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子略为发白的唇畔逸出低呼,她连忙抓过纸巾,慌张的动作让手肘无意间推倒蕃茄酱瓶,她赶紧缩手救回往桌缘滚去的玻璃瓶,顺利抓住瓶盖却不小心勾到餐盘,面条连同瓷盘落地,她匆忙跳开,结果惊觉手中的蕃茄酱瓶盖是松的,她认命地闭上眼——
乓匡——
她慢慢睁眼,皱眉看着一地狼藉。Shit!
沙莎莎,有什么好怕的,从小到大,比那三个吃霸王餐的无赖还要混蛋几百倍的人你又不是没遇过,别人笑你是爸妈不要的孤儿、看你一个娇弱的女人自己开店就在言语上或举止上对你性骚扰,你都能跟他们呛声打起来了,那三个混帐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天晓得,当她以为拳头会落在身上时,脑中真的只有一片恐慌,那种被人看轻的羞辱,杀伤力远比单纯的暴力更教她难受,从小到大都是。
她也是人啊,为什么要被这样对待?小时候人单力薄是这样,长大以后开了自己的店为什么也是这样?就因为她只是一个孤孤单单、没有人保护的女人吗……
“你确定可以下厨?”
沉稳的嗓音响起,沙子闻声回头,就见东方双臂环胸,斜倚在厨房门边。
他怀疑地看着她造成的混乱。这女人的厨房明亮又干净,只除了地上那道“蕃茄碎片义大利面”外。
“为什么不可以?”她眨去眼眶周围的雾气,挺直背脊,越过地上的凌乱,重新用捞筛从锅子里捞出面条,小手却几度握不稳沉重的筛子。
“不用勉强。”他的视线,在她微红的眼眸停留了一会儿。
“我只是手滑!”她顽强回嘴。
他放下胸前的手臂,站直身躯打算离开。“累了就去休息,我到别家吃。”
“你怎么不说——怕了就干脆上楼躲在棉被里哭!”她不愿在人前示弱,负气地回过身来朝他低吼,粉拳抡在身侧,隐隐颤抖。
他止住欲离的脚步,定定地直视她问:“你有吗?”
你有吗?
这句不带轻蔑的问句,蓦地令她怔忡……
这男人不是来落井下石的,也不是来看她笑话的,他不像那些恶劣无知的小学生,在将她欺负到一个人躲起来哭泣后,还像玩抓鬼游戏似的看谁先找到她,然后再耻笑捉弄她一番;他也不像那些性别歧视的无赖,看她一个女人开店,就故意刁难她,他没有那么做……
在那双幽湛的黑眸里,没有恶谑、没有揶揄,也没有带着距离的同情怜悯或是虚情假意,有的只是让她不觉得自己是个弱者的肯定。
讨厌,才刚吞下的泪水怎么又不争气地浮上来……她明明没有那么难过了呀!
她眸光半垂,抿抿唇,转身拿出干净的餐盘才出声:“我没事。你先等一下,义大利面很快就弄好。”
东方看着她的背影,知道这副纤瘦的身躯里同时装着脆弱与坚强,莫名的心窒没来由地揪扯他的知觉。
眉心郁闷一拢,甩开这股突生躁郁的异愫,他没再让她的身影驻留瞳心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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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沙子端着三盘热腾腾的焗烤义大利面走出厨房时,先前那些存心滋事的客人已经走了,店里只剩一个桌子有人,除了东方之外,还多了两个他打手机叫来的小男孩。
晚餐上桌,一大两小的三个人没有多说一句话,拿起叉子就忙着卷起面条送入口中,饥馋的模样活像饿了好几顿。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两个老是让她觉得挫败的小孩。
他们是……外国人?
