们成为头号手下,为他们做耳目、当喉舌、做打手,终而互相利用,各得其所。

  钟立仁是德生行的宠儿,只是最近中英关系紧张,他的身份才稍稍现了尴尬。

  坊间有人好奇类似钟立仁这种人在后过渡期究竟如何自处,会不会风光过尽,被逼由璀璨复归平静。

  事实上,桐油罐还是要盛桐油的。

  尤其是像钟立仁这种没有真正拥有一个实业王国的大机构董事,全靠他在政坛上的地位才得以在商界显威风的人,在改朝换代时才不会甘心激流勇退,只会更瞪大眼睛,重新寻找机会,攫取新靠山,美其名为良禽择木而栖,意图又创一番风光。

  当然,在九七年未到之前,谁也不敢瞧不起谁,因为有可能连中方顶层也未定管治香港的实际班底。

  就是为此,单是看那班顶级富豪如何下注在宦海中人身上,就已是一场热闹。

  谁都希望自己押得中,为自己铺好直路,将来仍能在商业上得到绝大的方便与利益。

  于是钟立仁仍受富豪欢迎,被视为一匹不能完全抹煞潜质的黑马。

  跑出的机会不高,但未必会打入冷宫,完全不受重用。

  钟立仁是很知道自己的身份的,因而在议定是日球赛注码时,他没有发表意见。

  诸克力是建筑材料大王,口袋里的钱有多少,只要看看香港地产发达到什么程度,便知道一二了。故而,他一开腔就说:“趁荣兄小休复出,非要赚他一元几角不可。我们今天赌一元一棍吧!”

  荣必聪在丧偶的期间是有一段日子没有在球场上逞威风了。

  如今听到诸克力这么取笑他,便答:“我正是谋定而后动,这阵子少了外快,难得克力你肯慷慨成全。”

  “好好,一言为定,试看今日谁赢谁?”

  杜柏和忽然说:“一元一棍注码太大了,我看今日必聪的气色不错,小休之后养精蓄锐,非予防范不可,注码减半吧!”

  诸克力笑说:“你这么小家子气呢!花在你那位香港小姐身上的钱,一大笔一大笔又不见你肉刺。这儿就输你几十元有什么相干?其实呀,老兄,玩女人才不过一个半个小时的开心,打一场球,起码有十八个洞的兴奋,算什么大钱。”

  他们口中所说的一元一棍,其实等于一万元一棍,输赢几十元,即是在六位数字上徘徊。

  赌注几十万元对于香江富豪当然不是一回事,可是对贵而不富的一些人,就是大钱了。

  杜柏和依然坚持说:“克力,你说错了,六位数字已是够包销美人的费用,足足有一个月的时间享用。打一场波,才不过是半天功夫而已。总之,注码减半,我相信立仁会站在我的一边。”

  他这么一说,荣必聪就会意了,立即加盟助阵,道:“对,我也赞成注码对折,有预感会赢你们,不好意思一复出,就杀个片甲不留。”

  钟立仁这才搭腔,道:“既然是三对一,诸翁你不得不从了吧!”

  杜柏和与荣必聪之所以要减赌注,纯粹是为了注意到钟立仁面有难色。

  谁的身家有多少,在香城的上流社会内都不是秘密。

  钟立仁无疑比很多高级打工仔富有,因为他的额外收入丰富,门路甚广,财富来源极多。然而,仍与这些百亿身家的真正富豪不可比拟。

  要钟立仁下重注,他也不至于输不起,但输了六位数字会耿耿于怀的话,就破坏气氛了。

  简单一句话,要杜柏和与荣必聪在对方会肉刺的情势下赢他的钱,就不得从容,也大可不必了。

  连小户人家搓麻将,都会得找门当户对的对手,才显见轻松舒服。世事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

  诸克力是一时未留意到这种微妙的关系而已。

  第4节  老诸顶聪明

  钟立仁心里会怎么想是一回事,荣必聪对此就很有点感慨。因为他也是从低爬起,在未发迹之前,背着庄氏家族女婿的名衔跻身在富豪行列而又未有实力时,那份为难与尴尬,不是好受的。

  一场球赛游戏完后,各人坐到球会的露天餐厅去吃早餐,钟立仁道:“我赶着有会议要开。”

  于是便先告辞了。

  只剩下其余三人还可以从容地吃他们的早点,无他,都是自行决定何时开会的人,权操于己,自然从容。

  杜柏和呷了一口咖啡,问:“这阵子,小钟并不见得太得志吧!人们要的消息都偏重于大陆市场。”

  诸克力随即拉开他的大嗓门道:“这么多年了,小钟也赚得盆满钵满了吧!申请个居英权,移民英国算了。”

  荣必聪答:“他年轻得很,若没有九七的话,他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日子一帆风顺呢。”

  “若要一帆风顺,只需见风驶悝即可。今时今日,这么多人大路转弯,不但没有被抄牌,且还积极笼络重用呢!政治这玩意儿是最难摸到底牌,不知道什么葫芦卖什么药的。”诸克力说。

  杜柏和随即附和,道:“这就是说,人人都在渴望自己仍有飞黄腾达的机会,一天不盖棺,一天不定论。”

  荣必聪点头,道:“钟立仁总算是个有相当内涵的人,他不会来个明目张胆的急转弯,太惹人话柄,我看他正候准时机,借一件事件站到中方那边去表态,以示支持。”

  “那是最聪明的做法,那些迫不及待、争先恐后的转风使舵的人士,看得人很不顺眼,起了反感,会做成日后政治前途的障碍。”杜柏和说。

  诸克力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管自做了几下柔软体操,道:“从政呢,有点像追求女人,过分地热情,不但肉麻,而且不显矜贵,更容易被取代。要慢慢了解,你行一步,我行一步,缩短距离,在那个交接过程中,又不额外的显眼,惹人注目,才容易修成正果。”

  荣必聪听了,笑起来,道:“老诸,你呀,如果肯从政,很有机会做行政首长,我投你一票。”

  杜柏和也笑起来,慌忙道“对,我也投你一票。”

  “你们当然要投我一票了,我若为王,你们心知肚明会有多少商业利益。可是啊,从政是我这一辈子永不会干的事,敬谢不敏。”

  “老诸顶聪明,贡献国家的方法多的是,像荣兄近期在国内的投资,既表达爱国的热忱,又有大钱可赚,最是一流。我顶佩服,还要向你多学习,企图沾点光彩,揩些油水。”杜柏和说。

  荣必聪一听,立即打蛇随棍上,道:“难得你赏光,只消请我吃顿好饭,立即担保你有油水可揩。”

  “君子一言?”杜柏和说。

  “自然了。”

  “听者有份。”诸克力立即插嘴,“最低限度吃一顿好的,听说杜兄府上珍藏EXTRA白兰地,再加四头干鲍。我才检查过身体,胆固醇不高,很可以尽情地吃。”

  “相请不如偶遇,立即定下日子来。”杜柏和从口袋里拿出日记簿,看了一会,道:“下周三晚成吗?”

  就如此约定了。

  荣必聪做事的作风是今日能解决的问题,决不留待明天,故此,他一上班,就在当日下午,拨电话给杜柏和,说:“答应过的事当即履行,我在北京兴建那个模范商住城的计划,你是知道得很清楚的。最近,邻近商住城的一幅地皮是属于解放军单位名下的,他们很愿意跟我谋求合作,我看他们提出的条件相当优厚,正准备落实,如果你有兴趣,我们携手发展。”

  “你可真的言出必行呢!”

  “难道我还真要等到吃了你那顿好饭后再想办法图报?”

  “好极了,你怎么说都依你,这个投资就预我一份。”

  富豪之间的生意,有些时也像小职员合份买六合彩,没有多言多语,说好了二一添作五就即席进行。

  荣必聪的牌子是相当够硬的。只要他肯与人合作,愿意分人一杯羹,总不怕是糖水毒药,因为到了今日,他的名望声誉更值钱,更摸不到底价。尤其绝不会令跟他等级齐量的人吃很重的亏,这一点杜柏和是相当放心的。

  荣必聪就笑着说:“那你总得要看看资料,了解有关情况,才做决定吧!”

  杜柏和说:“我没这么笨呢!有你老兄替我拿大主意,有什么叫不放心的,我的精力心思还不留为后用。”

  “就算你没空亲力亲为,总得派个助手来见见我,待我把计划的要点向他提一提,你就是要起什么资料来,他也可以向你解释与提供了。”

  “好,好,我嘱夏童来见你。听过她的名字吗?这女人干劲冲天,很能助我一臂之力。”

  “听过,潘天生在我面前不只一次地提及夏童之名,赞不绝口,我正好趁这机会认识她。万一看上眼了,我会挖角,留为己用,你可别后悔啊!”

  黄鼠狼分明准备偷吃东西,还耍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一招,叫对方死而无怨,真厉害。

  杜柏和很轻松地答:“先要弄清楚你留为后用究竟是什么用。留为荣氏企业之用呢,我肯割爱,反正你已大手笔的带挈我赚钱了,领了你的情,早晚要投桃报李。”

  荣必聪一听,心想杜柏和真有几分斤两,彼此过招都可以打个平手。

  这种游戏,乐趣与刺激跟打高尔夫球是各有千秋。

  杜柏和继续说:“如果荣兄你的留为后用等于己用的话,我可不答应了。”

  荣必聪没有想到杜柏和有后面的这句话,好奇地问:“为什么?不是你早已留作己用吧?”

  “不,不,想都不敢想,没得吓破胆。”

  荣必聪听到杜柏和的口气,忍不住笑出声来,道:“有这么严重?”

  “并无言过其实,只会形容不足。”

  “你似乎很认真。”

  “老兄,有些事是非认真不可的。我先讲个真实的关于议员访美的笑话给你听。一班代表商界功能团体的立法局议员到华盛顿去做游说工作,跟美国议员交换完意见之后闲谈,其中一人提出问题来,说:”‘如果你们想整治仇人,最彻底的办法你道是什么?’“众人反应不一,最终都同意一个说法”‘介绍他做齐下列三件事,一定永不超生。这三件事就是:从政、讨小老婆、办报刊。’“

  荣必聪大笑。

  杜柏和再补充:“其中讨小老婆一项尤其是指讨现今的职业女性而言。美国人无所谓讨小老婆,意即跟经济独立,有几分学识与能干的职业女性闹婚外情,肯定麻烦多过投资在加拿大和澳洲,表面即使风光,内里也必千愁万怨,再加亿种哑子吃黄连。”

  荣必聪听杜柏和形容得幽默滑稽,心情便更轻松起来,于是乐于在这问题上说下去,道:“我还以为这姓夏的女子是很得你欢心的。”

  “拿她做职员,一等一;做情妇,不成,哭啼吵闹的方式更让人吃不消,总之一言难尽。”

  “你是有切身经验?”

