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是全开的,凉风习习,在车内徘徊流连,却没有带动呼吸间的沉闷凝滞。
坐在后座的晏江挺直脊梁,决定打破沉默:「产检完了,那我走了。」
「小晏,妳真的要这么做?这是条漫长的路,将来妳会后悔的。」乔淇回过头,握住她搭在膝上的手。「黎明医院不肯做手术,我们到别家去。」
「这个年轻的黎医师挺固执的,很有原则,长得也不赖。小晏,瞧瞧,随处都有芳草,妳该把头多伸出去探探,别以为乔淇以外的男人全都是草包。」方冠生懒洋洋地喷了口烟圈,一只长腿弯起靠在扶手上。
「这件事我仍然不能同意,摆明了是在害妳,妳这么做,我不会开心的。」乔淇盯着前方道,半个月以来性情沉郁了许多。
「也罢。乔淇不同意,妳就别再坚持了。趁肚子还小,早点解决,妳还会遇到更好的人--」
「你们说够了没?!」晏江怒火攻心,望向乔淇。「乔淇,你就这么急着甩开我?恨不得我和你一点瓜葛也没有?你放心,我决定的事我自己负责,不会惹你们嫌。」她忍住即将夺眶的泪,跨出车外,用力甩上门。
「还有你!」她头凑到前座窗内,抽走方冠生手上的烟,丢在地上狠狠踩了两下。「你这株失格的墙头草,再用烟呛我和我肚子里的宝宝,我就用六根烟头在你头上烫戒疤,听清楚了没?!』
她甩开长发,走在九月朗朗的晴日下,十二岁那年的孤寂不知不觉地漫进胸房。她一直不明白,她的幸福为何总结束在一次又一次的意外中,而那些意外,也总是她无法扭转挽回的;她很努力地、用强大的毅力去防堵每一次忧伤削弱她的力量,然而似乎感动不了上苍,无力感终于侵蚀进体内,她就要认输了。
「小晏,别这样。」乔淇从后扳住她的肩。「这么多年来,妳还不了解我吗?妳希望我是这么自私的人吗?」
她转过头,突兀地笑了。「我的确不了解你,因为你没给过我机会,你也不了解我,因为你从未想过爱我。你别担心,我撑得过去的,这件事,我会考虑你的想法。我得走了,愿你一切顺利。」看着那张令女人心折的脸,她压抑住向前拥抱他的冲动。他终究不属于她。
「我送妳回去吧,我还没看过妳的新家呢。一个人住还习惯吗?」他拂开她覆在面颊上的发丝,温柔一如以往。
「下次吧。我还得到出版社一趟,就在附近而已,用走的就行了。」乔淇有令她软弱的魔力,她得在自己还能坚持的时候举步离去。
「小晏,」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事不能拖,妳的肚子比正常月份大得多,我怕做手术有危险--」
「我知道,我会注意。」她的心加速坠落至谷底。「再见。」
背着他,她踩着平稳的步伐慢慢地远离他,她没有掉泪,因为她意识到,无论乔淇是否能接纳她,她与肚子里的孩子,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走动间,腹部传来前所未有的、轻轻的,如蝶翼般的骚动,她惊奇地停步,仔细地感受,异样消失了……
她继续前进,骚动忽又换了方位,隔了一层的抚触蠕动,在无声地进行着……是孩子在和她说话呢。
崭新的胎动体验勾动了她潜藏的母性,第一次,没有透过乔淇的因素,她正式看待自己与孩子的关联,同时,强烈的歉意涌上--她忽视他多久了?她眼里除了乔淇,还有谁的存在呢?孩子从未打扰过她,安静地蛰伏在她体内,她连一丝不适症状都没有,这是个乖宝宝,这么体贴地对待她,她却只想利用他,她的确不是个好母亲。
小心翼翼地拍抚被有心遮掩的肚皮,一股新生的勇气充塞心田。
她并不孤单,这个孩子是她一个人的,她会好好走下去,像十二岁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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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醒波将车一开出医护人员的专用地下停车场,就见识到了这场秋台的威力。
