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公子请坐,奴婢为您上茶。”萍儿向他福了福,早已听说过太多关於这位公子的传一一言,但见著他本人却依旧令她有著与其他人相同的反应,天下竟有这等飘逸出尘的人.她本以为军师已够俊美了,但与他比起来,仍差得太远。
“不必麻烦了,我只是想探看一下南宫军师。”楚落尘微微一笑,说明来意。
“楚公子不曾听说吗?军师已染病卧床多日。”萍儿语带忧虑。
“在下听说了,正巧我也略通岐黄之术,是以才来探望军师,希望能尽绵薄之力。”萍儿摇摇头,不甚乐观的道:“军师的病已先後有好几位名医看诊过,都说没有办法,只能顺其自然,楚公子还是请回吧。”
“萍儿姑娘,既是群医束手无策,何不让我试试,就当图个侥幸,又有何妨?”楚落尘温和的道。
她咬咬唇想了一下,终於道:“好吧,请楚公子随奴婢来。”
走进内室,就见南宫影躺在床上,脸上毫无血色,房中的光线极为幽暗,映得他面如金纸。
楚落尘走至床边,萍儿立刻搬来张椅子。
“楚公子,请坐。”
“谢谢。”楚落尘向她道了声谢,坐下为南宫影诊脉。
“楚公子,怎麽样?”她著急的问。
楚落尘挥了挥手,示意她噤声,他双眉微颦的想;这脉象实在怪异,太怪异了,反倒显得很假,难道他真的是装病?
沉吟良久,他对萍儿示意,“你先出去吧,我要为军师施针灸之术。”
“这……”
“萍儿姑娘有何疑虑?”楚落尘抬头,直视她的双眸。
“没,没有,奴婢这就告退。”迎向他清澈的目光,她不由得选择了信任,推门离去。
确定她离去之後,楚落尘将目光移回南宫影脸上,缓缓的道:“而今这屋内只有你我两人,军师何不起身说话较为方便些?”
没有人答话,南宫影依然紧闭双眸。
“也许军师一生少有病痛,所以你并不知道,病重之人其脉象只会弱,却不会怪,而你的脉象实在是太怪了,怪到启人疑窦。”楚落尘淡淡一笑,接道:“你原本可以瞒过去,如果你用龟息大法控制心脉速度,使其减缓,那我如今定是如坠云雾之中,无法判断你是否在佯病,但你却以密宗日月心法改变脉象,使之怪异非常,殊不知这一笔画蛇添足,露出了破绽。”
南宫影不言不动,毫无声息,似是对外界没有丝毫意识。
楚落尘将目光自他脸上移开,似有似无的微微一叹,“昨天,我去了松林,九转千回阵精奥无比,你又何必毁了它?”
他揉揉眉心。“原本我很奇怪,九转千回阵需由内开启,外人又如何破解得了,更何况是毁了它?那麽,就只可能是楼内之人所为。由於兹事体大,所以我亲自去查看,嗯……阵势被毁得很彻底,来人由阵眼入手,不留丝毫余地。”
楚落尘说得平和从容,就像在与一个知心好友促膝相谈。
“若是对奇门通甲、五行八卦有过深入的研究,就会知道,九转千回阵的阵眼是不定的,也就是说,一千个人所布的九转千回阵,就必定有千个阵眼。除非布阵之人,旁人是不得而知的。
“所以阵势即使被破!只要不伤及阵眼,补救极其容易,这也是九转千回阵的玄妙之处。但由松林所见,答案昭然若揭,破阵之人即是布阵之人,军师以为是也不是?”
终於,南宫影自床上坐起,片刻之间,他像是变了一个人,脸色不再苍白,唇色亦转为红润,不见任何病态,他下了床在房内踱著步子。
楚落尘将身体靠在椅子上,静静的等他开口。
背对著楚落尘.他语声幽冷,“不错,你说得对,百密一疏,我没想到世上除我之外,竟还有精通此阵法之人。”
楚落尘微微摇头,“不,你不是没有想到,一个做事谨慎细心的人,从来都会将自己置於最安全的地方,以防自己受到猜疑,你既能布下九转千回阵,必知阵眼之事,那就断不会留下如此破绽。”
南宫影冷冷一笑,嘲讽道:“楚公子似乎什么都知道得很清楚,那请你赐告,我为何留下这处破绽,难不成还是故意的?”