  “那倒不是,只是一个知内情的旁观者而已。”

  荣必聪真想冲口而出问那当事人是谁,只是这就显得太琐碎,不够风度与大方了。

  因而,彼此有那么两秒钟的沉默。

  杜柏和倒真是知情识趣,就是为了那两秒的死寂,他接收了讯息,慌忙自动提供答案。他说:“夏童跟我们的一位董事叶骏豪的关系很微妙,最近好像闹翻了,弄得很满城风雨,两个人在公事上还有很多碰面合作的机会,都教旁的同事精神紧张起来,你说是不是有点恐怖。我的宗旨是任何有交易的女人,价钱贵不要紧,最重要是讲好条件,收足了钱之后,千万不可寻上我工作的地方来。在办公室内处理这种桃色情事,最最最要不得。”

  一连说了半车子话,杜柏和做出总结论:“总之,只要不跟夏童谈恋爱,不做留为己用之想,她就是个完美而极端有用的女人。”

  荣必聪笑说:“我的情况比较特别,我是自由身。”

  杜柏和听了也哈哈大笑,道:“对,对,我忘了,你现今是城内首屈一指的钻石王老五,今日不知多少父母像唐明皇时代的人的心理,不重生男重生女了。”

  笑话开完了,目的也达到了,荣必聪静待这位带点传奇色彩的夏童来跟他见面。

  当夏童在荣必聪眼前出现时,他无疑是吃惊的。因为她大大地出乎荣必聪意料之外,他必须承认这种意外的感觉令他心头有种奇怪的牵动。

  他预测这叫夏童的女人,不论是长相与扮相,都必像时下的高级职业女性一样,适量的化妆,再配一身绝顶矜贵的名牌服装及配套用品,那只公事包不是鳄鱼皮,就是登希路,或者皮尔保明等顶级价钱货式。然后,长得精挑醒目,一望就看出对方是眉精眼明、话头知尾的机灵人。

  这类女性,充塞在中环各个大机构之内,不知凡几,不说别的,荣氏企业内就有好几位,这包括了自己的女儿荣宇在内,都是那副样子。

  可是,这夏童完全不是那副样子。

  她,怎么形容呢?

  应该说人如其名,像个夏天的小童。

  夏天的小童是不怕阳光猛烈的,活泼泼地到处跑,晒得浑身闪亮,皮肤均匀地涂上了一层淡淡古铜色的色彩,令人看着觉得精神爽利。

  夏天的小童自然有一脸的童真,模样儿纯真可爱,不带半点心机。

  高额、大眼、挺鼻子、薄嘴唇、圆脸,一头齐耳直发,分配在脸庞上,再加那个不含动机的微笑,令人百看不厌,看得一会,就有种要伸手去拧她脸颊的冲动。

  荣必聪刚在五十出头的盛年,他当然有过很多机会在社交场合中看到形形色色的女人,有些女人的装扮态度,活脱脱就是欢迎狂蜂浪蝶的招牌。尤其有些女人肯穿露了半个奶子在外头的肉感服装,男人不好好偷看几眼,不生一种兴奋的本能反应,简直就是埋没天才,辜负对方的拳拳盛意。

  这夏童呢,很素净的一件白衬衫,外罩一件黑色男装西服,穿条白色裤子,脚上踏了一双红色懒佬鞋,有点像小男生,决不似女孩子。

  如此打扮,叫在她面前的男人稍稍想歪了心,也会自惭形秽起来。

  对烂漫无邪的小孩子,自然而然会产生一种亲切欢喜的心情,尤其在仲夏。

  这女人,长成这副样子,偏偏名字就叫夏童。

  一时间,荣必聪的心思都不能好好集中起来,为他见夏童的目的做功夫。

  他无疑有点迷惘。

  夏童这种分明有着孩子脸,极有可能有着孩子心的女人,根本不能叫人敢相信她在商场上表现犀利,在情场上手段泼辣。

  潘天生极力推荐她去辅助戚继勋,荣必聪觉得有点啼笑皆非,他们两人站起来,变成了小童混合组,真能同当大任、同挑大梁、同肩重责吗?

  潘天生不会开他的玩笑。

  况且,杜柏和也不是个容易奉侍的人。

  这两个人对夏童的信心与评论是值得荣必聪重视的。

  于是荣必聪把迷糊而带惊骇的心思马上调理好,跟夏童谈起公事来。

  一头钻进商业讨论之内,夏童的表现就非同凡响。

  她晓得把握问题重点发问,把关键性的资料都套出来,且是自荣必聪的口内套出来,这就毫不简单了。

  听完了荣必聪跟杜柏和合作的计划与预算,夏童睁圆了她原本已经相当大的眼睛,道:“杜先生一定很多谢你,这么一个上乘的投资,能在短过十年内翻本,且有超过银行贷款利息的利润回报,谁不高兴做这种生意。单是一边向银行贷款,一边投入资金,都干赚可观的百分比。”

  说着这番话时,夏童确是兴奋的,神情像小女童即将尝到香甜美味的冰淇淋似的。

  荣必聪不期然地轻松起来,跟夏童谈不着边际的事:“你也愿意做这种生意了。”

  夏童摊摊手,道:“空想,有人肯带挈,我也没本钱。有一天,我用本事赚足本钱时,再来赚大钱。”

  话是说得充满志气和希望的,很动听入耳。

  “一天不当老板,一天不能积累丰富本钱。”荣必聪说。

  “那要讲机缘,先有了这个心,碰到了时候,我就可以如愿。”

  听这种计划与口气,夏童不像个伤心失意人。

  她甚是积极进取,失恋者的思想行径不会是这回事吧?

  荣必聪不期然地想,跟这夏童闹起恋爱来的人,要挥一挥手远去,怎么会是容易的事,活脱脱像欺侮小孩子似的,罪加一等。

  荣必聪很快就已对夏童倾起心来。

  他想,潘天生三顾草庐,请得夏童跳槽荣氏的话,她的前途会无可限量。

  大凡是打工的,能让老板有先入为主的好感,就是成功的基础。

  荣必聪已经把夏童辅助戚继勋的意念安然地接受下来了,当然,他不必在现阶段去泄露些什么,游说与挖角的工作,由着潘天生去干。

  荣必聪在夏童告辞之后,按动了对讲机,对潘天生说:“天生,我已经给老杜打了一个底了,夏童也见过了。”

  “荣总,你对她的印象可是好的?”

  “这女人有点像个俏皮的小男生。”

  第5节  有心人之布局看无心人之场合

  “夏童是相当活泼,且有魄力的。她没有令你失望吧?”

  “我跟她聊了二十分钟,没有抓到什么令我不喜欢的把柄儿。”

  这就很不简单了。

  尤其是这种有心之人布局看无心之士的场合,很容易见漏洞。何况由荣必聪亲自出马,不在他跟前失礼,真要一番功力。

  再下来,要如何游说夏童跳槽就得看潘天生的本事了,荣必聪不必担这个心。他也实实在在有太多的公事私情要他处理协调,忙不过来。一直令他放不下心的不是戚继勋,他有把握可以控制局面,邹小玉总会成为过去。

  他在元配庄钰茹去世后,所要面对的是另外一个人。

  另一个他的挚爱。

  那就是荣坤,荣必聪与郭慧文的亲生女儿。

  论年龄,其实荣坤比荣宇、荣宙都大。

  她在乡间出生时,荣必聪才携了庄钰茹到美国去闯天下,到了纽约一年,荣宇才出生。

  这位荣家的长女,一直跟着母亲与外祖父身边长大,荣必聪的这第二头住家是不公开的。

  从小,荣坤就被训令,不可以对任何人提及父亲的名字。

  实际上,小时候,她心目中的父亲,名字就叫“爸爸”。

  到她长大了,上了中学,荣必聪三个字在社会上有了名气,就更不能提起来。

  在荣坤的大学时代,香港的四大家族与十大首富,荣必聪已经被列进去了。不只荣家,就是荣必聪的正室庄钰茹的父系家族也是城内名门望族之一员。四大家族又都有形形色色的姻亲关系,故而庄钰茹更坚持荣坤的身份不可以暴露。

  换言之,父亲越有财有势,荣坤越难以期望父女相认。

  这种情况,在荣坤的求学时期,对她只造成一种心态上的不满,不至于有什么巨大的压力。

  可是,当荣坤走到社会上头做事之后,就发觉有太多的不愉快感觉,甚至可以说是委屈,都因由于她不可以公然承认自己是荣必聪的女儿。

  事件真是不胜枚举。

  其中一件最令荣坤冤枉的事发生在她的事业发展上面。

  荣坤毕业之后,也是暗中通过了荣必聪的安排,在城内最具规模的多元化企业集团协成行任职。找一个有发挥潜质机会的职位,只要说是荣必聪介绍来的亲戚朋友就可以起到作用。

  荣坤是的确非常用心去做好份内的职务,日以继夜地努力使她的上司真心诚意地刮目相看,加上人们都知道,她有一点点的后台,更是锦上添花,于是荣坤在协成行的初段日子,可算是扶摇直上的。

  这对于一位初出茅庐的女孩子来说,无疑是绝大的鼓励,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却是一种纵容。

  未经风霜的花蕾,开放得再灿烂,也不过是指顾之间的光彩而已,决不能像松柏的常青。且会因为没有临霜冒雪的经验,一下子风吹得大一点,会东歪西倒,不胜负荷。

  荣坤的情况恰恰如此。

  直到她服务的那个公司行政部门出现了经理的空缺时,就出事了。

  协成行内的同事差不多都一致认为那个空缺非荣坤莫属。非但因为荣坤已升到副经理,如假包换的是部门内的第二把手,做着经理级的实际工作,也为荣坤的确做得相当出色。

  可是,当所有人,包括荣坤在内,都以为事情会顺理成章地发展时,意外发生了。

  出任那个行政经理之职的人选叫韩森。

  韩森是从客运部调过来担当这个职位的,他原本的职位还只是个副主任而已,一下子成为统筹协成行三千员工的行政部门主管,是做了职级上的三级跳。纵使他在客运部的工作表现非常出色,这种提升也是破格的,没有按常规的。