一夜之间,医院广场两旁的植树折断了好几棵,满目疮痍,豪雨在一阵阵间歇的强风中助纣为虐,雨刷的挥动对视线几无助益,他可以感受到车体在呼啸的风中微颤,便放缓了车速,勉强在人车稀少的马路上前进着。
如果不是不得已,没有人会在这种情况下出门。他前一夜冒雨进了医院,为了一名意外早产并发感染的产妇接生,等手术结束,母子化险为夷后,长夜已尽,天空泛着晕白。
他在医院用过餐,稍事休息一会儿后,便决定回家。他没有在医院留宿的习惯。休假两天,就因紧急事故耗去了一天,他要把握最后一天,彻底地放松自己。
车子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右转,驶进办公大楼林立的街道,他在雨刷克尽职责挥去挡风玻璃上的雨幕的当口,骑楼下一抹白色的影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不敢置信的将车停靠在路旁,近距离地证实了自己的所见非假--是晏江,拿着一把在台风天作用不大的伞,缩着肩,惶然地望着风雨肆虐、空荡荡的马路。
他打开右边车门,朝她喊了声:「晏江!上车!」
她听见了,低下腰看清车内的他,露出惊喜的笑容,身手俐落地钻进前座。
他愕然地看着她,大惑不解地问:「这种天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额角还挂着雨水,湿透的裙襬在滴水,一手还护着胸前的皮包,歉然道:「对不起,把你的座车弄湿了。」看这车的内装就知道价值不菲。
「我是在问妳没事在台风天出来闲晃做什么?」抬高的音量渗出了怒意。
她呆了一下,他好像有点不高兴?
「我……要去出版社交稿。」她睁着无辜的眼。
「出版社?今天停止上班上课妳不知道吗?妳的稿要交给谁?」她是台北人吗?竟然如此状况外!
「可是,早上看起来还好好的--」
「小姐,那是台风眼,现在不就刮风下雨了?」
「我赶稿……已经三天没看新闻了。难怪快递公司没人接电话,害我白跑一趟。」她恍然大悟的看着他。
「妳--」他的怒意成了怒火,他很少失去冷静,即便面对棘手的病患也能面不改色,但眼前这个少根筋的小女人轻易地挑起了他的火气。「妳是怎么来的?」那天陪着她来产检的两个美男子呢?竟放她一个人在外面乱跑!
「刚好有计程车经过我家楼下……」她嗫嚅着,不明白他在火大什么。
「住哪里?我送妳回去!」他大掌抹了把脸,竭力维持着冷淡的神色。
「公馆。」她不敢再看他,他偶尔会散发令人不敢躁动的气势。
他专注地看着路况。风雨比起一早有越发强烈的趋势,怒吼的风势刮过车身,有她在车内,他比平日更加小心的驾驶。二十分钟后,依照她所说的地址,弯进那条狭窄的巷道,在她的公寓楼下停车。
「谢谢。」她打开皮包,在里头翻找着,半响,她睁大眼望向他,接着,低下头不死心的将皮包内的一堆杂物全数倒在膝盖上。
「妳该不会……」不祥的预感浮现,他等着她说出预期的答案。
「惨了,我忘了带钥匙……」她看着那堆此刻无用武之地的杂物,颓丧地叹口气。
终于见识到了她的散漫。她的脑袋都用在哪里?处心积虑地设计那个姓乔的男人吗?这种天气去哪里找锁匠?
「不要紧。」她突然振作起来,将东西放回皮包,解开安全带。「看来只能用爬的了。」
「慢!妳说什么?」他怀疑自己熬夜熬到神智恍惚,听错了。
「从隔壁王太太家阳台爬过去啊。不会很难的,她借我爬过一次。」幼年山中的生活可不是白过的。
「妳家里没别人了吗?」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她以为她是特技表演团出来的吗?而且还,还带球表演?!
「我一个人住。」她拿起脚边的雨伞,打开车门。「再见。」
「站住!」他解开安全带,下了车,撑开他那把大伞绕到她那一边,将她夹抱到公寓门口。「按隔壁门铃,请他们开大门。」他板着脸。
她依言照做,风强力扫过她濡湿的身体,她不由得抱紧双臂。「我自己上去,你快回去吧。」她打着冷颤。
「走!」门开了,他强势地搀住她。「几楼?」
「四楼。」他不必这么服务周到吧?他对病人都如此热心吗?
