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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旅店 第五章

  他们刚刚在晚餐桌边坐定,电就来了,切断了发电机,餐桌上的吊灯亮了。

  “哦,糟糕,”埃玛琳婶婶抬头瞅瞅明亮的灯光,撅撅嘴说,“现在这样,一点儿都不浪漫,对吧?”

  “是啊,埃玛琳婶婶,一点儿都不。”蒂姆说着,把餐巾扯下扔在桌上,走过去关上开关,屋里立即回到烛光摇曳的更“浪漫”的昏暗之中。

  在烛光下,莫莉显得很美,当然,莫莉在任何光线下都很美,就像他下午在跟埃玛琳婶婶聊天,讲述恋爱经过时说的那样,他第一次见她,第一眼就发现了她的美,那是一个烛光聚会,在满屋的宾客之中,他看到了莫莉,似有一室如闪电般的火花,就在当时当地,他心里刹那间清澈如明镜:这就是我要找的姑娘,他一直这样想。

  然而莫莉可没有这么快,作为被动的一方,她花了更长的时间才了解了蒂姆,不过他是那种执着的人,坚持不懈地努力,最终使她信服,她的生活中不能没有他。

  既然她尝试得还不够……

  “我想咱们饭后玩纸牌吧,你们喜欢吗?”埃玛琳婶婶的话打断了蒂姆的思路,其时他正心不在焉地嚼着肉汁鲜美的火鸡,一边想着心事儿。

  “听起来很不错,埃玛琳婶婶,”莫莉说,隔着桌子冲蒂姆笑,“蒂姆可擅长玩各种游戏了,是吧,亲爱的?”

  我的宝贝,她还在为我那一吻生气呢,肯定是的。“喜欢玩,”他欢快地说,还是盯着她看,“我特别擅长玩的那种叫做‘垄断游戏’,虽然有些人不相信我。”

  “‘垄断游戏!”埃玛琳婶婶拍手叫好,显然很激动,“在长廊的壁柜里有一副这样的牌,阿尔伯特和我总玩。你知道不知道里头每个地址都是大西洋城的一条街的名字?温特勒?太平洋——木板路、停车场,你知道那些蓝色的代表什么吗?我每次结束时手里都是些紫色的牌——像地中海啦、波罗的海啦等等,是些廉价出租区,我想你们是这样叫的,而阿尔伯特总拥有木板路、停车场这些好地方,每次他都在那里建旅馆,而我每次只能停在那里,他总是逗乐儿说对他来说唐纳德王牌也不在话下,我真想玩。”

  “那我们就玩它了,埃玛琳婶婶,”莫莉说,“我记得小时候我的那一套牌是金属制的,让我想想,我当小轿车,埃玛琳婶婶,你是顶针——蒂姆扮一只旧靴子。”

  “靴子,啊,亲爱的,就像‘给他一个’里说得那样?”蒂姆问,夸张地皱皱眉,“我猜那可以教我怎样吹牛皮,夸夸我的玩牌技术,啊?”

  “咱们看看,最后谁有权吹牛皮,行吗?”莫莉答道,又添了肉汤,“埃玛琳婶婶,我真高兴你教会我做这肉汤,味道真香,实际上每一道菜都好吃,下午去海滩散一会儿步真让人开胃。”

  “我也一样,”蒂姆说,心想只有莫莉能准确理解他的意思,怎么搞的,她的腿在桌子下面动,他知道她的一双腿修长,可也不至于那么长,她怎么竟然能隔着桌子从那边用小腿踢他?

  “对不起,蒂姆,”埃玛琳婶婶朝他笑笑说,“刚才我的脚睡着了,所以我伸伸脚,想把它们踢醒,伤着你了吗?”