  也就是说非常地不予荣坤留面子。

  人们在奇怪韩森何以能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不消一下子调查功夫,就真相大白。

  只一句话,韩森的靠山厚,而且更重要的是后台为他出了力,直接打通高层关系。

  韩森其实就是城内四大家族之一韩统的侄儿,是三房韩辅的儿子。韩家的大权在二房韩统手上,除了他人本事外,也为三房的韩辅早逝,四房韩展本来是个败家的二世祖,当然轮不到他管事,再下来排行第五的是女儿,第六的一房韩滔,不错是个出色人,可惜,他专业是医生,根本对家族事业没兴趣,于是韩家便由韩统一把抓了。只有大房韩弼早逝,遗有子韩植与女韩湘,韩植人很能干,成了韩统的左右手。

  韩统既是家族掌舵的,对于侄儿当然关照的。

  碰巧韩森刚与庄经世外遇的女儿庄钰芳走在一起,这门亲家,韩统是愿意攀的,即使庄钰芳不是嫡出,总是庄家承认的人,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入庄园,身份自然不算太差。成了儿女亲家之后,也总有着数。

  既如是,自己的侄儿职位太低,也说不过去,于是韩统就在一个合适的机会,跟协成行的主席鲁守业关照了几句。

  “我那侄儿在协成行做得还可以吧!”然后韩统又拍额道,“你怕是记不起他来了,韩森还只是个主任级职员。过些日子,他结婚请酒,你赏个面来的话,再给你重新引见,让你好好地教导他。”

  这么一说,其实已经提示了鲁守业,韩森仍只不过是个小主任。

  鲁守业立即道:“届时一定到贺,你可不要把我遗漏了。”

  “怎么会?”韩统说,“就是我忘了请你,女家也不会不给你发帖子。”

  “女家是谁?”

  “我的未来侄媳不就是老庄的第四女庄钰芳嘛,我跟老庄都很认真地给韩森说过了,他成家立室之后,就千万要好好地干,别在你机构内丢我们二人的脸。”

  话是已经说到家了。鲁守业是个明白人,他又找了个机会,嘱咐协成行的人事部主管陈明:“那位在客运部的韩森表现如何?如果年轻人有工作成绩,你得给予鼓励。他的伯父与岳父让他在我们机构学习,我们总要好好地培养他的,你给他留意合适的升迁机会。”

  上头这么轻轻交代了,紧张巴结的往往是接令之人。那人事部主管陈明哪会有不尽心表现之理。

  刚就这个时候在行政部出现经理的空缺,他想,既有一名能干的副经理荣坤助阵,放韩森在上面,正是万无一失。这个自己建功劳的机会,岂容错过。

  香港大都会内,此乃众生怪相之一。陈明这番部署,不说庄经世与韩统是否会知道而领情,就连他的大老板鲁守业会否因此而论功行赏也说不定。但,在陈明的心目中,能有巴结大富豪的机缘,必须抓紧。

  就这样,荣坤的大好江山就掉得无影无踪了。

  她当然气愤,当然不甘心、不服气。

  追源究始,就是有猛人亲属肯为韩森出头,她偏偏就没有这个把握。

  荣坤心里想,根本都不必荣必聪亲自出马去说项表态,只要人们知道她也是荣必聪的女儿,活脱脱等于那庄钰芳在庄家的身份,加上本身的干练,人事部老早就会论功行赏,把她升作经理,另外再找职位安置那姓韩的了。

  偏就是她金枝玉叶的身份不能显露,才得了好大的一份没趣。

  整个星期以来,在协成行内,人们将此事议论纷纷,或者在她背后讪笑,或在她跟前打气,总之无论是奚落抑或支持,幸灾乐祸抑或同情安慰,都只有更添荣坤的尴尬与冤屈。

  她一古脑儿把罪名加在父亲身上。

  在荣必聪去见她时,荣坤发了很大的脾气。

  荣必聪在了解原因之后,并不说什么。

  他不是不谅解女儿,只是他不大赞成年纪轻轻就习惯了过分依赖人事关系,这对一个人的成长历练并没有好处。

  他对荣坤说:“坤,我告诉你,到头来,那韩森赢不了你。凡事讲实力。”

  “我没有实力吗?为何沦落至此?”

  “若你现今的境况都算沦落的话,世间上没有平步青云的年轻人了。”

  就由于这件事,父女俩的歧见又加深了。

  自从韩森上任当了荣坤的顶头上司,荣坤没有一天开心过。

  那姓韩的差不多是好食懒做,既是经验不足,又不勤奋作业,把实际工作都转嫁到荣坤头上去,自己呢,跷起二郎腿在经理室内数功勋。

  早已气得荣坤欲哭无泪。

  再加上韩森的新婚夫人庄钰芳,三朝两日在中环逛完太古与置地广场,就走上丈夫的办公室来,大包小包的放在韩森秘书的桌上去,用娇滴滴的声音嘱咐说:“等下摇电话叫司机把车子驶过来,你派个人把东西拿到楼下去。”

  虽没有烦到荣坤的头上去,但她最看不得这种女人的嘴脸与行径。

  丈夫的同事不是她的下属,这点只有没有教养的人才会弄不清楚。

  更大的气忿在于庄钰芳对荣坤的态度,遇见了她连招呼也不打,完全的视若无睹,摆那豪门千金款头摆得夸张。这还罢了,有次在公司的业务鸡尾酒会上,不得不碰上闲聊几句,那韩庄钰芳就对荣坤说:“听说你是荣必聪的远房亲戚,是不是?”

  荣坤当时有个强烈的感觉,好像有只无形的手,硬把她的头按下去似的。

  她顽抗失败,只好点了头。

  庄钰芳还不放过她,道:“这年头,荣必聪真是了不起,差不多只要是姓荣的,就已经能沾到光,捡得一个好职位或捡一些其他的便宜。”

  荣坤在翌日就把一封辞职信扔到韩森的办公桌上去。

  “什么?”韩森道。

  “我辞职。”

  “你辞职也不必用这种恶劣态度。”

  荣坤冷笑:“尊重是要自己争取赢回来的,不能通过命令而获得,你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气得韩森直跳脚,也发了很大的脾气,到人事部去大闹一顿,投诉荣坤的不礼貌,蔑视上司,要求人事部立即惩戒荣坤,把她辞掉。

  人事部主管陈明看反正荣坤都已经辞职了,当然不必多生枝节,而且,虽不知道荣坤的真正身份,但说到底是通过荣必聪办公室介绍过来的人,不便留下不良后果,于是实行息事宁人,大事化小。

  那韩森其实发这么大的脾气,除了为了对荣坤的态度不满之外,实在心里有点慌张,因为一向部门里所有的实务全由荣坤打理,是她里外一把抓,运用本事办妥一切,让韩森做太平天子。荣坤这么一走,不得了,以后担子搁在肩上,辛苦自不用说,还不知可否干得出成绩来。韩森一下子担了心,就乱了阵脚,于是发了脾气,弄得有点一发不可收拾。

  韩森定要吐出这口乌气,故此,就算人事部接纳荣坤辞职,不主动撤她的位,也要在记录上写明她对上司的不尊敬。

  对于这个处理,荣坤获悉后大笑,道:“求之不得。这世界有句话,叫未看其人先看其友,这道理呢,完全可以引申为未见其人先睹其敌。我与这姓韩的对立了,反而可以表示出我的身份与能力来,拜托人事部千万给我清楚记录,我是为了不尊重上司而辞的职。”

  荣坤心想,就看谁要在将来检讨自己。

  回到家去,赋闲下来,荣坤的恶劣心情还没有过,就把积怨算到父亲荣必聪的头上去。

  荣必聪当然接到这女儿闹事的消息,还未训斥她,就要看对方的脸色。

  荣坤对荣必聪说:“母亲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最准不过,她说,女人呢,要讲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所以呀,人家也是小老婆生的,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利用权力地位去扶植自己人。我呢,做得金睛火眼,给人家打下江山,却让好食懒做的人做皇帝去。”

  荣必聪正色道:“坤,你别给我说晦气话。人要成长,不吃亏不吃苦是不可能的。就是没有这韩森事件,你也会有其他不如意的遭遇,应该取其历练,珍惜正面教训,不该只看负面反应。”

  “这么说,爸爸,我最要感激的人是你,不是你,我哪有这么多酸苦味要尝。”

  “坤,你最好对我礼貌一点。”

  “怎么不礼貌了,太多人在你跟前必恭必敬,你看不惯我这种嘴脸,是不是?”

  荣坤发起恶来,也是不可理喻,蛮牛似的。

  “我凭什么需要如此巴结你了?爸爸,我既不是荣家人也不是荣氏职员,拿了你什么好处要忙不迭地三呼万岁?”

  荣必聪没动手给女儿一记耳光,已经是非常忍耐了。

  他掉头就走,这以后三个月,父女俩又陷入冷战状态,直到荣必聪得到了荣坤新工作的消息,吓了一大跳,才忍不住又寻上门来,找女儿说话。

  荣必聪道:“你找到新工作了?”

  “是的。”荣坤悠闲地答。

  “是在电视台工作?”

  “你怎么消息如此灵通?”

  “连报纸都有报道。”

  “我以为你这种大企业家,只读财经新闻,不看娱乐版更不注意小道消息。”

  “坤,我们好好地谈,别再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

  荣必聪的脸一拉下来,一睁眼,很不怒而威,的确有气势,荣坤也有一点点被震慑着,故而略为沉默。

  “电视台的环境太复杂,不适宜你去闯。”荣必聪向荣坤说。

  荣坤只是笑。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爸爸,我就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为什么?”

  “一下子要我什么样的苦头也吃,争取人生经历,一下子却嫌行业复杂。担心我什么呢?吃了亏不就当成阅历教训就好,对我成长有帮助。在电视台里干活,成长得最快,这是你的理想。”

  荣必聪为之气结。

  是有这种儿女,跟父母斗起气来,连自己的幸福与前途都押进去。

  这种感情上的以本伤人,最是年轻人会犯的毛病。

  第6节  漂亮的女孩子

  荣必聪很严肃地说:“坤,你把那份工作辞掉。”

  “不。”荣坤很坚决地摇头。

  世界上大概也只有荣坤一人,敢在荣必聪跟前说上一个“不”字。

  荣宇与荣宙就没有这个胆识。

  不是说他俩绝对赞成荣必聪的意见,而是他们会得选择阳奉阴违,或者以一个不令荣必聪不开心的表达方式给他另提意见。

  荣必聪问:“为什么不?”