电梯门开,他按了楼层号码,盯着她闷声不吭;她不禁别开脸,不明白他的情绪起伏根源。电梯一停,他示意她走出去。
「哪一边是王家?」他问。
「你想替我爬过去?」她一脸惊怪。「老太太不认识你,不会让你进去的。」隔壁一家三口都是女人,谨慎得不得了。
「我看起来像坏人吗?」他寒着脸,有失控的征兆。
「是不像。」她噘着嘴,勉强朝右手边门旁的按钮摁了下去。
门很快就开了,一头银丝、脸皮皱得像杏仁果的头颅在那道铁门内张望着。「晏江啊,又忘了带钥匙?」
「王太太您好。」他一手紧紧揽住她的肩,斯文尔雅地笑着。「我是晏江的先生,能不能麻烦您开个门借个方便,让我从阳台过去开门,我太太怀了孕,不方便做这件事。」
「你说--」她只开了头,便噤了声,因为他竟然拧了她背部一下。
「晏江!」老太太惊奇地开了门,从老花镜片后直瞪着黎醒波。「妳结了婚?还怀了孕?为什么不早说?也没见过妳先生回来!」
「我--」这个斯文人也能信口胡诌?
「我常出国洽公,难得回来,晏江托您照顾了。」他欠欠身。
「进来吧。晏江,妳这孩子,肚子大了竟敢爬墙,妳这不是折煞我这老太婆……」老人絮絮叨叨地走进去了。
「你胡说什么!你竟敢撒这种谎!」她扯住他袖口小声喝斥。
「和妳对那位乔先生撒的谎相比,这算得了什么?」他俯下脸在她耳畔低语。「到门口等着。」
她悻悻地等在自家门前,然有一种与虎谋皮的错觉--她也许不该与他太靠近,他有一种乔淇没有的强势。
不到三分钟,门开了,他黑发上有一片水珠,面颊上也是湿的,他淋了雨。
不等她开口,他一把将她揪进去,门一关,他紧扼住她的手腕,将她逼靠在墙上,脸色极为难看。
「妳竟敢爬那个阳台?!妳不知道天井那里都是废弃的铁条,稍一不慎,妳就成了串烧。我警告妳,妳下次再干这种事,我对妳的承诺就作废,听明白了没有?!」他厉声迸出要胁。
「明白……」她识时务地点头,第一次被异性恐吓,她不知该如何反应。
察觉了她的不安,他软化了紧绷的表情,放开了她,走到客厅一角的餐桌上,抽了几张面纸擦拭湿发;蓦地,他又偏头转向她,满脸怒不可遏。
「又……又怎么了?」她结巴起来,他今天似乎非常容易激动。
「妳这几天都在吃泡面?」他看了眼餐桌上堆满的开封的、未开封的碗面。
「是啊,我赶稿,没空煮吃的--」她直觉自己说错了话,因为他很快地冲到方才经过的厨房,打开冰箱,她赶紧跟过去,不明白他的意图。
果不其然,除了一瓶瓶的矿泉水、饮料、几颗苹果,干缩的一把小白菜,一颗孤伶伶的鸡蛋,偌大的冰箱再无它物。他打开上层冷冻室,一整排不同口味的大罐冰淇淋列队对他招手。
他转身面对她,瞇起眼,隐隐火苗在眼底燃烧。「妳就是靠这些东西过活的?」
「也……也不尽然,我通常会出去吃……」她能说她根本不懂下厨吗?她在乔家的三餐都是手艺媲美饭店大厨的表姑婆张罗的。
他凌厉地瞅着她,冷声问:「乔先生都不管妳?」
「我做什么要他管?我自己活得好好的。」这人也未免管太多了吧?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不过是个知道她多一点秘密的医生而已不是吗?
她回开眼,漫起的水气遮迷了视线。他低叹了声,走出厨房。
「在家等着,别乱跑,钥匙给我。」他打开大门。
「你去哪?」她追出去,从电视机上抓了串钥匙递给他。
「妳认为,现在还有餐厅等着妳去光顾吗?」他嘲讽地勾起唇角,拿起伞大踏步下楼去了。
她伫立在门口,想唤住他,她的手机响了,她拿起掉在地板上的皮包,掏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按下通话键。
「喂,小晏,我是乔淇,妳还好吧?喂,小晏?是妳吗?怎么不说话……」
她静默地听着那等待多日的声音,闭上眼,直到对方挂了线,她都没有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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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开门,将大袋小包采买回的食材,干粮、杂物放下,一转头,便看到那斜倚在沙发上打盹的女人。
他慢慢走过去,在一旁蹲下,俯视那个对男人毫无戒心的女人--她就这样睡了,身上换了件家常的罩衫,沐浴过后的宜人香氛缓缓释放着,黑发散在泛泽的肩胛,孩子气的脸蛋一半藏在靠垫里,唇瓣弯扬着,显然正作着快乐的梦。
他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手指轻抚过她丰润弹性的下唇,她微蹙眉,转动一下脸的方向,微弱地发出呓语:「让我睡一下,我一整夜没睡了……」
他缩回手,直起头长的身子,环视一下大约十几坪,相连的客餐厅,大体上是整洁有序的。她的东西并不多,但依现在他对她的了解,那绝对不是她刻意保持的结果,就像她的厨房一样,除了书桌外,她根本难得临幸这些场所,她是怎么被养大的?
