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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帜 第一卷

  第1节  极之传奇性的女人

  人人都知道她的身世。

  杜晚晴的外祖母是五十年前石塘咀的老举柳湘鸾。

  当年,鸾姑娘每晚接的花笺,多到有如一副扑克牌。

  本城不少富豪,纳老举为正室,是人所共知的事。

  目前仍然在世的就有好几位,柳湘鸾是其中之一。

  当年,湘鸾姑娘下嫁船业巨子高骥的佳话,传遍整个石塘咀。

  也真是时也命也,高家旗下的福康、福寿、福禄、福宁号船做的生意在战前风生水起;战后呢,一落千丈,甚而至一蹶不振。

  高骥郁郁不得志,抵受不了自高峰滑落的刺激,患了肝癌,苟延残喘三个月就与世长辞。遗孀对于公司生意财务一窍不通,烂船剩下的三斤钉都为高家亲属瓜分,弄得高柳氏一贫如洗。

  柳湘鸾为高骥育有两个孩子,儿子高敬康和女儿高敬宁。其后,家道中落,敬宁货腰度日,奉养慈母,照顾兄长,倒也有过十年好风光,以花艳苓的艺名,经年稳坐第一把交椅。

  美丽的女人是注定命中有劫的,花艳苓十六岁出道,一直大红大紫,追逐在她石榴裙下的公子哥儿、阔佬大少,有若恒河沙数。

  歌坛舞榭的欢场内,人人都说花艳苓承继柳湘鸾的衣钵,且青出于蓝。

  从前,石塘咀福乐楼头,一堆新进厂家、一班金银业老板,包一个厅晚宴,每夜花二十元酒菜钱,上桌的就已是山珍海味,应有尽有。群翅固然等于例汤,就是四头鲍鱼,也普通至极。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除了还有一两位金融业巨子家里头藏有一小批十足斤两的正宗四头鲍鱼之外,往哪儿找?

  这批四头鲍鱼原本囤积在饮食产业富豪周炳年的集团之内,周家大公子周裘新在石油危机年代,尽地一铺押在美国南部德萨斯州的地产上,以为石油价格会暴升;谁知恰得其反,德州地产疯狂下泻,达丽斯城内心脏地带的商业楼宇,空置率高达百分之七十。当地的各间银行贷款部完全手足无措,竭力支撑之余,还是收楼收到手软,无端成了整个德州的最大业主,是经济上最不健康的现象。

  周家只因挚友电影怪杰黄亦廉的拔刀相助,未致于公然宣布破产,但重整公司财务,无法幸免。世家一倒台,那种落魄也真叫人看得心酸。连集团囤积下来的一批四头鲍鱼,都得放给各朋情深厚的财阀,名副其实的沿门兜售。

  那阵子,周家卖鲍鱼,跟经济陷于困境的船业巨子陆家卖古董,成了企业财经界内一双令人惨不忍睹的蒙尘故事。

  话说回来,半世纪以前的二十大元,绝对可以有四头鲍鱼奉客了。

  然,那时候,写花笺请靓老举来陪酒,只坐那么十分钟,就拿两块钱,一晚上二十张桌子是没有问题的。若要包起一位名老举,让她陪足一顿饭,连打赏在内,非要花五十大元不可。

  柳湘鸾嫁进高家时,人们估计她床头有千两黄金,绝非笑话。

  后来的命蹇时乖,就真的无话可说了。

  花艳苓叱咤风云于湾仔海傍杜老志的时候,虽另有一番风光,但,比起她母亲的积蓄,是差太远了。

  凄凉的情况还不在于花艳苓要照顾伤心失意的母亲,以及那染有毒瘾的兄长上头,而是在于她跟杜一枫堕入爱河,继而结成夫妇,遂酿成生活上的大患。

  杜一枫不是王孙,更非公子,只不过是家道清贫,靠一点勤力,半分运气,考上大学的一个理想青年。

  花艳苓在杜一枫毕业的那天晚上,跟他认识。只为一班大学男生结伴上舞厅去,以表示成熟、以庆祝踏入社会。

  杜老志的灯光忽红忽绿,忽明忽暗。然,花艳苓与杜一枫仍然睁着眼把对方看得一清二楚,兼入心入肺。

  自此,花前月下,有影皆双,千篇一律的海可枯,石可烂,我俩此志不渝。

  花艳苓决定收山嫁作杜家妇时,她已经二十五岁,比杜一枫大三年。

  杜一枫其时是一家英资洋行内的见习生,月薪除去衣食交通之外,不足以租用一间唐楼的光猛尾房双宿双栖,是花艳苓硬塞给爱郎一笔私己,作为小公寓之用,才成的亲。

  柳湘鸾当然洞悉此举,苦口婆心地劝告女儿:“你别怪做娘的说得难听,你要是欣赏那白脸小子,跟他睡个三五七年,也就算了,千万别从良,更别生儿育女。”

  花艳苓脾气暴躁猛烈,一拍台,站起来就问:“我十六岁开始下海,到这年头,累都累死,你不为我寻着个归宿而安慰,反而泼我一头的冷水。”

  柳湘鸾轻叹:“我除你以外,又有谁了?为什么能令你欢天喜地的事不干,偏要害你不高兴呢?女儿,我和敬康一家还是要吃你的那口饭的。”

  一句如此低微的凄凉话,由慈母口中说出来,立时间减煞了花艳苓的怒气。

  她稍稍收敛了语调说:“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你不必以为杜一枫今日家徒四壁,就一世都穷。”

  “行行出状元,这是一定的。然,一榜之内状元能有几人?轮不轮得到自己,靠的是一命二运三风水。我恨不得他能发迹,但,阿宁,”柳湘鸾叫着女儿的本名,“你不可不防,怀才不遇的穷书生,不是你心甘情愿跟他捱生捱死,他就会越加疼你爱你的。男人一不得志的那口鸟气,喷到妻子的脸上去,比屁还臭,可以叫你委屈得宁愿速死。”

  柳湘鸾的这番话,不幸而言中。

  她劝女儿不可轻率成亲的千言万语,敌不过杜一枫对花艳苓的一个含情带笑的眼神。

  母亲千叮万嘱,要她不可生儿育女。但花艳苓诞下了第六胎,才猛然发觉娘的说话绝对有理,已经太迟了。

  花艳苓在留诊所内抱着初生的第六个女儿时,一见拖着其他五名子女来探访自己的母亲,就泪如雨下。

  花魁泪,一滴一滴,洒落在初生婴儿的衣襟上,那阵子,宁馨儿还在努力酣睡。

  柳湘鸾轻叹。

  “算了,算了,但愿一枫会改变过来吧!”

  怎么会改呢?

  这么个小男人,拿了张毕业文凭,就以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理所当然的一屁股坐上洋行的经理位置上去,才算是人家对他的公平处理。绝不翻心一想,自己上无祖荫,下缺经验,做事固然未到家,做人亦是半桶水。

  更坏的在念多了两年的书,自命不凡,洋上司多说他几句,他的脸拉得比高他几级的当权者还要长。

  谁会巴巴地买他的账!

  眼见旁的人晋升神速,心生不忿,益发乱了步伐,终而被摒出局外。

  一次跌倒,不足以论英雄。何况,谨记失败的教训,再战江湖,必有进步。除非抵受不了压力,自暴自弃,或明知故犯,变本加厉。

  何其不幸,杜一枫在事业上受了挫折,转投效华资机构时,心态变得更敏感,动辄就思疑别人欺负他,要占他便宜,胸襟一窄,处处不肯吃亏,人家会当他老几?当然的变为投闲置散,可有可无。

  再受一次打击,非但不图悔改,反而借酒消愁,借赌解闷,两样恶习夹攻之下,成了个废人。

  对妻子,早已没有了卿卿我我,郎情妾意,花艳苓对于杜一枫,在结婚三年之后,开始成了一个家里头精力健旺的老妈子和一具供其免费泄欲的躯壳。

  曾有那么一晚,花艳苓倦极,硬是推开丈夫,哭嚷:“就是舞客要买大钟,也得经我同意,我还是人不是人?”

  杜一枫伸手连连掴了花艳苓两记耳光,抓牢她、双眼发出穷凶极恶的光芒来,说:“今儿个晚上,我偏是要奸定了你,看你怎么样。高士打道的警署在我们街后,你跑去告我吧,说你当杜老志的红阿姑时还未曾遇上暴力,如今人老珠黄,却偏偏遇上了!”

  信不信那年头,一个念过大学的男人会说出如此下流卑鄙的话来?

  就在这事件的一个月之后,花艳苓就怀了第六胎了。

  杜晚晴排行第四。

  一兄一姊是杜展晴、杜日晴,分别比晚晴大五及二岁,老三杜现晴是天生低能儿,成了柳湘鸾与花艳苓母女俩的一个伤心得几乎不胜负荷的包袱。

  晚晴的弟弟杜又晴,比她小五岁。其间,花艳苓堕胎四次。

  到最小的一个女儿杜再晴出生时,晚晴已经近九岁了。

  孩子们的名字是柳湘鸾起的。

  谁以为专陪人客饮花酒的老举是目不识丁的,是为一错。

  以为当老举就一定会答应陪寝的,又是二错。

  柳湘鸾在鸨母的悉心扶育下,十岁大已经念遍《红楼梦》、《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十二岁开始念第一本中译的外国名著小说及中英历史。

  到十五岁出局陪酒,唐诗宋词,朗朗上口。

  席间的应对,引古论今,挥洒自如。

  以这样的底子,为几个小孙儿起个比较不从俗的名字,真是太易如反掌了。

  杜晚晴一直是外祖母的挚爱。

  这份额外恩宠,跟她排行中间有点关系。既非长子,又非老么,被母亲冷落,似乎无可避免,因而大获外祖母的同情,也就顺理成章了。

  除了这个原因之外,一定是柳湘鸾独具慧眼。她知道这外孙女儿必是最出色的一个。

  杜晚晴从小就跟她的外祖母非常亲近。

  连睡觉都是两婆孙一张床。自三岁开始,晚晴每天晚上都要听完故事,才肯睡去。

  柳湘鸾说:“晚晴,这些故事,你谨记了,将来对你有很大的好处。”

  她的说话总是兑现的。杜晚晴还是长大了之后才知道。

  当她小小年纪,由外祖母拖着,到湾仔街市去买菜时,那牛肉档的老板三叔,老以为柳湘鸾是小晚晴的母亲,笑着说:“小妹妹,你脸色白雪雪的,应该叫你母亲多给你煲牛搌搌服汤,行气补血,弄得皮肤白中透红,那才配得上你精致的五官。”

  笑得柳湘鸾合不拢嘴,道:“三叔,不是告诉过你,晚晴是我孙女儿了!”

  “嘻嘻!对、对、对,差点忘了,你原来已是百岁人魔。”三叔幽她一默,弄得柳湘鸾不辨悲喜。

  杜晚晴是真正幼承庭训,她接受的教育是集石塘咀与杜老志两大门派于一身。再加上她个人天生聪敏,摸索、糅合,创造出一个配合时代调子与步伐的模式来,而成为坊间称颂的当今本城天字第一号的交际花。

  杜晚晴的寓所在大潭,坐落于南区新开发的一个小山坡上。

  沿着山坡,一连筑有几间小白屋。自远处望过去,像在青葱的衣裙里,系着一条白色的腰带,一片素净之中灵灵跃跃地显出生气与活泼来。

  每间小白屋都有独立的前后花园,后花园面对一大片的海洋,对岸没有万点灯光的瑰丽,却有无尽无穷的舒坦大道,扩阔了凭栏眺望者的胸襟与心怀,顿生海阔天空的志向。

  杜晚晴当日一站到地盘上去时,就决定要自山顶搬到这里来。

  此一系列的十间独立洋房,完全没有放到市场上出售,根本无此需要。地皮是属于本城十大富豪之一的金融业巨头乔继琛家族的;承建商呢,是本城首屈一指、国际知名的地产王荣浚杰主持之建基地产集团。

  十间美丽绝伦的洋房,单是卖给乔、荣二家的好友宠臣,都要抢个头崩额裂,怎么还会有其他街外客的份儿?

  那一阵子,谁能买到大潭这系列名为醉涛小筑的洋房,在市场上立即身价百倍。为什么?因为世界是跟红顶白的世界,人们极度敏感,顶级富豪的一个小小动作,都意味着围在他们旁边的人之兴衰与祸福。

  十间房子之中,其中一家为本城钢铁业巨子仇佑昌的宠妾王锦燕买到之后,由王锦燕儿子仇仲贤主持的福昌建筑材料公司,立时三刻获得了几家磁砖与云石厂的总代理权。只为人们奔走相告,荣浚杰跟仇佑昌的交情不但非同凡响,且爱屋及乌,荣浚杰一定也给王锦燕的一房人三分薄面,建筑材料交到仇仲贤的公司去,还愁什么出路?几多人排在荣氏地产公司门口等各种结纳机会而不可得,怎会放过这条借助仇氏家族,沟通荣氏地产生意的机会。

  第2节  富豪都一般迷信

  又另一间醉涛小筑,卖给纸业翘楚黄醒楠,非但市场起了哄,且影视周刊都立即大造文章。这里头的故事是这样的:黄醒楠的女儿黄正芳跟乔继琛的第三子乔祖恩走得颇近,可是,近期忽然杀出了一个程咬金,就是刚当选的香江小姐傅湘湘。传言说乔家三公子移情别恋了,傅湘湘要跟亿万富豪的掌珠搁手爪,争一日之长短。

  绯闻正在坊间传得如火如荼。乔家拥有醉涛小筑的合作建造权益,当然具有直接影响力。于是,乔继琛做的主,卖了一间漂亮的醉涛小筑给黄醒楠,刻意笼络,自然表示乔家倾意于这门可能的儿女亲家,给黄正芳小姐打一支强心针。

  人们推测了卖家的好意,又打算探索买家的用心,于是记者走访黄醒楠,问他是不是打算自司徒拔道的华宅迁入大潭,黄醒楠立即否认,笑着说:“怎么会?老伴对住了几十年的房子有根深蒂固的感情,劝她大事装修,将古老摆设扔掉,重新布置,她也坚决不肯,又怎会肯搬?”

  且黄醒楠跟其他富豪都一般迷信,现居司徒拔道的那幢华苑大厦,是他在七十年代与另一位厂家合资建造的,单是这个地盘就带给他亿元以上的利润。从此表面上仍以纸业生意为主,实则上呢,广东俗语所谓“食过番寻味”,已不断以低姿态进军地产,身价暗地里不住攀升。华苑正正是黄醒楠资产的转捩点,他怎么肯冒险搬出去?

  当然,这个迷信的藉口是不适宜宣诸于世的。

  记者们再追问:“那么,黄翁是不是打算买来给千金作嫁妆,让他们小俩口子作新居用?”

  黄醒楠又笑着说:“我女儿还没有通知我有关她的婚讯。若真是结婚了,新房子当然要由男家选定,醉涛小筑送与新人作为休憩别墅,也还说得过去,以之作为正宅用,就不合适了。”

  这么一番话,可进可退,引人遐思。差不多已等于在记者们的脑海里,画定了一幅门当户对、金童玉女的美丽图画。

  故而,一宗醉涛小筑的买卖,就在娱乐圈内掀起了轩然巨浪,拍岸惊涛,震醒了傅湘湘挤入侯门的美梦。

  果然,醉涛小筑落成后三个月,乔黄两家发出喜讯,成了儿女亲家。

  娱乐圈子内,真是有人快活有人愁,因为醉涛小筑的另一个单位,卖给钟表珠宝业内坐第一把交椅的常有舜,作公开式的金屋藏娇用,搬进去的正是拍了《大佬!你好呀》一片而大红大紫的青春玉女阮宁。

  醉涛小筑的这个单位虽不是归于阮宁名下,但,住到那儿去当女主人的年薪,就不只百万了。

  金融界的打工皇帝,年薪三百万。阮宁小姐呢,仅仅超越此数。外传她是常有舜千万金元的巨制,是过分夸大了一点点。

  纵如是,有此成绩,也值得圈内人对阮宁翘起大拇指赞:“阿姐,你好野!”

