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寒风飒飒的风园凉亭一隅,独自喝闷酒的康嗣见到红红来告辞,便道:「那妳先跟随管家到账房领银吧。」
「不用了,红红今晚没做过什么,这场饭局的赏银就免了。」红红摇头,上前替桌上的白玉杯斟满了酒。「恕红红蠢钝,今晚气氛原来好好的,怎么会落得不欢而散呢?」
「都是那个女人的错!」一提到刚才的情形,他的郁闷又涌现心房,瞇起含怒的鹰眸。「她不知好歹,连我的命令都视若无睹,为了鸡毛蒜皮的事发脾气,活该被赶出去!」
刚才的事让他感到烦郁,使他兴致顿失,才会匆匆结束那场晚宴。
他已经说过无数遍,要芸儿别介意昭铧的存在,因为他和昭铧之间的恩怨,根本与她无关,可是她偏偏为了这事与他起冲突!
红红默默注视康嗣半晌,便了然地撇一撇唇,道:
「贝勒爷爱上芸姑娘了。」
康嗣因红红的话而愣了一下,强自压下心里翻腾的情绪,僵硬而严峻地绷紧下颚。
「妳在胡说什么?」
「贝勒爷怎么会不知道红红在说什么?您心里很清楚,现在最能令您有情绪起伏的,不就是芸姑娘吗?」
刚才在大厅上第一次见到久闻大名的芸儿,在欢场打滚的红红就感觉得到,康嗣对这芸儿的心思超越对任何一个侍妾,甚至是那个自恃身分高贵的寡妇,也比不上芸儿在他心中的地位。
当芸儿一出现,便轻易地吸引贝勒爷所有的目光,她就明白贝勒爷对芸儿是特别的。
其实这些都是明眼人一看就会明白的事实,只是贝勒爷太过自我,一直不肯承认罢了。
康嗣端起白玉酒杯,仔细地端详,恍惚间好像看见酒里浮现两张脸孔,正迷惑着他向来清明的心思。一张是少女时候的昭铧,另一张则是芸儿,两张俏丽的脸庞彷佛将要结合,但又不时地漂离分开……
「妳可觉得芸儿和昭铧……有点相似?」他认真地询问这自己向来不必多说,却总能深知他心意的美妓。
现在他为了这两个女人,整个人变得混乱不堪,必须找一个既能了解他,又明白女人的人来给他意见。
「除了容貌有几分相像外,她们再无其它相同之处。」虽然看不惯风流多情的贝勒爷竟然露出这种无措的表情,但红红仍细心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芸姑娘温婉善良,直率淳朴,所以连贝勒爷都敢惹怒,只为表达自己对您的感情。」
贝勒爷逃不了利用芸姑娘向昭铧夫人示威的嫌疑,但同样身为女人,她也明白如果不是对贝勒爷的感情深厚至此,芸儿又怎么会露出令人心碎的哀痛神色?
康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白玉杯中的影像骤然只剩下一个--
那是一张羞怯而甜美的娇颜,老是默默地凝视着他,含情脉脉地露出充满爱意的笑靥。
他心头一震--那是芸儿!
「如此说来,我爱的可不是容貌吧……」他沙哑的低沉嗓音喃喃地说着,低头又饮了一杯酒。
或许,在苏州与芸儿相识时,他的确因她和昭铧长得有几分相像,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在后来的相处中,他压根不曾想起昭铧,心中看见的就是她这单纯朴实的性子,享受着她全心全意的依赖。
直到济傎的质疑、昭铧的突然出现,他才被迫不得不把这两个女人重新连在一起比较,而他报复的心态竟然成了他和芸儿之间的阻碍?
他不允许!他要做的事情,从来没有东西阻止得了,何况是想要的女人?他一定要让芸儿回心转意,像从前那样专一地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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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儿回到房间,脱去了白狐毛披肩,摘下头上他所赠送的珠簪,任由滑顺如绢瀑的发丝披散着。
她趴在床上,将身子蒙在被子里痛快地哭泣着,胸口疼痛得像是有人正以刀刃凌迟着她的心。
是她不好,给了别人伤害她的机会,她实在不该去赴刚才的晚宴!