楚落尘听出他话中的嘲讽,但并不生气,“你正是故意的,原本我”不明白你这样做的原因,正如我不知道你为何会亲手毁了九转千回阵。”
“现在,你想通了?”南宫影转过身直视他。
“是,我想通了。”楚落尘迎上他的双眸,“这一切是因为寒儿吧,你毁阵装病,不过是想令寒儿明白你对残月楼的重要性,至於那处破绽,想是你故意留下估量我的深浅,可是?”狂烈的爱使原本才智绝伦的人产生如此幼稚的心思,怎不叫人叹息。
南宫影瞪视著他,他竟能完全推测出他的心意,分毫不差,第一次,他感到他是个可怕的对手。
缓缓的,楚落尘起身问:“你既会选择以阵势来考我,想必是对我做过一番调查,告诉我,你知道多少?”
“知道多少?”南宫影喃喃自问,忽然自嘲的笑道:“知道得太多了,多到我连要跟你争都觉不自量力。”他颓然叹了口气,“十二年前楼主就与你在一起了吧?直至六年前她才行走江湖,剩下的年头必是随你在君山生活,而她的武功想必也是你所传授。天下第一奇才柳飘絮的传人果然不凡,竟能以短短六年将一个小女娃调教成如此高手。”
“你竟然知道这麽多,著实不容易。”楚落尘微感惊讶,不过月余不到,他竟已查知那麽多事。
“这并不难,你的竹林并未全毁,你书房中许多手稿都还完好,其中有许多楼主的画像,自十二年前始!到六年前终,还有一幅新作,自可推断你与楼主的关系。
“至於你的那柄玉箫碎片之上刻有‘遗爱徒落尘,柳飘絮’。自然我便知晓你与柳飘絮的关系。不过自你的手稿中,我还发现一件令我极为惊诧之事,你就是为天下公认的文坛魁首——谪仙公子。”
楚落尘抬眸望著他,无奈一笑,“似乎我的一切你都了若指掌。”
南宫影似没听到他在说什麽,迳自道:“多年前,黄河泛滥,民不聊生,朝廷赈灾之物迟迟不至。此时二泉城有白衣青年作了一阕“七步哀”,那声声哀切,字字凄婉,文如珠玑美玉,情若杜鹃啼血,震惊朝野,遍颂民间。
不消三日,朝中赈灾银两便至,百万黎民受惠,这位白衣青年却不知所往,只留下“七步哀”这阙千古绝唱。自此,宇内文坛共尊此人为魁,没有想到你就是他。”
楚落尘望著他,实不知该说些什麽,只能沉默。
南宫影又道:“你说的没错.我是想试试你的能耐,看看天下第一奇人柳飘絮的嫡传弟子、文坛魁首的谪仙公子有多了不得,如今看来,你果非常人能及。”他微微一叹,忽然眼神怪异的扫了一跟檀木门,发出惊人之语,“不过,还有几处你没有料到!”
“还请军师指点,在下洗耳恭听。”
“你知道?!剑楼的火是谁放的?祥瑞钱庄的黄金又是谁劫的?”
“莫非军师知道?”
南宫影背过身子,楚落尘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他缓缓吐实“当然,因为那都是我叫人做的。”
楚落尘不信的脱口斥道:“你胡说什麽?”
南宫影冷凄凄的一笑道:“你怎知我在胡说?我整整等了她三年,劳心劳力,我得到了什麽?她对我没有任何情感,我所做的一切,她都感受不到,也视而不见,这些我都可以忍,但是,她不该爱上你。”顿了顿,他神情冷酷的道:“既然她将我的心意都践踏在脚下,那我又何必再珍惜她,我得不到的,我会亲手毁去,谁也别想得到。”
砰一声,楚落尘还来不及说什麽,檀木门被撞开,只见萍儿一动不动的站在门外,眼中出现惊惶之色。
撞门的是颜含情,慕雄飞站在她身後,手伸了一半,显然是想拉住她却已来不及了。
颜含情怔怔的望著南宫影,脸色苍白,她原本听下人说楚落尘进了听涛小榭,一时兴起,拉了慕雄飞想来凑凑热闹,听听他们谈些什麽,谁知到就听南宫影承认放火、劫钱庄的罪状。
“军师,你……你说的都是真的?你胡说的是不是?”颜含情生涩的开口,共事那麽多年,南宫影就像她兄长一样,她佩服他、敬重他,实在不愿相信事情真是他做的。
南宫影阴沉的一笑,“胡说的?这种事谁会胡说,原来我打算让他知晓後就杀了他,然後神不知鬼不觉依然做我的军师,谁会怀疑到我,说不定冷清寒伤心之馀会回到我身边,可恨被你们破坏了。”他环视众人。
楚落尘目光极复杂的望著他,神色深沉,不知在想什麽。
颜含情用力摇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不是。”
轻轻的搂住她,慕雄飞劝道:“别这样,冷静一点。”沉稳的他向南宫影道:“军师,这件事还是让楼主定夺吧,请军师随我等去引剑楼拜见楼主。”
“哈哈哈……”南宫影大笑,“楼主?她早已不是我的楼主,我何必去见她,既然残月楼我已不能久留,天下之大还怕没有我容身之处吗?”