  “因为我需要工作。”荣坤答。

  “我会给你另行安排。”

  “怎么安排?”荣坤冷笑,“要我满意的职位我才会接受。”

  “可以,我先介绍,你再挑选。”

  “别再花精神,爸爸,除了荣氏企业总公司的职位我会有兴趣之外,其他的机构,我都不会挑选。”

  “你要难为我?”

  “不是要难为你,而是不要难为自己。再有韩森之类的人事发生,他们跑到最顶层处做功夫,你会得有分寸地照顾我,其他的机构就做不得准了,是不是?爸爸,希望你明白,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

  “偏激!”

  “对,先天性格再加后天栽培。爸爸,两者你都有责任。”

  荣必聪再没有办法把话说下去。

  荣坤打赢了一场胜仗。

  她还塞荣必聪一句:“爸爸,电视台那么赚钱,传媒力量又大,你不妨留意,收购一些股份,公然坐进董事局内,甚而位至主席,不是可以更有效地保护我了?”

  荣坤这番话,虚实参半,荣必聪没法子回应一句。

  做人,是千万不可以欠下私人债务,否则,一辈子在那人跟前说话不响亮、不灵光。

  荣必聪欠负荣坤母女的是一笔到目前为止仍无法偿还的心债。

  荣坤在电视台是任行政职务,当公关宣传部的经理,很有曝光机会。

  自从上任以来,名字与玉照经常见报。

  荣坤当然是漂亮的女孩子,加上她有家底有私蓄,不但可以有足够的财力去打扮自己,更有资格食客三千,她能够支付的场面,真是说要多大就有多大,尤其是母亲去世后这一年多,遗产也到手了,她用那一点点的钱去摆阔,更非荣必聪所能控制得来。

  于是荣坤在电视台很受欢迎,她随时随地召集一群明星、编导、记者,轮流请他们一起玩乐,实行十日一大宴,五日一小宴。有什么应酬项目非电视台预算之内的,只要她荣大小姐喜欢,一句“算在我的账上”,那就照样举行如仪。

  这样的一个人坐在公关经理的位置上,电视台当局有什么叫不满意的。

  谁个员工拿钱来贴补公司会被拒绝的呢!

  于是,荣坤还算在电视台内很吃得开。

  名气于是在娱乐圈内不胫而走,这是很顺理成章的事。

  加上她的这副样子,无论如何都说得上是集年轻貌美能干与富有于一身,故而,很受娱乐圈一些男孩子注意,裙下不二之臣是越来越多了。荣坤表面上很喜欢这种风头。

  况且,这种风头颇能为荣必聪带来刺激,说直率一点,荣必聪最不喜欢读到那些荣坤跟名艺员玩在一起的新闻。

  有一回,那个叫什么韦涛的男明星生日,电视台的朋友给他开一个生日会,席间记者问韦涛有什么生辰愿望,韦涛随口就答:“希望荣坤经理能主动送我一个香吻。”

  这么一说,在座众人自然起了哄,也轮不到荣坤去考虑,各人已把她簇拥到男寿星跟前去,荣坤也就大方地吻在韦涛脸上。

  不得了,千百支镁光灯不停地闪动,为抢着捕捉这送香吻的镜头。

  翌日报刊的娱乐版头条新闻自然是这一桩《荣坤主动吻韦涛》了,有图为证,再加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大小标题,实在令人瞩目。

  趁机做文章的也不少,韦荣之恋于是夸张地盛传了好一阵子,煞是热闹。

  荣必聪完全知道质问女儿也是枉然,越问只有越挑起她那种反叛心理,闹个没完没了。

  荣必聪有时不禁苦笑,想想出个苦肉之计,怎么可以令荣坤相信他最痛恨女人做贤妻良母。只要荣坤信了,她会忙不迭地安分守己,找个诚实的人长相厮守,生儿育女去。只为了要刺激荣必聪,为了要令他不畅快,为了要使他不可以事事如意。

  这个苦果是自己种下来的,有什么话好说。

  荣必聪自从荣坤走进电视圈内工作之后,他每天都必读娱乐版,也嘱秘书订了一大堆专门报道娱乐新闻的报刊,供他阅读。

  公关部门的同事就曾悄悄地问荣必聪的秘书周太:“老板真的每天都读娱乐报刊?”

  周太是个沉实寡言的实干派,她意识到在大人物身边工作,她的每一句话都有影响性的分量。

  周太从秘书科毕业后就跟着荣必聪做事,凡二十年之久。能平步青云,拿集团内高级经理级的薪金,一直在荣必聪身边任事,自然是极有分寸的人。

  她怎么会听不懂这闲闲一句话的弦外之音。如果由她口里说出些什么,传出去自然就成了铁证。

  于是,她非常谨慎地答:“我没有看到他阅读什么报刊。老板只说多订几份轻松的杂志刊物,放在主席室的小偏厅内,是供客人阅读还是自己看,我没有问。”

  公关部的年轻同事得不到要领,回过头去,就七嘴八舌地自行揣测:“老板怎么会对娱乐圈的事发生兴趣了?”

  “怕是由燕瘦环肥中挑个合眼缘的乐一乐去。”

  “神经病!不用这样挑,自有专业人士为他拉拢。”

  “总要知道谁的名气响,谁是值钱的。”

  “我看,可能老板有意收购传媒机构。”

  “这阵子,哪一个商场巨子不在打传媒主意。”

  “不见得吧!很多传媒亏蚀得很惨。”

  “九七年之前,与群众沟通的喉舌很重要,起着不可言喻的作用,且带动不知多少商业利益。”

  就是这样,小小一件发生在大人物身上的事,都能带来风风雨雨。

  荣必聪究竟为什么如此注意娱乐圈新闻,只有他心知。

  这是他一个悲凉而无奈的秘密。

  为了要把荣坤纳入正轨,他无疑是费尽心思的。

  自从他读了韦涛生日的艳闻之后,更加心急,更加积极。

  荣必聪试图用一个釜底抽薪的办法去解决荣坤的前途问题。

  他知道从正途去劝她是不会有好效应的,只会得出个反效果来。

  于是他暗自计划、盘算、准备,然后开始行动。

  在荣必聪的公私活动场合,他开始留意有为的年轻男士。简单一句话,他实行暗地里物色佳婿,然后安排荣坤与他结识,希望佳偶天成,就完成了做父亲的责任,了却一桩心事。

  城内的豪门望族不少,除荣、庄、韩、高四大家族之外,还有其他不相伯仲的豪富之家,论名望与家底还是极有分量的。然而,他们的子弟之中,要挑品质优异,包括人品与学识相当的,就不是占多数了。

  是不是家贫才能出孝子,多难始会兴邦这条道理使然,真的不得而知。

  荣必聪反过来看自己的三个儿女,荣宇与荣宙亦不过是在才具上过得去而已;荣坤比较突出,多少怕与她的特异环境有关系。受过一点苦头的人生,会茁壮得更强更美。

  没有压力,锻炼不出潜质。

  没有苦难,磨砺不了志气。

  有了疾风,始见劲草。

  荣必聪很仔细地环顾豪门,细看富户,总找不出一个理想的佳婿人选。

  倒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在最近一次应广东省邀请,去参观近期该省的各个新发展的行程中,有了个收获。

  广东省额外表扬港商蔡元彰在珠海新发展的富强健康饮料企业,在国内投资生产才三年,生意额已由一千二百多万发展至今年的三亿,是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大跃进。

  蔡元彰在香港也算是富商,但不属于最顶层的百亿身家富豪之列,然而,荣必聪还是认识他的,没想到他近年发展大陆生意会这么积极,且有成绩。

  陪伴他到广东省视察的新华社香港分社负责人,就对他解释:“蔡先生的儿子蔡品天非常能干,人又勤奋随和,蔡氏的企业发展得如此兴旺,全是这位小蔡先生的功劳。本年度国家评选出的十大明星企业,蔡家的富强健康饮料就入选,又,中国十大杰出年轻企业家当中只有两位香港人,蔡品天就是其中一个。”

  荣必聪点了头,他把这些资料都记录在脑袋内。回港之后,立即展开调查。

  结果是令他喜悦的,那位蔡品天年纪在三十岁上下,美国麻省理工的博士,未婚,曾与他交手的人都认为他沉实干练,无不良嗜好,更从没有绯闻。

  荣必聪立即采取行动,第—步是他刻意地在生意上头找了个名目,把蔡元彰父子请在一起,自行相亲。

  不知是否人才难得,佳婿难求,荣必聪对蔡品天的言行表现极之满意。

  这属于自己的第一关,荣必聪是过了。

  于是紧急安排第二个步骤,他嘱咐了另外一个专替他安排各式活动的私人助理严秋銮,设法令荣坤与蔡品天相识。

  这是荣必聪的作风,他嘱咐下属做事,不一定解释原因。严秋銮跟在他身边多年,是一直受到宠信的左右手,自然深知老板这副性格。

  她训练到自己没有一点多余的好奇心,只把荣必聪嘱咐的话听清楚,就做到一百分为止,其余的前因后果,她从不理会。

  在巨富身边任事的人员,真的别有一番功夫与个性。

  严秋銮与荣必聪的秘书周李少芳都是难得的职业女性,她们在执行主席特别助理与秘书的职责上,非常出色。

  严秋銮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就在一个极自然的社交场合,让蔡品天与荣坤认识,然后把过程简短而扼要地写下了便条,向荣必聪报告,就交差了。

  严秋銮写道:“荣坤与蔡品天相处愉快,结识之后则有过另外三次的交往,都与公事有点关连,其中一次是荣小姐安排电视台的一部编导到珠海去察看外景,准备借用富强健康饮料厂拍摄一段长篇连续剧。这以后,大概荣坤与蔡品天已建立了私交,细节不详。”

  严秋銮不是属于私家侦探,有关一切商务上的活动,要她探知虚实,并非难事,但若论及私交,那就得另行安排了。

  荣必聪也真是苦心的,他再嘱咐严秋銮注意荣坤与蔡品天的交往发展,再做计划。另外,他又设计了一连串跟蔡元彰建立起交情的商业活动。

  一旦有了业务关系,感情就会深起来,什么都容易讲话。

  荣必聪一直按部就班,苦心孤诣地从中为女儿的前途铺路。

  是尽了很大的人事,可惜,很多时人算总不如天算。

  分明已是出尽九牛二虎之力,安排了天衣无缝的自然机缘让荣坤与蔡品天走在一起,发展下去,前途一片乐观之际,就出事了。

  只为荣坤已是娱乐圈内一个吃得开的名字,虽还比不上那些大明星的风头,但总有娱乐记者愿意报道她的消息。就在电视台的一部长篇连续剧到珠海去拍外景时,出的花边新闻就在这电视台公关经理身上,有本影画杂志说荣坤跟中国年轻企业家蔡品天蜜运。

  这则新闻,荣必聪是看过的,他倒是沾沾自喜。

  但,立即在一个商务活动的场合,碰上了蔡元彰,就听到纺织业大王林斌开他玩笑,说:“蔡翁是不是快要当新翁了?”