她早该认清自己的身分,不该妄想打扮得宜,事事柔顺就能取悦他,因为不管自己再怎么爱他,自始至终也不过是个替身罢了!
芸儿心里自嘲地苦笑,溃堤的泪水怎么样也无法停止。
她本来就没有得到幸福的权利。从小她和娘亲两人便承受着别人的冷嘲热讽,娘亲说这是她们的命运,所以不该有怨愤……
因此她从来没有任何怨慰,以为只要辛劳地工作,对人和气诚恳,天神爷爷受到感动,会让她在上天和爹娘相逢,受到两人无限的爱护,不用再受苦。
自从遇见康嗣后,她便多了一个希望,那就是能待在他身边,跟他在一起。他就像她的守护神、她的阳光,让她理解爱情是怎样刻骨铭心的感觉,让人学会变得更坚强。
可是过去那些甜蜜的美好记忆,此时却全变成了伤人的利器。是不是因为她太过沉溺在幸福的日子里,所以天神爷爷要惩罚她,让这偷来的幸福瞬间碎裂?
「小姐,妳不要再哭了,这样对身体不好。」小菊在床边担忧地劝着。「贝勒爷可能是一时心情不好才会这样,妳千万别介意啊!」
小菊一直在一旁劝解着,希望芸儿能释怀,即使是她这小小婢女,也知道贝勒爷的心情有些阴晴不定……
芸儿虚弱地轻摇螓首,哑着声音道:「反正就算我变成如何,他也不会再关心了,他根本从来没有爱过我,他在乎的只有昭铧夫人……」经过今晚,她难道还看不出自己在康嗣心中的地位吗?
见芸儿这副模样,小菊心中不禁着急起来。如果小姐从此一蹶不振,那就更加不能留住贝勒爷了!
「那就从那个寡妇手上夺回贝勒爷的心吧!只要小姐赶快振作起来,让贝勒爷知道妳的好,贝勒爷一定会回心转意的!」小菊鼓励地说道。
「从来就不曾得到过,又怎么能夺回来?」芸儿睁开眼睛,忍着心痛说出这个令她难受的事实。
骗得了一时,却骗不了一世。她是该认清事实,平凡的自己终究还是留不住康嗣这尊贵俊美的贝勒爷。
可是失去了他,她又该怎么活下去?
胸口忽然传来一阵抽痛,芸儿一阵昏眩,脑中一白便昏了过去。而小菊以为她是哭得太累,睡着了,便轻叹一声,为芸儿盖上锦被,拾起地上的披风及珠簪,悄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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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嗣伫立在芸儿屋外的暗处许久,紧握拳头,默默地看着窗内坐在椅子上、靠在窗边,满脸憔悴的芸儿。
芸儿神情恍惚,漫无目标的视线落向远方,头发随意扎成一条大辫子,白色的衣裙使她更有飘然若仙、随时会乘风飞去的感觉。
可是康嗣不喜欢这样的她,她就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般,当在人间的牵挂都消失了,她随时都会一声不响地回到天上去。
这些天来,他不断地命人把礼物送到她房里,心想她终究会来见他,至少也会当面跟他说一声谢。可是等了三天仍不见她来风园,他只好放下自尊,顺着心中的强烈渴盼来到她的屋前。
谁知一来,他看到的竟然是她郁郁寡欢的模样,好像对所有事情都失去兴趣,甚至是生命……
不,他不容许她继续这样消沉下去。大丈夫能屈能伸,有时候说句话哄哄女人也不为过。
正当他要迈出步伐时,康嗣见到小菊鬼鬼祟祟地从外面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的少年,两人一起进到屋里。
他感到奇怪,便走到窗边,想听听他们究竟在谈些什么。
「芸儿姊!」
听见这熟悉的少年嗓音,芸儿愈见清瘦的身子震了震,细声问道:「是小狗子吗?」
「是我,芸儿姊!」小狗子见到芸儿,欣喜若狂地拉住她的手臂。「终于让我找到妳了!妳找到妳大哥,怎么也不回来告诉我和林大叔一声呢?害咱们一直以为妳发生什么事了!」
芸儿先是愣住,随即热泪盈眶地搂住小狗子。「是我不好!我不该没交代一声就走,害你们为我担心!」
知道仍有人为她如此忧心,她原来空荡荡的心又被感动填满。看来她差小菊出府去客栈找小狗子的决定是对的!