  实际上呢,就算是同道中人,把杜晚晴与阮宁视作同一专业的行家来作个比较,不论是架势、风采、派头、手段等等,后者之于前者是完全望尘莫及的。

  杜晚晴是以真金白银,把醉涛小筑的一个面积最大、方向最好的洋房买下来的。凭的是乔继琛与荣浚杰的双重推荐。

  她何只跟这两位巨子有非常特别的关系与交情。老实说,这一夜,聚在杜晚晴的醉涛小筑家内,吃晚饭、玩沙蟹的几个本城顶级富豪,除乔、荣二翁之外,还有黄醒楠、仇佑昌,再加恒发银行主席许劲,拥有三百多间连锁百货店与餐馆的乐宝集团主席乐宝源,以及政府内华人第一把交椅的布力行司宪等,合共七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商政界巨人,非但都是杜晚晴府邸的座上客,且全是杜晚晴香闺的入幕宾。

  无一人不知道这重关系、无一人不乐于接受这个安排、无一人不高兴这种情况得以持续。

  总的一句话,他们知道自己心甘情愿,乐此不疲地受杜晚晴摆布。

  围在一片淡梨红色云石圆桌上的七位巨擘,一边紧张手上的牌,另一边又紧张杜晚晴对自己的态度和反应。

  杜晚晴,这天一晚上穿得并不花巧,一件宽宽的月白色的衣裙,自腰间系过来一条麻色软带,轻轻地束起来,恰到好处地现出了细腰,拱托着丰满而坚挺、非常合乎标准比例的胸脯。

  杜晚晴一头乌光水滑的长发,轻轻松松地绾在脑后,别上了两朵小小的、枯黄的干菊,别有一番脱俗的韵味。

  脸是净白的,只有从里透外的一抹自然酡红,点缀在两颊之上。杜晚晴轮廓的细致幼嫩,动静的娇柔俊逸,实在是集矜贵含蓄的柳湘鸾与妖艳妩媚的花艳苓而成的极品。

  最难得的是,杜晚晴由头到脚,透着一层挥之不去的书卷气,那不是她靠遗传与继承得来的,是杜晚晴独家专有的气质。

  她,还是个如假包换的,有英国伦敦大学百福书院文学士学位的大学毕业生。

  花艳苓在女儿学成归来后,第一句话就问:“你打算怎样发展?”

  杜晚晴看了她的外祖母一眼,再斜斜地把小腿交叠着伸出去,这么一个诚恳的眼神,再加如此一个优雅的动作之后,她才开口说:“我继承你们的衣钵。”

  出道三年,红透半边天是本城顶级交际场中一个绝大的奇迹。

  杜晚晴跟她外祖母仍有晚上谈心的习惯,晚晴偎依在柳湘鸾的怀抱里说:“婆婆,做任何一个行业都需要突破。”

  “对。”柳湘鸾拍拍孙女儿的背,柔声地说,“我们的这一行怕还没有名校毕业的大学生,打正招牌做这门子生意。你前途未可限量。”

  杜晚晴说:“婆婆,我需要你的教导、你的祝福,有甚于一切。”

  “入门的第一件事,你必不能以你的职业为耻。胸怀坦荡,言语才会玲珑,举止方能大方,内涵始会外溢,形态便能优美。”

  “没有什么可耻的,婆婆!真的。”杜晚晴这样说了。

  她是真心诚意的。

  回头且看看她的环境与家势,就明白一切了。

  外祖母柳湘鸾已经一大把年纪了,除了年轻嫁与高骥时,享过几年福之外,一直捱得金睛火眼,才把一双儿女带大。

  杜晚晴的舅父高敬康,现今少说也已经近五十了,—直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仗着慈母的一句话:“他是高家惟一的血脉!”

  于是替他成了亲,娶回来的那个叫阿金的舅母,心肠浅陋得盛不住生活上任何压迫。年年月月的摊大手掌,问柳湘鸾与花艳苓取家用,一派“你娶我回来就得养我”的款头,毫无愧色,弄得家人啼笑皆非,却无可奈何。

  其后再生下了一子一女,落实了高家有后的功劳,更有恃无恐,继续把抚养提携自己一家大小的责任搁在柳湘鸾身上,继而转嫁给花艳苓,再传下来,就成了杜晚晴的责任。

  那一子一女,全部送美国留学,单是三个学期的学费,足足是小户人家一家五口的一年粮。

  花艳苓以色笑皮肉辛苦赚来积下的私己钱,经年贴补在家用上头,老早已经床头金尽,只余一肩责任与满腔无奈。

  杜晚晴的长兄杜展晴,表面上已经出身四年,实际上呢,时乖命蹇,做哪一门子的小生意,都亏蚀,一身都是债务。

  二姐杜日晴,嫁与环境相当不错的一个同班同学,叫游子健。家里头的婶母一大堆,是非之多,难以形容,等闲不敢再与娘家人亲密来往,怕被翻起底子,节外生枝,诸多不便。连人都已疏远,就更遑论可以拿一些私己钱,暗地贴补杜家了。

  老三杜现晴,是杜家的现眼报。花艳苓一看那天生的白痴儿,就流眼泪,捶胸顿足,道:“我们究竟干错了什么事,得了这个不可扔、舍不得扔的包袱。”

  把杜现晴送到特别护理的疗养院是最理想的,然,月费高昂,非平民百姓家所能负担得起。

  再下来,杜又晴、杜再晴一弟一妹,勤奋聪敏,学业成绩相当优异,又是否忍得下心,不想办法继续栽培他们了?

  依赖花艳苓,固然不可以了,父亲杜一枫呢,少掉半个子儿买酒吃烟钱,就拳打脚踢,拿妻儿出他那口怀才不遇的鸟气。对付这头有血缘关系的疯犬的惟一方法,就只有供给他满意的日常使用,把他拴在屋里。

  杜晚晴在申请到奖学金赴英攻读前,就已经打好了算盘,对她外祖母与母亲起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请相信我的这句话,你俩再捱多三年,待我回来,把整个包袱背起来,让所有人都有好日子过。”

  就算委屈、就算凄凉、就算下作、就算犯贱,都只是一个人的牺牲而已,换回来的是十个以上亲人的安乐,干不干?

  杜晚晴心肯意愿地答复了自己,说:“干!”

  杜晚晴不但是心安理得地继承她的家族衣钵,且是背城一战,立定心志要成为当代花魁。

  她从小到大,上学未曾考过第二,总是鳌头独占。参加任何一项课余比赛,必定勇夺冠军。完完全全的是校内十项全能冠军的材料。

  所以,踏足社会做事,也雄心万丈,要成为她选择的行业内之翘楚。

  跟杜晚晴一起的同学,最突出的是沈进标,到今时今日为止,只不过年薪四十万,当一家商人银行的经理,还是要仰仗了沈家在银行业内长久声望为其撑腰。

  年轻大学生捱它过十年八载,等到三十出了头,充其量也不过是大机构内一名受薪董事而已,收入都不及现今的杜晚晴多。

  其他的更不必说了。当柳湘鸾读到孙儿高进与高惠自美国寄回来的问候信;当花艳苓每月接到美国加州那间低能儿童护理病院的报告书时,两位花魁俏脸上绽开的笑容,就是杜晚晴至大的安慰。

  她确定自己走对了路。

  正如柳湘鸾的教诲,心无所愧、亦无所耻的杜晚晴,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优越的自信,都有着闲雅的情操。

  她周旋于巨富之间,运筹帷幄。

  这一夜,闹哄哄的气氛充塞着醉涛小筑的杜家。

  一局沙蟹,输赢在七八位数字之间,他们名之为小试牛刀。

  荣浚杰这阵子尤其意气风发,他台面堆着的筹码似个小山。

  黄醒楠就说:“杰兄如此得心应手,其故安在?”

  荣浚杰立即答:“美人垂顾,你看,一整个晚上,晚晴多数站在我的背后,心灵感应支持我发牌。”

  “何厚此而薄彼了?”布力行答。

  大伙儿的眼光都放到杜晚晴的身上去,看她怎样解这个困?

  晚晴浓眉一扬,笑了。像春暖花开般,令人望之而顿觉心头温暖。

  她把手里的几个红彤彤的注码,一个怕是一百万,分别在各人面前放下一个,以非常好听的声音说:“不能瞎猜别人的心意。最高的支持、最大的敬意在乎实际行动。我把我的筹码平均押在你们每一位身上了。”

  乔继琛嚷:“这算是公平了,可是,晚晴,你今天晚上输的机会就多了。”

  对极了,赛马场上,除非场场爆冷,否则谁以为投注在所有出赛的马匹之上,就一定赢,是大错特错。

  这就是说,赌博游戏之中,一定要讲眼光,赢的人是要有信心,重重的押在一铺、一个号码之上,不能均分。

  杜晚晴轻轻回乔继琛的话:“输赢的定义各人不同。来醉涛小筑玩,宾至如归,就是我赢;有哪一位客人认为我怠慢他了,就是我输。是不是?”

  荣浚杰立即插嘴:“所以说,琛哥,你太小瞧我们晚晴的器量了。”

  “荣大哥,怎么还打我这只落水狗,今晚已经给你赢得这么开心,还好意思让我在晚晴跟前矮了一截。”

  “别吵,我来帮你。”杜晚晴这么一说,就斜坐到乔继琛的身边去。

  乔继琛面前的一副牌,表面已是三条“A”,未见光的一只牌不知是什么。

  同台的其余六人,除布力行之外,都已经弃了牌了。

  布力行之所以坚持,是因为他手上的牌跟乔继琛是势均力敌。牌面是一对“K”,一只“Q”,牌底又是“K”。换言之,如果最后的一张牌是“K”或是“Q”,成了FULL  HOUSE,或四条“K”了,只要乔继琛不是“A”FULL  HOUSE,他就可以全赢台面的注码了。那大概是四、五千万元的样子,相等于司宪级退休金的五倍。

  没法子不心红起来的。

  要布力行在这紧张关头放弃多看一只牌,而以牌面的形势向乔继琛就范,他是无论如何不甘心的。

  于是,布力行说:“老乔,你说吧!”

  乔继琛吸了一口雪茄,道:“赌你跟前的所有筹码。”

  这是超级富豪的豪气,在身家有限的公务员跟前摆出来,尤其有泰山压顶之势。

  然,布力行没有自卑感,他知道自己的分量。明白何以有资格坐在这桌子旁边以真金白银参赛,只为一个定夺乾坤的消息,略为透露出来,就已价值连城。这些年,他早已在海外置了相当多的物业,就是靠这一手的了。

  有些公务员奉公守法,克勤克俭,做到老死,摊开双手等退休金。

  有些呢,一爬上高位,立即忙不迭地出风头,任何名人的红白两事、电视台喜庆、各式社团宴会,总有他们的份儿,照片刊登在报章杂志上,成了名气界的中坚分子,其他实质利益就一无所有了。

  布力行对这些同僚,真是不屑一顾。

  他是实惠派、行动党。

  故而多年以来,相当谨慎地周旋于阔佬富豪之间,很有点实际收益。

  第3节  外祖母柳湘鸾的教训

  这一把,他赌得起。毕竟自己台面的筹码也不过五百万,其余各人在先前三只牌的那些回合,已经囤积了极厚的底子,等于说,布力行只不过以小博大,怎舍得错过?

  布力行的范围还不单单在面前的一手牌上,而在于自己日后能不能有本事把今日可能输掉的赢回来。答案是乐观而肯定的,将来的机会多着呢!

  尤其是布力行在政府内是红人,老早他搭通了洋司宪中最具势力的殷法能,殷法能之所以矜贵还不只于在政府的势力,而在于他是保守党新贵的心腹。随时随地一个内幕消息传过来,要找本城的富商动手配合,就是他逞功兼赚大钱的时候。

  想停当了,决定出码。

  布力行把跟前筹码全部推出台面去。

  杜晚晴伸出了她那只水葱儿似的娇嫩的手,为乔继琛拿了一只牌回来。

  她悄悄地看了一眼,是只红心二。便递给乔继琛看。

  乔继琛的眼神在那一刻并不贯注在那一张牌之上,他是掠过了圆台上围观各人的脸色,才轻松地把最后一张牌翻开来。

  相反,布力行的神色就紧张得多了。他把一首一尾的两张牌紧叠在一起,再以极慢极慢的速度翻开那最后一张牌来看。

  “天!”布力行吁了大大的一口气,把两张牌摊掷在台面-上。

  正正是三条K两条Q的FULl  HOUSE.轮到乔继琛开牌了,如果他手上那还没有亮相的一张牌是“二”仔或者是“A”,那么,布力行就败下阵来了。

  全场鸦雀无声,然,表现出紧张的只有布氏一人。

  大家都等着乔继琛表态。

  乔继琛一把握着杜晚晴的手,问:“我如果输了,可不可以有安慰奖?”

  杜晚晴轻盈地抬起乔继琛的手,送到唇边吻了一下,然后再放回台上,那个动作大方,却相当诱人。她跟着说:“不可以。因为你没有得选择,你是输定了,怎可以要安慰奖作为交换条件?”

  说罢,干脆替乔继琛把所有的牌都覆盖了,表示输给布力行。

  乔继琛豪爽地大笑,一边把台面的筹码,推到布氏的跟前去,一边说:“布兄运气妙绝!我可倒足霉头,以为乘机博得晚晴的同情,也不可得。”

  荣浚杰说:“不是你倒霉,是你不识抬举,晚晴怎么可以被视为安慰奖,杜大小姐几时都是头奖!”

  众人于是都起了哄。

  杜晚晴笑盈盈地把一碗刚炖好的燕窝糖水,放到荣浚杰跟前去,说:“先敬你,多谢你的维护与鼓励。”

  软语一声,好似在纯滑的燕窝羹内再加蜜糖。

  许劲今天晚上最少话,杜晚晴于是逗他:“怎么我们的银行家老不出声,有点儿闷闷不乐似的,是不是怪晚晴招呼不周?你这副表情是要引起群众恐慌的。”

  “是有点忧虑。”许劲直认不讳,反正在座的都是好朋友。

  乐宝源跟黄醒楠差不多同时发问:“真是顾世均出事了?”

  许劲点点头。

  荣浚杰答:“老顾跑来邀我合作,买下多伦多那幅地皮,兴建全加最大的酒店及百货商场、游乐场时,我已经跟他分析过形势,非要等省政府大选之后才好下注,他不信。果然,社会党一上场,一连多个大型建筑计划都无限期搁置。”

  许劲摇摇头:“他是博得太犀利一点了,多伦多帝国银行的总裁彼得连宁才在今天早上跟我通过电话,说他已无能为力,老顾的孖展太大,他非迫仓不可。真叫我这个介绍人尴尬透顶。”

  杜晚晴很留心听关于顾世均的消息,然,只是听,脸上并不露半点忧伤的痕迹。

  因为杜晚晴谨记她外祖母柳湘鸾的教训:“如非必要,绝不要在你的顾客跟前,表示你对别位客户的过分关怀,即使他们是同捞同煲的好兄弟,也不可以,不要把自己押在他们的关系与感情之上,必须独立处理。”

  当晚,无论如何算是宾主尽欢而散的。

  赢了钱的四位,都分别找机会,把支票塞给杜晚晴,说:“收着,这是你的一份,刚才你注资的回报。”

  至于其余三位,根本不劳把晚晴的筹码兑现,只说:“这是幸运筹码,留为后用。”

  晚晴笑着送了客,再回到家里来,就嘱咐女佣:“我先泡个热水浴,你去看汤熬好了没有,等会乔先生回来,你请他在我睡房的小偏厅候着。给他倒碗汤,请他一边用,—边等我。”

  杜晚晴把自己泡在那个米白与黄金配衬的巨大豪华按摩池浴缸内。蒸气滚滚地向上冒,以致她的发脚以及额前的碎发都已湿濡。那涨红的脸孔,冒着细汗,跟那露出水面的嫩滑雪白的背,同样有种莫可明言的吸引。