乍见棕发褐眸的小男孩,沙子心里只有这个想法,再仔细一看后,被这两张天使般的稚嫩小脸吸引住了目光。
一模一样的双胞胎耶!而且长得好漂亮、好可爱,好想摸摸他们哦……
早就先她一步行动的是小雅,小雅在双胞胎一来店里就拚命逗他们玩,没想到他们比东方还酷,根本不吭声也不理小雅,害小雅只好自讨没趣地摸摸鼻子窝回柜台“纯观赏”。
她没有打扰他们,也没有探问他为什么突然改变心意来这里用餐,只在他们盘中的食物快被扫光时上前问:“你们……还要不要面?厨房里还有剩。”见他抬眸看她,一语不发,被他看得有些发慌,她双手紧张地绞起来,在想他会不会又“误解”她。
“呃……你别误会……反正、反正今天客人也不多,要是吃不完的话我就要烦恼了,我不会多收你钱的……”
正当沙子满脸都是尴尬的黑线时,他把餐盘递给她。她松了一口气,突然有些感激他没让她难堪,粉唇轻启一笑,接过他吃得干干净净、不留菜渣的盘子。
“你把豌豆和红萝卜都吃完了?!”她很讶异。
“不行吗?”有必要这么吃惊吗?
“你没有把蔬菜偷偷倒到哪里去了吧……”狐疑的眼光像雷达瞄上瞄下,只差没循线找到后院的垃圾桶去了。
“嘴里。”他只说过他不喜欢,又没说不吃。
“真的吗!”她心一喜,今天特别疲倦的身体注入无以复加的成就感,原本萎靡的精神都回笼了,闪亮亮的眼眸像是塞入了满天星星般灿烂无比。
东方将她的雀跃收摄眼底,心里想:有必要这么开心吗?
当她自豪于自己的厨艺时,整个脸庞仿彿亮了起来,比平常还要耀眼,此时穿着米黄色亚麻衫的她,像颗经过琢磨的浅米色猫眼石,虽然不够艳丽也不够娇美,却令他一时移不开眼。
那么,另外两个小天使是不是也——沙子灿烂的目光在溜到桌上两个小一号的餐盘时,转瞬间又黯淡下来——不管是绿色还是红色的蔬菜,都被他们挑到盘子边边当垃圾。吃东西吃得这么“仔细”,她服了他们了!
沙子打算听听他们对她的厨艺到底有什么意见,才想开口,就发现捧着饮料在喝的小男孩们好奇的视线往柜台飘去。
哦,他们真的好可爱唷,连喝东西的动作都一模一样!
她跟着望去,看见小雅正在大啖她下午试做的薰衣草冰淇淋蛋糕,小雅发现他们的目光,便笑着朝小男孩挥了挥手。男孩们见状立刻低下头,假装没看到。
看着小男孩们掩饰羞怯的小动作,她了然于心地微笑。
“你们吃过冰淇淋蛋糕吗?”她问小男孩,见他们维持低头的姿势沉默不语,以为他们听不懂,她卖力再解释得清楚一点。“就是蛋糕里面有夹冰淇淋,一层蛋糕、一层冰淇淋、一层蛋糕、一层冰淇淋……”
没反应。
该不会是听不懂中文吧?惨了,她很早就把英文还给老师了耶……
沙子只好用记忆中有限的英文单字,努力进行跨国沟通。
“Do you eat……冰淇淋蛋糕……呃,就是cake ice cream?”她记得中翻英好像是要把中文后面的字汇放到前面来,前面的放到后面去。
还是没反应。
翻错了吗?“呃、Do you eat……”算了,再翻也差不多,放弃。
她直接向东方求救。“我看还是请你帮我翻译给他们知道好了。我试做了薰衣草口味的冰淇淋蛋糕,还没推出,你们要不要尝尝看,顺便给我一点意见?”
唉,看来有空得充充电了,她开的是偏西式口味的复合餐厅,说不定哪天会有不懂中文的外国人上门,届时要是鸡同鸭讲上错餐点就糗了。
“你们要不要吃?”他问小男孩。
嗯,对嘛对嘛,由他来问就快多了,简单俐落一次搞定!等等、等等!他说的不就是中文吗,她完全听得懂呀!
“我是请你翻译,中翻英。”
“他们懂中文。”他终结她的疑惑。
这样啊……那他们为什么都没有反应呢?沙子想到有些小孩天生就比较害羞怕生,育幼院里也有不少这类孩子,她以前是育幼院里的孩子王,对小小孩可是很有一套呢!