「算了!知道芸儿姊原来住进贝勒府了,咱们也能安心啦!原来妳的大哥是在贝勒府里当差,真威风!」小狗子在屋内左看右看,露出惊喜兴奋的表情。「这里住起来一定很舒服,妳大哥对妳真好。」
小菊听着两人的对话,却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她家小姐哪来的大哥在贝勒府当差?而且对小姐好的可是贝勒爷啊!这个少年怎会误会得这样离谱?
小菊正想开口反驳,芸儿刚巧开口道:「小狗子,我想回去跟你们在一起,好不好?」其实林大叔早就想认她作干女儿,她想现在应该还不算迟吧?!
她想离开这个不属于她的地方,更不希望变成康嗣和昭铧之间的阻碍,最重要的是,康嗣不再要她,她也没有任何留下的意义了!
康嗣闻言,全身的血液彷佛都霎时凝结住了!芸儿说要走?她竟然求别人带她离开他身边?
他用力推开门屝,大步走到她面前,怒目瞪视着她讶异削瘦的小脸,一手擒住她纤细得不象话的手腕,咆哮道:「妳想走?我不允许!」
芸儿怔怔看着他充满怒火的双眸,一动也不动,任由他彷佛要捏碎她手腕般地用力攫住自己。
「怎么不回答?」见她无动于衷的样子,他心慌地大声问道:「说话呀!我有什么地方亏待妳,妳竟想偷偷溜走?」
这个事实简直震垮了他盯所有理智。她怎么可以这样对他引她不是说爱他吗?难道她连解释都不想听,一心想离开他?
「你是谁?为什么不让芸儿姊走?快放开她!」小狗子见到芸儿被这男人粗暴地抓紧,便挺身而出要救她。
小狗子的叫骂让一旁的小菊几乎腿软。老天……这小子竟这样对贝勒爷说话,他不想活啦?
「这句话该由我来问!你是谁?!」康嗣的声音毫无温度,让人毛骨悚然。
芸儿怕小狗子惹祸,便连忙道:「小狗子,他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你还是快走吧!不要管我了。」
「难道他就是妳大哥?」小狗子上下打量着康嗣。瞧这男人穿得挺光鲜的,样貌也俊俏,说是漂亮的芸儿姊的大哥也不为过。「就算是妳的大哥,也不可以限制妳的行动吧?他之前不也是丢下妳不管,任由妳孤零零地上京找他吗?」
「是谁带这个人进来,要拐走芸儿的?」康嗣怒不可遏地喝道。既然胆敢动他的人,就要有勇气承担后果!
「贝勒爷……」小菊吓得半死,连忙跪在地上不住地叩头,只希望康嗣能高抬贵手饶恕她的无心之过。「是奴……奴婢带他进来的!奴婢下次绝对不敢再犯了,求……求您饶我这一次吧!」她也不知道原来小姐想要逃走啊!
「不关小菊的事,是我要她带小狗子来的!」芸儿焦急地为小菊辩解。
「贝……贝勒爷?」听见这个称号,小狗子先是讶异地瞪着康嗣,久久不能反应,但瞧见芸儿无奈地点点头后,他吓得脸色发白,忙不迭地和小菊一样跪在地上猛磕头,差点没昏厥过去。
他竟然骂了一个贝勒爷,一个弹弹手指就能终结他小命的贵族公子?老天爷!小狗子全身抖个不停,甚至已经开始觉得后颈一阵凉飕飕的……
「听着,我不是芸儿的大哥,我是她的男人,她的夫君!」康嗣不介意再吓唬这个可恶的少年,谁教他竟有「诱拐」芸儿的念头。「芸儿是我的爱妾,若你胆敢擅自带她离开,小心你的脑袋!」
小狗子一听,两眼昏花,立刻吓得昏死过去!