  这个美丽动人的女人闭上眼睛,思索追忆,想起初入行时的一切。

  顾世均是她的第一个客户。

  说起来,这儿有一番渊源,牵连着顾家与杜晚晴的外祖母柳湘鸾。

  顾家的声望在战前比战后更显赫。事实上,六十年代过渡到七十年代时,时移世易,早已有一班新贵上场,把日渐衰微的豪门望族取代。

  顾世均的祖父顾亭武与父亲顾祖德都是靠做东南亚与中国贸易生意起家的。

  顾亭武长袖善舞,家当与声望,在战前本城内绝对名列十大。

  那年头,最大的三家船公司之一的高骥家族,就是专门承办起顾亭武的生意,几条福字号轮船当时载满顾家的货品日以继夜地行走于厦门、香港、东南亚各城市之间。

  高骥与顾祖德是同一间英文中学出的身,既有家族渊源,更添同窗之谊,关系至为密切,且二人那公子哥儿的脾气又是一式一样,所谓门当户对,臭味相投,很多时都泡在一起。

  一星期之内,总有三四晚,顾、高两家公子会在石塘咀摆下寨宴,徵歌逐色,美人醇酒,不醉无归。

  高骥勇摘花魁柳湘鸾时,顾祖德就为他俩摆下极尽豪奢的三围满汉全席,把花国名将,跟城内的王孙贵胄都请在一起,很闹了一晚。

  这是一重深厚的渊源。

  再下来,真是巧。顾亭武很早就为顾祖德娶妻,世均是顾家长孙,年纪还不满十岁,就常常跟在父亲屁股后头去石塘咀饮花酒。

  十大以小为尊,何况顾世均小时是个俏人儿,浓眉大眼,唇红齿白,神气到了不得。于是接了花笺陪酒的老举们都乐得逗着这位顾小少爷嬉戏。

  换言之,顾世均跟柳湘鸾是忘年之交,相识于顾世均还是孩童之时。

  重重叠叠的关系,造就了顾世均成了杜晚晴的第一个入幕之宾。

  就在杜晚晴学成回来,立下志向之后,如何涉足江湖,打响头炮,就得全仗柳湘鸾去铺桥搭路,穿针引线了。

  她也真真是宝刀未老。

  先在本城六星级大酒店,包下一个厢房,特设小型乐队演奏悠扬音乐,烘托气氛,满室白玫瑰星花,朵朵含苞待放,又显了美丽而不落俗套的气势。

  柳湘鸾以从小就看着顾世均长大的世伯母身份,于此间款宴顾氏家族的承继人顾世均。

  理由是,让外孙女儿杜晚晴拜见,好指点提携。

  顾世均应邀在美轮美奂,皇朝宫殿般的环境下,初睹玉人风采。

  一见杜晚晴,眼前就觉一片亮光。

  如此无懈可击的组合!一张粉雕玉砌、完全不用施脂抹粉的俊艳脸庞,一身青春迫人恰到好处的丰满胴体,配以温文尔雅的成熟态度,跌宕有致而又言而有物的优美谈吐,顾世均并不以为自己立即神魂颠倒是过态之举。

  “高伯母盛情赐饭,我受之有愧。平日俗务缠身,未能时跟长辈请安,世均愧甚。”

  “哪儿的话了。祖德和高骥的一代情谊,能延至他俩殁后,已是我的一重极大安慰。年轻人为事业奔波劳碌,旁的亲友有什么不知道、不体谅的。”

  柳湘鸾这晚穿一件素净的银灰色捆嵌炭灰边的旗袍,雍容地坐在这个厅房内当主人家,依然有她的气派。

  顾世均其实也秉承父志,屡在欢场中打滚,阅人甚多,现时代的那起靠色相营生的女娃,竟没见过有一个半个的风姿能跟六十开外的柳湘鸾相比。

  她除了老,完全战胜一切。

  顾世均回想起小时候,坐在柳湘鸾的寨厅内,跟父亲与世叔伯一起饮花酒时,他已晓得目不转睛地望住柳湘鸾,觉得越望越舒服。

  他甚至会情不自禁地喊一句:“鸾姑娘好美!”

  通厅的贵客大笑,逗着顾世均说:“均儿快快长大之后,再来找鸾姑娘陪你玩乐。”

  “说什么话了,这要折福呢!”柳湘鸾轻轻地嗔道,怪起轻佻的人客来,“小少爷长大时,鸾姑娘怕不是黄土—杯为伴,也已鸡皮鹤发了。”

  “那还不容易,鸾姑娘跟骥官早早成亲,生个小公主,就跟世均配对了。”

  当年的戏语,莫非今日实现?

  顾世均的心禁捺不住扑扑乱跳。

  “世均,外头的人都说,顾氏家族幸亏有你掌舵,否则几个难关怕是闯不过去了!”

  柳湘鸾此言不尽是抬举之辞,是确有其事的。

  顾祖德在战后不久逝世,由世均继承家族企业。实则上,顾祖德是二世祖,又逢战乱,他岂只不懂趁乱世抓紧独特时机发大财,反而意兴阑珊,吊儿郎当,弄得一盘生意不上不下。延至战后,百废待举,手上有些少资金的人,都摩拳擦掌,背城一战,顾祖德的生活却在长期压抑之后,更添萎靡。流连的地盘,由石塘咀转为湾仔的舞厅区,东方与杜老志的大班,有哪个不晓得顾大爷前、顾大爷后地把他招呼周到。

  顾家的出入口业务一落千丈,直至顾世均接手,才现起色。

  世均的确是商业奇材,更在于他有胆识,六十年代末,他出身后才不久,就开始大展拳脚。当股市如火如荼,风靡大众之时,他已晓得向地产进军,同时又把老本行的出入口生意延伸至大陆上去,利用香港作转运站,销售海外,尤其台湾。

  期间是有过多次风险的,其中一年,更为倒闭的恒佑银行牵累,差点翻不了身。

  然,顾世均真有他的办法,跌倒之后,立即再爬起来,一而再,再而三,总是化险为夷,他的韧力和干劲也就极之为市场人士赞颂。

  所以说,顾亭武家族得以持续气势,在本城顶级富豪的行列内仍坚守一席位,全仗顾祖德有个有本事的儿子。

  柳湘鸾的恭维既与事实相符,就很见诚意。高帽子也实在戴得顾世均太舒服了。

  “高伯母,我先敬一杯,多谢你的鼓励。”

  “好,”柳湘鸾举起那沉甸甸的高脚雕花水晶酒杯,感情真挚地说,“我真替老朋友高兴,祖德泉下有知,有子克绍箕裘,是太安慰了,怕连我那一位也要在旁沾着三分光彩。”

  “高伯母言重了,晚晴如此出色,前途必定无量。”

  “那就得看你了。”柳湘鸾打蛇随棍上,“我不怕直话直说,不劳转弯抹角了,之所以如此隆重其事,无非真心诚意地把外孙女儿交托于你,再长进的女孩儿家,还要看她是跟随哪一位出身,才是正经。”

  杜晚晴那闪闪生光有如寒星的眼睛,含情带笑,看牢顾世均,说:“世兄你栽培!”

  论辈分是乱了一点点,中间其实隔着花艳苓一代。也就是说杜晚晴差不多比顾世均小三十岁。然,怎么样称呼是不打紧的,根本上,顾世均已经三魂掉了七魄。

  这之后,顾世均约会杜晚晴于他那别致的石澳小别墅内。

  晚晴穿宽身的一件白色麻质曳地长裙,一对麻绳捆成的干净凉鞋,浓黑而天然微鬈的一头长发垂在肩膊之上,添了不知多少倍的妩媚。

  顾世均把她迎进屋内,微笑着说:“晚晴,你看来不像去见工的人?”

  “因为你约会我的地方也不是面试之所。”

  “能够这样答,已经合格。”

  “我以为上次见面已经取得文凭。”

  “晚晴,你的风趣,教人精神为之一振。坊间太多言语无味的美人儿,跟她们相处,味同嚼蜡。”

  “木讷与玲珑,我看是各有千秋吧。”

  杜晚晴这样答,是因为母亲花艳苓教过她,说:“你别看我是个霸气的人,有一样江湖操守,坚持数十年,从无例外。晚晴,你记着,闲谈切勿说长道短,更千万别在人前附和对同行女性的批评与意见。同是天涯沦落人,外表包装与际遇不同,实则的委屈是无异的,要怜己怜人。”

  杜晚晴因此从容地对顾世均作了回应。

  “晚晴!”顾世均倒了一杯些厘酒,递给杜晚晴,“喜欢喝这个吗?”

  “可以的,谢谢!”

  “晚晴,”顾世均重复着又喊了一声,似在思索什么问题,然后才坦诚地说,“告诉我,你对我或对我的生意认识有多深?”

  “以定夺你给我扮演的角色吗?”

  这女子真是聪明。

  顾世均笑而不语,表示默认。

  “顾氏这近年又尝试走先人一步,分别在海外发展物业,看上去盈利可观,其实不无隐忧。”

  顾世均有点骇异,连忙问:“高见可得闻乎?”

  “在海外的地产,套现之后的税务问题极之难缠,很多时扰攘一番,结果受益人只是当地政府。且各国经济循环似有模式,维持高企几年,套不了现,就必有一段低潮要坚守,冻结了庞大资金,兼蚀利息,这条数,我不晓得计,你肯下注,必定成竹在胸吧?”

  “晚晴,你在伦敦大学念哪一科?”

  “文科。”晚晴说,“奇怪是不是?”

  “有一点点。”

  第4节  文学是情趣

  “经济是生活,文学是情趣。先有前者,再有后者。故此,我也试行涉猎这方面的知识。”

  “然则,二者是何者为重呢?”

  “有了生活的人,自然要讲情趣。缺乏生活条件,哪来情趣之可言?”

  “美丽的女孩子,应该只钻研情趣,毋须为口奔驰。”

  “这是你的建议。”

  “可以接受吗?”

  顾世均举一举杯,一饮而尽。

  杜晚晴慢慢地呷着酒,那对会笑会说话会传情的大眼睛,骨碌碌地穿过水晶杯望着顾世均。

  这一个眼神之销魂、之夺魄,劲势实不可挡。

  顾世均伸手拿走了杜晚晴手上的酒杯,以手指轻轻地扫抚着晚晴湿漉漉的嘴唇,然后……

  顾世均吻将下去。

  杜晚晴,一个如花似玉的九天玄女在凡尘俗世之中的劫,揭开了序幕。

  杜晚晴一早就知道专业操守的规条,不论自己的顾客实况如何,他们在自己眼中都是可爱的。江湖上最叫人杀无赦的罪行就是食碗面、反碗底。

  那一夜,晚晴在顾世均的石澳别墅度过。

  别墅筑在临海的崖上,躺在床上的人儿,可以清晰地听到潮水涌上崖岸又退下去的海浪声。那么的有节奏,不疾不徐,像首新谱的、混合了激情与柔情的《月光曲》。

  晚晴闭上眼睛,专心一致做个静听涛声的知音者,微微为那想象得来的天然意境而作出欣悦的欢呼。

  她全神想象,汹涌的浪潮将自己整个的吞噬,整个的覆盖,逞了强了、满足了、表示了英雄气概了,之后,自己会怎么样?

  只会长长的、重重的叹息一声,表示—份发自心底的无奈的认可与屈服。

  这一声叹息,妩媚而销魂,惊心且动魄,绕梁三日,令听者回味无穷。

  顾世均满头满脸尽是汗水,他睁着眼,贪婪地看牢自己驱策着的一个美丽晶莹、以致于无懈可击的肉体。忽尔,他觉得在极度的兴奋与欢愉之中,有一阵晕眩,他无法再支持下去,伏在晚晴的胸肩之间喘息。

  “晚晴,你是我至尊且贵的一件宝物。”

  晚晴听了这话,只是笑。

  一个懂得在某些情景之下,只笑而不语的女人,更能进一步猎取男人的欢心。

  与其说杜晚晴成为顾世均如珠似宝、以金屋藏之惟恐不及的阿娇,倒不如说顾世均是杜晚晴进军富豪圈子内的一块强而有力的踏脚石。

  或许,二者是完全配合得宜,没有抵触的。

  杜晚晴借助顾世均的援引,掌握到极多与顾世均等级齐量,甚而在顾氏权势之上的超级商贾门路。

  顾世均在发现首席华资银行家许劲,已经不敌杜晚晴的魅力而俯首称臣时,曾半嗔半怨半恼半怒地对杜晚晴说:“你那么狠得下心,要老许晚节不保。他们这起银行家不时讲究清誉。且,你也不管我的感受。”

  杜晚晴从来未试过有什么烟视媚行,她只一派凛然正气,坦诚直率地对牢顾世均柔声说:“世均,我在双重的减轻你的负担,还怨?”

  真的,怎么还能怨?

  如此一句为他顾世均保存了双重身份面子与架势的温言软语,力比千斤,立即降服他了。

  这以后,杜晚晴如何的风生水起,左右逢迎,自不待言。

  从一个角度看,杜晚晴似是顶级货腰娘子,人尽可夫。这固然有商榷的余地。

  实在自另一面审视情势,几多当时得令的男人都争取做杜晚晴裙下之臣,甘愿在女神似的庇荫之下获得一种男性认为是至高无上的欢愉。

  杜晚晴的确有她个人的高贵选择。

  没有钱,不能买得到她,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单凭很多很多钱,也未必能令她就范,却又是史有前例。

  众所周知,跟乔继琛、荣浚杰等平起平坐的金融巨擘凌东山,就曾在杜晚晴跟前,碰了一鼻子的灰。

  就是年前的圣诞,醉涛小筑还没有入伙,杜晚晴仍租用了君度大酒店一个贵宾厅,开了一个私家派对。与会中人,当然的非富则贵。既可自携女宾,也可以打单泡赴会。

  杜晚晴一发了请柬,立即就收到荣浚杰的秘书方太一个电话,说:“杜小姐,我们公司在愉景湾兴建的最新度假式大厦,有五个单位是给杜小姐预留的,荣主席要我问清楚杜小姐,是不是喜欢交由我们附属的恒景地产代理,再趁好价时转手卖出去,抑或留为自用。”

  杜晚晴很礼貌地回答:“就请贵公司的职员代劳吧!请告之总银码若干?好让我把支票送来。”

  方太说:“恒景地产的负责人正是外子,他会给你联络。”

  “谢谢。”

  杜晚晴是完全晓得地产金融市道的女人,她知道五个度假单位能为她带来多少利润。

  已经不是第一次以这种方式成交,过一阵子,荣浚杰的手下就会把支票送来,并且解释:“对不起,市场刚在这一阵子有需求,未及征求杜小姐的同意,就给你把单位卖出去了,奉上盈利所得,差强人意,希望你原谅。”

  有时呢,遇上经济放缓,杜晚晴又会接到荣浚杰秘书的电话,说:“真要认真地向你致歉,是我的疏忽,竟迟了那么一天才把你的名字传递至购楼部门去,买不到原定下来的几个单位了,只抢到一个,已经替你办妥手续,入伙后律师楼会把屋契送来。守候一阵子,也还是会升到理想的价格去的,否则,只要杜小姐嘱咐一声,我们替你租出去。”

  都无所谓,反正杜晚晴一定受惠,渠道与款式不同而已。当然,最难得的是分明施恩、分明交易,仍晓得架好漂亮光彩的下台阶梯,没有让人接着那份厚礼时,有种大大叨扰了的难受感觉。

  本身风度涵养功夫够的富豪们,会在杜晚晴身上得到额外细意的服侍与敬重,是必然的。

  这叫投桃报李。

  故此,方太的电话接过来之后,杜晚晴就已决定圣诞晚会的男主人是非荣浚杰莫属了。

  他的心意,大概也不过如是。

  这以后,仇佑昌送了一套红宝石首饰到杜晚晴家里来,附张字条说:“圣诞那晚,我能看到你把这套首饰戴上,再看着你把它们除下,好好地放回锦盒之内,收藏起它以及我的一份爱意吗?”

  杜晚晴写了回条,把红宝石整套地退回去。仇佑昌收到了回条,跺一跺脚,恨只恨自己来迟半步。

  杜晚晴写道:“在收到你那套价值连城的红宝石首饰之前的半小时,我才选定了今年圣诞戴珍珠。留待下一次,好不好?我把首饰退回来,却保存着你那可爱的亲笔字条,盼望着有一天,可以把字条再放进装载红宝石颈链的首饰锦盒之内,珍藏至殁。”

  在某一个阶段、某一天、某一夜,杜晚晴只收受一份卜情,履行一种责任。

  心与身都不二用。

  这是外祖母与母亲坚持的操守。

  不论是石塘咀的老举与杜老志的舞女,可以晚晚不同恩客,但花笺接下来了,大钟被买定了,有哪个迟来三日的梁山伯,纵使情义两隆,腰缠万贯,也属枉然。

  江湖上,没有这种后来居上,以大压小的规矩。

  柳湘鸾教导杜晚晴说:“嫁女也只可以收一份茶礼。记着你是决定了一晚、一个月、一个年头嫁一次,也不打紧,不可在既定的时间阶段之内配二夫,故而,切记无功不受禄,贪不得。别坏了身份,教他们知道下回请早。”

  这些教训,杜晚晴都跟足了。

  圣诞前夕,人人尽兴。

  在座各人,都知道今夜勇夺花魁者谁。

  荣浚杰是春风满面,忍不住低声向杜晚晴说:“打算陪我多久?”