  蒂姆仔细地瞅了埃玛琳婶婶一眼,看出了她眼中的狡黠神色,这暗示着她知晓一切,知道他和莫莉正处于一场争执之中,她究竟怎么知道的呢?是不是女人才有的所谓第六感给了她启发?还是她体内有雷达装置?可能真的是这样,使她们总是能够找到某种方式把焦点聚集在这个星球上那些可怜的不受信任的男人身上。

  “没事儿,埃玛琳婶婶。”他说,企图让自己相信老妇人并不知道一切,不知道他是个傻瓜,一个愚蠢无比、不可救药的傻瓜。

  埃玛琳婶婶冲他笑笑,又眨眨眼,那双洞穿一切、充满智慧的老眼淘气地朝他挤一挤。“嘿,那就好。如果你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样的事,并且及时醒悟,像阿尔伯特总爱说的那样,那还可以,不然的话,一切都无感觉,麻木不仁,简直像死人一般,那并不好,是吧?”

  蒂姆看看莫莉,她正盯着盘子,似乎她的那只火鸡腿会忽然变活,她在等着看鸡腿在桌上跳舞,“嗯,是呀,埃玛琳婶婶,对的。”他费劲儿地说,接着快速地转换话题,扯起屋外墙上淌雨水的屋檐需要修理一事,谈论感情不安全,说说漏雨槽还差不多。

  他们已经玩完了“垄断游戏”——埃玛琳婶婶轻而易举地赢了——然后三人都心满意足地坐在门厅里,一篇一篇地翻着老妇人的相册。

  相册很厚,而且相当旧了,在每张照片的四个角上都贴有小小的白色三角,把它们粘在黑色的硬衬纸之上;封面像是快要散开的样子,白色的皮面早已变成象牙色,一根粉红色的缎带从边侧金属棍儿支架的洞里穿过,为得是把相册扎紧,原来的带子早就断了。

  屋角里传来格兰·米勒的曲子,与那旧相册的内容相配,像二战时的气氛。

  “这是穿着军装的阿尔伯特,他刚刚结束培训,准备参加一场大战,你们知道,我说的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

  埃玛琳婶婶叹息着,回忆起了那段远逝的恐怖岁月,“那是我一生最漫长的一年,我的阿尔伯特离开了我。最后在意大利的麦西那海湾,他臀部中了一弹,被送回家中,从那以后就瘸了,一到阴雨天就特别难受,不过无论是他还是我对这个都不在意,因为至少他还能回家,有多少人都回不来了啊。”

  她又指着相册:“这张没准儿是那个乔治年轻时候拍的,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人拍的,我记得阿尔伯特告诉我说,在被征入伍之前,乔治从没离开过宾夕法尼亚州,噢,就连他的斯坎兰顿农场也没走出过。他结婚了,有一个儿子,我想这就是他,是乔治。”她说,指着另一张照片,照片上,年轻的阿尔伯特·惠普尔搂着另一个士兵的肩膀,两个人在朝镜头做鬼脸儿,前额上的军帽稍稍推到了后面。她又叹口气:“可怜的乔治,他再也没能回到他的斯坎兰顿农场。”

  壁炉里的火苗一阵阵舞得更欢,整个屋子都暖和了,打开的相册放在老妇人的膝上,蒂姆和莫莉一边一个,紧挨着埃玛琳婶婶,每人都坐在舒服的椅子上,看到这里,他俩不由地越过埃玛琳婶婶的头,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

  战争使埃玛琳和她的阿尔伯特分离,是什么隔开了蒂姆和自己,是固执?是不愿妥协?是骄傲?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是这样愚蠢,这样恼人,这样令人忧伤。

  “好了,这一页看够了吧?怎么样?”埃玛琳婶婶强打精神,翻开了另一页,“噢,我的天哪,瞧瞧,莫莉,亲爱的,出了什么事,这一页散架了,没在它原来的位置上。这是我和阿尔伯特站在大西洋城的钢铁防波堤前,恰好在他还没有接到应征人伍通知书之前。我的上帝,你瞧瞧我的那身打扮,这裙子怎么那样短,像随风飘着似的,当然啦,连踝骨都露出来了,还挺美的,瞧那双傻里傻气的系带子白鞋,小得夹脚,可是我当时喜欢得很,还有那头发!我都不记得有过这样一头又厚又密的头发。”