  蔡元彰笑:“那是孩子的事,我要管也管不了。

  “品天一向是个孝顺儿,他必定会听你的意见吧!听说那对象是个美丽能干的女强人,在娱乐圈内很有名。”

  “什么女强人?”蔡元彰的口气有点不屑,道,“我们工厂内有上万的女工,那才真是女强人,不停操作就是为了养家糊口。这起在娱乐圈内掏个经理衔头的小姐,穿戴得漂漂亮亮,明星似的生活,还不是在公事上参加些酒会,跟各方人士握握手,打打关系,在私事上与些男明星混个不亦乐乎。儿子除非一意孤行,要是真来问我意见,我不会投赞成票,比女艺员更挂羊头卖狗肉的女人,怎会是理想的媳妇对象。”

  荣必聪不知多少年没有尝试过这种在人前被数落的滋味。

  太不好受了。

  惟其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更令荣必聪无可奈何与悲苦。

  他有一点点觉得荣坤之所以要承受今日的舆论,他的确要负责。

  如果他可以在人前承认荣坤,压根儿荣坤一辈子也不会被视为社会上的二流甚至三流阶层人物。

  女儿不是怨怪得他不对,她原本是一流的人才呢,为何会有此番委屈了?

  其罪在谁?

  荣必聪在这事发生后,去看荣坤的次数多了。

  事实上,他很快就已得到消息,荣坤与蔡品天已没有什么来往。

  究竟算不算是荣坤的一场失意,荣必聪没有法子知道。

  他不能开口问,荣坤自然也不会开口讲。

  有一天晚上,荣必聪与荣坤父女俩坐在中环云咸街一间很雅致的西餐馆内吃晚饭,很有一点点相对无言。吃罢了甜品,来了香浓咖啡,荣坤喝完一杯又是一杯,都没有去意。

  荣坤只说:“这儿的咖啡很香,想多喝几杯,不耽误你的时间吧?”

  荣必聪答:“难得我有空可以陪陪你,你可也是个大忙人。”

  荣坤寥落地转着杯子,淡淡然地答:“对,大家都忙,难得相见。可是,忙有忙的好,忙就有伴了。”

  第7节  女儿的情怀必以受创

  荣必聪只能够答:“对的。”

  很多时,很多事只可以意会不需要言传。在这种极度精神困扰的状况下,不愿多言多语,却又渴求身边有人陪伴的心态,是不难领会的。

  荣必聪知道女儿的情怀必已受创,问题只在乎程度而已。

  为了荣家女儿的身份不能公开,惹来了这么—大堆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恼与牵制,真是没有法子可以解决的。

  荣必聪曾祈望在庄钰茹去世之前会给他一个特赦令,让他把荣坤的地位重新安排,可是,他彻底地失望了。

  从今之后的这个死结,如何打开,已是苦无门路。

  荣坤当然知道庄钰茹逝世的消息。

  当她见到荣必聪时,非但没有安慰,还冷笑说:“真对不起,忘了建议电视台派出新闻采访队去做现场实录,或者应该在‘今夕欢乐’这种大型综合性节目内介绍一下,豪门贵妇下葬可以是如此伟大盛况的一个场面。本城的人喜欢看的名人,在一个丧礼之上说多少有多少,谁没有去做三鞠躬,自己都要重新检讨江湖地位,真是的。”

  荣坤说罢,摇摇头,冷笑。

  原本这么一番话是很能刺激荣必聪的,但他还是沉住了气,不发一言。

  他完全知道为什么荣坤要如此发泄。她母亲逝世时,只有荣必聪陪着她捧住了骨灰到天主教坟场下葬。

  完全没有场面气派可言。

  荣必聪的两位夫人,在生荣死哀之上,是太有天壤之别了。

  荣坤如常地发她的脾气,是有她的理由的。

  荣必聪没有责怪她,他极力心平气和地说:“坤,我想好好地跟你谈。”

  “我从来都好好跟你谈的,不是吗,爸爸?”

  “这次是关于你的前途问题。”

  “我的前途?”荣坤说,“不是很好吗?光鲜亮丽,不愁衣,不欠食,近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荣必聪不再去反驳女儿的晦气话,他继续把自己的计划说下去:“那也牵涉到荣家的家族计划。”

  这句话证明相当有效,荣坤不再插嘴,她静听父亲把计划说出来。

  既是家族计划,又牵涉到她的前途,二者一带上了关系,她就是在人前代表荣家了,是这样吗?

  从来得不到的东西都是最好的。

  正如一些无名无分的外室,千方百计要挤进丈夫家的门槛内一样。

  不是为了进了门,会额外得些什么利益,只为未曾到手,就要弄到手为止,好觉得自己无憾。

  做人最艰难的就是愿意接受人生必有遗憾这个事实。

  很多人到一把年纪都想不开,正如荣必聪去了世的那两位女人,更何况是年轻的荣坤。

  “坤,你在电视台历练了这么一大段日子,对娱乐圈的工作是否真有兴趣?”

  “可以这么说。”

  “好,那么,答应我实实在在地去了解整个电视台的运作,把它视作为一番事业去做,甚而摸索学习每一个环节,这才会平步青云,大权在握。”

  荣坤只睁着眼,继续听荣必聪讲下去。

  可是,荣必聪再没有说什么了。

  “就这么简单?”荣坤问。

  “这已经很不简单。”

  “我不明白。”

  “如果你想深一层,你就会明白。”

  “你只能透露这一点点?”

  “在现阶段,我已透露很多。”

  荣坤沉默一会,然后又说:“奇怪,我以为你会在庄钰茹去世之后,来向我宣布一个好消息。”

  “这不算好消息?”

  “这算是你答应母亲的交代。”

  “坤,容许我一步步地来。”

  “庄钰茹仍然对你有着无形的掣肘,那将是水远的,是吧!”

  “她遗留给荣宇与荣宙一笔相当可观的产业与股份,我想在荣氏企业目前的生意网外,加添一种新事业,将来归你所有,这是向你母亲交代的第一步。”

  “你答应这只是第一步?”

  荣坤显然是个坚持执著至极的小女人。

  “作为荣必聪的女儿,最大的象征也无非是在人前能于荣氏业务内有实权而已。有了这重身份,人们会开始揣测,我的态度如何,也算是一种证明。”

  看来,经过深思熟虑,也可以说在无计可施的绝境之内,荣必聪想到了一个变相透露真相的法宝。

  他打算不遗余力地栽培荣坤,然后制造人们的揣度,让谣言去透露事实。

  他是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荣坤之所以受重用,因为是荣家骨肉,那么就算同时对得起他的两个女人了。

  话其实说得很明白,正如他说,在现阶段也只能说到这个地步。

  罗马非—日之内建成。荣坤总不至于不合理到要今日就知道将来她的领土所在。

  总算在庄钰茹逝世之后,荣必聪对她的地位和身份做了一些部署。

  事实上,荣坤的情绪的确受到蔡品天的离她而去,低落了颇长一段日子。

  这些失意,只有她自己知道。

  一向好强的她,不会说出口来。

  她原以为蔡品天会跟自己有结果,但,情况在邃然之间有突变。

  蔡晶天没有再出现,电话也没有摇来。

  荣坤找到珠海,对方一听是姓荣的找,就答:“蔡先生到上海去了。”

  荣坤要了上海富强健康饮料厂的写字楼电话,得到的答案是:“荣小姐吗?蔡先生刚去了北京。”

  如是者过了一阵子,荣坤再找蔡品天时伪装说:“这里是茂盛企业的陈经理要找蔡先生。”

  候了一会,果然是蔡品天的声音在电话筒中传过来,他不断地“喂喂喂”,可是,眼中忽尔含泪的荣坤,慢慢地把电话筒放下。

  这以后,荣坤再没有找姓蔡的了。

  不必根源究始,只看成果就好。

  她知道这段情缘已悄然而逝。

  跟那班娱乐圈的男男女女泡在一起,彼此都只不过是混日子过,图个无聊的寄托,他们都知道不是交什么长远的朋友,更遑论是生生世世。

  无疑,荣坤心里是划上一大条创痕的,她需要重新地站起来。

  荣必聪对她的承诺很重要。

  荣坤母亲郭慧文的遗愿就是要她站到人前去有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郭慧文在临终时,握着女儿的手,说:“坤,做女人的,最开心不过的就是能牵着自己爱恋的人的手,走在阳光之下,接受别人投以羡慕的眼光。这种感觉,只在你出生之前,你父亲留在乡间的那段日子,我享受过,没想到那段日子我会怀念至死。这些年,我肯屈就,因为我的确爱你父亲,我不要予他为难。而且,坦白说,逼着他也是枉然,他没法子在我有生之年办得到。到我人都不在了,不构成庄钰茹面子上的不好过,或许你就能名正言顺地是荣必聪的女儿了。”

  郭慧文在油尽灯枯之际,拼尽了最后的力气,继续说:“要为爱一个男人而一辈子见不得光,是当事人的选择,无话可说。要自己的骨肉能在人前亮相,可是父母的责任。坤,我已尽了最大最大的责任,以放弃争取我的权益去交换你的身份,如果还是落了空,你可别责怪母亲了。”

  于是,荣坤不责怪母亲,只把矛头指向荣必聪。

  荣坤认定了自己一生下来,父亲就欠负她。长大了,承受的客观委屈更大,荣必聪欠她的更多。

  他们父女的恩怨就是如此。

  事到如今,荣坤也就只有看看荣必聪究竟有些什么其他的家族部署。

  在心底里,荣坤对这个原本属于儿女情怀式的希望,已慢慢地变质而不自知。

  她其实在下意识地了解到,能够以荣氏家族成员的身份在商场上出现,会为她的事业带来多大的荣耀,而荣耀源于权势。

  就在最近,庄钰茹去世之后,荣坤才又切切实实地上了人生痛苦的一课。

  电视台的总经理萧国光嘱咐荣坤为他筹备一次晚宴,这是顶普通的一回事,经常都有各式人等要到电视台来参观,顺便吃一顿饭。那当然要看宴请些什么人,场面轻松的,就找一两个有名的电视艺员当陪客,热闹热闹;有严肃生意要商议的,就把有关部门的要人叫来。故此宴客之前,总要弄清楚上司的目的。

  萧国光这一次就对荣坤说:“只不过是一堆富豪第二代来这儿观光,不一定有什么业务可发展,找几个醒目一点的艺员来陪一陪吧!”