他收起思绪,将那堆采购回的东西抱进厨房,一样样分类就定位,清洗后,找出尚且簇新的砧板,用唯一的一把水果刀细细地切起食材来。
她还像个孩子呢,就要做母亲了,对一个男人的爱竟能让她产生这么强大的意志力,她勾起了他难得的好奇心。
宁和的无言中,时间分秒流逝。
晏江很不想走出睡乡,她的四肢还是软绵绵的松弛状态,但那引人不断吞咽唾液、对肠胃充满着强大撩拨的香味在鼻端环绕引逗,避无可避,她终于弃周公不顾,跨出了睡眠的诱惑,睁开了眼睛。
她打直坐起,缓缓循着香味走到餐桌,两眼发直地瞪着那魔幻的三菜一汤,她捏了自己脸颊一把,确定不是作梦未醒,接着,厨房传出的碗盘碰撞声将她睡前的记忆重整一遍--黎醒波还没走!
她奔进厨房,他正好从炒锅盛起一盘菜,泰然自若地递给她。「醒了?刚好起来吃午饭。」
她眼睛发出赞叹的异光,「哗」了一声,「没见过医生会作菜的,你真是业界奇葩,太厉害了!」
她将菜端放在桌上,雀跃地盛了两碗白米饭,等着他一起入座。
「不介意借我浴室洗个澡换套干净衣服吧?我刚才淋了一身湿。」他子上拿着新买回来的替换衣衫。
「不介意!不介意!请用!」她像久未猎食的野兽般紧盯着菜肴,没看他一眼。
「先吃吧,别等我。」他轻笑一声,径自找起浴室。
不得不承认,家常菜实在比外头的自助餐可口多了。被表姑婆养刁嘴的她搬出乔家自立后,最苦恼的就是吃的问题,她的收人也不能供她无限制的吃大餐,加上完全没有下厨的天分,她其实吃得比怀孕前更粗糙,
她满怀欣喜地品尝佳肴,他作的菜跟他的人一样清新不腻,调味不重,却引人毫无警戒心地一口口下腹,胃口大开的她开始囫图吞枣起来。
十五分钟后,当黎醒波走到餐桌旁,就见她捧着碗,红光满面,心满意足地喝着汤,每一道菜很「仁慈」地只留下三分之一在磁盘上。
「我替我的宝宝多吃了一些,你不会介意吧?」她笑咪咪地,完全没有抱歉的成分。
「妳能每天都这么想就好了。」他意有所指道。
他将雪白的新毛巾搭在肩上,拿起筷子吃起来,身上散发着与她相同的沐浴后的气息。
「人家不像你这么多才多艺嘛!」填饱了肚子,她不在意他的调侃。
「哇!杨医师好幸福,能常常能吃到你作的菜。」
「唔?」他扬起一边眉,一时不能意会。
「那天在百货公司和你在一起美女啊。」她喝完碗里的汤。「是秘密吗?雁容没这么说喔。」
他没什么表情地看她一眼道:「我们很难有时间下厨的。」
「那今天就是我的运气好喽?」她懒洋洋地托腮看着他。
「说说妳到底会些什么?」他略带讥诮地问。「除了妳的工作。」
「我会--」她转动眼眶内的两颗黑色冰晶。「我会说很多网路笑话,你想不想听?」她献宝似地直视他。
嘴里的那块肉丝差点让他呛岔了气,他清清喉咙。「我在吃饭,不想消化不良。」
「噢……」她似乎很失望,重新托着尖下巴思付。「其实我最在行的是爬树,不过现在下方便表演给你看。」
「爬树?」他匪夷所思地瞠大眼。她那身细皮嫩肉?她是南洋回来的吗?