  “你真的很耐看,埃玛琳婶婶,”蒂姆告诉她,还靠过来在老奶奶的脸上吻了一下,“你现在还是。”

  莫莉从埃玛琳婶婶手中拿过合上的相册,用指尖轻轻地摸索着,翻回到刚才那一页,想再看看埃玛琳和阿尔伯特的笑容。他们站在那里,背靠着大西洋城海边木板路的栏杆,照片是黑白的,可莫莉能想象出埃玛琳婶婶裙子上玫瑰花的鲜红和他们身后天空的碧蓝。

  在照片里,他们,埃玛琳和她的阿尔伯特是那样的年轻、快乐,就好像生活中没有烦恼;五十二年朝夕相处,五·十二年的爱和欢笑,五十二年的泪水和失望;在伴随终身的回忆中,好时光总是在脑海中萦绕,记不起不愉快的事情。

  她小心翼翼地将相册放回埃玛琳婶婶的膝上,让她来翻页。

  “哦,你们不需要看这一页。”埃玛琳婶婶说着,飞快地翻过一页,要揭开另一张。

  “不,埃玛琳婶婶,你可不能这样,”蒂姆逗乐般地抗议着,一边抚住她的手,“那里面是什么呀?难道是你和阿尔伯特在‘冲浪’?”

  他硬把那一页翻回,原来是一张大的埃玛琳旅店全景的彩照。这正是埃玛琳旅店全盛时期的写照,像现在一样,整个楼漆成绿色,而所有木雕等木工活,像窗框、门框啦,却是一种淡淡的奶油色,前大门是鲜亮的,令人欢喜的那种红色。

  他依稀可以辨出每扇窗户上的玻璃纱窗帘,奶油色窗口花坛中种满天竺葵和一种攀缘植物,门廊和楼前台阶都是本色的,没有油漆,用的木头呈暖棕色,楼前不远几步一排灌木丛修剪得整整齐齐,其间的便道上牵牛花伸出开得艳艳的脑袋。

  在门前一小块草地上,阿尔伯特和埃玛琳婶婶正在镜头前摆着姿势,尽管这姿势可能是设计好的,有些生硬,但他们脸上的笑容却是那样明朗、灿烂。两人目光斜视,骄傲地伸手指向一块大大的、淡绿色的鹅卵形标志,这块牌子兀自立在那里,上漆着“埃玛琳旅店”几个大字,下面有一行小字“建于1948年”。

  是爱情的力量建造起了这幢最美丽、最奇妙的楼房,这是最漂亮的一幅照片。

  “你为什么不让我们看这张呢,埃玛琳婶婶?这不是一张能引起幸福回忆的照片吗?”莫莉问。

  “是的,亲爱的,当然,”埃玛琳婶婶点点头,一边从围裙口袋里扯出一块白色绣花手绢擦眼睛,“啊,我知道我现在很蠢,只是照片引得我伤心。我们爱埃玛琳旅店就像爱自己的孩子,但是它再也不是这样的了。阿尔伯特和我一天天老起来,常来的人家里的孩子们都长大了,海滩上再没有了他们提着沙桶的身影和笑声,他们不再来度假了。1978年那年,我们拆了窗格子——阿尔伯特再也无力负担这房子的维护费用,你们也可以想见,嗯,说实话,我们俩谁也负担不起,埃玛琳旅店现在也老了,我想,也像我现在一样,老得没用了。”

  她的手指抚摩着照片,在那些屋外如今不再存在的景物上停顿了一下,“但是我确实怀念它的一切,这里的生活方式,啊,我真是很怀念啊。”她合上相册。“现在,”她说,尽力露出明朗的微笑——明朗得有些过分了,“哪位还需要一杯热咖啡,我那里还有些小甜点心,光闻一闻就很香啊。”

  蒂姆和莫莉静静地看着埃玛琳婶婶说完这话,她把相册插回到书架上它原来的位置,然后跑出了房间,直奔厨房而去。莫莉忍不住轻轻哭起来,也想跟着她去。

  蒂姆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回到座位上,“让她去吧,莫莉,”他温柔地说,“她需要一个人呆一会儿。”

  “可是,蒂姆,这太让人伤心了,”莫莉说着转过身来看看他,那双绿色的眼睛流露出哀伤,但又因泪水充盈而明亮,“所有的这些年头,所有的这些回忆都必须抛开,她不得不离开此地去住进那与外界隔绝的养老院里,她走了,阿尔伯特一人留在这里怎么办?”