  荣坤正要领命而去,萧国光又多加一句:“荣坤,客人跟你差不多年纪,会谈得来,你也参加晚宴,帮忙招呼。”

  荣坤心里最不喜欢出席这种场合,尤其不爱跟那些什么富豪第二代混在一起。可是,上司有命,很难推辞。

  临走,萧国光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道:“对了,把穆虹也请在一起,韩植指明要结识她。”

  荣坤率直地问:“谁是韩植?是韩统家族的人吗?”

  “对,韩统的侄儿,现今很能帮他叔父治理韩家天下。”

  荣坤冷笑,她想起了韩森:“韩家的第二代竟有能人,真出奇!”

  无疑,荣坤的神情与口吻都带着不屑。

  萧国光摇摇头,说:“你并不适合在电视台工作,是不是?如此地紧张一些跟你工作无关痛痒的人际关系,痛恨烦恼得入心入肺的样子,有用吗?”

  说得对,的确没有用。

  荣坤莞尔。

  萧国光道:“我们出来干活的人像头冲锋车,齿轮转动得多而急,会慢慢地变成圆滑,只要控制到不会影响前进的正常速度就好了。”

  荣坤是受教了。

  她回办公室去,立即抖擞精神安排好一切。

  那位当时得令的影视红星穆虹,给荣坤的答复是:未必能赴会,因为要接拍两组戏。

  荣坤嘱秘书道:“查一查制作部或艺员调配部,看是不是实况,如果真有其事,就给他们协调一下,最低限度腾一个吃晚饭的时间出来,让穆虹赴萧总的晚宴。”

  嘱咐完了,荣坤也禁不住叹气。

  到江湖上行走也是艰难。除了正职之外,还要干这种无聊的应酬工作,活脱脱是变相的卖笑。

  可是,谁又不是这副样子呢!

  包括了荣坤在内。

  她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把工作做妥。于是,非调协穆虹档期,让她能赴萧国光的晚宴不可。

  这么一抽调,在下位的一班有关工作人员就阵脚大乱,拍摄受到阻碍,怨声载道,可是,荣坤无可奈何,只能置若罔闻。

  经各组人员扰攘一番之后,到底把一个晚宴的所需人与物配搭出来,合了上司的心意了。

  荣坤赴宴时,心里就有点不舒服,很觉得公事无论大小,办完了都有一仗功成万骨枯的感觉,实在很不值得。

  故而见着了那班嘉宾,名副其实的富豪第二代时,荣坤内心已是几重的不高兴。

  尤其看到了那位指定要穆虹出席的韩家公子,更是心上有气。脸上虽没有把不满浮出来,但不见得对他额外热烈招呼,那倒是真的。

  那韩植呢,见了荣坤,不知是否故意与她为难,老喜欢与她攀谈。荣坤又不好不做适当的应酬,内心的矛盾更大,更不开心,更暗地里迁怒于韩植。

  韩植其实是个率直的男人,他听荣坤谈起从前在协成行任事,立即说:“我的一位堂弟,也是在协成行工作的,这最近才升了职,当行政部主管,你认识他吗?他叫韩森。”

  荣坤差一点就要答:“叫韩森的哪怕化了灰,我也有本事认出他来。”

  当然,她没有这样回答,不是没有怨愤,而是不愿为了这种小人坏掉自己风采。

  于是只闲闲地答:“我们是旧同事。”

  韩植又问:“等一会那位叫穆虹的电视明星是否会来?”

  荣坤差一点嗤之以鼻,笑对方那副猴急的模样,她答:“请放心,她会赶来,现正在拍外景。”

  萧国光在一旁说:“荣小姐办事,你放心,没有试过不妥当。”

  第8节  哀伤惊痛的小女孩

  韩植爽朗地笑。他其实是个相当好看且英伟的男人,尤其笑起来,额外地惹人好感。

  一室之内,最看他不顺眼的人只有荣坤一个。事实上,她的心理故障也太大了。

  言谈之间,忽而室内卷来一阵春风似的,是荣宇与荣宙到来,先是荣宙的笑声先声夺人,一边走进来,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害你们久候,我们迟到了。”

  然后众人又被刻意打扮得矜贵无比的荣宇慑住了,这阵子荣宇的风头的确劲。

  一连几份报刊都把她举作东方的“昂纳西斯小姐”。这其间有个人所共知的典故。

  船王昂纳西斯逝世后,独女领了遗产,女船王又在三十多岁遽然长逝,巨额资产只得一位尚在幼年的女儿承继。这位丧母犹未晓得哀伤惊痛的小女孩,成了西方社会内瞩目的、公认是世界重量级的富豪。

  这种情况未尝不可引申到荣宇身上来。

  荣庄钰茹名下的身家着实不少。她死后的遗产分给一子一女,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年纪轻轻的荣宇与她的弟弟荣宙加起来就拥有荣氏企业的集团股份一个举足轻重的百分比,因为荣必聪相当尊重敬爱妻子,他一直履行着未发迹前的承诺,他姓荣的天下,将是自己与妻子共同拥有的天下。就因要感激荣庄钰茹的雪中送炭,在他最不得志之时,力排众议下嫁,故此荣氏集团的股份,荣必聪一向分给庄钰茹一个相当可观的百分比。

  如今庄钰茹去世,把她名下大部分的股权转赠一双儿女,小部分成立基金,作慈善用途。

  故而,称荣宇为最富有的豪门千金,有一点点像船王昂纳西斯的小孙女,丰盛财产名实相符地已在自己手上的情况是雷同的。

  荣宇对这些传媒的花边新闻,似乎很乐于接受,于是开始以高姿态配合,顿成了街知巷闻的最年轻女富豪。

  之所以荣宇的风头比荣宙更劲,因为女人当超级富豪者不比男人多,物以罕为贵,也为荣宙的人比较乃姊深沉文静,喜欢低调。

  也许,荣必聪对儿子的要求较高,管辖较严,荣宙的所作所为因而相应地变得较谨慎吧!

  荣宇走进萧国光的宴会场地,立即满室生辉。宴请的这班富豪第二代,实则上彼此已是老朋友,更无拘谨。

  只一个荣坤,是各人都不熟谙的。

  这使荣坤的心理压力更大,尤其是各人都拿她的身份作公关小姐看待,有点像高级跑腿似的,就更令她难受。

  例如,珠宝业巨子袁振滔的女儿袁宝琦对萧国光说:“今年的香港小姐选美大会,你给我多预留四张门票,成不成?我有些朋友自外国刚回港,让他们凑凑热闹。”

  萧国光立即转脸对荣坤说:“请记住这件事,届时跟袁小姐的秘书联络,把赠券请柬送去袁氏写字楼吧!”

  袁宝琦很礼貌地说:“荣小姐,多谢你,你真能干呀!”

  这最后一句话,荣坤觉得简直是开玩笑,这种鸡毛蒜皮的工作办妥了算是本事,笑话不笑话。原本是属于低她九级的一个普通文员职位之才识就能应付得了的工作,也交到她手上去,这是既贬低身份,又裁抑地位之举,只为在现场内没有一个比她更低级的人所致。对荣坤,已是屈辱,还得听这些富商第二代的无聊话,早已为之气结。

  更令她欲哭无泪的事,是来自那对她同父异母的弟妹荣宇与荣宙。

  那有点像傻乎乎的韩植忽然之间想起了什么似的,问荣坤:“荣小姐,本城很少人姓荣,更少人的名字是单字,你叫荣坤,他们是荣宇与荣宙,有亲属关系吗?”

  荣坤登时红了脸。

  荣宇立即答:“放心,韩植,我们不会是失散了的姊妹,父亲只生我和荣宙二人;而且坤字与宇、宙二字也攀不上关系吧!”

  荣宙也笑着答:“若找到叫荣乾的话,怕就要跟荣坤小姐说一声,是她的一系了。”

  各人都笑作一团,这种等闲到极的应酬话本来就没有什么,可是听在有心人的耳内,就有截然不同的反应。

  荣坤觉得难受。

  尤其听到方梅珍,那个兆惠地产的老板方本堂女儿插的一句话,就更令荣坤火上加油。

  方梅珍说:“这是大家族的一层苦恼吧!碰到谁有迹象是跟家里攀上关系的,有些人就会不问情由地把那人的一切算到自己头上来。早一阵子,乔伯伯家不是有过这么不愉快的事发生吗?他一死,姓乔的人跑出一大堆来,认亲认戚,都打着乔志铭的名号在商场上混饭呢。”

  她这么一说,众人就开始七嘴八舌地说:“姓乔的人跟姓荣的—样罕见,那就好利用。影视画报还访问了那个叫乔源的,说是乔伯伯的幼子,是他外室所生的,真相如何,不得而知,只知道那乔源开办的建筑材料公司忽然的其门若市,多了很多生意。”

  “幸亏我姓陈。”

  百货业翘楚陈百煌的儿子陈源这么说,哈哈之声不绝,独是荣坤一人笑不出来。

  这个晚宴,吃得她太不是味道了。

  好不容易熬到散席,萧国光与荣坤把嘉宾们送出电视台门口,跟众人道别。

  只见那韩植还把穆虹拉到一边去密语几句,穆虹听了韩植的话,笑得花枝招展,开透了心似的,才跟韩植默默话别,上了她的跑车。

  这种老早签了十年合约,年薪只得二十万的女艺员,可以有本事买百多万一部的保时捷,实实在在的不简单。原本要几年不吃不住不用才能达到的目的,走红了半年,立即予取予携。

  荣坤叹气。

  可是对比之下,她宁可体谅穆虹的行为,也不肯接受那叫韩植的男人。

  不为什么,只为穆虹是个女的。女人行走江湖,做错什么事,都应该打上同情分。原本雌性动物就是应该备受保护的,惜今反而要摩拳擦掌地跟男人争个头崩额裂,要耍什么手段得以生存得较好,都有一定程度上的不得已。

  男人呢,同情他们干什么!

  天经地义地就是要治国养家,现今社会进步神速得他们应接不暇,要女人来帮一把忙了,到头来还是没肯放弃对女人最原始的利用。

  这不可耻?