「我十二岁以前在南投山上长大,算不了什么。」她得意地回答。
他失神了几秒,敛色道:「还有没有实际一点的?」
她看了他一会,双眼现亮采。「我会跳舞,你想不想看?」
「嗯?」这就是她所谓的实际?「什么舞?」
她喜孜孜地奔进卧房,出来时手上多了台CD唱机,她将唱机放在茶几上,电源插上,对着满脸狐疑的他行礼如仪。
「为了报答你今天的善行,我决定跳一支舞给你欣赏,这是小时候我母亲教我的『天地之舞』,连乔淇也没看过喔!」她按下播放键。
「妳大着肚子--」他放下碗筷。
因口欲满足而上升的血糖让她如此兴奋?
「没关系。」她看起来很开心,那接近幸福的笑容让他不再出言阻止。
乐声悠扬传出,是令他极为意外的赛尔特族音乐,她也听这个?
她伸展纤细的四肢,随着悠远清扬又带点淡愁的曲调缓缓在空中款摆。他很惊讶她的肢体能表现得柔软如弱柳,足踝在地板回旋时将宽大的裙襬扬起,黑色发浪翻飞,他的视觉出现了短暂的眩惑。
严格来说,那不是什么传统族派的特有舞步,那是随兴的、将自身完全融入曲调的即兴之舞;然而她跳得如此柔美深入,跟着节奏或快或慢,没有落差,自始至终带着明亮欢悦的笑,她全然徜徉在起伏曼妙的乐音里,忘了他在一旁观览。
「妈妈说,跳舞时什么都不想,音乐带你到哪里,就是哪里,到天上就是天上,到海里就是海里,用灵魂去跳,你的人生会跟别人不一样。」她朝他嫣然一笑,没有媚惑,只有无邪。这个女人的舞蹈感动了他。
「妳的母亲一定是个特别的女人,改天能让我见见吗?」他衷心赞美着。
「太远了。她和我爸住在天上,现在也许正看着我跳舞呢。」她不以为意地答着,没有停下舞步。
他欢快的情绪乍然消散,不再言语。
音符越发跳跃奔腾,她旋转舞动的速度加快,他开始担心了,他没忘记她体内的小生命也在舞波中回旋。他本能的站起来,想约束她,她五指正如花朵盛放般伸向天空,蓦地,她惊呼一声,僵住了。
「怎么了?」他大跨步趋近她,揽住她的身子让她半卧在他身上。
她惊异的表情渐渐转为喜色,她调皮地伸伸舌。「他在踢我。」
他心跳瞬间平缓,正欲出言责备,她忽然抓起他的手掌,按抚在半圆的小腹,兴奋地亟欲与他分享那难以言传的感受。「没骗你,他真的在踢我,他在跳舞。」
掌下的蠕动分明,那生命的跃动清楚地通过掌心,直达胸口,牵动了他无以名之的激越;他凝视着怀里清丽天真的女人,展颜笑了。
「是,他在跳舞,不过他可不希望妳跌跤。」他扶起她,她身上的甜香在干扰他的心绪。
「不会的,他是我的好舞伴。」她关掉音乐,也关上了她开启的幻境。
「妳……不恨他?」他在她身后问,她没看见他眼底的沉忧。
「你问得好怪,谁会恨自己的孩子?他将来不恨我就行了。」她心无城府地回答,走到落地窗旁。「风雨好大,你晚些再回去吧。我可不希望你为了一个病人的存粮问题而有什么意外。」
他扳过她的肩,眼波平静却又深不可测。「我们算是共谋吧?」
「你想勒索我吗?」她歪着头促狭道。「我的钱你看不上眼的。」
「我只要妳听话。」
「我说了我不会再爬后面的阳台。」她上唇孩子气地翘起。
「不单是这样。以我医生所要求的专业意见,妳都要照做,不能再胡来。」
她一怔!他是真的在关心她,她感觉得到,但她只是他随机遇上的病人啊。是出自同情吧?同情一个有可能成为单亲妈妈的年轻女人。
「我尽量。谢谢你,黎医师。」她耸了下肩。
她不喜欢同情这个理由,她一向自尊自重,但在这个台风天里,久埋的深层孤寂让她接受了这份预期外的关心,他给了她朋友的温情。
她与他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