  蒂姆闻听此言,不禁认真地盯着她看了一眼:“你说阿尔伯特,莫莉,是吗?嗯,你是不是有点儿过分浪漫了?”

  “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她气愤地回嘴,“今天是情人节,我受人之托表现得浪漫一些!这你清楚,蒂姆,你应该做得更多,更应该有点儿像阿尔伯特那样,我想,这不会伤你一根毫毛的!”

  他眼瞅着她气鼓鼓地跑出房间,自己坐下来,久久看着炉中飞舞的火苗儿,又环顾着满屋的情人节贺卡,还有那更多的,不计其数的小丘比特。;然后他笑了,起身走到接待柜台前,伸手过去在抽屉里掏了半天,摸到了件什么他需要的东西,就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上楼,去找一间空的客房,他在那里见过一张小写字台——他此刻是一个负有使命的男人。

  莫莉和埃玛琳婶婶在厨房里喝热咖啡,吃小甜点心,两人快快活活,莫莉暗自盘算,等一会儿老奶奶就要打呵欠伸懒腰,她得找个理由上楼——去把蒂莫西·菲茨杰拉德教训一顿,这家伙似乎失踪了,这半天没见人,也没有留句话。

  “我想我明天早晨要多睡一会儿,亲爱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埃玛琳婶婶说,莫莉则把用过的杯盘放进洗碗池里,打开水龙头泡上它们,“然后呢,咱们可以美美地吃一顿早午餐,吃完你和蒂姆就上路回宾夕法尼亚,不是我急着赶情侣,就像我所想象我们应该做的那样,”一边把桌上的残渣划进手里,又过去洗了盘子,打算上床去睡,“他们是多么可爱的孩子啊,如果我们自己有孙辈,也会是这样的。亲爱的,现在你不必担心,因为你哪里也不会去的。”

  “我们必须谈一谈。”

  在楼上新婚套房里,莫莉一进屋就关上门。靠在门背上,突然大声宣布:“我的意思是,我们确实,确确实实需要谈一谈。”

  “好吧,”蒂姆说,在床边坐下,他已经穿上了那件深灰色的T恤和配套的短裤,一双长腿裸露着,冲了淋浴之后,头发还有些湿乎乎的。他拍打着身后的床垫,扬起眉毛看着她,等待她先开口,“咱们谈吧。”

  “做你的梦去吧,坏东西,”莫莉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到那边去,到壁炉前面去,吃你的夜宵,承蒙埃玛琳婶婶的好意,给你端了这么多,我在这边能看着你把手放哪儿,别弄得床上、地上哪哪儿都是点心渣儿。我们已经谈得够多了——行了,我指的是我们的那些争吵——每次都以我们做爱了结,没有解决任何问题,没干任何实事。”

  他又扬了扬眉毛,咧嘴笑了,“现在要给我布置任务了。”

  “是的,我们是有几件要干的事情,”她承认,看着他那股傻劲儿,她强忍住笑,“不过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

  “是的,莫莉,我知道。”他认真起来,翻身下床,从莫莉手中接过托盘,走过去坐在壁炉前的地板上,两腿交叉,“夫人,我想您说的是这块地方,我该坐在这里吧,”他说,

  又伸出手指指他对面的地方请她也过来一起吃,“好了,现在我们开始谈,谈什么呢?”