于是她扬起自认最和蔼可亲的甜美笑容,打算让气氛轻松活络些。
“嗨,你们好,我都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做沙——”她话还没说完,两个小男孩便跳下椅子冲出她的店,往隔壁方向跑去。
确定自己看见他们脸上的防备与嫌恶,她顿时傻眼。“我跟他们没仇恨吧……”
东方复杂地看了两个小鬼的身影一眼,没有多作任何解释,只对她说了声“抱歉”。她见气氛有些僵凝,不介意地摇头笑了笑。
“没关系,我帮你打包一些义大利面,你还是回去看看他们吧。对了,还有冰淇淋蛋糕,我觉得味道还不错,他们应该会喜欢。”
“谢谢。”他看着她道。
听他道谢,她想起某件事,赧然低下头,抓着盘子的小手有些局促地收拢。
“其实……应该是我跟你道谢才对,谢谢你替我解围……”
虽然他从头到尾都没有骂那些人一句或揍他们一拳,但若不是他及时出现,她现在的脸可能肿得像猪头了吧,又或许更凄惨。她自己受到伤害就算了,如果连累了小雅,她说什么都不会原谅自己。
经她一提,东方思及娇小的她被男人抓着、差点被打的画面,黑瞳又是一黯,先前已经偃息的怒火又在他心中叫嚣。
“寻求协助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我就在隔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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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雨势依然大得惊人,像存心淹没陆地似的。
一道雨声之外的声响,让东方倏地从睡梦中清醒。那道试探性的机械声响在大雨中不算清晰,如果不是他天生的敏锐知觉,一般人根本听不到。
是电铃,装在门口那种。他的电铃,目前只被一个来兴师问罪的女人按过。
躺在床上的东方浓眉深拧,有点不想理会它。
他到现在都难以理解自己在她店里时,为什么会让那句听似保证的安慰脱口而出,而且他当时的语气该死的一点也不客套、一点也不像违心之论,他应该要后悔的,好让那些因她而生的莫名情绪一一死绝,没机会再扰乱他的心情。
他应该要后悔的,当时应该要笑谑地补句“我只是开玩笑”,毕竟他也许无法在她上门求助时,以这副模样面对她……
他应该要后悔的,可是她红着眼、强忍眼泪的影像,却在脑中始终挥之不去,无论是当时抑或现在,他都无法让“应该后悔”这个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念头成真——
电铃又响,这回显得急促,一声接一声。她该不会真的遇到什么麻烦了吧?
脑中的猜测令他赫然起身奔至落地窗前,在马路对面的路灯映照下,依稀看见黑色铁门外一柄紫色雨伞,伞下有个人,不知道是谁。
东方套上休闲衣裤疾步下楼,撑伞走出屋子。他认出来人不是她,紧绷的胸口却没有松缓的趋向。倒是把电铃当仇家猛按的人一看到他,焦虑的神情总算出现一点点如释重负的安心。
“东方哥,我以为电铃坏掉了,还好你有听到电铃声。对不起这么晚吵醒你,我知道这样做很不礼貌,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雨下得这么大、我又没有车,我一个人也不晓得该怎么办!”
“说重点。”他打断大女孩慌慌张张的絮叨。
“重点……喔,重点就是沙子姊正在发高烧,必须挂急诊!东方哥,你能不能开车送沙子姊去医院?”
他的眉心紧锁,拿伞的手暗自凝握,制止自己走向隔壁的冲动。
“叫救护车。”笨女孩!这种事有必要跑到隔壁来挖醒他吗?都知道要挂急诊了,还站在这里干嘛!
“救护车?”
“打l19。”这么简单的事也要他教?还不快去!
“不行啦……”小雅苦着脸,皱眉摇头。
不行?沙莎莎又不是他,为什么不能上普通医院看病?
“沙子姊不肯去医院,说什么都不要。”所以她连救护车都不用考虑,麻烦东方哥用蛮力“押”着沙子姊上医院比较实在。
“医护人员自会架她上车。”
“但她会为了不去医院,装出无病无痛的样子。”
而且会微笑挥手目送救护车离去——他脑中突然蹦出这怪异的画面。
以她这么逞强的个性,要是真的排斥上医院,她就会这么做,一定会!
双眉绞拧成死结,他咬牙道:“那就敲昏她。”
小雅倒抽一口气,没想到心目中的英雄居然如此……残忍?其实也不算啦,毕竟“残忍”是为了沙子姊好。
“那么……东方哥,你来敲好不好?你好歹是绿香屋的客人,沙子姊应该比较不会跟你计较。”她就不一样了,她还得在“大野狼”的淫威之下过活,一点也不想遭受“狼爪”的报复。
错,要是他敢敲昏她,她绝对会跟他没完没了!