「小狗子、小狗子!你怎么了?」芸儿焦急地唤着倒在地上的少年,要不是康嗣仍紧紧扣住她的手,她早就扑过去看他了。
都是她害了小狗子!若不是她叫小菊带小狗子进府,就不会被康嗣撞见,还被他吓得昏过去……
「我在问妳话,妳还没有回答我!」康嗣恼怒地瞪了她一眼。「妳想离开我?为什么?!」
从来没有女人敢这样对他,哪个女人不想待在他身边过好日子?就算是昭铧,都已经后悔地滚回他这里来,而她却想走?
「我留在这里只会惹你生气,不是吗?」芸儿的语调有些悲怆。她曾经以为只要自己乖巧柔顺,就能使他开心,可是她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不!妳不是!」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他的心上,胸口涌上一阵愧疚的剧痛,康嗣只能定定地看着她,一把将她搂住,一股踏实的感觉充斥心中,让他确实感觉她还在自己怀中。「是我自己胡乱发脾气,那根本不是妳的错!」
清泪缓缓从芸儿的脸颊滑下,心里因为他这难得的焦急语气而软化下来,但一想到他当她是昭铧的替身,她便知道自己还是不适合留在这里。
「你还是让我走吧……」芸儿颤抖着发紫的唇瓣,虚弱但坚定地说道。
其实她在心底不断地问自己,她能忘掉这一切吗?不,她不能,可是她又能怎么办?
她的话狠狠地击中康嗣的胸口,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不假思索地怒吼:「想都别想,我永远都不会放开妳!从妳在九门提督衙门出现的那刻起,妳就该有这个自觉!」
他绝不会为了两人间的误会争执,就赶她离开贝勒府,更不会让她有机会从他手中逃离!
「死都不放过?」她眼中蓄满泪水,低低地问。
「是,死都不放!」他被她不吉利的话激得失去理智,搂着她的力道大得快让她窒息。「即使要死都只能死在我怀中,何况我绝对不会让妳死!」
莫非她宁愿死,也执意要离开他?他究竟做了什么,她才这样恨自己?
「我好怀念我们在那茅屋里的那段日子。」芸儿咬着下唇,闭上眼睛回味着记忆中的幸福。「那时候只有我们两个守在一起,我每天可以亲手煮饭给你吃,看你练功舞剑,原来那才是我最幸福的日子……」
那一瞬,康嗣彷佛明白了一些事,一些模糊不清,却又呼之欲出的事情。
芸儿露出凄凉的苦笑。「康嗣,我要的,就只是你真心待我罢了……」
在她心目中,他就是她的唯一,她何尝想离开他?一想到若离开贝勒府,往后就必须过着没有他的日子,她还真不知道要怎么熬过去。
可是她再也无法承受他在看自己的同时,想的却是别的女人!她宁愿自己先退开,也不愿见到他那伤人的眼神。
「我当然是真心待妳的……」看到她受伤害的神情,他不由得沉重地叹了口气,不忍再看她这副凄苦的模样,禁不住抚上她清丽的容颜,温柔地抹去她的泪水。
埋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开始一幕幕地在他眼前飘过,那些甜蜜美好的过往原来一直不曾被他遗忘。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原来自己早就爱上了这个单纯直率的笨丫头,只是生性不羁的他从来没坐下来好好想清楚罢了!
芸儿深深地凝视着他,在他黑如子夜的双眸中见到自己的倒影。他心中真的有她?!该不该再给他、也给自己一次机会,赌他的真心?
芸儿将头靠在他的胸前,听着许久不曾听到的沉稳心跳声。
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希望。不管这样是否太过任性或不自量力,她都不想放弃任何留在康嗣身边,占据他温暖怀抱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