  “我,主要的是,我想,”她说,在他对面坐下,从这个位置她可以看到在壁炉的火光映照下,他的头发,他的皮肤微微发光,她很欣赏火光的这种样子,“我是说我是个吹牛皮说大话的人。”

  “吹牛皮?你?不过,你再重复一遍这话,莫莉,我想你用错了代词,我是牛皮专家。”

  莫莉转了转眼珠儿,“哦,太棒了,这会儿我们又在争论起谁是更大的牛皮家,那会使我们偏离主题更远了。”她向前俯了俯身,抓起一块点心,从中间掏出一片巧克力薄片放到嘴里,“让我们消除分歧好吗?咱俩都是说大话的人。”

  “够公平的,,’蒂姆表示同意,把她那只被巧克力弄得黏糊糊的食指抓过来放进自己嘴里,轻柔地舔干净巧克力,

  “嗯,好了,噢,抱歉,我是不是犯规了?请继续讲。”

  “我简直要被逼疯了,是你吗?菲茨杰拉德?”莫莉问,已经感到心中轻松多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因为他们相爱,其他都是次要的。

  “想把你逼疯?嗯,让我在那边,在床上就这个问题工作上一或两个小时,然后我们看看结果怎样,”他建议,然后又双手一挥,像是要删除自己刚才的话,“行啊,行啊,我是很认真的,你想谈话?让我起头儿,好吗?我以前花钱太多,过去我是这样说的,其实我并没把许多东西扔掉,我在做营生时把钱赚回来了,只花掉一部分,能够过得舒舒服服的,不是吗?我这样做错了,不过在这里我还要说实话,我想我也不是那种会精打细算、积攒奖票的家伙,为此我决定让你来掌管咱们家的财权,这够公平了吧?”

  她看了他有好长一阵儿,到末了还是摇摇头,“不,蒂姆,那还是不够,我并不想掌管家里的财权,尤其不想独自一人理财,我无法想象自己挑着这副重担,整天跟在你身后唠叨,这个不能买,那个要节约的;但是我确实想要和你共同分担制定家庭财政预算的工作,刚才你说到了,我们要共同做出关于家庭消费和积蓄的决定。钱对我来说很重要,安全和保证对我来说也很重要,因为你总是同时拥有二者,所以你不知道没有它们的难处。”

  他朝她看看,点点头,目光显得很珍视她的话。“你知道,莫莉,我从不认为你是为钱跟我结婚,嗨,就连我一年能挣多少你也从来没问过,只是在我洗脸的时候不停地冲我嚷嚷关上热水龙头啊。”

  “我知道,我知道,”莫莉边说边摇着头,“那是我的错,我冲你嚷嚷,一会儿是热水费用,一会儿是婚礼账单,一会儿又是要租车不要买车,只因为我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真正意图。我的真正意图,我所最不希望发生的——我切实担心的——就是有一个像楼下那个可怜的埃玛琳婶婶一样的结局。她和阿尔伯特辛勤劳碌了一辈子——我敢肯定他们是这样的一对儿,但是到头来你看看她,她就要失去自己的房子,被迫住进某个可怕的养老院里。对我来说,金钱永远不意味着享受,而是某种自己需要积蓄下来的东西,如果你今天在大手大脚地花钱时想着,没关系,明天我还会有更多,那没准儿就会有不够用的时候。”

  她深深吸了口气:“然而今天我最需要的,明天我还需要的,只要我活着我就想要的,就是你的爱,蒂姆,可是我险些把它撇开了,而去追求我所认为的安全保证。我这个错误犯得够大了,我想咱俩只是需要相互协调一下。”

  “我爱你,莫莉。”蒂姆说这话时,她想他会过来亲吻她,把她抱起放到床上,然而他没有。

  他站起来,走到大理石镶面的写字台前,打开最上面的抽屉,抽出一张情人节贺卡放在她的膝上,这是她所见过的质地最差的,显然是自制的贺卡,连她的幼儿园里四岁大的孩子,都能用胶水和纸做出一个更好的来,然而这又是一张她觉得最精彩奇妙的贺卡。

  “我原来给你买了一个网球形宝石项链做情人节礼物,莫莉,现在我还是希望你接受它。”他说着,在她身边坐下,而她的眼泪悄然无声地淌在那红色的硬纸和粗糙的心形衬边上,中间有几个字:我爱你,莫莉;请永远做我的情人节情人。“不过我想阿尔伯特是对的,最好的、最珍贵的礼物发自内心,而不是来自珠宝店,这种礼物或许不值什么钱,但它们值得更多。莫莉,你觉得我是不是学到了点什么?我还有救吗?咱们还有希望吗?”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你这个该死的蒂莫西·菲茨杰拉德,”她说着,擦去脸颊上的泪水,“如果你变得更完美,那我简直要自卑了,我怎么这么有运气,遇到了你啊?”