  当然,荣坤自己不承认,她对韩植的心理故障很重。

  韩植跟他点名要见的穆虹道别之后,走过来向萧国光和荣坤道谢。

  “国光,多谢你把穆小姐找来,我今晚委实是太开心了。”

  “老朋友,不说客套话,以后有什么电视台可以帮得上忙的,你若找不到我,就找荣坤。”

  韩植很开心地说:“一定,一定跟荣小姐联系。”

  荣坤只能微笑。

  韩植又问:“你们有车子吗?我可以顺载一程。”

  萧国光道:“我有车子,本来要与荣坤一起走的,反正你住港岛,更顺路吧,就拜托你送她回家了,好吗?”

  韩植一叠连声地说好,荣坤就不能推辞了。

  她的确是不情不愿地上了韩植的车的。

  韩植倒是个开朗而健谈的人,他路上一直跟荣坤聊的话题其实都相当有趣,只是荣坤下意识地有一句没一句地答他,拒绝接收对方任何一丁点动人之处。

  韩植又说:“有些人真有开唛拉脸孔,上镜比真人漂亮得多,那穆虹小姐在荧幕上看,就比较丰满。”

  荣坤暗自讪笑,忍不住问:“货不对板,是不是?”

  韩植没有在意这句活的含义,不单为他心无城府,且为他是在外国念书,饮洋水长大的人,有很多俗语俚语,他半通不通的,一时间没有这个领悟。

  于是他还是兴奋地答:“可也相当不错了,的确有点魅力,难怪男女老少都迷她。”

  “没有这么多拥趸,怎么能坐百万座驾?”

  “对呀,对呀!在香港买车,贵死了,只为税重重的。真后悔我在美国时,不多买些名车来玩乐一下。”然后韩植又大笑,“在美国是名车好,在本城是美人棒,我错过得太多了”。

  说罢了,回过头来看了荣坤一眼。

  荣坤心里更讨厌这姓韩的男人,如此肆无忌惮地在初相识的朋友面前大谈玩乐名车美人,只有一个意思,他是看自己不起,没把她尊重为一个女性,一个有正当职业的人。

  总之,姓韩的不是好东西。

  或者应该说,在豪门出生的第二代,什么蔡品天,什么韩森,什么韩植都是立心开她荣坤玩笑的男人。

  荣坤苦笑,她怕再这样子闹下去,总有一天她一碰上那起属于豪门望族的男人,就会厌烦得掉头就走,包括她亲爱的父亲在内。

  荣必聪不是不知道荣坤的苦闷,但他还没有想到日积月累的心理压力,已令荣坤的个性走向极端,再一步可能就会走投无路,出一些什么乱子了。

  事实上,他在荣氏王国之内的确日理万机,能分出来给儿女的时间也不多。

  荣必聪有时在想,也许是疏忽了对儿女的家庭教育,才使他们在品格行为上,跟自己的想法出现了差距。

  这个差距,他留意到了,可是,要如何根治纠正,治本而不治标,实在不是轻易的事。

  就以他现今安排荣宇跟戚继勋专注中国西北部的发展大计而论,也不过是希望他们能从比较艰辛的实务上学习更多的人情事理。

  有道人情练达即文章,其实可以引申而为人情通透的话,生意自然无往不利。

  那位叫夏童的,果然在潘天生的游说之下,加盟荣氏,当了戚继勋的副总经理。

  几个月下来,的确做得有声有色。最难得的一点,荣必聪注意到了,夏童很服众,她手下的各部门猛将如云,都是潘天生为戚继勋招的兵买的马,全都服服帖帖,在她的领导下发挥到预期的好效果,这还不是最令荣必聪佩服她的地方。

  夏童对下指挥若定,对上恭谨得体。说得具体而直接一点,她一边指挥爱护下属,另一边引导上司,让他知道如何去衔接行政架构上的缝隙。

  万一有一日,夏童这副总经理跑掉了,都不打紧,不论在同事关系与工作配合上,戚继勋都能有把握办妥。

  创业期间,固然有不少困阻艰难,夏童都替戚继勋一手撑着要塌下来的青天,把他保护得相当安全,然后,同时让他知道这一总的难关是怎样渡过的。

  训导下属容易,教育上司就毫不简单了。

  然而,这些荣必聪最大的要求,夏童全都做到了。

  荣必聪对于整个西北部大计划的进展,非常满意。

  他看戚继勋、荣宇与夏童都在西安很待了一段日子,忙得回不了香港来,就在一个周末,心血来潮,立即飞往西安去看望他们。

  来接他飞机的全不是他渴望见到的人,夏童派了助手及司机来接,把荣必聪安顿在唐华饭店的豪华客房之内,直让他等到红日西沉,肚子都饿扁了,还没有来向他述职。

  电话接到荣宇、戚继勋与夏童的酒店房间,都一直找不着人,荣必聪开始有点烦躁。

  晚饭的时间已过,荣必聪忍无可忍,不打算在套房吃饭,便跑到西餐厅去,才一脚踏进门,就看到角落处坐了夏童,低着头拼命地在吃。

  他走过去,站在她身边,叫了一声:“你在这儿?”

  夏童抬起头来,嘴里还塞得胀鼓鼓的。那模样儿像个馋嘴的小男童,在快快地把偷来的可口食物赶紧吞下肚去,又真可爱得叫人不忍心责备他似的。

  荣必聪久候了一整个下午的闷气在见了夏童之后,不期然地消了一大半。

  他顺势坐在夏童对面。

  夏童还是一边吃,一边招呼她的大老板,道:“我饿昏了,故此打算吃饱了肚才到房间去见你。”

  荣必聪听她这么说,不期然答一句:“我也饿昏了,才下楼来吃饭。”

  夏童没有为此道歉,她只是扬一扬手,把侍役叫来,向荣必聪道:“快吃,什么都假,肚子不饿了再谈别的。”

  荣必聪觉得好笑,从来没有下属对他的态度如此轻快随便,可是,他不觉得夏童没有礼貌,也不认为她态度草率,这跟她那一脸挚诚的、不是造作出来的童真有关系。

  每一个小孩子都是惹人怜惜爱护,不会对他们果真责怪起来的。

  相反,小孩子也真有股莫可名言的魅力,令在他身旁的成年人很愿意陪着他一道玩乐,正如现今荣必聪自动自觉地跟夏童一起据案大嚼一样。

  夏童说要先吃饱了肚子再谈别的,好,就照足她的话办。

  吃饱了,喝咖啡,吃甜品时,夏童才说:“你突然地出巡了。”

  “是的,心血来潮,要来看看你们。”

  “我们很好。荣宇与戚继勋刚到了四川,只我一个人在西安,他们在成都有个会议,谈商业中心的兴筑大计。一个四川就有一亿人口,是西北部最有实力的城镇。”

  荣必聪一直凝视着这面前的职员,忽然觉得有种很有趣的感觉。

  活脱脱一个很乖很乖的小女孩,一吃饱了肚,就开始絮絮不休地向家长诉说自己的功课,那么的自信、自豪、自傲、自乐。

  夏童不断地报告。

  荣必聪不断地听。

  可是,他耳里接收的只是一组女声,内容显得并不清晰,连眼前的景象都变得有些混淆。

  他忽而震栗,不知身在何方,身在何时。

  为什么?

  这当然不是梦境,他知道他是好端端地就坐在一个叫夏童的女子跟前。夏童是他初相识的下属,不曾有过什么交往,何来这种迷惘得熟识至亲切的感觉?

  如果是梦,那么,还是可以解释得来的。

  有些梦境,出现的人物,面目相当模糊,分不清楚对方是谁,可是心内有种牵动,甚而震栗的感觉,再思考,想看清楚对方的模样,只会发觉是个混合了几个可亲的人的脸……

  这么一想,荣必聪呆住了。

  第9节  成年人最快乐的时光之一

  然后,他知道自己微微被吓着。

  于是,立即扬手呼唤侍役,以一个动作把自己拉回现实来。

  侍役恭敬地走前来,问:“先生,请问需要什么?”

  如此一来,荣必聪整个人清醒了,说:“我多要一杯咖啡,你呢?”

  他问夏童。

  夏童明亮的眼珠一转,笑眯眯的,贪婪地说:“我想多要一块芝士蛋糕。”

  真是个能吃的小孩。

  成年人最快乐的时光之一,就是看着那么白白胖胖、开开心心地吃很多东西下肚去的小孩。

  荣必聪现今就有这个感觉。

  夏童还是兴致勃勃地向荣必聪说:“在西安,我们的进展非常神速,详细计划当在七天之内就会拟好,带回香港给你。这是个古文物之城,除了吸引大量的中外游客,发展旅游业之外,应该成立一个古物仿制品的贸易中心,这中间的文章就好做了……

  夏童连讲述她的构想也开心得笑起来。

  她继续说:“货品是认牌子的,我们要帮助西安的承造商做海外的极大宣传,只有在西安制作出来的古物仿制品,最神似真迹,而且品种最繁最多,质料最上乘,海外买家最接受这种吹嘘,将来在价格上略为提高,也不打紧。换言之,古物仿制品也有名牌与非名牌之分。如此一来,我们在西安兴筑一个古物仿制贸易城,有工厂,亦有商用写字楼,气派一出来,不愁没有生意。”

  荣必聪一边听,一边笑。

  他心里想,不管这个计划的可行性有多高,构思是新鲜而且突出的。

  可行性要看很多方面的配合,不能在现阶段武断,但能有天才想出这些天时地利人和之下的生意新组合,已值得夸奖。何况有了构思,立即付诸行动的精神与所为,尤其难得。

  荣必聪见得太多只闻楼梯响,不见人下来的商场现象。

  他非常地欣赏坐言起行的人,因为物以类聚。

  他很少犹豫,不能做的事,他会及早放弃。

  夏童并不知道老板在想什么,她亦没有察言辨色的兴趣,依然自顾自地继续诉说她的计划。

  不难看到夏童的确沉醉在工作中,旁若无人地享受着她的成绩。

  这种表现有一种难以言宣的魅力。

  夏童把身子俯向前,说:“老板,我告诉你,你看到计划书之后,还会多一重惊喜,我的这个计划已获得了陕西省政府的推许及承诺合力协助。”

  然后,夏童甩一甩她那头短发,再说:“不是嘴里的漂亮话,而是实质的参与,从这重官商合作之中,我方得到的利益与保障都清楚地列在计划书内。我还要抽空到北京去一次,跟有关的中央部门打声招呼,探听消息,知道障碍在哪儿。”

  才不过来中国工作了一阵子,夏童就知道在大陆做生意的其中一个要诀,是中央与省之间的协调问题,不留心这个问题的处理,就会出乱子。

  目下中国由中央实际批准的开发区有多少个,省级自批的又有多少,根本都不成比例,后者多出前者几倍甚至几十倍的话,所产生的牵连性的经济困扰就大了。

  这也不去说了,总之知道这样反复检查,就是相当明智之举。

  “北京之行,可能我会请求戚总走一趟,他需要在中央有曝光的机会,你认为对不对?”