“军师,你想清楚了,这是反叛啊,别一错再错了。”慕雄飞语重心长的道。
颜含情眸中浮现一层水气,刚自激动中平复过来,也劝道:“对呀,军师,我们一起去见楼主,她不会怪你的,我们都会帮你说情。”
“不需要,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区区残月楼我还不放在眼里。”南宫影傲然一哂,举步就往外走。
慕雄飞挡在门外,拦住他,“军师,现在你走不得。”
“凭你,妄想拦我。”语罢,南宫影一掌向他拍去,慕雄飞跃开丈馀.躲过一掌,南宫影趁势飞身就要离去。
“军师……”颜含情跺脚,无奈之下,一把棋子打出,袭向南宫影三十六处大穴。
她快,南宫影更快,踏雪无痕施出,身形一晃,同时施展节节上云梯的身法,身体山止刻拔高一丈,速度也不见减慢,转眼之间,棋子全数落空,南宫影飘然远去。
“军师!”萍儿含泪大叫,也不管自己不会武功,追出听涛小榭。
颜含情腾身也欲去追,却被慕雄飞一把拦下,他摇摇头,“别追了,追不上的。”
“呜……”再也忍不住,她扑进慕雄飞怀中大哭起来,“军师……军师他……呜……”她哽咽著,模模糊糊不知在说什麽。
慕雄飞轻拍她的背,无声的给予安慰。楚落尘怔怔的望著南宫影远去的方向,一时茫然,心里空空洞洞,思绪紊乱游离,不知飘向何处。
骤然,颜含情自慕雄飞怀中抬起头,怨恨的瞪向他,“都是你,要不是你,军师……”
“含情,住口。”慕雄飞出声喝叱,不准她说下去。
颜含情一把推开他,不满的叫道:“为什麽要我住口,为什麽?要不是他来了这里.军师怎麽会做出这种事,怎麽会离开?因为他,一切都变了,楼主变了、军师变了,以後残月楼也不知会变成什麽样子?为什麽要来,他为什麽要来?”
“含情,你还不住口!”慕雄飞歉然的望向楚落尘。
楚落尘身子微微一颤,昔日的梦魇直逼而来,他退後一步,脸色蓦地变得苍白异常,整个人蒙上一层凄迷,他幽幽一笑,“也许我不该来,也许……”他缓缓的退了出去。
颜含情望著他离去时的萧索背影,一阵内疚,她只是一时难以承受南宫影的离去,将满腹抑郁发在他身上。
“雄飞,我……我是不是太过分了?”她怯怯的转向慕雄飞问。
目光包容的望著她,他无奈道:“罢了,话都说出口了,还能怎样?走吧,我们去引剑楼,这件事总不能不让楼主知道。”
“好,走吧。”颜含情拉著他就走。
“不必了,我都知道了。”语声冷清,冷清寒出现得无声无息。
“楼主?”慕雄飞惊讶至极“您什麽时候到的?”
“比你们早一点。”她在南宫影点出尘是谪仙公子的身分时就到了,只是她将气息控制得很好,所以他们才没发现。
“那您为什麽不现身?”颜含情期期艾艾的问。怎麽每次她找楚落尘碴都被楼主撞见?