  晚晴笑盈盈地答:“到农历年前如何?”

  “届时再续约?”

  “再说吧!好不好?”

  当晚是玩得兴高采烈的。只其中有个稀客,是乔继琛带来的,闻名已久的金业期货大王凌东山,闹出一点点不愉快的事来。

  杜晚晴以女主人的身份,迎迓了凌东山之后,一直在应酬其他贵客,并没有额外地对他表示热情款待。

  杜晚晴自知有点心理障碍。

  看在旁人的眼内,未必清楚,但荣浚杰可注意到了,跑到杜晚晴身边问:“看来凌老怪不得杜小姐你的欢心,一相见就不合眼缘吗?”

  “前些时那次金融风暴,有多少金融行业的人死在期货指数市场之内,也坚持一言九鼎,不肯赖账,反其道而行者,就未免为人齿冷了。”

  “佩服,的确侠骨柔肠,主持正义。”荣浚杰翘起大拇指赞。

  为什么杜晚晴这么说呢?其来有自。

  只为十月金融风暴,凌东山与儿子透过另一间利达经纪行买卖恒生期指,环球大跌市之中,他赌输了三亿元,竟然不付此账,还怂恿利达行清盘算数,反正注册资本也不过五百万,实行一家便宜两家着。这种行为固非大将之风,也失尽金融家的口齿。尤有甚者,利达经纪行垮了台,股东脱难,可是被牵连的客户也真有一批人呢,不是不可怜的。

  三亿元不是一个小数目,然,对于家资在五十亿以上的凌家,又算得什么呢?三两个回合,又一个商场风浪,就可以赚回来了,何必如此急于金蝉脱壳,违离道义,为行内人所不齿。

  荣浚杰本身是地产大王,甚多官商的勾当,都是尔虞我诈的情况下进行以图利。然,他对买荣氏楼房的一般市民,还真做足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功夫,能如是,已是难得可贵。毕竟较量的都是龙潭虎穴内的富贵中人,谁胜谁败,还真是白昼打擂台,一清二楚,讲实力、讲手段,胜者为王。至于欺侮不知就里的勤苦大众,就好比暗箭伤人,或挑战手无寸铁的妇孺之辈,是真值得道义中人不平则鸣的。

  荣浚杰没有想过杜晚晴这个欢场之内,靠男人而得以享受人间豪奢生活的女子,也有这份胸襟与胆识。

  当然,任谁都知道杜晚晴所树的花帜,是非比等闲的旗号。

  更出色的表现犹在后头。

  众人三杯到肚,跳舞的跳舞,玩扑克的玩扑克,也有拉开嗓门大唱特唱的。这凌东山就是一例。

  他本身是上海人,一抹那方大的白脸,做了个京剧的功架,就要在众人跟前一显身手。各宾客连连叫好之余,都忙于点唱。

  凌东山嚷:“我最拿手的一出就是《霸王别姬》,可是总得给我找个拍档,就算只坐着别动也成,让我一股脑儿想着要别的是那倾国倾城的美人儿,拉的腔更够味道。”

  说罢,转脸问杜晚晴:“杜小姐权充虞姬如何?”

  “对不起,今儿个晚上,我答应跟荣老板合演《双仙拜月亭》。”

  “那怕是酒阑人散之后的事吧,不是如今。”

  “都一样。”

  “真不赏这个脸?”

  “你老请见谅。”杜晚晴的固执,令在场的气氛刹那僵住。

  “杜小姐是价高者得的可人儿吧?今晚老荣出多少跟你合演《双仙拜月亭》,我加一倍,不用你侍候至天明达旦,只坐下来扮虞姬,听我唱完这一曲《霸王别姬》便罢!”

  不是不侮辱的。乔继琛在旁,还来不及阻挠,杜晚晴已开腔说:“如果乔先生见谅,请恕我提你,早已夜深人静,是你陪客归去的时候了。晚晴口袋里还有钱请得起今晚这几席酒席,自有挑客的权利,是不是?”

  杜晚晴只拿眼一瞪,就像发出什么有效的讯号,乔继琛慌忙地揪起了凌东山,说:“醉了,醉了,别再胡搅,不如归去。”

  所以说,要杜晚晴心肯意愿地奉侍的贵客,双手奉赠的除了金钱,还要一份诚意。这是杜晚晴的坚持。

  她或许没有资格做义正辞严的判官,但总有足够的自由作出自我的高贵选择。

  杜晚晴跟其他行家最不同的地方,正正是柳湘鸾与花艳苓的教诲:“做任何一个行业,都必须拿出你的诚意来,要求对方予以尊重。如果买卖的其中一方,有觉得委屈,不论是认为物无所值,或贱价求售,成交是一面倒的话,就别做这种生意算了。”

  故而,杜晚晴花帜下的交易,不但客人满意,毫无怨言,且,她绝不肯接纳任何一个漠视她自尊的客人,像那个凌东山,就是一例。

  杜晚晴就是如此这般的借了顾世均为晋身阶梯,以她个人独特、超凡、出尘的性格,让自己的旗帜,在花国中飘扬,芬芳万里,笑傲江湖。

  泡在那一池温暖的水内沐浴,舒适得令杜晚晴不住地回忆往事,直至浴室的门,被人轻叩着,她才从迷惘中转醒过来。

  晚晴站起来,赶快穿上浴袍。

  很奇怪,不知从哪时开始,杜晚晴从那金光灿烂的浴缸站起来之后,她总是垂下了眼皮,快快地把自己那美丽得难以形容的肉体包裹起来,才抬眼往跟前的一大片镜子望去。

  醉涛小筑的装修,是荣浚杰专用的一个法籍室内设计师路易·尚保罗为她效劳的。

  当时,荣浚杰曾问杜晚晴:“路易跟你在一些应酬场合见过面,谈过几次话,他完全能捕捉你的形态,甚至个性,去设计出一间配合你整个人气氛的房子来。但,仍然要求跟你详谈一次,把他的计划与概念相告,诚恐你有异议。”

  “不用了,”杜晚晴非常认真的说,“对于专业人士,应予信任。他的表现关联他的声誉,一定比我还更紧张。而且用人莫疑,疑人莫用,我不打算班门弄斧。只一句话,他赚我的钱,就得交出我意料之外的满意货色,责无旁贷。”

  第5节  他不会主动找她

  荣浚杰一把将杜晚晴揽进怀里去,说:“晚晴,你知不知道,这份坐言起行的坚持与固执,迷死多少人?我敢向你保证,醉涛小筑的室内设计一定令你满意,否则荣氏辖下的生意,路易休想再染指。”

  果然,路易·尚保罗的功夫一等一,完全是背城一战的激励所致。

  因为他知道,如果杜晚晴一脚踏进醉涛小筑,只要眉头略为一皱,他在本城的青云大路就要立时三刻变为羊肠小径了。

  几许公子王孙,金马玉堂式的人物穿梭其间,杜晚晴小姐的喜恶褒贬,必然不径而走,路易·尚保罗的招牌一旦蒙上污点,他丧失的就必定不只是荣浚杰一家的生意。

  醉涛小筑于是成了路易·尚保罗的心血样板,设计与手工,都矜贵幼细,有型有格,一经杜晚晴微笑认可,赞美之声就不绝于耳。

  杜晚晴不是不喜欢主人房内的浴室设计,只是在未搬进醉涛小筑来之前,每天沐浴之后,都不会站到镜子前去。现今的这个室内设计,浴缸被镜子环抱,只消一抬头,就活灵灵出现一个艺术家雕塑出来的漂亮女体似的,不知怎的令自己不安,甚至微微晕眩。

  因此,她不自觉地养成了这个习惯。

  惟其身体一被遮盖了,晚晴就立即恢复那种自在自若自豪自尊的神态,整个人像捆了金边似,发亮发光,完完全全是个高贵无瑕的女神。

  晚晴推门走出浴室,只见通往露台的落地玻璃窗打开了,白纱帘在风中微微动荡。

  她知道谁来了。

  晚晴走到露台,轻叫一声:“继琛!”

  乔继琛回转头来,刚刚看得见晚晴伸手拿掉了缠在头上的那条毛巾,一头乌亮的长发立即柔和地自头顶散到双肩上来。

  那个动作所营造的画面与气氛,诱人而感动。

  乔继琛心上一牵动,迫不及待地就冲上前来,紧紧地抱着晚晴,狠狠地吻了下去。

  “晚晴,总有一日,我要独自把你据为己有。”

  乔继琛这样说,语调是肉紧而诚恳的。

  这样的一句话出自一个财雄势大的男人之口,实在深具威力,有本事把很多女人慑服。

  只有杜晚晴是例外。

  她—直坚持零沽,不作批发。

  最低限度不肯把专利权出让。

  母亲花艳苓回想她在杜老志最红的日子,跟杜晚晴说:“不知多少个大老板要求把我收藏于金屋之内,只要我开一个价。同行的姊妹,多个都有此经验。结果呢,一两年安定日子过去之后,被抛弃了,又得重出江湖。那东山复出的声势就差得太远了,徒落得一个晚节不保的恶名。”

  对。

  男人的心不可信,浪迹欢场中的男人更不可信。

  谁不是一个短时期之后,就生嫌了。

  这与女人的变质无关,最晓得保养的美人儿的专利权,就是肉在砧板上。

  正如柳湘鸾当年对高家大少说:“要我的长期服务,除非娶我。”

  高骥说:“我讨厌你跟那米业的叶老头子泡在一起。”

  柳湘鸾笑:“直至目前为止,叶老板对我的尊重,跟你的表现完全一样。”

  “好,那我就娶你。”

  成呀!只有名媒正娶才能把自己身与心的专利权全部过户到男人的名下去。

  江湖上太多急着上岸的欢场女人,杜晚晴目睹她们的际遇,早已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引以为戒。

  她太明白,任何人长胜的法宝只有一个,保持实力,且保持距离。

  没有人敢说杜晚晴不是声色艺全,没有人敢说自己有本事把杜晚晴据为己有,不让其他人染指。

  惟其这种情势得以持续,她自然会魅力四射。

  杜晚晴轻轻地推开了乔继琛,挽了他的手,步回睡房去。

  “外面的风大,有点冷。”晚晴说,“进来,我们坐到小偏厅去,我叫女佣特备了宵夜汤水,陪你喝一点,好不好?”

  “晚晴,你怎么知道我会回转头来看你?”

  晚晴笑,坐到沙发上去,答:“刚才的那一局沙蟹,如果我帮错了你的忙,你必会来找我算账,如果我帮对了呢,你又会忍不住跑来问我,为什么能洞悉乾坤?”

  “你看,如今是前者抑或是后者?”

  “我相信是后者。”

  “如此信心十足?”

  “只看你们走时,个个红光满面,露尽了大功告成的表情,就能猜到一二。”

  “晚晴。”乔继琛惊问,“你说我们?”

  “对呀!是双数,不是单数。”

  “何出此言?”

  杜晚晴优悠地转一下眼珠子,说:“你在揭底牌之前,不是给各人抛下了一个询问的眼光吗?如此大数目上落的一盘游戏,你紧张看的不是那最后一张牌,而是布力行以外各人的面部表情,只表示两个理由,其一是最后一张牌并非成败的关键,因而不值得你的关注。其二,决定输赢,只在于另一个计划的进行与否,而合伙人定是在场人士。”

  乔继琛哈哈大笑。

  “晚晴,你的聪明远远在我们估计之上,不得了,不得了。”

  “多谢赞赏。”

  “那么说,你刚才替我把牌推了,就是肯定我的牌其实是赢布力行的了!”

  “是赢是输根本不是问题,反正你们已决定赢了当输扮,输了就更名正言顺。故而,我才敢替你推了牌。”

  真是太聪明了!

  如果晚晴的推测错误,乔继琛自然会一伸手,把筹码压住,再去揭自己的底牌。

  这就是说,整晚的牌局之后隐藏极大的一个计划,差不多可以肯定是个庞大的商业安排,非要得到政府的支持或消息不可。

  杜晚晴既然洞悉了天机,自然可以有资格要求参与其事,然,她再没有出声提出任何要求。

  刚好女佣进来,摆下了宵夜。

  杜晚晴开始用心而细意地奉侍乔继琛,一下子就把刚才那个严肃的话题抛开一边,再不关她的事似。

  杜晚晴绝不会出口相问,要求在那个庞大的商业计划之中分一杯羹。这样做形同威胁。

  况且,真有实际把柄握在手上,还能算有半点讨价还价的实力。现今,只不过是凭空推断正确而已。以之露两手,表示聪明,也还可以,若用来作交换利益的条件,相差太远了。只会未见其利,先暴其丑。

  杜晚晴当然不是这么愚蠢的人。

  她深知最大的得益必须要来自对方的心肯意愿。

  这班叱咤风云的巨子,尤其像广东俗语所谓的:“老树枯柴,自起自落。”他们是太习惯于一言定天下,一语决乾坤,绝不会喜欢有任何人明目张胆地要他们买账。若要跟他们较量呢,就太划不来了。

  他们严日的操守不错是精打细算,然,一撩起心头的那把无名火,就会得疯狂,事必要以自己的财势,拥有或摧毁某人某事,故此不宜与他们硬拼。

  且,杜晚晴想,她也要保持身份。最直接的方式是,只接受裙下之臣自动自觉的贡献。

  乔继琛要失望了,一整晚,他以为杜晚晴那无懈可击的服侍,起码会换回一个要求:“可别忘了我的一份。”

  然,没有,直至翌晨,吃罢早餐,杜晚晴送乔继琛上车为止,都不再提那沙蟹游戏背后计划一事。

  乔继琛想,杜晚晴就是杜晚晴,独一无二。

  现今那起后生一辈的公子哥儿,喜欢那些肤浅的娱乐圈新星,真的太莫名其妙了。就以仇佑昌的长子仇伯滔而言,就闹得够失礼了。

  政府这边厢提出实行抑遏炒楼风气,要求地产商公布预留单位的名单。那边厢跟仇伯滔走在一起的新进艳星方佩佩,在全城娱乐周刊发表声明,她第一次置业,购得了两个普通市民要轮候三天三夜才能到手的新厦单位。

  这还不罢休,有意无意地表露出她跟那仇家大公子的亲密交谊,让仇佑昌尴尬得要死。无他,仇氏钢铁企业是该大厦的股东之一。这种牵丝拉藤的关系,是过分地嚣张,连累了仇佑昌家族了。

  这固然要怪仇伯滔这种二世祖,不识世面,不懂人情,不明世故。

  更令他们这起真正执掌大权的财阀气愤的是那些未见过大场面的新扎影星,手段完完全全是杀鸡取卵,认真是捉到大鹿,都不晓得脱角。

  杜晚晴的涵养、风度,或者直接一点说,她的手段、心机,花国同行真是望尘莫及的。

  晚晴送走了乔继琛之后,急步走回书房去,抓起电话,就搭到顾世均的写字楼。

  接听电话的是顾世均的秘书,问:“请问是哪一位找顾先生?”

  杜晚晴答:“这儿是杜一枫先生办公室,杜先生想跟顾先生一谈,他如果没有空,可以留个口讯,请顾先生回电话。”

  杜晚晴有一个规矩,是柳湘鸾与花艳苓千叮万嘱,要她遵守的。

  那就是千万不可以寻人寻到客户的办公地点与府邸去。

  这是犯大忌的。

  没有一个男人会喜欢在办公时间或居室之内接到情妇的电话,不是怕失礼的问题,而是令他们产生不安全的感觉。一旦发生了不知下一步会怎样?有事发生了,对方会不会吵上自己的王国来的感觉,就必然会减弱了恩宠,增添了疑虑。

  故此,对于非常相熟的老主顾,杜晚晴跟对方有个密约,到迫不得已的地步,杜晚晴会借父亲的名字一用,掩人耳目。

  事实上,她也从没有试过以这个方式向客人通过消息,因为,无此需要。

  都是那起富豪财阀,忙不迭地跟她联络的。

  杜晚晴大大方方地摆出了一个恕不骚扰,却欢迎赐教的姿态。

  然,这一次是例外。

  杜晚晴知道顾世均出事了,在这个非常时期,他不会主动找她,怕难为情,也怕倍受冷落。

  雪中送炭之举,必然要出自真心诚意,自动自觉。

  顾世均的秘书答:“请等一等,让我看看顾先生的会议完结了没有?”