他不想亏待自己。东方冷着俊脸,转身走回屋子。
“东方哥!”小雅瞠目结舌地看着冷酷的背影走远,Oh no!她心目中的英雄怎么会变得这么冷血?!沙子姊说的没错,人心确实难测,唉!
大女孩叹了一口气,只好自力救济。先回去看看沙子姊的情况有没有好转,没有的话,她就算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打电话叫救护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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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子姊,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我看我还是——”
“不准叫救护车……”床上双眸紧闭的女子气若游丝但意识清醒地回答,脸色因发烧而潮红,胸口因难受而上下起伏着。
小雅看得又忧又急,将已经变温的毛巾冷洗过后,又覆在女子发烫的额头上。
“可是你好像很难受。”小雅苦着脸,都快哭出来了。
“刚才有吃退烧药……不要紧,我觉得好多了……”
哔哔哔哔哔哔——夹在沙子腋下的电子体温计发出侦测完毕的声响,小雅立刻将体温计拿出来看,喃喃念出长方形萤幕上显示的数字。
“三十九度。不行不行啦!又升高零点三度了。沙子姊,你一定要看医生!”
“药才吃没多久……药效没这么快……小雅,几点了?”她半睁眼,喘息问。
小雅看向床头的闹钟。“两点半。”
“很晚了,你去睡觉……”
“没关系,现在放暑假,我想陪沙子姊。”即使明天要上课,她也照陪不误。
“小雅,你也淋了雨……身体有没有不舒服?”大概是昨天晚上淋雨,她今天一整天才会头重脚轻的,到了半夜就发烧了。
“没有。沙子姊,你真的觉得好多了吗?”小雅有些哽咽,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擦去不小心滚出眼眶的泪水。
“真的,你看我不是在跟你聊天吗……别担心,一点小事不可以哭……”她们是有哭的权利,却没有哭的本钱,要是自己都不坚强了,还能依靠谁?
寻求协助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我就在隔壁。
呵,怎么会突然想到他?
他是免除她的危机没错,但那也只是他碰巧遇上、举手之劳而已,因为他要吃东西,所以“顺手”解决当时缠在她身上的麻顷。
真是“怪ㄎㄚ”一个!明明狂妄自大、酷到骨子里,对她的态度根本就是不折不扣的差劲沙猪,却又每每做出会让她心口怦怦直跳的事,虽然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她的心却因此暖洋洋的,觉得他这个人好象也没那么糟了……
呃……不会吧?她该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
咦?他怎么朝她走过来了?
“是幻觉吗……”沙子呆呆地呢喃,以为他自她的幻想中走出来。
小雅纳闷地顺着她的视线回头一看——
“东方哥,你来了!”惊喜低呼的嗓音,唤回沙子远飏的思绪。
小雅看得到她的幻觉?不对,这样就不是幻觉了……
“你……怎么进来的?”她虚弱问道。
“门锁不是用来摆好看的。”东方淡淡地瞥了大女孩一眼。
“我一急就忘了锁门嘛……”小雅理亏地吐吐舌。“东方哥,你是来劝沙子姊去看医生的吗?”
“我开车载你去医院。”他看着床上病弱的女人,拧眉道。
她现在跟平常富有朝气的模样简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她身上一点都不适合出现病态,非但一点惹人心怜的美感也没有,而且还非常非常碍眼!
“我不要……”沙子别过脸,额前的毛巾滑到粉紫色碎花布面枕头上。
“原因?”
“我已经好多了……咳咳……”
“你感冒了。”该死,昨晚应该不是拉她上床,而是应该拖她进浴室、剥光她冲热水!
“感冒不一定要……看病吃药……”还在苟延残喘。
“除非医生说不用。”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垂死挣扎。
跟这个固执的女人说不通,东方不再浪费口水,索性直接连人带被横抱起床上的她,反正她现在也没体力跟他作对。
双臂间感受到的高热体温让他皱眉,他将一把钥匙抛给小雅,然后抱着沙子走出房间。“去看着那两个睡觉的小鬼,门记得锁。”
“没问题,我等你们回来!”小雅笑着接住钥匙,总算真正放心了。
呵呵,她的直觉没有错,东方哥的确是个好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