  “莫莉,那是因为你的腿,你的腿真美,我从不能抵御它们的诱惑,”他逗着她玩儿,一边抬起她的下巴,这样就能看到她的脸,“还有这双绿色的大眼睛,还有你走路时头发在脸的两侧滑动的样子,就好像你总是迎着柔和的微风在向前跃动,还有你的鼻子——我是一个特别钟情于你的鼻子的大傻瓜,还有你的嘴,哦,是的,莫莉,你的嘴……”

  他把她压到地毯上,莫莉听到身后盛牛奶的玻璃杯里牛奶翻出来的声音,不过这有什么关系,一点儿翻出来的牛奶可以等一会儿擦,她总是可以在事后把一切收拾干净的。

  最重要的是现在,这是一个宝贵的时刻。是的,一般来说,她对某些事情总是很实际的。但是一生实际又敏感的人,偶尔受点惊吓不至于有什么问题,何况是迎来了一个吻呢!

  她这么想着,而蒂姆已经把手伸到她的胸前,她长出一口气迎向他的嘴唇,生活中这样的时刻总是感觉不错……

  “你挣多少?”

  屋子里几乎全黑了下来,只有月光洒进来,还有壁炉里的煤气火苗微微闪光。蒂姆笑了,“你问的是去年,莫莉?上个月我中标了一个项目,所以今年要比去年多挣一半。你还不知道吧,跟你躺在一起的这个人已经是伯利恒教区新购物中心的建筑师了,上周我已经把图纸设计出来了,不觉得很光彩吗?”

  “实际上,我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她说,用她细长的手指在他裸露的前胸上那层柔软的汗毛中轻轻划过,“你为什么以前没告诉过我这些?”

  “你根本不想听,还记得吗?”他提醒她,而她把脸转向他的肩,因为他是对的,“你只是不断地说我挣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花多少。”

  “噢,没错儿,确确实实是这样,蒂姆,”她说,叹了口气,“别试着讨好我了,这是我的性格造成的,这是实话,不过我还是要承担一半的婚礼费用,好吗?经历了这一切,受到了警告和启迪之后,还是要那样花钱?行啊,因为,噢,伙计,因为我在考虑是否应该学着喜欢花钱付账!”

  “不过你还是要几条街地跑,找便宜货,还是要等减价季节购货?”

  “你清楚我还会那样,”她说道,轻咬着他的脖子,“我这样买东西很放松、很自在,有一种适合我的氛围,这些事,”她叹口气,又说,“使我想起了咱们的婚礼,我还是不想要大型的,却想花一大笔钱,懂吗?我开始妥协了。”

  “我不明白,”蒂姆说,用一只胳膊肘撑着,把身体稍稍抬起,又看了看她,她正轻柔地翻身,靠在枕头堆上,“我们怎么能举行一个小型些的婚礼而又花一大笔钱?”

  她伸出一只手,用手指抚弄他的头发,“嗯,”她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我不想去教堂,但要穿婚纱,我不想要大的婚宴,但还要你所说的放飞鸽子。哦,还有一件事,只是一件小事,你知道,我要你买下埃玛琳旅店,这样我们就可以在阿尔伯特的门厅里举行婚礼。”