望了她一眼,冷清寒道:“南宫影是该冷静一下,离开残月楼一段时日也好。”
“您不怪他?军师他犯下那麽多……”颜含情不愿说下去。
古怪的看著她,冷清寒道:“相处三年我也不愿大家难看,南宫影的事先搁一搁。”停了一下,她才说:“原本我的确不准备现身,但你却逼我露面。”
颜含情被她看得低下头,双手绞著衣角,嗫嚅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慕雄飞心生怜惜,为她开解,“楼主,含情她……”
“不必解释。”没生气,冷清寒平静的开口,“有许多事我从未说过,难怪你们误解,原本不说是认为没有必要,但今天,含情,你的话伤了他,我不希望这种事再次发生,所以有些事我现在告诉你们。”
冷清寒将自己的际遇娓娓述来,二十年的风风雨雨、喜怒哀乐,均化作没有起伏的言语。
颜含情与慕雄飞两人大感震动,尤其是颜含情,她从未想到楚落尘与楼主之间的感情竟起始於十二年前,甚至可以说是六年青梅竹马、六年痴情相候,这是一种无怨无悔的感情呵!良久,颜含情长长的呼了口气,“我本以为,楼主命定的良人应该是军师,他整整守了楼主三年,任劳任怨,尽心竭力,却不知原来十二年前,就已有人为楼主做尽一切。”
“对了,楼主的武功当真是楚公子所授?可他似乎并不会武功。”慕雄飞感兴趣的问。楼主向来不多话,今天破例讲了那麽多,不多问些往後只怕没机会了。
颜含情也极为好奇,兴匆匆的等她开口。
冷漠的眸子浮现淡淡的温暖,冷清寒点头道:“不错,我的一身武学的确是他传授的。”她想了一下,又说:“你们武学上若有什麽不解之处,也可向他请教一二,不过是在他身体状况允许之下。”
“谢楼主。”慕雄飞闻言面有喜色,但仍沉稳自持。
颜含情却是眉飞色舞的抚掌笑道:“好耶,残月楼中那麽多秘笕,有好些我都看不明白,现在有楼主的师父把阵,那……”说到一半,她忽然顿住,一脸黯然。心想她三番两次那样失礼的对他,他还肯指点她吗?她好後悔。
她单纯的心思明白的写在脸上,冷清寒安抚著,“他不是个会记仇的人,你可以放心。”
心细的慕雄飞问:“楼主告诉我们这些是希望……”
冷清寒挥挥手打断他的话,“这些事,我不说,他绝不会说,而我会说,是不想他再受莫须有的责难和侮辱。”
颜含情无措的垂下头,她冲动的性子总是让她做错事。淡淡的望了她一眼,冷清寒不再责备,“都退下吧。”
萍儿在山道上不停的跑著,张目四顾,寻找南宫影的身影。军师走了,出乎她的出息料,她知道这时自己应该静静的待在听涛小榭,但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转眼问,她已跑离残月楼好远,直跑得双颊通红,气喘吁吁,却依旧不见南宫影的影子。
实在跑不动了,她颓然的停下脚步,眼眶一阵发红,但随後,她看见了南宫影,他站在不远的一棵树下,也正望著她。
她不敢相信的揉揉眼睛,他的身影仍清晰的映在眼帘,她雀跃的向他跑去,不料脚步一个跟枪,狼狈的跪趴在地上。
南宫影走向她,将手递给她,拉她起来,她感到他的手很暖很暖。
“追来做什麽?还这麽不小心。”他语意淡然,微带薄责。
她柔婉的笑笑.“萍儿是军师救回来的。”
深深的望著她,南宫影轻叹一声,“我已经不是军师了。”萍儿急急摇头,不平道:“为什麽?军师,那些事明明不是你做的,你为什麽要承认?”
