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呢?
她自己也有些不解。
刚过完四十五岁的生日,拥有人人称羡的家庭。最大的孩子已经二十五岁了。但是……
她总会做十九岁那时的梦,梦见自己四肢修长,脸上有着朝阳般的笑容。远远奔来的,是她的初恋情人,也是和她结婚二十六年的男人。
那时候,他看着自己的眼神还有着强烈的爱恋与感动。
醒来后总有点惆怅,看着丈夫漠然的神情。
毕竟,相处了二十几年,他看着自己,也腻了吧?
但丈夫是好的,财务的事情从来不必还真担心,他对还真只有一个要求。
一个舒适的家。
这些年,还真一直都很努力。
为什么呢?这些梦境……我怎么会不停地做这种梦呢?我应当没有任何不满啊……难道……我的更年期,已经开始了吗?
她去看了心理医生,年轻的大夫温厚的问诊。
“哪里不舒服呢?”
“我……我不知道为了什么……老是想……回到……回到……”她迟疑着。
回到十九岁的日子……
如果一切都能够重来,我希望,能够回到十九岁。
那眼睛明亮,皮肤充满弹性的美丽少女时光。
但是,重生总是要付出一点代价……
堕落的天使,嘴角有着隐约的笑意。
看诊了将近半个钟头,温和的大夫告诉她,也许是“空巢症候群”,开了药,还要她再来复诊。
不是严重的病,还真舒了口气。
乖乖的吃药,情绪虽然会有点迟钝,但是梦就做得少了。
每天,过着相同的日子。
每天煮好晚餐,等家人回来吃。常常只有她单独等门,守着几盘菜。但是她不敢不煮,偶尔丈夫回到家没饭吃,是会冷冷的不愉快的。
她的日子,就是用等来打发的。
但是去市疗院看医生,却会让她愉快一点。也许谁也不听她说话,但是医生会听。
医生总是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容,听着。这样让她愉快些。
那天,微微飘着冬雨,她等到八点钟,终于老大回来了。
“啊……修身,回来啦?吃饭没?”
“我不吃。”他冲进自己的房间,匆匆换好衣服又要出去。
“修身,又要出去啊?你好些天没在家吃饭了……”
“烦死啦……你可以别煮啊!”修身抓了外套,不太愉快的出去了。
她吃着已经冷掉的菜,眼泪潸潸的流下来。
实在没胃口,她将剩菜倒掉。
丈夫刚好回来,“你知道现在菜价多少?”指着被她倒掉的剩菜。
“但是……你不喜欢吃剩菜……”
“不要把浪费的罪名往我头上一推。”丈夫冷冰冰的走进房间,还真洗着碗盘。洗着洗着,不小心打破了个碗,割了很大的口子。
她哭了,却默默的洗完碗,才出门看医生。
这个时候……她又想要回到十九岁的那一年。
站在十字路口,等着红绿灯的时刻,她其实还在神游。
所以当砂石车冲向了人行道,笔直的将她碾过去时,回过神来的还真,只觉得诧异,却没有怎么感到痛苦。
我死了?
还真呆呆的看着,被碾得惨不忍睹的自己。
就这样?
这样子就死了?
不会吧?
“是啊,你已经死了。”她看见市疗院的精神科大夫走了过来。
说不定,这只是做梦而已。
但是大夫在她面前张开了翅膀,雪白的,柔厚的羽翼,她还可以感到翅膀扇动时的气流。
“走吧……你该踏上归途了……”
原以为她会哭泣或挣扎,意外的,还真乖顺的跟着走。
“大夫……你不是市疗院的杨瑾大夫吗?”边跟着走,还真边好奇的问着。
看过千奇百怪的魂魄,第一次遇到这样冷静的死人。杨瑾按了按额头,也许因为她是我的病人吧。
“我在尘世的身分,的确是杨瑾没错。”
“你要带我去哪?”
“杨大夫,现在是上班时间,你来带我,那谁在市疗院看诊?”
“你是天使还是恶魔?”
“那你在市疗院看病人,到底有没有医疗执照?”
“这样说起来……我到底是什么毛病?”
还真喋喋不休的问了一卡车问题。
杨瑾停了下来,面色不善的转过身。
“大夫,我能不能先回去煮顿晚餐再上路?好不容易老公说今天要回来吃饭……”还真居然天真的又问了个问题。
“不、行。”
杨瑾额头暴出青筋,“还有……请、你、闭、嘴。”
身边的气流微微的有静电啪啦啦的响着。
“为什么?我烦到你了吗?”还真睁大眼睛。
天啊!谁来把她带走!为什么一个人死了,生前和死后的个性会差这么多啊——杨瑾灰头土脸的将她带到办公处。
谁啊!谁来赶紧送她上路啦!