  她一直笑着,但脸上的神情很坚决,甚至胃里都因为紧张而有些痉挛;她瞅着蒂姆的脸,观察着,等待着,希望发现某种反应,她祈祷着得到她所希望的反应。

  “你想买埃玛琳旅店?”他终于开口了。她看不出来他是震惊,或是生气,或只是觉得她的话不可思议以致怀疑他听错了。

  “是的,蒂姆,我想。”她急急忙忙地说着,语音发颤,“我知道代价会很昂贵,这楼房需要好好修整,但是大部分活儿你可以自己干,你能吗?我是说,你的动手能力很强,而且你喜欢叮叮咚咚敲打,对吗?我会帮你干,你渴了我会给你递上柠檬汁,你敲榔头砸了大拇指我会给你包扎;你能自己换窗户盒,只要从地下储藏室里把它们找出来修修好,装上就成;或者还有别的事情,为什么不行呢,我都可以打赌那个写有店名字样的招牌就在周围什么地方,我们能找到它修好,还立在草坪上。我们做这些并不是要经营一个提供早餐的客店,因为这做法不实际,也不是我想做的事儿,我想说的是埃玛琳婶婶,这样她就可以留下来,行吗?因为我实在是喜欢她,当我们有了孩子以后,她会做个伟大的埃玛琳大婶儿,给孩子们烤小薄饼,做心形奶油点心。而且因为,否则的话,阿尔伯特——”

  她忽然停住了,紧咬双唇,目光从蒂姆脸上移开。

  他伸出手轻拍她的脸颊,“因为不然的话,阿尔伯特就收不到他的信了,”他替她说完了话,“莫莉,你难道真的认为——”

  “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亲爱的,”她说,更多的泪水淌下,那是幸福的泪水,快活的泪水,“埃玛琳婶婶可以写许多信,然后把它们收集起来,放在某个地方的一个盒子里,她甚至还可以抽烟;或许阿尔伯特会路过停下来,夜间坐在他的那张椅子里一边舒舒服服吸他的烟斗,一边读这些信,这些我都不是很在意,对于阿尔伯特的灵魂是否还在这里,他和埃玛琳婶婶是否总以这种或那种方式陪伴着我们,这些我都没有明确的想法,不过说心里话,我愿意相信他们一直在这样做。”

  “买这幢房子并不实际,莫莉,”蒂姆说,把她拉近些,“这样花钱不上算。这地方就像一只白象那样是个昂贵而无用的庞然大物,重漆时费料,热水费用开销巨大——除非,当然,我可以用个热水源来代替;喷水池也全干了,今天早晨我在外面转时检查出来的,当时我刚结束一项重要工作,我把那台发电机一脚踢活了,而且——”

  莫莉一听,一下子坐直了,伸出一拳,把他那只支撑着身体的胳膊肘打垮了,“嘿,你这家伙,停停,停停,你说你把发电机踢活了?可我记得你说过你是修好的。”

  “是我说的,”他说这话时脸上露出顽皮的笑容,“我修了足有半个小时,才决定给这个不听话的家伙猛踢一脚,把它踢醒,进入到下一周的时间表里来,我的脚好疼,不过管用,它还真转了。这一脚踢得好,莫莉,你知道,这是手艺人不外露的伤痛,我敢打赌,这里还有许多只需要我们抬脚猛踢就活过来的东西在等着我们。”

  明白了他那顽皮闪烁的目光后,她摇摇头,“你像我一样喜欢这房子,是吗,蒂姆?我们真的能做这事,我们能买旅店了?”

  他伸出一只手,把手指沿她的脸颊、她的喉咙摸下来,直到她胸前的曲线部分,“你可是花钱如流水啊,是不是,亲爱的?”他做着鬼脸儿,拿腔拿调儿地说着,大笑起来。

  “你这个该死的,蒂莫西·菲茨杰拉德,你喜欢这房子的程度一点儿也不亚于我,不过我会以某种方式补偿你的,如果你愿意,可以把她叫做不害羞的新娘,我是彻底投降了,”

  她允诺着,把自己的身体向下挪挪,调整姿势去迎合他,“看看你需要多少?”

  “哦,好的,”蒂姆贴着她吸了口气,“行啊,莫莉,我肯定会买这房的。不过,从大面子上来讲我算是个忠实不二的男人,可这会儿我发现自己忽然变得非常开放,可以面对不止一个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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