  “好。”晚晴说。

  差不多可以肯定顾世均不是在开什么会议,他只是不愿意胡乱接听电话。

  秘书请示过后,电话里传来顾世均的声音。

  不知是不是杜晚晴敏感,她觉得对方的声调带点苍凉,且微有沙哑。

  “晚晴吗?”

  “对。世均,你好!有没有阻碍你办公?”

  “怎么会呢?难得你摇电话来。”

  这句说话明显地有着酸气,不能责怪他,再大方的人,面临巨变,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都会受不住压力而稍稍变质。

  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杜晚晴当然是抱着完全谅解的心,才会摇这个电话。

  “世均,我想约你吃顿晚饭,你有这个空吗?”

  “你,忙吧?”

  “不,由你定时间,今晚、明晚,抑或后晚?”声音温柔,诚意跃然,听者动容,还怎能拒人于千里之外。

  “晚晴!”

  顾世均轻轻喊了一句,有无尽的感慨似的。

  “世均,我亲自为你下厨,煮一席你爱吃的饭菜,你答应抽空来好不好?”

  分明是关顾落难人,还如此顾念对方的面子,是真太令顾世均感动了。

  “明晚吧!”

  “好,你一下班就来醉涛小筑,等你。”

  下午,晚晴到珠宝店去了一转,给外祖母及母亲买了件礼物。

  康福珠宝店的职员,一看杜晚晴走进来,就站起来欢迎说:“杜小姐,你好!来取你的那两套金饰了?”

  “对呀!”杜晚晴坐了下来。

  职员把锦盒打开,里面金光灿烂,以足金制成的一套款式新颖的颈链与手镯,手工异常的精致,一点俗气也没有。

  “很好看!”杜晚晴一边说着,一边把颈链放到颈项上去,在镜子前照看着,十分的满意。

  “杜小姐戴什么首饰都好看,或者应该说,戴不戴首饰也好看。”

  “你过誉了。首饰是一式两份吗?”

  “对,对。”

  杜晚晴打开了手袋,拿出支票,写好了,交给职员。

  一边写支票时,一边听到旁坐的两位太太,在高声唱双簧,其中一位说道:“我说呀,你们康福的手工和设计越来越差了,若不是凭你们那老字号,外子又是跟你们周老板相熟,我也不要再跑上来看货色了。”

  职员恭谨地答:“多谢李太、陈太赏这个面。”

  “你看,刻意收起来介绍给我买的这个胸针,那红宝石的颜色是太浮了,怎么能叫我买得下手?”

  另一个声音说:“算了吧,价钱挺便宜的。快快成交,我们有牌局要赶呢!”。

  “银码大小是一个问题,是否物有所值,又是另外一个问题。”

  “你们标价六十八万,让我这中间人出主意,二五折成交吧!”

  第6节  肆无忌惮地凌辱亲人

  职员笑着致歉:“请李太和陈太原谅,计给你们的价钱,已经是最尽的折扣了,不能再减了。”

  “那就不要买好了,有钱怕没法买得到好货平货。”

  扰攘一番,还是扬长而去。

  服侍两位太太的那位女职员吁长长的一口气,埋怨道:“这大概是第十九次了!每次要我们把货品给她留下,结果呢,跑进来瞎七搭八地乱弹一顿,永远做不成生意。”

  另外一位职员答:“不是个个有钱人都疏爽一如杜小姐的。”

  杜晚晴微笑,拿起了礼物,谢过了职员就起身走了。

  虽是善意的小是非,她还是不愿意插口。在江湖上行走,是一定要小心翼翼的。

  走出康福珠宝店后,那班职员更肆无忌惮的批评:“当豪门贵妇当成那副小家寒酸相就别当好了,那姓李的一位,还是本城海味大王的正室呢!”

  “有几多个像杜小姐那么雍容大方,出手阔绰的?我未曾听过她讲价,永远只是一句话:”你请算相宜一点,一口讲成交好不好?‘我们头一回也怕她只是说说而已,仍把价钱抬高一点,谁知她言出必行,照付如仪,弄得我们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这以后的几次光顾,我们给她的折扣是最特惠了。“

  “杜小姐家里头是做哪一门生意的?”

  “听说是……还是不说的好。”

  “什么?说嘛,话到唇边又吞回去的人是王八蛋。”

  “江湖传闻,做的是盘古初开即有的女性无本生意。”

  “嗯!”

  “她的道行不浅呢,完全看不出丝毫迹象来!”

  “听说还是大学毕业的。”

  “算不算糟踏自己?”

  “坐在我们经理房内的人都有两张高等教育文凭,月入二万元而已。”

  “这个讲法有鼓吹妇女走旁门左道,毋须洁身自爱之嫌,要不得。”

  “对,对,再辛苦,还是来清去白的好。我是宁愿捱穷,女儿长大了,决不肯让她作此勾当,再出人头地,也是失礼!”

  以上的这些对白,杜晚晴没有听到。

  不过,就算她听到,也不会有什么感觉。

  要在行业里头干得出色,必须对自己的表现有绝对信心,一下子思疑起自己的行为来,就会整个人崩溃。

  中区的下午还是闹哄哄的。在皇后大道中与德辅道中之间的横巷,往往摆了好些临时摊档,卖些运动衫裤、袜、丝巾之类。

  杜晚晴走近那专卖厂货的运动套装摊档,准备买几套给弟妹。

  这么巧,先前的那两位李太与陈太也在挑选货色,两人分工合作,一个选货,一个讲价。搅得那负责看档的老太婆手足无措,很有点卖也难,不卖也难的样子,只一味说:“太太,我们很辛苦才从制衣厂抢到这批平货,每套也只不过赚十元八块而已,还怎么可以减价呢!”

  “对了,对了,你自己说每套赚十元八块,我们才不过买四套,你就每套算少五块钱好了,我们把利润对分吧!”

  老太婆皱着眉,摆一摆手,说:“好吧,好吧,反正你们买四套。”

  临到结账时,其中一位太太又改变主意:“买这么多套干什么呢,买两套好了。”

  “太太,若是买两套就不可以减五元了。”

  “为什么不可以呢,还不是那条数。”说罢,扔下银纸及碎银,拿起货品就走了。

  那小贩叫也叫不住,只长长的吁一口气,叽咕地说:“有钱人家多省十元八块,对他们有什么补助呢,那可是我们一家大小的一餐饭菜钱了。”

  真是说者凄凉,闻者心酸。

  杜晚晴买了几套运动衫裤,扔下五百元,打算回头就走,那老太婆叫住她,说:“小姐,你要拿回尾数呢。”

  “那是给你的小账。”晚晴和蔼地笑笑。

  “不,不,不!”老太婆硬要把那几十块钱塞回给杜晚晴,说:“小姐,绝对不可以这样。我们还未到讨饭吃的地步。公平交易,给我们赚个钱糊口,已是非常安慰。如果我妄想顾客多给碎钱作打赏,就变成没有资格嗔怪那些几块钱也要省下来的有钱人家了?”

  人要能明白道理,要所作所为大方得体,真不是身份环境可以完全定夺的。

  杜晚晴想,小贩之于贵妇,何者更有道义、更具气派,真是不言而喻了。

  车子把杜晚晴载回太古城的娘家。

  杜晚晴出身后的第一件要急着办的大事,就是买了两个相连的面海大单位,让柳湘鸾与花艳苓分别作为住所,又可互相照应。

  柳湘鸾仍与儿子高敬康与媳妇阿金同住,高敬康的儿子高进与女儿高惠都留学在外,因此还有个睡房腾空出来,其中一个变相成了阿金舅母的雀局专用房。

  母亲花艳苓住的一个单位,面积还要宽敞些,大哥展晴与五弟又晴、六妹再晴都可以独占一个房间,居住环境是大大的改善了。

  下午回娘家去,一般见着的都只是外祖母与母亲,父亲很少在家,弟妹更要上学。然,这天竟是例外。

  杜一枫悠闲地在客厅里跟花艳苓看午间的电视节目。

  “爸、妈。”杜晚晴跟父母打过招呼后,飞快地走进厨房去,一把抱住柳湘鸾的腰,道:“婆婆,你在忙些什么?”

  “知道你要回来,给你炖好了当归,快给我喝个精光。”

  “对,对,女人要是不知进补,很易老!”晚晴扮个鬼脸。

  “看,有时候你的神态与心肠还像个小孩子。”

  晚晴把汤骨碌碌的一口气喝光了,问:“为什么爸竟呆在屋子里,没有到外头去?”

  “我怎么知道?”柳湘鸾对这女婿一向有心病,杜一枫在她心上并不怎么样。只是,说到底是个世故人,既是米已成炊几十年,又何必太过着迹,令自己女儿不好过。在孙女儿晚晴跟前呢,透一口鸟气倒还是可以的。

  “来,我们到客厅去陪他们坐坐。”

  晚晴正要回身走出客厅,柳湘鸾又叫住了孙女儿:“晚晴,慢着!”

  “有什么嘱咐了,老祖宗?”晚晴又逗她外祖母。

  “我想起来了,你父亲怕是要跟你商量做生意。”

  “做什么生意?”

  “还不是你大哥出的主意,要你妈跟你商量,阿宁硬是不肯,你父亲就答应出头。”

  柳湘鸾想了想,又说:“晚晴,能帮的便帮,认为划不来的,可别心肠软。你为这个家所作的贡献已经够多了。”

  “好婆婆,谢谢你的提点与关照。来,且看他们说些什么吧!”

  婆孙两人走回客厅上去,晚晴并把那一大包的运动衫交给母亲说:“给弟妹,以及高进、高惠等都买了两套,你寄到美国去吧!”

  “他们穿不了这么多,你别每次回家来都大包小包的。”

  “不是贵东西,都是那些工厂的货尾,顶划算。”

  “这真叫因加得减,得不偿失。”杜一枫一脸不屑地批评,“你不知道你的弟妹与表弟妹们,现今的口味已经改了,非名牌不穿不用呢,这些街头巷尾的货色寄去是白花邮费。”

  “都不是大场面用的衣物,有什么名牌与不名牌呢?”晚晴说。

  “你这话是说错了,且看看高进兄妹写信回来叫阿金寄去美国的运动球鞋,就知道他们的口味了,什么温布顿大赛的网球明星做广告介绍的球鞋与运动用具才穿才着,单是一对球鞋就近千元,会肯拿你这五、六十块钱港币的运动衫穿上身?笑话不笑话了。”

  “你这就别多话吧!”花艳苓厌烦地说,“不穿就全留下来,让展晴、再晴、又晴他们用就是了。”

  “为什么姓杜的女人陪阔佬上床去,赚下来的钱只是给姓高的尽情享用?你总是怜念娘家的人。”

  “没有我这副德性,你女儿不会如此辛苦经营,让我们好住好食。”花艳苓才回驳两句,双眼已变赤红。

  “好了,好了,晚晴几天才回家一次,不是要听着父母吵架而来的呢!”柳湘鸾做好做丑地慌忙打圆场。

  “把你这些礼物带回去分给家里的菲佣是正经,别惹起弟妹们的不快。你若要成全他们,让他们娇生惯养地长大,就做得彻底一点。”杜一枫依然忍不住塞跟晚晴这几句话。

  晚晴没有表示什么,她太习惯父亲的脾气了。

  杜一枫再清一清喉咙,给晚晴说:“你大哥那盘把港制银器外销的生意,做得实在不怎么样,他打算结束营业了。”

  晚晴真想说,这样子下去如何了断?大哥做生意只凭一时兴起,一时意盛,根本都不曾好好地做过市场调查,更没有耐性捱过一段开山劈石的垦荒期,就见气馁。哪会有成功的希望?

  然,晚晴还是没有说出口来,她忌讳。

  杜展晴跟父亲杜一枫差不多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对他们父子正确的批评,极尽巴结之能事,也是志大才疏而已。

  且,晚晴更明白她在家里头的特殊身份与地位,以及其所能起的催化作用。

  千万别以为自己养起了这头家,让人人都得以丰衣足食,就是一重莫大的恩惠。当受惠者确定自己无法翻身、无以为报时,为了保全自尊,他们会选择一个负面的反应,干脆不承认有承恩深重这回事。

  所以,只要杜晚晴稍稍摆出一副为父兄着想,给他们提意见的表情,即遭嫌弃。他们已曾不只一次地说:“别以为你撑得起这门面,就可以对我们发号施令,要人处处看你大小姐的脸色过活,谁没有两三分志气才活得到今天?”

  杜晚晴有什么话好说呢,在她身旁转来转去的一班巨子财阀,口气动静从来都不沾染半点小家子气与酸溜溜的气氛,也没听他们动辄把什么骨气与志气挂在嘴边,说得口响的人只证明他们无法以实际行动去表现自己而已。惟其怀抱了凌霄志向才会坐言起行,将理想付诸实现,这尤其能显得那些一无所成的人干喊口号是幼稚肤浅无聊之举。

  杜一枫看女儿没有什么特别反应,便说:“展晴的意思是,现今你晓得商场上的朋友可不少,听说各行各业的商贾,都离不开个人的金融投资。凭着你的关系,如果我们可以有个经纪牌照,接到不少大户生意,那佣金是相当可观的。所以,你看看有什么法子可以给我们拿个股票经纪牌。”杜一枫再加一句,“这事展晴是跟我商量过,我看是可行的,届时,我也可能跟他一道经营,实行上阵不离父子兵。”

  晚晴很平和地答:“要买经纪牌照,不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除了价格之外,还要讲资格,交易所只会批准有股票经纪经验的人做持牌人。”

  杜一枫立即摆摆手:“你别以为我们是乡巴佬,什么也不懂,这我们老早已经知道了。展晴有位好朋友在经纪行做了多年的经纪,就只是没有那一撮本钱,否则早就当老板了。他肯出面做持牌人,我们是实际上的大股东,不就可以解决了。”

  “这人是否殷实,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我见过他几次,谈得相当投契,你不是连我的眼光也质疑吧?”

  杜一枫真的有心理故障,他老喜欢摆一副一家之主的模样出来,硬要家人对他的主意予以认同和尊重。

  无他,只为整头家都不是他养起的,他才会担心不被家人重视。于是,有意无意之间,他坚持表示某些意见是他同意的、支持的,旁的人就得视为圣旨。

  晚晴对于来自父亲心底的一份悲哀,非常了解。

  她只为他唏嘘叹息。

  父亲,不论形相与品貌,都比年纪老迈的外祖母柳湘鸾差得远。

  晚晴甚至想起刚才那个在街头售卖运动衣的老小贩,那份豪气、那份自信,还不是自己的父亲所能及。

  这里头有条大道理在,不论你从事何种职业,工作以及通过工作所获得的生活保障,是令人最有安全感、最感到自己有志气的。

  父亲其实是世界上最自卑、最抬不起头来做人的男人。

  其情可悯。

  就为着这个原因,晚晴对杜一枫有着很大很大的不忍。因而一而再、再而三地迁就着,只说:“经纪牌照握在外人手上,如果那人不对劲,后果不堪设想。阿爸,我只是想你明白这里头牵连的危险性。而且……”

  “而且什么,有话直说,是不是怕你父你兄又再连累你一笔不大不小的款项。自己人不必说什么客气话,你赚的也是自在舒服钱,就不要吝啬了吧!”

  花艳苓再也沉不住气了,提高声调说:“你这叫有完没完?是不是一定要整得女儿自惭形秽,你才叫安乐?她为我们受的苦还不够多了是不是?”

  “嘿嘿!”杜一枫干笑两声,瞪圆了眼睛厉声喝道,“你别乘机往自己脸上贴金。照你这个样子的说法,你们母女婆孙三代一直过着些非人生活了?要这般为难的话,不就齐齐捱穷抵饿算数。为什么一代又一代,都从了良了,还是要鼓励下一代干这种无本勾当。”

  自己人实话实说了,原来只表示可以肆无忌惮地凌辱亲人,把旁人外人都不敢说出口来的侮辱话,讲个透彻。

  杜晚晴完全不明白当年,母亲是在什么情势之下认为父亲是个可托终生的男人?

  每一回跟父亲起了争执,自己就只晓得捏一额的冷汗。

  说到头来,客户对自己的尊重犹在杜一枫之于其妻之上。名正言顺的夫妇又如何,人要侮辱人屈曲人,并不因彼此的关系与对方的身份而留手!

  花艳苓霍地站了起来,含着一泡眼泪走回房间去,后头急急跟着柳湘鸾,怕又是那两母女抱头痛哭的光景了。

  第7节  也感激妈妈把我生下来

  晚晴稍稍定过神来,对父亲说:“让我看看怎样安排,才给你答复。”

  “我们可没有这个时间等,候着经纪牌买的人不少,且如果我们合作不成,那姓姚的股票经纪,也就另寻对手了。事情其实简单得很,你写张三百万的支票给我便成。”

  “三百万?”