“我带回来了,长官。这样一来,我们的业绩就达成了。对吗?”杨瑾不太客气的对他的上司说,还真还好奇的四下张望着。
桌子那头戴着黑墨镜的男人微笑,看起来阴森森的,“业绩已经达到了,这一个算下一梯次的。”
杨瑾愣愣的看着他。
“……难道……难道……你把千帆……”
他冲到自己的房间,发现宝爱了几百年的美丽魂魄,已经不在水晶瓶子沉眠了。
怒吼一声,他冲上前扯住长官,其他的同事纷纷来拦,“没办法啊……杨瑾,今天特搜官来偷袭检查,刚好发现了你居然私藏了一个魂魄,所以……”
“你们当我白痴吗!我不知道你们的手腕?到处都是孤魂野鬼,特搜官会来突袭?见鬼、见鬼!你们因为怕时效内的业绩没达成,才把我的千帆拿去充数……你这骗子!你说我若好好的达成业绩,就让我把千帆留着……你这骗子!”
长官整理整理前襟,喝道:“杨瑾!你好大的胆子,敢以下犯上?我好歹也是你的长官!”
杨瑾脸上蜿蜒着泪,扯下天使的光环,往他桌子上一摔:“我辞职了!”
狠狠地痛揍了那群人一顿,临走还把还真带走。
“那个千帆……没法子去要回来吗?”还真跟着怒气冲冲的杨瑾,小跑步的问着。
“闭嘴!别问了!”杨瑾对着她吼,“千帆……千帆进入轮回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了……”他哭了起来。
她看见橱窗的玻璃上,出现了恸哭的天使和抱着天使的自己。
自己的容颜,居然是十九岁的那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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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嘛!到底为什么!”还真追着杨瑾,不停口的问,最后差点把杨瑾的衣袖给扯下来。
“不、为、什、么!”杨瑾觉得自己一定吃饱太闲,才会惹了这个大麻烦,“你在临死前,想些什么?”
“咦?”还真发了一下子呆,“我没想啥……只是想要回到十九岁而已……”
“那就对了。一般死亡的人往往会把自己陷在死亡时的恐怖回忆中,所以他们的灵体呈现死亡的苦痛。但是你……”他斜斜看了还真一眼,“你只想着回到十九岁,当然就是这样的样子。”
连十九岁时的聒噪都一起回来……我真没见过更聒噪的死人。杨瑾想到刚刚居然还抱着她哭,觉得自己真的颜面扫地啊——
杨瑾正要走,又被还真猛然的抱住大腿,差点跌了个狗吃屎。
“你想死吗?”杨瑾吼她。
“反正我都死了,”还顶嘴!
“你要对我负责任!这样莫名其妙的把我抓了来,又把我从集散所抓出来,我将来怎么办?”
“烦死了!去当孤魂野鬼啦!若是能捱过一百年不被妖怪吃掉,就有可能变成大妖魔,可以吃掉所有你看不惯的人类或妖魔……”
“我讨厌没煮熟的东西!不管!你要负责!要不放我回去!”还真的死都不放手。
“你的身体烧掉了啦!你叫我怎放你回去?!”
“不要忘了我让你抱着哭的恩情!”
完了!杨瑾的手脚发冷。当初是为了不增加那群混蛋的业绩,所以把还真拖了出来,这下子甩都甩不掉了。
“还真!醒醒啊!快叫救护车!”
这微弱的声音穿过好几条街,让杨瑾听见了。
有人要死了,因为他闻到死亡的味道。
他猛然抓着还真飞翔,把她吓个半死。
那个也叫还真的女孩子,很年轻,恐怕只有十七八岁。倒在地上,胸口不停的淌着血。刺中左胸。但是她的心跳却在右边。
肉体还活着……但是不敬业的死亡天使居然强把她的魂魄带走。还健康的身体,人类的医疗应该可以救活……
而且,这个女孩子也叫还真。
“去吧。”杨瑾诡谲的一笑。
“啥?”
“她也叫还真,但是她的灵魂已经不在了。”杨瑾顺手打碎了前来侵占的恶鬼邪魂,“你现在可以如愿,从十九岁重新开始。”
“什么?”
还没搞清楚状况,还真被推进她的身体。
喂喂喂!杨瑾!你太不负责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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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她的唇间模模糊糊的只说了这两个字。
“混蛋。”
正在调整点滴的护士,吓得差点打跌,冲出去扯着嗓子——
“大夫!”
判定脑死的患者,突然清醒骂人,难怪护士小姐害怕。
胸口这个洞虽深,伤口还不大。意外的,痊愈的很快。
半个月后出院,没见过几次面的“父亲”,出现了。倒是俐落的给了一个耳光。
还真捣着脸,有点啼笑皆非。
“先生,随便打病人是不对的。”还真顺口教训他。
“你再混啊!下次小心把命混没了!”“父亲”骂了这么一句,就领头带她回去。
真无奈!还真叹了口气,没想到快五十的人了,居然被人家当不良少女般的骂个不休。
下了车,她的“父亲”呆没五分钟,就又穿衣服出去,临去只往抽屉里指了一指。
还真好奇的上前拉开,只见一叠新台币。
哇塞!五万块!