“你怎知不是我做的?”他淡淡的反问。
她怔了一下,坚持自己的想法,“我就是知道,军师不是这种人。”
“我不是这种人,那谁是?你吗?”他状似不经意的问。
喇地一下,她的脸色变得惨白,慌乱的摇头,“不是,不是我,不是我。”
注视著她的神色,他语重心长的道:“萍儿,自从救你回来後,我一直将你当亲妹子一般,我不愿你出事,懂吗?江湖不是你这样的女孩该待的,该收手时就收手吧。”
骤然.萍儿的神色冷漠下来,“军师在暗示萍儿什麽?萍儿做了什麽?”亲生妹子?见鬼了!谁希罕当他妹子。不愿让他看出她的受伤,她只有戴上冷漠的面具。
“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麽,其实我知不知道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你知道你做了什麽或正要做什麽吗?”他没有看她,将目光投向空中几朵漂浮的云。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是一个尽本分的丫头。”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夹杂著一丝哽咽和一丝白自嘲。
他摇头,“萍儿,楼主不是傻瓜,楚落尘更非等闲之辈,我言尽於此,你好自为之吧。”言罢,他举步离去。“军师,军师你去哪里?”萍儿急唤。
南宫影只是挥挥手,一句话也没有留的渐渐远去。
萍儿想追上去,但终究没有行动,只是望著他渐行渐远的身影,脸上两行清泪滑落。
痴园之中开凿了一个人工湖泊,湖水清清淡淡,如一方明鉴,却更绿,绿得泛著碧玉的色彩,也更幽邃,深得见不到底。
楚落尘抱膝坐在湖边,离湖很近很近,他的白袍下摆己被湖水浸湿,他就这样坐著,身子一倾便会摔入湖中,但他似乎未曾察觉,只是呆呆的坐著。
风并不大,却仍吹起他的发,吹动他的衣袂。黑发拂在脸上,他的脸色就如身上的白袍一般白,不见一丝血色。良久,他拨开脸上的发,平滑如镜的湖面映著他的脸,一张绝世的脸。静静的望著湖中自已的倒影,忽然他冲动的一击湖面,阵阵涟漪漾开,水中的绝美容颜顷刻间化去,但没有多久,待湖面平静如初,破碎的容颜又完好的重映在湖中。
呻吟似的叹了一声,他别过头去,索性不去看。他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但他没有,只消颜含情短短两句话,便勾起埋藏於他心底深处,被包里得结结实实一道深沉的伤。
“为什麽要来,他为什麽要来?”
“因为他,一切都变了。”
这是颜含情说的,但当时,他看见她怨慰的脸与另一张凄冷的面容叠在一起,一样有著对他的恨,对他的怨。
脑海中清楚记得那怨毒而森冷的声音。
“你为什麽要来?为什麽要来?本宫的一切都被你破坏了,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他感到一阵窒息,曾经有人带著这样怨毒的意念,将一双冰冷苍白的手掐上他的颈脖,使他无法呼吸、无法思考,死亡曾离他那麽近,几乎触手可及,是有人救了他,纵使他们并不希望他活著,但仍救了他,因为他高贵却绑著枷锁的身分。
楚落尘用力甩甩头,企图将脑海中不堪回首的影像甩去,但没有用,昔日的梦魇历历在目,他记得那张凄冷美丽的脸变得憔悴苍白,甚至是苍老,怨毒而森冷的语声也变得虚弱无力,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对他的恨与怨。
“自从有了你之後,一切都变了,本宫的一生都毁在你手里,你……果真是个煞星……”那声音渐渐变弱,然後再不曾出现过,那美丽雍容却对他充满怨恨的女人离开了他,永远的离开了。
双手压覆在脸上,他不懂,为何从未有心要伤害谁,却总有人因他而莫名的被伤害。他不怪颜含情恨他,她说的没有错,要不是他的出现,南宫影不会走。
南宫影是个人才,无论心性或是才华学识,他更尽心竭力的辅佐了寒儿三年,却因他的到来黯然退走。他知道他不是真的潇洒,没有。一个人能将三年的感情说放就放的,他承认了与他毫无干系的罪状,只是为了与寒儿有个彻底的了断。他对南宫影的离去有罪恶感.是否又一个人的人生被他改变了?他想起颜含情的话,“因为他,一切都变了。”的确,他来了以後,一切都变了,但他放不下,无法如南宫影离去,他是爱著寒儿的,可是否他就必将伤害到别人?
摇摇头,他自嘲的一笑,看见湖中的倒影也在笑,同样嘲弄的笑,就像在嘲弄他。
风吹在脸上有微凉的感觉,不过他渴望有一场大雨将他淋湿淋透,可是没有,有的依旧是凉风习习。他出神的想著,任思绪漫无边际的飘荡,他告诉自己,要将那些痛苦的回忆忘却。曾经他忘却过,不论是否真正的:忘却了,他的确是将它压在心底最深处。
冷清寒才回到痴园,入眼的就是那令她心惊的景象。他竟然就这麽坐在湖边,风吹动著他的发,吹起他的衣袂,让她感到他随时都会落入湖中。
他在干什麽呀?他不懂水性,难道不知道自己这麽做有多危险吗?