  “实报实销,单是买牌要八十万,另一百万是持牌人必须具备的资产值,再下来的一百多万,算是开业的费用。至于写字楼,你大哥看中了一个单位,即将入伙,在中区,是荣氏地产名下物业,你不会没有办法吧!”

  不是没有办法,是杜晚晴要考虑是否应该这样做。

  正因为她犹疑了,杜一枫更向她迫多一迫:“你若是觉得为难,我嘱展晴跑上许劲的银行谈借贷,或者跟金融业的乔继琛商议去!”

  杜晚晴霍然而起,铁青着脸,闷声不响地就走进母亲的房间去,置杜一枫于不顾。

  至此,她是忍无可忍的火了。

  杜晚晴的花帜之所以光芒四射,是她从不予任何一个客户为难。跟她来往,只有无尽的欢愉,不会有一丁点儿的是非。这是至要紧的一回事。

  无人在世界上会贴钱买难受。

  富豪之家,最重视的是交易交往上的干净利落,切忌拖泥带水,就连名正言顺的亲属,一旦要求照顾过甚,都会惹他们反感,何况是杜晚晴这种身份的女人。

  怎么可以千年道行,一朝丧在这对无知且无赖的父兄手上!

  杜晚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客厅,非耍那最后的一着不可,有些人受硬不受软,杜一枫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走到母亲的房间去,只见外祖母正把一条湿毛巾递给母亲擦脸。

  “晚晴,对不起,又害你为难。”花艳苓这么说。

  “别生气,妈妈,我晓得应付。”

  “他们是贪得无厌的人,你少管吧!”

  “妈,再不是还是我父我兄,你别把事情搁在心上,我总会尽力。”

  杜晚晴拍着花艳苓的手,然后从手袋里拿出两包礼物,分别放到柳湘鸾与花艳苓的手里去。

  “这是什么?”柳湘鸾问。

  “给你俩的礼物。一套金饰,你们不是说四十过外的女人收受的礼物最紧要是实际,金饰在必要时可以变卖;还有给你们买了些本城银行的股票,过了户了,让你们收利息,长远而言,股价是看好的。”

  “可是,为什么呢?又不是我和妈的生日。”花艳苓问道。

  “是我的生日快到了嘛!”杜晚晴笑着说:“你俩忘了呢,再过两个礼拜就是我的生日了。”

  “你生日却送我们礼物吗?”柳湘鸾问。

  “对,感激婆婆把妈妈生在世上,也感激妈妈把我生下来,故此我忽然想起自己生日,可得要对你俩来个特别表示。”

  “晚晴!”

  花艳苓一手抱住了晚晴,另一手挽住了母亲柳湘鸾。

  好一幅三代花魁母女图,美丽而感人。

  杜晚晴心里想,没有比母亲与外祖母开心更能令自己感受到人间的温暖与安慰。

  不单只是血浓于水,其实更是同病相怜。

  有什么人会比晚晴更清楚柳湘鸾和花艳苓曾有过的苦楚?

  任何人赚到手的钱都是血泪钱,不因人从事的贵贱职业而异,苦力如是、娼妓如是、财阀如是。

  任何人支发薪金花红给雇员,都是那番心肠、那个脸孔。

  当你提供的服务稍为逊色,差强人意之际,是绝对不会顾念什么情与义的!

  一个娼妓,所要尽的义务,与她所可以争取的权利,如何获得平衡,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讲得完、说得尽。真要形容的话,只会是一字一泪。

  杜晚晴仍然可以昂得起头来生活,只为两个原因,一是自觉有绝对责任使已然受了大半辈子苦楚的外祖母与母亲快乐;二是她要不停勉励自己活得像一个人,而不是一条母狗。

  人有人性,有德行,有能耐。

  故此杜晚晴不住提点自己,要朝这个方向努力。

  她这一晚,在厨房内转来转去,就是要酬还顾世均对她提拔的恩义。晚晴要选对方落难时,表现自己的心迹,是令她深深觉得活着还似个人样的一项具体行动。

  当然,一切的举止言行都是潜意识推动的。

  杜晚晴很早就炖了一个虫草花胶乳鸽汤,招呼顾世均。

  记得有次世均跟她提起说:“其实冬虫草之功用同人参差不多,但多服了人参未必有益,多服冬虫草呢,肯定无害。”

  杜晚晴是个心思玲珑的人,对于亲人与客人的喜爱憎恶,都记在心上。从而在相处上,避重就轻,故此甚得对方的欢心。

  这冬虫草炖花胶乳鸽,要熬三小时的功夫。杜晚晴非常仔细地看牢火路,好像把自己的精血都溶和在炖盅里头似的。

  故而,当她把那碗名副其实的靓汤放到顾世均的面前时,场面与气氛是相当感动的。

  顾世均一把捧起那只玉白色的日本瓷碗,骨碌碌地就把好汤灌进肚里去。

  然后,长长的吁口气,说:“好汤。”

  “再来多一碗。”

  顾世均忽而握着晚晴的手,说:“你虽是个念洋书的娃儿,对中国文化历史都有相当的涵养与兴趣,知不知道古时有个民间俗例,让那些行刑前的人,跟他心目中最亲近的人相聚;那亲近的人儿呢,又多是烧一桌子的好菜,让对方饱餐一顿,才再话别的。”

  杜晚晴吓得花容失色,顾世均是言重了。

  万万想不到他的心已如万劫之后的余灰,差不多凑不全了。

  “世均,你别说这种丧气话,事情未致于坏到你形容的那个地步吧!”

  杜晚晴极力镇静地说出这番话,然,她脸上的血色骤退,给她留了一个很大的漏洞,顾世均知道是自己的过态吓着了她了。

  “对不起,晚晴,我控制不来。”

  “世均,你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曾经历过的风浪也不算少了,不是都化险为夷吗?何必气馁。”

  “总有药石无灵的一天。”

  “你悲观罢了?”

  “不,晚晴,你知否今晚是我三个礼拜以来的惟一饭约,其余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了罢?”

  晚晴但觉不寒而栗。

  飞黄腾达、风生水起的日子,一天可以有九个饭约,要得着顾世均的青睐,邀他见一面,怕比登天还难。如今?

  若不是真的摔个粉身碎骨的话,断不会落泊如斯。

  杜晚晴太清楚那个顶级上流社会的跟红顶白事了。轮不到你不瞠目结舌。

  远的事例,多如恒河沙数,不知举哪一宗好。就说这最近吧,只为一位议员的民望骤降,且风闻港府对他的支持,因着他所依附的后台势力,在政权斗争中落了下风而削减,立即见尽人情冷暖。碰巧他的女儿出阁,场面是闹哄哄的,集富贵荣华于一堂的宴会,竟有人看出冷清清的一面来。

  坊间在婚宴后奔走相告,扳起指头点数中英双方的顶层名角儿,出席的屈指可数。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个个心里有数。

  传到杜晚晴的耳朵里,她心上就难过。才不过是在群众跟前说错了一两句话,在政权争宠的竞赛中稍为落后几步,人们何须如此张惶失色,奔走相告,诚恐被拖累似的躲起来避风头?

  再说,主人家未必把风云人物都一概请齐,不赴宴的理由也有千百种,怎么都要硬赖在当事人的事业前途之上呢?

  本城的人冷酷得令人费解,也真是敏感得太厉害。

  既是一有风吹草动,便立竿见影。又何况实斧实凿地有严重损失的顾世均,他不受到白眼,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世均,振作起来。”

  “不,今次不,今次完了。”

  “世均,你还年轻,后头的日子正长。”

  “顾氏现在已同意清盘,之后,就是我要宣布破产的时候了。”

  杜晚晴不是不吃惊的,当年船王陆家拍卖完古董,熬了好一段日子,还略有起色;周家的德州投资垮台,出售了上好的鲍鱼之后,还能稳住大局。听顾世均这么说,他真是已到山穷水尽的阶段了吗?

  “周陆两家的大风浪都有翻身之余地,何况……”

  “晚晴,他们不同,周翁年近古稀,商场上打落水狗的人,都会留一留手,反正他再爬来,也已大伤元气,杀伤力不再如前。至于陆家,他的儿女还年轻,肯强出头,人们也都顾忌三分,不知这几匹黑马会不会终于爆冷跑出,现今先行烧冷灶者也不算少,我呢,认真是两头不到岸。”

  “为什么?”晚晴问。

  “我这把年纪,不上不下,五十多岁的人,说是仍有大把前途,也未尝不可;说是前路茫茫,亦非无理。家中的孩子尚幼,最大的一个女儿顾心元,才上大学,就算后继有人,也不知要待到何年何月,于是江湖中人衡量过轻重,认为毋须再将感情、时间、精神、金钱投资在我身上,便是走投无路了。”

  杜晚晴忽然地一把抱住了顾世均,好像愿意把自己身体内的一股毅力精力都传递到他身上去似的。

  顾世均用手轻拍着她的背,轻声地说:“晚晴,多为自己留后路,不要只顾家里人。大难临头,全都是独立的个体。”

  这句话真是太宝贵了。

  “晚晴,你其实是个好孩子。听我说,不要为别人做得太多,一定得不偿失。人情减至最低限度,凡事都量入为出,你会生活得更平稳畅快。”

  晚晴一时间像俯伏在一个多年知交长辈的怀抱里似的,有无尽的感慨。

  “所以,晚晴,对我,你已经尽了应尽的义务,做足了应做的人情。这以后,不必再牵肠挂肚,一切我都心领了。”

  顾世均没有留在醉涛小筑过这一夜,嫖客都有他们的自尊与情操。

  床头既已金尽,就不可占姑娘的皮肉便宜。

  杜晚晴在晚饭后,就送了客。

  不是她的吝啬,而是她的慷慨。

  惟其对顾世均一如朋友看待,她才尊重对方的意愿,明白君子不食嗟来之食的心态。

  对于一个事业上遭遇巨劫的男人,再不能要求他的举止胸襟依然潇洒大方,带一点点的酸气,是应该接受和理解的。

  杜晚晴卧在床上,苦苦思量,有什么办法可以切实的帮到顾世均渡过难关?

  真正要扶助一个朋友,为他做的所有功夫,都不必让他知道。

  杜晚晴决定要看准时机,拉顾世均一把。

  机会只要你留意,永远在自己身边。

  两个星期过去之后,乔继琛探望杜晚晴,刚要离开醉涛小筑之际,他一边穿回外套,一边对晚晴说:“你那相熟的基金经纪,信得过吗?”

  杜晚晴点点头,然后补充:“当然,永远的知人知面不知心。”

  乔继琛想了想,继续说:“找个信得过的,帮你办事。”

  杜晚晴一听,就知道事出有因。试过有几次,乔继琛都在探完她之后,抛下类同的一句话:“有兴趣买一点股票,那只叫茂荣企业的,有前景。”

  翌日,杜晚晴立即找经纪处理。

  不到十天功夫,倍数盈利收回口袋里。

  又试过一次,乔继琛对晚晴说:“你欠我一百万,因为我今早替你以三元八角入了雄基股份。”

  结果呢,雄基在两天后宣布被日本财团收购,股价暴升。

  这两种情况的分别是,前一种代表股票大经纪只是有利好消息,或自己打算动手炒买股票,故而,就算消息外露,也不妨。后一种呢,天机一泄,可大可小,故此绝对保密。

  今次的情况,则介乎二者之间。很可能是极高度的机密,乔继琛根本连交托他的经纪代策代行,都有所不便。

  然,又不要错失良机,照顾晚晴,因而有此一问。

  乔继琛忽然抱住了杜晚晴的小腰,说:“晚晴,我是认真的。很想好好地照顾你。”

  “你一直在照顾我。”

  “这就是你难得之处,知恩望报,从来不要求过态。所以,我们都觉得应该把你应得的一份给你。”

  晚晴很小心地听乔继琛那一席话,然后,笑眯眯地说:“要在自动自觉的情况下受惠,一定要施恩人有肯定的胸襟与智慧。为什么这么多人习惯死缠烂打去抢福掠分,只为太少人会自愿照顾别人之故。”

  “多谢你的赞许。”

  “彼此彼此。”

  “你有门路可以炒外汇?”

  “不是透过经纪行不行?”

  “可以,只不要张扬。”

  “好。”

  乔继琛吻住了晚晴的前额,继而是她鬓旁的脸颊,低声说:“我估计这个星期银行减息,下星期加息。”再说,“你有功劳。”

  杜晚晴没有追问为什么她有功劳?她就是这一点难能可贵,永远不会纠缠着要一个人、一件物件、一个答案。

  她心里揣测是另外一回事。

  晚晴其实差不多肯定,那晚醉涛小筑的晚宴,沙蟹之局背后是一宗巨额的交易。

  第8节  开展是不是用来买外汇

  她的确帮了一个小忙。该役之后,使乔继琛有信心估计出银行利率走势,那班择肥而噬的大亨,因而绝对可以把本钱捞回来而有余。

  翌日,她约好了许劲,跟他在醉涛小筑吃下午茶。

  “劲哥,我要请贵银行的信贷部提高我的金融投资开展额,可以不可以?”

  许劲笑问:“还赚得不够多?”

  “需要帮一个朋友。”

  “你要多少?”

  晚晴在纸上写了个数目。

  许劲说:“这是巨额。”

  “故此要许主席安排。”

  “非实物抵押不可,银行董事更不可以无抵押贷款。”

  “我当然知道。”

  “那就是说,你大小姐什么也不管,总之交代我办妥。”

  “劳你的大驾。”

  “有什么报酬?我迟些时上北京开会,逗留一个礼拜的样子,你可有这个空?”

  “你知道我有。”

  “那很好。”许劲再问,“开展是不是用来买外汇!”

  这证明那晚醉涛小筑的几个大亨都是一路上的人。他们几个私下一定商量且通过,要让杜晚晴分一杯羹。

  乔继琛那一句:“我们都觉得应该把你应得的一份给你。”

  就已经说明很多,现今,许劲又加以证实。

  杜晚晴只微笑点头,很简单的答:“对。”

  “你向银行借贷做本钱是为帮你的一个朋友,让他赢一笔,以免要他个人宣布破产。”

  许劲不是个笨人,一切都了如指掌。且他的这个揣测其实是对杜晚晴人格的至大尊重。

  晚晴答:“我从来都量力而为,可是,今次破个例吧!”

  杜晚晴的确是非常守规矩的,即使她得到巨子大亨们任何一个有利的投资消息,她都只以自己口袋里的所有下注,固然不会乘机把消息出让外泄,更不会借贷以增加成本,赢得更多。

  许劲叹一口气:“就算你借的这个数目,赢回来的钱,亦不足以帮助对方扭转乾坤,极其量保得住他自己,仍可以有一份身家,不致于破产罢了。”

  “那已经足够了!能够令他重新站起来,自应由他自己想办法重整旗鼓。”

  杜晚晴再加多一个解释:“将我应得的一份数目催谷太甚,也怕坏了大事。”

  真是个明白人,许劲暗暗称赞。且忽然感动了,握着晚晴的手,说:“如果我有一天也蒙尘落难,你也一样如此待我。”

  “但愿没有那么一天!”

  许劲知道杜晚晴并不滑头,不会巴巴地卖弄一张只会逗人的嘴。她跟顾世均的情分不同,任何人都知道是谁带杜晚晴出身。如果晚晴轻率地答:“劲哥如果有难,晚晴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一定挽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

  这么一说,反而是巴结之辞,而缺真诚。

  杜晚晴不是这么低装的一块料子。

  她的义气是千真万确的、是踏实的,这才惹人好感。

  许劲是个老于世故的明白人,杜晚晴赌他会明白人情而予以谅解。

  事实的确如此。

  许劲只叹一口气,说:“晚晴,最低限度我富贵贫贱,是起是落,你都会在人前承认我为友。是吗?”财阀也有情怯心虚的光景,无他,商场风波既多且大之故。

  “我会,一定会。”杜晚晴迅速而肯定地答。

  许劲点点头,说:“老顾至大的福气,莫如发掘了你。”

  晚晴没有答。她不要由自己口中落实了相帮顾世均一事。

  安排妥当银根之后,她再郑重地约了顾世均出来见面,说:“世均,帮我一个忙。”

  “我?还有这个能力的话,固所愿也。”

  “代我买卖外汇。”

  “什么?”