“这……这位先生……你不觉得给小孩子太多的零用钱了吗?”这样小孩子会学坏的,还真摇了摇头。
“邱还真,你搞清楚,最多就是这么多,少跟我多嘴多舌。这套讽刺对我没用。”
留下发呆的还真和那五万块新台币。
干嘛生气啊?我也不姓邱。
还真把钱小心的收进自己的房间,觉得那个自己得叫爸爸的人,脾气也太坏了。长得眉清目秀的,穿得整整齐齐,看起来满赏心悦目,可是脾气这么差,一副要把女儿吃下去的样子。
好累喔!她往那张舒服的大床一躺。
左胸还是有点儿痛。
该死的杨瑾……哪天一定要去找他算帐……她的眼皮沉重了起来,缓缓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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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真迷迷糊糊的醒来,发现自己的房间乱得跟猪窝一样。
昨夜累翻了,没注意到房间的凌乱,现在看见这副德行,真怀疑住在这里的人怎么找得到落脚的地方。
衣服的材质都很棒,而且都是名牌……可是几乎都散在地上当地毯。还真皱了皱眉头。
清理了大半天,洗了好几桶的衣服,躺在原木地板上,刚换的白棉布绘绿竹窗帘,迎着夏天的风在飘。
累死了!但是整个房间干净而清爽。这房间满大的嘛……从小到大,还真一直希望有自己的房间。
但是愿望也总是愿望而已。
童年时家里窄小,当然没有自己的房间。出嫁后,活动空间只有主卧室和厨房。
她,没有自己的房间。
却在借尸还魂后,拥有将近三十坪的房间。
为了什么,这个死掉的“还真”,会被人刺中前胸呢?她照着镜子,看着容颜青春,头发染成桃红色的女孩子。
这么年轻,这么可爱,生活富裕无忧无虑,怎么会这么自甘堕落?听说她在混,混黑道。真的假的?还真有点不安。
看看自己胸前刚拆线,还没有痊愈的伤疤,由不得她不信。
前途多难啊。
她总算找到书包,但是所有的书都找不到了。怎一个惨字了得?跑去光华商场奔波了一个下午,回来脸都黑了。
好吧。书有了,作业簿可能够了,文具大约都不缺。
准备这些东西还真向来熟练。三个儿子的文具,都是她一手张罗的呢。一想到自己的小孩,心里的挂念再也掌不住。
悄悄的,她回到自己生前的家。
死了不过半个月,整个家乱成一团。
看着自己的遗照,打从心眼里难过。来来往往的人捻香,她的儿子们跪着谢礼,刚上大学的老三站起来,好像跟祖母起冲突。
“我得去参加比赛啊!这是很重要的!反正我在这里又不能干嘛!妈妈怎么挑在我重要的比赛时死掉?真是找麻烦!”
她的心底重重一创。
还真意外的,听到他们没有说出口的想法。
“整个家这么乱……没人打扫……妈妈真会找麻烦……”
“烦死了……丧礼几时结束啊?”
“老太婆死了就死了……干嘛这么铺张浪费……”
“莉莉还等着我吃饭呢……她死了正好……”
我在这个家……贡献了将近三十年的心力……没有一天的倦怠……我得到的,就是这样的盖棺论定?
老三重重的推了祖母一下,还真想也没想的扬手给他一个耳光。
“你这是什么态度?她是你的祖母,不是你的仇敌啊!放尊重点!”她的眼泪直直的落下来,“就算你对你的妈妈再藐视,她也不会教出这种没教养的小孩……”
她转身就跑。不知道自己可以跑到哪里去。
站在大街上茫然……看见263号公车。
松山?
我该找始作俑者。
她搭上公车,笔直的走进杨瑾的诊疗室。
“都是你害的!都是你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团乱!你要负责任!”她抱住杨瑾,开始放声大哭。
杨瑾的病人笑出声音,“呃……大夫……我也只是来拿药,你们慢聊……咳,该负的责任还是要负,大夫,这是你对我说的。”
杨瑾翘首望天。看着衬衫上糊着眼泪鼻涕,哭笑不得。
还真抽抽噎噎的说着刚刚的经过,说到伤心处,几度泣不成声。
“谁叫你把自己弄丢了呢?”杨瑾给了她面纸,淡淡的说。
“弄丢?”
“对啊,弄丢。这几十年来的你,不忙着让自己成为一个菲佣吗?到末了你真的变成一个菲佣,他们也用菲佣的态度对待你,岂不是恰如其分?”
还真停止了哭泣,愣愣的坐着。
无私的付出,原来没有什么用处,只是落得像菲佣而已?
我这几十年来……
“别傻了,你只是个家事动物。这是你自己甘于的地位,现在又哭些什么?”杨瑾倒了杯水给她,“但是,你现在又有了新的开始,这不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好康喔。”
“我可以不要吗?”还真把头埋在膝盖上。
心痛。痛的会痉挛,痛的会流泪。她最爱的人,居然对她只是这种想法。
“你也可以自杀。”杨瑾闲闲的喝着茶,“但是自杀不一定会死喔。手脚会断掉,搞不好半身不遂,连死都死不掉。”
“那我该怎么办?”还真继续哭下去。
杨瑾也在想,我该怎么办?她再不停止,连我都烦得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