忍不住一阵怒意上涌,她飞掠过去,环住他的腰,一个折身,将他带离湖边。
楚落尘没心理准备的被她一带!脚步一个跟路,险些跌倒,他迷惘的抬头,看见她合带薄怒的眸,摇摇头,在如茵的草地上坐下,“你在生气?”
他知道她不会为了南宫影的事怪他,无论他做了什麽,她都不会怪他,但她是为了什麽生气?
她暗咬两排贝齿,“你没事待在湖边做什麽?若是掉下去,我……”她说不下去,不愿更不敢想。
垂下眸,他苦笑,“对不起,寒儿,我……只是心里乱得很,不知不觉中就在这儿坐下了,其他的未曾想过。”
像小时候一样靠在他怀里,她低声问:“乱些什麽呢?在这里你不快乐吗?”
“怎会,这里很好,其实无论在哪里,只要有你就好了,只是这会给你添了麻烦,不过短短几日,你的军师就因我而离去。”轻抚她的发,楚落尘幽幽道。
“为什麽这麽想?这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从未爱过他,其实他早该明白才是,如果不是因为你,那冷清寒永远不会爱。”微带薄茧的纤长手指划过他清秀绝俗的五官,把玩著他垂落额际的一缕长发。
“他不会回来了,是吗?”他将头靠在她肩上,语声飘忽。
冷清寒无语的望向远方,她看见一群飞雁离去,现在正是春天啊,飞雁却在这个季节离去了。
“也许有一天他放下了,就会回来。”她并不笃定,却仍旧这样说,因为这是她的希望。她希望这个相处三年的夥伴能回来,不带丝毫芥蒂的回来。
“先不谈他,尘,告诉我,为什麽今天你会那麽伤感?别敷衍我,我知道不仅仅是含情那几句话的缘故,你不是个会在意别人看法的人,自然也不会那麽在意别人的话,今天的反常,可有我不知道的原因?”冷清寒自他怀中坐起来,挺直身子,直直的望著他。
“你当时在听涛小榭吗?枉我特地待你去引剑楼议事,方才去见南宫影。”
楚落尘苦笑一下,终於,还是没有避开她。
冷清寒点头,“我当时的确在引剑楼议事,不过下人来报,说你去了听涛小榭,我自然赶了来。”
“寒儿,我不是小孩子了。”他略感无奈,“你又是几时到的?放下引剑楼的事务无妨吗?”
她皱眉,不高兴了,他总在顾左右而言它。根本没有触及正题,冷清寒随手捡了一块石子,发泄似的向湖中抛去,她抛得很远,湖心水花溅起,涟漪久久不能平复。
她又生气了吗?楚落尘带著疼宠的探问冷下面容的她,“寒儿,你怎麽了?在气什麽?”
瞪著他,她的明眸泛著秋水般寒澈的光彩,冷冷的道:“我问你今天反常的原因,你却在敷衍我,是否你的一切我都无权知道?”
“寒儿,我不是这个意思.若是你想知道,我没有什麽是不能告诉你的。”
微微烦乱的抚额,从前他就从未拒绝过她什麽,这次,似乎也不能例外。
不是不知道他烦乱的心绪,也不是不知道他不愿提及某件事,但她仍希望知道,因为她想与他一起承担,无论是快乐,抑或痛苦。
他照顾了她十二年,给予了她一切,有形的、无形的,太多太多。现在她只希望能无忧的生活,所以。她要知道那段困扰他的往事,然後让他忘却。
是以她追问他,“那你为什麽不说?”