  “我有消息,这两个星期内的利息升降会相当戏剧化。”

  “为什么要找我?”

  “因为人们不会以为你现在有可能与有资格子闻秘密消息,且市场中人看你大手入货出货,只以为你是孤注一掷,实行成王败寇,第三点……”

  杜晚晴还没有说完,顾世均就答:“他们不会跟我的风,谁会冒险押在一个正在狂走下坡者的眼光之上。”

  “对。世均,这就不影响持此消息者在市场内运筹帷幄,尽取囊中之物了。一旦消息外泄,以致跟风者众,一块肥猪肉分得几多人?”

  顾世均看着眼前的美人儿出神,忽然语塞。

  杜晚晴再说:“世均,你帮我的这个忙好吗?”

  顾世均垂下头去,他太感动了。

  杜晚晴分明地帮自己忙,反倒转来说求自己帮忙。风尘红粉,胸襟足可划船。

  “佣金可不许你算了,如果你信任我,我的投资额,赚了是二一添作五,输了呢,你分期还我。”

  杜晚晴把消息与支票一并交给顾世均,且多添一句:“如果你想赌大一点,你有这个自由,且去准备吧!”

  那就是说,顾世均要趁机把更大笔钱赚回来,本钱就得自行筹措了。这是公道而且是维持他面子的事。

  顾世均接过了支票之后,还有点犹疑。

  晚晴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你何必狷介?”

  “好。我替你办妥去。”

  这以后的两个星期,外汇市场风起云涌。炒家买家完全没法子想象得到银行利率,会暴升暴跌,于是都跌破了头的多。

  一买一卖,当然是意味着一赢一输。这一次当然是大众亏蚀,而一小撮有内幕消息的人盈利可观。

  杜晚晴独个儿捧着饭碗,收看电视新闻。

  金融司宪跑出来澄清谣言,说:“市场内的外汇买卖大起大落是司空见惯之事,那是炒家的所作行为,完全不可能是利率起降的消息外泄。这阵子利息忽高忽低,只不过是巧合而已。”

  无人能证实这位政府的发言人所说的是真话抑或假话,包括杜晚晴在内,也不可能确实地知道有人走了内线,布力行是穿针引线的中间人,把一大班有财力的商贾连系到有政治势力的极高层当权派跟前去。

  布力行是最得宠的那位司宪最得宠的一位高官,众所周知,可是,这又能证明什么呢?

  杜晚晴按熄了电视遥控,她深深地叹一口气,想:“又有多少无知无辜的群众被蒙在鼓里,把血汗钱都押进去了。”

  现代式的欺压良民、敛尽民脂民膏,手段还真厉害,简直是无声无息、无迹可寻。

  惟一还说得过去的是,一般安分守己的市民根本不会赌,至于那撮炒买外汇者,也叫愿赌服输了。

  杜晚晴忽然的心灰意冷,她感触到世界的不公平。

  风水轮流转,总应该轮到她有损失才成,怎可以如此的风生水起下去?

  就让父兄做那一门金融生意吧,惟其做这种小生意,才能有机会贴补大户,为她杜晚晴偿还一些无形而有实的欠负群众的债。

  杜晚晴咬一咬牙,写了三百万的支票,交给花艳苓,说:“叫爸爸与哥哥善待你。我要他们知道若不是为了你,他俩决不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花艳苓落寞地答:“我在出嫁之前,你外祖母曾苦苦劝我,有些人是不晓得感恩的,别以为你跟他捱半辈子,他就会感谢,他只会认为你其实可以贡献更多。晚晴,你这又何必?”

  “未到黄河心不死。妈,你我都一样。”

  “三百万能玩两、三个回合吧,之后,又是六百万,千二万,只有倍数上升,不会忍得住手、忍得住口。”

  “算了,妈妈,拿得来,花得去。”

  “对极了,就是为了这个思想,汝母一度一贫如洗。”

  “好日子不是终于来了?”

  “女儿,那么,你自己的好日子呢?”花艳苓叹息着,“你就快二十五岁了。”

  “老了,是不是?”晚晴逗她母亲。以一个欢松的笑脸遮掩她内心掠过的惶恐。

  二十五岁,对于一个正常人家的小姐言,正是花样年华,前程似锦。

  然,已经在风月场中翻过无数跟斗的红粉佳人,就似已经接近人老珠黄,零星落索的时候了。

  焉能不惊心、不动魄?

  就算对欢场再嫌弃,确曾在其中有过覆雨翻云、运筹帷幄的好日子者,总算是一番功勋业绩,自有千般的不舍、万样的无奈。

  这份心事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花艳苓。

  她拍着女儿的手,问:“你生日那天爱吃些什么,我给你好好的准备?”

  “妈,别张罗,我今年生日不在本城度过。”

  “要到哪里去了?”

  “北京。”

  花艳苓没有追问下去,知道女儿一定是“出差”了。

  许劲要到中国京城走一趟,只为安排在北京与上海两地开设分行一事。

  把杜晚晴带在身边,是最佳的劳军节目。

  许劲跟乔继琛、荣浚杰的出手有点分别,总的来说,他没有乔、荣二氏般阔绰。

  然,面子和家势攸关,也不好让花国里头的红员见笑。看在商政界朋友眼里,也是失礼的。故而,许劲最喜欢运用他的权力与影响力,让杜晚晴得益,当成现金支票般使用,实行双方受惠,各不拖欠。

  要邀得杜晚晴跟自己外游一周,所费不菲。然,代她安排了借贷限额,这个人情就足够令许劲心安理得的与美人同行,享受一个公私兼顾的愉快假期。

  且许劲想,带杜晚晴到北京去,还多一个安全保障。那儿没有名贵时髦的衣饰可买,肯定可以省一大笔。如果到欧美名城去呢,同来的美人儿嘱咐名店把大包小包的礼物送上酒店来,那账单是认还是不认好呢?真是可大可小的一回事。

  许劲一向很能管得住他家里的老婆,所穿所戴所用都极之普通。老是那句话:“我们银行家是保守的老派人,你别扮得花枝招展地陪在我身边出席盛会。”

  于是许劲夫人的行头看上去并不怎么样。本城的明眼人实在多,谁的家底有多少,人人心里有数,就算那许夫人全身只得一只金钢的劳力士手表算是最名贵的饰物,都无人敢瞧她不起。这就更令许劲振振有辞,省下一大笔夫人的置装费。

  然,世界总是一物治一物,把许劲弄得服服帖帖的不是杜晚晴。晚晴是个从不勉强客户多出分毫的人。

  许劲至大的克星是他的独生女儿许秀之。

  这位名媛,年纪极轻,一年四季的衣饰全部购自法国与意大利。连名厂货都嫌杂,埋怨本城内的有钱太太小姐多,几万元一袭仙奴与佐治亚曼尼,都被穿成俗套普遍,像上班的常服似的。她最作兴说:“老头子银行里那几个女性副总裁,都晓穿那些牌子,我若不亲自跑一趟罗马与巴黎,跟设计师商量着订购一些比较别致少有的服饰,怎样成?走在人前,怕真要失礼父亲那银行主席的身份。”

  每季用信用咭买的服装费,是银行顶级职员的年薪。许劲肉刺到三番四次要停止支持女儿的信用附属咭,始终不忍出手。

  故而,对于女人购物,许劲有种莫名的恐惧感。

  上北京,是安全得多了。

  杜晚晴这次随行,固然是交换条件,既已受惠,就得回报。然,第一次返回祖国,实在使她兴奋。

  航机抵达京城,一出关卡,就有国家联谊部的官员来接待,直把他们送到北京最顶级的王府饭店,入住贵宾房。

  一大篮新鲜水果,再加一大盆摇曳生姿的鲜花,在他们抵步后三分钟就分别送到房间里来,置身在装修得美轮美奂的套房内,根本不知身在何方,跟在欧美的名城,完全没有两样。

  这个感觉很教杜晚晴舒服。

  任何表征着国家的开放精神与策略,都是使人感到信心十足的。

  许劲戴上了老花眼镜,翻看记事簿,然后叹气:“应酬密密麻麻的,竟没有哪一天有空陪你到处走走,你可以照顾自己吗?”

  杜晚晴说:“此来的目的是为照顾你,怎么反转来要你操心?”

  她,就是如此一个令人舒适、无忧无虑的善解人意、明白人情的可人儿。

  杜晚晴没有跟许劲提及她的生日就在明天。难得许劲从早到晚有公事和官式应酬,放她一日假,委实是太好了。

  杜晚晴希望得到一份她最希望得到的生日礼物。

  自由。

  独个儿自由生活一天,无牵无挂、无顾无虑。

  她不要负担任何人与事。

  只她自己清清爽爽地过一天。

  这个愿望终于达到了。

  第9节  误以为已攀最高峰

  晨早醒来,许劲连早餐都没有要杜晚晴陪他吃,就已经上道了。

  于是晚晴悠哉悠哉地用过早点,再雇了一部专车,到长城去。

  司机是个顶有礼貌的年轻人,大概跟晚晴一般年纪。晚晴忽然在心里想,每个人的命运不同,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怕一定会认为自己是比这司机幸运得多了,究竟是真还是假呢?

  晚晴端坐在车厢内,禁不住跟司机攀谈起来。

  “你这份工作能赚多少钱一个月了?”

  “光是薪金有三百元的样子,酒店管一餐午饭,还有小账。”司机恭谨地答。

  “够用吗?”晚晴问,出于关心。

  “可以了。当然多赚些小账的话,就能给家里的孩子多买个玩具。”

  “你有孩子?”

  “对。”司机兴奋地答,“大前年成的亲,儿子今年一岁了。”

  “妻子出来做事吗?”

  “是的。”司机看晚晴语调和蔼又诚恳,自愿奉献资料,“工资比我少五十块。两个人加在一起,连小账月入在七百元以上。我们这儿生活程度不怎么样,妻的服务单位且给我们分配了房子,月租六块钱,有两房两厅,够用了。当然买不起什么录影机唱卡拉OK,但有彩色电视已经逗得那满周岁的儿子不知多高兴。他是每晚一定要看完电视节目才肯去睡的。”

  闲话普通的家居生活,竟能把一份暖洋洋的气氛传递过来,让晚晴感觉有说不出的憧憬与幻想。

  如果自己生在祖国,做一个平凡男子的妻,有一头永远不会出色、也不会动荡的家,养一个白胖的小儿子,自己是不是会更快乐?

  她从未思考过这样深入的,却苛刻得令她微微感到痛楚的问题。

  她望出车窗之外,甩一甩头,不打算再钻牛角尖。

  彼此都是没有选择的人。

  司机不能走出去。

  晚晴不能走回来。于是,都只有心平气和,循着命运的安排好好地生活下去。

  长城在望了。

  杜晚晴真有一份难以形容的欢畅。

  活了二十五年,四份之一个世纪,第一次踏足在自己的国土之上,面对着代表五千年辉煌文化的种种历史遗迹,她不期然地觉得自己站得相当挺直,从未有过的一种骄傲神采,抹了一脸。

  只要你是中国人,不论是什么职业、什么身份、什么背景,站在长城之前,你就有权傲视世界,有权与有荣耀。

  在中国源远流长的民族光辉之中,人人平等,无分彼此,都承受着一份值得他人羡慕,甚至乎妒忌的文化遗产。

  在此,没有一个中国人须要自卑。

  杜晚晴感受着、想着,几乎就要欢呼起来。

  司机恭谨地对杜晚晴说:“小姐,我就在这儿等你,你好好玩乐去。不久之前,长城才有了登山的吊车,省了很多脚程。下了车,一定得再爬到长城的最高峰去啊!不到长城非好汉。”

  杜晚晴开心得像个小女孩,一拨她那两条由长发梳成的辫子,潇洒爽朗地答:“我会。”

  想了想,又微昂起头来说:“告诉你,今天是我生日呢,就在生日当好汉,你看如何?”

  那司机鼓起掌来,嚷:“太棒了,太棒了!”

  杜晚晴竟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跟前透露自己的生日,因为她觉得松弛,觉得可以在这个时刻、这个环境之内畅所欲言,毫无顾忌与拘谨地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

  她做着一个快乐的真人。

  吊山车很摩登。杜晚晴笑着攀登,独个儿霸坐一辆。

  当晚晴差不多是跳跃着上了吊车,电动门一关上时,车窗外出现一张好看而又年轻的脸,晚晴知道是一张属于另一个旅游祖国名胜古迹的快乐的脸,似在向她微笑。

  她想,那么好,今天所见的事都温暖而可亲、所看的情景都伟大而可敬。这个生日真是太畅快了。

  下了车,在游人堆中,杜晚晴像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学生。

  她那一身打扮,宝石蓝色的牛仔裤、白纺恤衫、白袜、白球鞋。再加那两条粗黑的发辫,连晚晴都觉得自己是个刚成长,跑到外头世界来观光的清白小学生。

  这种气氛和感觉,令她信心十足。脚下因而轻快,不一会就攀上城头。

  天色十分明朗,四野无雾无云,滟滟蓝天罩着,青葱碧绿的一个又一个山峦,全都围上一条迂回曲折、气势磅礴的玉带,是长城,足有万里长的长城。

  杜晚晴深深地吸一口清新空气,再回头一看,她惊呼:“嗯!”

  怎么高峰在脚底,仍在目前?背后传来人语:“一山还有一山高,长城八达岭最高峰不是这儿。”

  是刚才吊车的车窗外看到的那张英俊的脸,带一个稍嫌傲岸的表情。

  笑她杜晚晴走错了方向,误以为已攀最高峰。一时间,晚晴红了脸,发辫向后一扬,掉头就走,整个动作都带着倔强。

  杜晚晴再瞧着最高峰处走去。石阶一重又一重,要步上青云天,真不是易事。

  走得杜晚晴香汗淋漓,累得她非扶着城墙喘息不可。稍一驻足,回望,就见身后有个高大的人影,一闪而过,超越在她前头,直奔上城楼去。

  又是他?

  杜晚晴抿一抿嘴,这人一定不是京城同胞,这儿的人没有他那副老瞧不起人的样子。那一脸不屑,教人看得不甘不忿,真是平白辜负了满身倜傥的风采与潇洒的风情!

  杜晚晴别过头,不再看他去。

  杜晚晴终于站在长城的最高峰了。

  清风徐来,吹拂衣襟,有阵阵的凉意。

  高处不胜寒。

  她俯瞰山麓,悬崖笔直,一失足,便成千古恨了。

  忽尔来了很多很多零零碎碎的感触。

  一个二十五岁,花样年华,有学识、有修养的美人儿,竟是长城的过客而已。

  她,早早已经为世涛俗浪所掩盖,是个既无国亦无家的浪人,有一天活一天,直到老死。

  外表要弄得辉煌,满身尽是神采,只为努力掩盖那孤伶伶的、无以为寄的一颗悲怆彷徨的心。

  如假包换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当晚晴有一分钟的清醒,去思索自己的前景时,她其实不难看到真相。

  又是那个甩一甩头,扬起发辫,昂起俊脸的动作。

  这小小的动作,迷人有如万里长城,扣人心弦,一见倾心。

  走了这么多路,实在既渴且累。杜晚晴走到城头那个小摆档跟前,打算买瓶矿泉水。只见档上放着一大叠证书,晚晴好奇地问看档的小姑娘,说:“这是什么?”

  “这是攀登长城最高峰的证书。只五块钱,就可以把您的名字写在上面,填上年月日,悬在家里,威风八面。小姐,您贵姓大名呀?”

  杜晚晴兴奋地答:“杜晚晴。”

  “这么美丽的名字,小姐,配您的人。”

  “今天还是我生日呢!”

  “太好了!恭喜您,杜小姐。”

  “谢谢你,请多给我一瓶矿泉水。”

  “两块钱一瓶。”

  杜晚晴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来,翻来覆去地找,全部都是一百大元。

  “可有碎钱找赎?”

  “小姐,刚开档没到两小时功夫,怎么会做到一百块钱生意?”晚晴想一想,就说:“那就不用找赎,收着吧!”“不成呢,小姐,您试向其他游客换一下零钱吧!我们不能给海外同胞一个财迷心窍的印象,那不好。”

  晚晴愕然。

  忽尔想起了在中环横街卖运动衣的老小贩来。

  原来到处都有贫穷而讲气节的中国人。

  晚晴感动得眼眶温热。

  有人走近她身边来,说:“我请你饮矿泉水,好不好?”