  连这重细节,夏童都注意到了,就很不简单。

  “我刚跟北京方面的有关单位联系上了,他们很欢迎戚总去。”夏童越说越兴奋。

  “今天他们办公吗?”荣必聪问。

  “为什么不办公?”夏童回答这问题时,是如此理直气壮的,“跟我有业务来往的人,不管是谁,都不可能不一个星期工作七天。”

  然后,夏童很开心地笑起来,一种成功感明显地浮现在她俏丽俊美的脸庞上,她说:“我把他们家里的电话都拿到手,让他们习惯香港人的工作方式,我们从来都没有星期天。”

  荣必聪对眼前这女人益发感到兴趣了。对方好像一个谜团,也似一个宝藏,吸引着发现了她的人一直探索下去,发掘更多的珍贵奥秘,以及揭开有其影响力的谜底。

  夏童,她的谜底是什么?

  是一个肯定有过去的女子?可是,她外表不带半分沧桑。

  是一个不顾一切往前冲,要造就自己成为企业红星的功利主义者?可是,她表现得绝对潇洒,潇洒得认为她是斤斤计较的人,都会顿变小气与猥琐。

  她这样子苦干,不问目的,只讲耕耘,令人不可置信。

  是一个绝对有时代气息、能干活泼的难得女子,与荣必聪曾爱过的两个女人截然不同。那种赤手空拳在太阳下拼搏的勇气与骨气,别饶韵味。对荣必聪而言,感觉是新鲜的。

  荣必聪不能自制地承认他对夏童关注起来。

  他说:“你就全不休息吗?”

  “怎么会,”夏童说,那表情跟向荣必聪吐一吐舌头,表示极端俏皮差不多,“我不只能吃,还很能睡呢!”

  然后,夏童又微微俯身向着荣必聪,问:“你最高记录能睡多久?”

  荣必聪想一想,答:“十小时吧!”

  夏童哈哈大笑,再说:“你猜我最高记录能昏睡多少小时?”

  荣必聪像陪着一个大孩子玩乐说话,这种体验,他从来没有过,他觉得轻松愉快。

  一直以来,在他面前出现的所有人物,连他的三个儿女在内,都过分严肃,必恭必敬地把他们的难题摊在自己面前,令接触交往的气氛凝重,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似风雨欲来的模样,叫他觉得沉重。

  荣必聪不是不曾如此轻快地生活过,可是,那种无忧无虑的坦荡心情,已遥远得依稀难觅。如今,他是重新地享受着。

  荣必聪很认真地想了想,才答“我看你能睡十二小时。”

  “错!”夏童得意地用手指向荣必聪一指,这个动作以及这句话,对荣必聪是大发现,他竟不知道有人会在他面前这样对他,这样说他。

  她毫无顾忌地说他错了。

  然后,她解释:“将你的答案乘以四,才是正确答案。”

  “什么?”荣必聪叫起来,“你能睡四十八小时?”

  “不信?”

  “难以置信。”

  “很多事实都难以置信。”夏童说这句话时是不经心的。惟其如此,震撼力更大,“我告诉你,那一次在一个极大的业务计划完成之后,我的心态活脱脱像个无憾而终的人,溘然长睡,当然,最终我还是自动自觉地醒过来了。”

  如此一个漂亮而可爱的童话中人,令荣必聪差一点点就忍不住要开玩笑说:“原来不是有个白马王子吻醒了睡公主。”

  代表了这句话的,是荣必聪凝望夏童的眼神变得额外温柔。

  当然,他自己并没有觉察到。

  “你没有失眠的经验吗?”荣必聪问。

  “失眠?”夏童睁圆眼睛问,“那是什么?还属于世纪末的大都会现象吗?过时了吧!”

  荣必聪没法子不笑出声来了。他又问:“除了休息,你就不娱乐了?”

  “那怎么成,快快辛苦工作就是为了工作完成之后能好好玩乐。”

  这不是孩子的心态与说话吗?

  “你也很能玩?”

  “对,入水能游,出水能跳,还会唱歌。你能吗?”

  没有人会如此间荣必聪。

  “还可以。”他笑着答。

  “对呀!你才五十岁出头,对不对?既有大魄力做事,就一定有精力去玩。”

  荣必聪试用着夏童那个一遇上了要讲认真事,就微微俯身向前的姿态,再对夏童说:“你今天的工作做完了没有?”

  “做完了。”夏童开心地答,“如果你没有额外的嘱咐,我们今晚就可以去玩了。”

  夏童一脸的轻松与期望,忽而又变了个模样,带着奇异的眼光,稍稍皱一皱眉头,问荣必聪:“你并不玩乐的,是不是?”夏童再想一想,又说,“问得正确一点是,你是不是不跟下属玩在一起的?”

  真没想到有人会如此发问,荣必聪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他随即在心上先答复自己,对待下属,更应平易亲切,排除不与他们为伍为乐的观念是合理合情的。

  再下来这儿是西安,没有了香港的环境拘束,做一些额外的、不常见的事儿,似乎领了心理通行证,没有什么不可以。

  这两个原因足够叫荣必聪赶快在想到第三个理由之前,决定跟夏童一起玩乐去。

  于是他微笑着答:“难得轻松,何况在聆听了你这么多公事上的好消息之后,值得庆祝,有你关顾一切,我还要担心些什么呢!”

  “好,好,与民同乐,这样玩得高兴。”夏童说。

  然后她站起来,迫不及待地要离开餐厅。

  荣必聪问:“我们到哪儿去?”

  “西安的夜生活能有多少花样呢?我们上他们的歌舞厅,唱歌跳舞去。”

  说罢,一甩短发,就领头走了。

  荣必聪服服帖帖地跟在后面。

  此刻,他无法想到一个拒绝与民同乐的理由。

  夏童实实在在吸引着他。

  而且,夏童的魅力在于消除荣必聪对女人魅力的戒备。

  这重功力毫不简单。

  事实上,今时今日处于现在地位,已有一个无形的网把荣必聪罩起来,教他在很多事情上自然拘谨起来,逼得放弃一个人,或者说一个男人的天生性情、权益与理想。

  譬如说,他对女人,绝不可以轻举妄动。

  他要防御对方利用先天赋与及后天的条件去掣肘自己,也要设防自己有什么行动与意愿会为自己带来不可预测的损失。

  后者尤其重要,因为时至今日,他差不多对所有的损失都承担得起时,就更要慎防有失。

  人们以为有钱人不用怕盗贼,财物损失对于他们无伤大雅,那是绝对错误的观念。

  惟其是富户,才要照顾家属安全,公司遍设防盗电眼。

  夜不闭户者,是家无余财之人,偷无可偷之下,防盗实属多此一举。

  半生以来,令荣必聪专情于他的两个女人,不只为了对她们的确有主观上的真情挚爱,也为有客观上的,他自动对其他女人设防。

  无人有本事冲破那张紧紧罩着荣必聪的网。

  偶然兴致的逢场作戏之举,不单不成气候,反而产生假象,令荣必聪以为他不会对异性再有情怀牵动的一刻。

  不要以为男人是情欲分不开来的家伙。有能力分得开与不必坚持将灵欲分家是两回事。

  夏童的出现,在荣必聪的感觉上产生了不同效果。

  她有本事令荣必聪不怀疑她的种种吸引有特殊动机。

  她也有本事令荣必聪觉得喜欢这么一个女子是天公地道、顺理成章的事,无须克制自己,也克制不来的。

  她更有本事令荣必聪觉得稍有对她起了疑心,就会自惭是小人戚戚之举。

  于是,拒绝夏童的要求,变成有点不近人情。

  荣必聪坐到那幽暗的歌舞厅一角内,觉得无比新鲜与从容。

  “这是年轻人的玩意儿。”他说。

  “你并不年老。”夏童呷了一口冰冻柠檬茶,很自然地回答,“我们的国家领导人都在八十高龄。”

  “多谢你的鼓励。从这个角度看,我仍在少年十五二十时。”

  “哈哈,不得了,那我是什么?”

  “天才神童。”

  荣必聪从没有想到会有这样子的对白,跟一个女性下属。

  “你会不会唱歌?”夏童问,在翻那本点唱歌谱。

  “不。”

  “是不会,还是不肯?”

  此女子如斯地穷追猛打。

  出奇地,荣必聪还是乖乖地答:“既不会,也不肯。”

  “好。”夏童点头,“那么,我们跳舞,你肯定会跳舞的,是吧?”

  荣必聪笑起来。

  “你为什么忽然笑了?”对方问。

  “因为我忽然觉得开心。”

  荣必聪这句话是假的,他其实在笑夏童,活脱脱像小孩般,对玩乐,志在必得。

  荣坤、荣宇、荣宙三个小时候都是那副样子,拉着父亲陪他们下棋,荣必聪不爱下棋,他们便建议玩大富翁,荣必聪认为这玩意儿没有趣了,他们又变个法子玩些别的,总之一定要霸住了父亲的精神心机时间为止。

  不只三个孩子如此,他们的母亲在孩子末出生之前都有一样的表现。

  荣必聪一念至此,立即一怔。

  他望住了夏童,一个模糊而渐变清晰的影像呈现眼前。

  夏童像一个人,这个人是谁?

  “来,我们是不是要跳舞了?”夏童一边问,一边已经站了起来。

  “对的。”荣必聪的思路被打断了,只好站起来。走入舞池,音乐是兴奋的。也不待荣必聪反应,夏童就管自投入每一个音符之内,摆动着她的腰肢,挥舞着双手,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跳跃,都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美妙绝伦的身体语言,看在荣必聪眼内,似见霓裳羽衣曲。

  他看呆了。

  也不知是不是心情开朗的关系,荣必聪也活泼起来,他很少很少跳舞跳得如此起劲。

  五颜六色的灯光映射到荣必聪脸上,特别的青春,不像个财阀,像个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打工仔,忘却了责任与职务,带着个女同事翻天覆地地玩乐起来。

  当音乐由快节奏转变为另一支慢狐步曲之后,荣必聪把夏童轻轻拥在怀内,稍稍歇息着。

  荣必聪在夏童的耳畔说:“你的舞跳得好棒。”

  夏童望一望他,然后闭上眼睛,说:“别说话,我们好好地享受音乐,享受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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