“我……只是不知从何说起,那件事毕竟太久太久了。”
无意识的拨弄地上的青草,将它缠上手指,他心绪空蒙,近乎是一片空白,甚至,冷清寒感到他的灵魂飞离,此时的他只剩一具躯壳,绝美毫无情感的躯壳。
她忽然後悔了,直觉的认为那是一道很深很深的伤,甚至还没愈合,而她却残忍的逼他将它剖开,逼他再次而对,心痛的握住他的手,他的手修长而柔软,却是别於平常的更冰凉。
楚落尘缓缓启口,低柔的声音飘飘忽忽,“二十五年前,七夕之夜,淑慧皇后临盆,为当今圣上添一龙子。皇上对淑慧皇后极是宠爱,当即将此皇室嫡子立为太子。”
“可是当今太子是梅淑妃的儿子,并非淑慧皇后所出。”冷清寒有些惊讶,但皇室之中本就秘辛极多,细想之下并不足为怪,但这位过气太子与他又有何干,难道……
他没有理她,完全沉入自己的思绪中,自顾自的说下去,“初生的孩子自然看不出相貌如何,但三个月後,所有的人都发现太子生得玲珑剔透,绝美脱俗,竟不似凡尘之物。淑慧皇后容貌端丽,皇上也是英俊挺拔,却均不及太子於万一“宫廷之中,人多口杂.不消多时便传出太子实是祸国妖灵,倾国之命,终将祸乱皇室,皇上惊疑之下,请来国师。
国师夜观星相,言七夕之夜,正阴阳相遇之时,太子天命属媚,又於子时出生,阴渐长,阳渐消,地煞主命!若不将其幽禁,必将祸及社稷。皇上大怒,立时将国师逐出宫门,但也从此心存芥蒂,不再如往常般宠幸淑慧皇后了。”
怔怔的凝视他绝美的脸,不必再猜,她也知道他在说自己的故事,从没有想到,他竟有如此显赫的身世,忍不住她问:“後来呢?”
“後米?後来太子一天天的长大,伴随他成长的,是齐王叛乱.边忠进犯,战火连天,虽然最终战乱平息,却早已死伤无数,朝廷元气大伤,紧接著,又是大旱三年,民不聊生,哀鸿遍野。
“终於,在太子五岁那年,皇上听从了国师的建言,下旨将淑慧皇后偕太子幽禁承乾宫中。
淑慧皇后先是失宠,而後又遭幽禁,心性大变,认定太子的出生毁了她原本幸福的一生,对太子极是冷淡,甚至……希望他死去,直至她离世的那一刻,她都是恨他的。”他状似平静的诉说,话中没有恨,没有怨,只有淡淡的悲哀。
冷消寒静静的听,心中却感到阵阵刺痛,她本以为他天生便是天之骄予,温和的性子,无瑕的容貌,惊世的才学,使他的人生趋向完美,却不知道,这样不堪回首的往事竟是他的出里年,没有爱,没有呵护,没有疼惜,有的只是毫无道理的被憎恨,被厌恶。
她突然之问对淑慧星后充满了恨意,恨她的无知、怯懦,更恨她伤害了他。
楚落尘幽幽的叹了口气,接道:“她本该恨他的,他的出生对她来说确实是一场恶梦,毁去她的一切,至死未醒的恶梦,他的存在只是场灾难……”
捂住他的嘴.她望进他的眼睛,“不是,不是,为什麽这样说你自己?他们的无知、他们的愚昧使他们失去了你,难道因为他们,你要让我也失去你吗?忘记这件事一我不喜欢看你伤心。”
搂住她,微微闭眸,以手指轻揉眉心,楚落尘努力使自己走出昔日的梦魇,勉强一笑道:“终有一天我会忘却的。”忽然,他觉得头晕得很,有淡淡的睡意袭来,他听到她问“那後来你又是如何与柳前辈相遇的?”
“母后离世後,师父夜入皇宫祭拜,并带走了我,师父是母后的义兄,然後我就去了君山。”他意识渐渐蒙胧,却强打起精神告诉她,“寒儿,对不起,我的到来为你惹来是非,南宫影……”
冷清寒打断他,气他将一切都归罪於自己.“住口,南宫影的事与你无关,你听清楚了没有?”
楚落尘没订回答,头越来越昏沉的他,枕著她的肩竟昏睡过去。
“尘?”许久没听他说话,她推推他,却惊觉他已失去意识,大惊之下,她慌忙抚上他的额头,果然,触手一片滚烫。
该死,他在发烧,她早该发现的,今天他精神上受了那麽大的冲击,再加上在湖边吹了近一个时辰的冷风,以他的身体!内外夹攻之下,不倒下才是奇事。
急急抱起他,向他的寝居跑去,中途她拦下一名婢女,匆匆下今,“快请大夫,快去!”
婢女一惊,来不及行礼应是,冷清寒已在几丈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