  晚晴回转头,又看到了那张俊逸而高傲的脸孔,看牢晚晴的神情是友善而热诚的。剑眉星目。

  晚晴忽然的不好意思起来,刚才对他有一点点地看不在眼内。

  她的沉默,使对方生了尴尬,连忙挤出一个笑容,问:“是不是不受陌生人的恩惠?有缘相聚,何必狷介?如果你要把两块钱还我,也可以,我住在王府饭店。”

  晚晴不期然地接过了矿泉水,答道:“我也住王府。”

  就此,二人站在城头,打开了话匣。

  对方竟是个相当健谈的人。

  对方一直把北京的种种民生情状,细细地告诉晚晴。

  “你知道得那么详细?”

  “我旅游,喜欢探查当地的社会状况,多于看风景。”

  “北京不同,应该二者都囊括。”

  “第一次回祖国来?”对方笑问,嘴角提起来时,别有味道,很是好看。

  晚晴竟肆意地凝望着他,点了点头。

  “到过十三陵没有?”

  晚晴摇摇头。

  “我明天去。”

  晚晴没有回答。

  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

  她是那么的身不由主。

  “我要下山了。”杜晚晴说,“多谢你的矿泉水,一份很好的礼物。”

  对方呆了一呆,并没有作何反应。

  那个表情像看着一件稀世奇珍,或是人间极品,忽尔消失,因而有甚多的难以形容的不舍。

  终于,杜晚晴盈盈一笑,转头就走了。

  没有一步一回头,只一直的向着她的目的进发。

  不能回头,任何现代人一回头,就要变成《圣经》上的盐柱,永远地僵在原地,不可以再生活下去了。

  不知为什么,晚晴重新坐到下山的吊车上时,有一丝的惆怅。

  是为再不会到长城来,相见时难别亦难吗?

  抑或有其他?

  不要想,快快的不要胡思乱想。

  杜晚晴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不染一点沧桑,不因为她永放纵思潮,从不作无谓之思。

  别说不会妄谈风月,伤春悲秋,就算刻意地感怀身世,也属不必。

  每每一涉伤感的边缘,她就临崖勒马,把心神寄托到实务上去。

  她坐上了车子,跟司机不住地畅谈,直至车子把她载到琉璃厂。一头钻进书局去,有盈万的好书,古今文籍放在跟前,简直目不暇给,眼花缭乱,心神都被摄住,再不去想其他了。

  抱了一大堆书,返回酒店去时,她到柜位取房门钥匙,那接待员很恭谨地说:“杜小姐,你有信件。”

  杜晚晴微微心惊。怎么会有信件?

  没有人知道自己住在这儿,北京更无亲友。

  除非家里头出了大事。

  临行前,她把行程交给了母亲,有王府饭店的传真与电话号码。她知道,母亲是最懂江湖规矩的人,不会胡乱骚扰她的工作时间,只在有急事时,始作例外。

  到达王府饭店的首天,她请求许劲把她的名字也交给登记处,就只为怕家里人有紧急事寻来之故。

  杜晚晴急急把信封打开,抽出来的竟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证书。

  攀登长城最高峰的证书。

  写上了杜晚晴的名字,也写上了今天的日子。

  谁送来这份证书?晚晴下意识地抬头张望,竟见酒店大堂远处,有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

  渐渐由远而近,让晚晴又看清楚了他那微微向上一提的嘴角,随之而涌现的那个好看至近乎迷人的笑靥。

  他走到晚晴的跟前来,说:“生辰快乐。”

  “多谢!”

  “我可以邀请你共进晚餐吗?”

  “不可以。”晚晴答。

  对方扬扬眉,没有再说什么。

  晚晴心上忽有不忍,解释道:“今天是我生日,你知道?”

  “我知道,听到你在城头跟那摆摊档的姑娘提起,故而把证书送你,作为不速的贺仪。是因为生日约了朋友在今晚庆祝?”

  “不,没有约人。只喜欢自己独个儿静静地过,所以,对不起。”

  “不要紧。一年之中总应该起码有一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杜晚晴笑,笑得开怀、笑得爽朗。

  太有共鸣的一句话了。

  “再祝你有愉快的一天!”

  对方打算转身就走,晚晴叫住了他:“嘘!晚饭不能奉陪,可是,容我请你喝一杯咖啡,多谢你的盛情和礼物。”

  第10节  只为他是中国人

  他们坐到王府饭店二十楼贵宾专用的休憩餐厅内。

  黄昏时刻,竟没有一桌客人。

  坐好之后,对方诚恳地问:“你有兴趣知道我的姓名吗?”

  晚晴笑了起来,答:“敢问高姓大名。”

  对方还礼,道:“在下姓冼,名崇浩。”

  “冼先生,你要什么饮品?”

  “咖啡,飞沙走石。”

  “什么?”

  “在中环,有档字号甚老的香港式冰室,那杯檀岛咖啡,香浓无比,一定要免糖去奶,才能品尝真味。老板总是为客人做主,硬是高声喊说:”飞沙走石‘,意思就是黑咖啡。“

  “中环哪儿?”

  “近荷里活道。有机会回请你时,我带你去一趟。”

  杜晚晴忽然把眼光调向窗外,似有苦衷。

  是的,纵是有缘,也只能适可而止。

  日落之前,必须放上休止符。

  杜晚晴从来未试过放纵自己。

  即使在伦敦,她独自一人求学时,围在她身边的男孩子有如苍蝇吮血,晚晴依然保持清醒。

  只曾有过一次意外。

  那是她大学毕业试之前,功课紧得不能再紧,她还要在周末到电影院去做钟点工作,当通宵电影的带位员。人累得不成话。

  那一夜,直捱至凌晨四时多,蹲在电影院的一角,不支睡倒了。

  梦中,她看见自己跟随着一大班同学,走进试场,坐好后,监考的教授派发试卷。

  摊开了试卷,念着一条条的试题,思考答案。

  想呀想呀,想破了头,血气上冲,头痛欲裂,脑袋竟然空白一片。

  完全没有答案。

  杜晚晴的手心在冒汗,继而浑身滚热,忽又一阵冰冷自脚心逆流而上,直闯心头。

  惶恐惊惧得开始不住发抖。

  天,一切要完蛋了。

  苦读三年,功亏一篑。

  上无以对父母,下无以对弟妹。

  自己的家累重担,忽然压得整个人矮掉几截,差不多只能匍匐在地,失声痛哭。

  这才惊醒过来。

  “你怎么了?”摇撼着她双手的是跟晚晴一起做戏院临时散工的大学同学傅郁辉。

  他是十多年前随着到唐人街餐馆做厨子的父亲到英国来定居的,一直勤奋求学,是个上进而得体的年轻人。

  杜晚晴三年在英国的日子,只跟傅郁辉走得比较近。只为他是中国人,他对她友善热诚而无机心,且他学业成绩优异,具备了一切做朋友的好条件。

  晚晴当时被摇醒后,犹有余悸,说:“我惊!”

  “为什么?”

  “交白卷,我交白卷!”

  “别傻!我送你回去。”

  傅郁辉一直护送着晚晴回她那租住的小房间去,并且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说:“喝下,定了神,睡一会,再作最后冲刺,明天才是试期。”

  “现在已经夜深!”晚晴自语道,神智仍未回复完全清醒似的。

  傅郁辉坐在她身边,不放心地说:“不,就快天亮了。”

  “啊,天亮?那就是说又熬过一天了。”

  “晚晴!”郁辉轻喊,伸手扫抚着晚晴的头发,感慨地说:“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不应该受这种苦,不应受任何一种苦,但愿有人能保护你!”

  “郁辉,你能吗?”晚晴微昂起头,嘴唇颤抖着。

  “我?”

  傅郁辉忽然不忍看到那两叶润红的唇,继续抖动,他情不自禁地吻了下去。

  只那么一接触,杜晚晴就清醒了,触电似的整个人弹起来,一直退到墙角。

  “不!”

  这轻喊的一声,重重地伤害了傅郁辉的自尊心。

  自此他再没有跟杜晚晴打过招呼。

  连这么纯品忠厚的老实人,也白白开罪了,只为晚晴要留身以待,承接重大的使命,她要管住自己,不愿放肆情欲,去尝试接受真情。

  杜晚晴想,自己会为这位初相识的冼崇浩,而稍稍放松自己吗?

  答案是:不可能。

  她说:“冼先生来北京是旅游还是公干?”

  “既有公事在身,又顺道游览。”

  冼崇浩以为杜晚晴会问他所业盛行?然,没有,杜晚晴只绕在北京的各名胜为话题,娓娓而谈。

  她显然没有兴趣对这位新知作进一步的了解。

  这令冼崇浩失望。

  然,却更提高了心内那种灼热的跟杜晚晴来往的欲望。

  冼崇浩尽力把二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他自动提供个人资料说:“我是政府公务员。”

  “是吗?”杜晚晴嫣然一笑,既无赞叹,又无鄙夷。这才令人焦躁和迷惑。

  “自大学毕业后,就取录了当政务官职位至今。”

  “政府培养政务官员有一手,你现今定是行政上的高明之士了。在哪一个署或科办事了?”

  “我现今是布力行司宪的副手。”

  杜晚晴听见布力行的名字,心头微微颤动一下,表面上仍不动声色,依旧眯眯笑,说:“你是年少有为了。”

  的确,看冼崇浩的年纪,似在三十上下,能够跃升司宪副席,的确不容易。年来,或许有人材外流的现象,增加了市面上年轻人的很多晋升机会,然,毕竟后生还是充塞着整个市场,能够突围而出,别树一帜者并不多见。

  冼崇浩一定是个出色的行政人员之外,也必定很能讨人欢心。

  杜晚晴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她也有切身的经验,服侍这位政府内的红员,并非易事。

  杜晚晴在心内轻叹。

  一发现了冼崇浩跟布力行的这重宾主关系,更使杜晚晴对交这位新朋友兴趣索然。

  无论如何,总算畅聚了半小时,之后,杜晚晴就跟冼崇浩握别。

  当冼崇浩握着杜晚晴那柔若无骨的玉手时,似有一股电流,缓缓地透过掌心,分别烫到双方的心上,娇柔、温暖,而带一点酸软,教人舒服。

  杜晚晴回到酒店房间去,躺在床上,将今日的遭遇好好地重温一遍,百感交集。

  冼崇浩,一个好听的名字,一位好看的男人,一段美丽的偶遇,可能造就一场浪漫的恋情。

  然,无法不放弃。

  外祖母与母亲曾恳恳垂训,告诉她千百万次:“干我们这一行的,有多少位恩客都不成问题,男人一般都只看重你跟他们单独相处时所提供的服务,是否合了他们的心意,并不介意你在做别的人客生意。只是女人一旦闹起真正的恋爱来,就不得了,人客必不高兴,只为服务水准一定下降。”

  很简单的一条道理,工作必须全神贯注,全心投入,才见成绩,才会出色。

  任何工作都一样。

  一旦把心神专一地放在一个男人身上,就会情不自禁的目中无人了,如何还谈得上奉献优质的无懈可击的服务,生意就会变得一落千丈。

  花艳苓曾对女儿说:“真奇怪,男人可以真心爱上一个以上的女人,甚至可以跟无数的女人上床,依然乐趣无穷,可是,女人不能。我爱上你父亲之后,再不愿接待其他舞客,别说人家嫌自己,根本是自己嫌人。”

  花国红粉的事业克星就是恋爱。

  杜晚晴想,天下间可爱的人物一定很多,这冼崇浩只怕是其中之一。可惜,并不能纳于缘分之内,也叫没法子的事。

  别的恩怨自不去说它了,单是布力行与自己的那种关系,要给这位冼先生知道的话,他怕不吓死。

  一想到布力行,杜晚晴就打了一个冷颤。

  她之所以跟布力行有一段情缘,并不全为了生意。

  回想起来,倒是个值得怀记的故事。

  在一年之前,杜晚晴已在一些顶级富豪的私人聚会上正式认识了布力行。

  跟其他绝大多数的男人一样,布力行对杜晚晴,除了惊艳之外,没有出人意表的反应。

  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杜小姐果然名不虚传,可惜,也必价值不菲。”

  话里带着酸意,在家资亿万的财阀之前,不论身份如何尊贵,也易生自卑。

  布力行很明显地慑于杜晚晴惊世骇俗的绝色,却自知力有不逮,没有一掷万金载得美人归的资格。

  杜晚晴只能嫣然一笑,不作表示。

  贵而不富的客人,对她是暂时没有交易的需要。

  然,那个需要在不久之后就出现了。

  花艳苓有一天忽电晚晴,说:“你能回家来一趟?抑或我到外头去见你,有要事商量。

  这就意味着事态的严重了。

  晚晴对母亲说:“我叫司机来接你吧!到我家谈比较方便。这天没有访客。”

  当母女俩坐到园子去,待佣人捧上了香茶之后,花艳苓一脸焦躁,说:“晚晴,设法子救一救你三姨的儿子,罗敬慈出事了。”

  花艳苓并没有姊妹,她口中的三姨,其实是杜老志时代跟她同捞同煲的另一个花国红粉罗香莲。只为是知己,故此杜家的各子女都管她叫三姨。

  罗香莲是一直跟花艳苓有来往的,且是惟一还有联络的欢场故旧。

  无他,罗香莲于花艳苓有恩有惠。

  在花艳苓初下海时,杜老志内最当时得令的红阿姑叫沈梦,与身边一大群小阿姑联群结党,很张牙舞爪,称王称帝。

  任何一个新丁跑进杜老志来,都要对她们礼让三分,才能相安无事。

  花艳苓下海约两个星期,已经气势不凡,舞客争相传颂,台子是越钻越旺,人人都争睹新人风采。

  也是合该有事了。有位客人姓顾,一屁股坐到杜老志来,就叫花艳苓坐台,领班恭恭敬敬地答:“顾先生请稍候,花艳苓还有别的台子要应酬,等下快要来跟你行见面礼了。趁这阵空档,我给你介绍别位姑娘好不好?”

  老顾扬了扬手,这个手势,在老顾,是指罢了,别多生枝节,妄来骚扰。

  然,在领班的会意内,则变成由他拿主意发落,并有嘱他快去进行的味道。

  误会于是产生了。

  不一会,领班把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带到老顾身边来,装腔作势地嘱咐:“好好地招呼顾先生。”

  那舞娘差不多把身子贴到老顾的胸膛上去,说:“是顾先生吗?我叫桃乐菲,专诚陪你度过一个愉快刺激的晚上。”

  老顾立即答:“什么桃乐菲?我要的是花艳苓。别好歹地给我塞个次货,就算我一流的价钱。”

  这句话当然深具侮辱成分。在欢场内干活的,原本是什么难听的话、难看场面、难受感觉,都甘之如饴。然,一定是有什么别的事烦心,那桃乐菲忽然敏感起来,有种士可杀不可辱、抬高自己身份的莫名冲动,也是为了要落实自己不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材料,故而决定翻脸,煞时间站起来,昂着头,款摆柳腰,就走回休息室去。碰巧遇上沈梦,立即抓住对方,嚷:“沈大姐,你真要给我做主,怎么一个新人如此不给你大姐三分薄面,要欺到你的姊妹上头来。那花艳苓,竟有胆嘱领班把我寻去做她的替身,白白让客人侮辱一番。”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此专横的一个罪名,硬搁到花艳苓肩上去,弄得那沈梦柳眉倒竖,满脸严霜,说:“我当然得给你做主。”

  无他,根本是沈梦本人都看不过花艳苓走红的速度与气势而已。于是也顾不了借口是否合情合理,一于借题发挥。

  那晚打烊时,在舞娘的休息室内,好戏就上演了。跟在沈梦身边的一班姊妹,似有预谋地把花艳苓团团围着,由沈梦开腔,说:“花艳苓,想你是初出茅庐,不晓得我们场内的一些规矩了是不是?”

  花艳苓也是年少气盛,直笔笔地答:“什么规矩?”

  这么一句回话,更惹沈梦不高兴,说:“你不知道,自己不坐的台子,不可胡乱塞个姊妹去当替身,以免客人生气,觉得是滥竽充数。你不必仗着一下海,就溅得起一点白头浪花,于是看不起我们一班姊妹了!”

  “你说的是哪门子的事?”花艳苓莫名其妙。

  “今晚你怎么应付姓顾的客人了?”

  “一晚客似云来,我都不记得了。”

  花艳苓这么一说,沈梦更光火了,不由得就举起手来,要赏花艳苓一个耳光。

  花艳苓是眼明手快,伸出了手臂一格,反而使出手甚有劲力的沈梦连连跌退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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