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习凉风自南方吹来,傍晚因而成了夏日最受人欢迎的时段。
运动场上,有人挥汗专心独跑、有人结伴谈笑打球,偏斜的日照为人们拉出长长的影子,三三两两重叠在一起,乎生素下相识的人们,因此在地上找到些许微弱交集。
PU跑道上,两个小小的身影无视运动场规定,一个骑着脚踏车,一个骑着三轮车,在砖红色的弯道上「尬车」。
「小麻雀,妳好慢喔!」暂居领先地位的飚车手比赛不忘「呛声」,回头向后头努力踩三轮车的竞争对手吐舌头。「慢吞吞。再不跟上来我就不等妳了。」
「我才没有!」被唤作小麻雀的小女生气呼呼、喘吁吁地大声响应。
「没有什么?」骑脚踏车的小男生头也不回,迎风享受风驰电掣的快感。
「人家才没有慢吞吞!」不知道事实两个字怎么写的小麻雀一边扯开了喉咙大声回喊,一边加快一双小脚踩踏的速度,两只小短腿飞快踩着踏板,想加把劲追上前面的小男生。
「妳有!妳本来就慢吞吞!」小男孩回头扮鬼脸。「小麻雀是慢吞吞、比乌龟还慢得慢吞吞!」飚车嘛,赢的那个总是比较有本钱嚣张。
「我没有!」
「妳有!」小男孩回头估量两人间的距离,停下车来,等小女孩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后,再开始踩动踏板。
「没有!」
「有!」
「没有!」阿弈哥哥最讨厌了!
「有有有有有!」
「没有没有没……哇啊!」
完蛋了!
煞车声紧随着惨叫声同时响起,阿弈跳下车,把脚踏车摔在一旁,十万火急地跑到不慎摔车的小女孩旁边。
「小麻雀,妳怎么了?」
「呜--」跌坐在跑道上的小女孩扁着小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好痛!」
「哪里?哪里痛?」阿弈紧张地检查小女孩的四肢。「比给阿弈哥哥看看。」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白白嫩嫩的小手指点向胳臂、双脚和额头。
呼!好险,都没有流血。阿弈松了一口气。
在小孩子单纯的世界里,受伤等于流血。反推回来,没流血,一切平安无恙。
「好啦,没有事了,小麻雀没有流血。」阿弈拍拍小麻雀的头。「好乖喔!」
「可是人家好痛……」黑白分明的大眼噙着眼泪,不值钱但很教人头痛的泪水随时都有可能夺眶而出。
「没关系,阿弈哥哥帮你把痛痛赶跑。」阿弈摸摸小麻雀的额头、胳臂和双脚,呼口气吹走手掌上的疼痛。「痛痛快点飞走!」
小麻雀也有样学样,用力朝阿弈手掌吹口气,口齿不清地说。「痛痛快点『灰』走!」
「对!痛痛快点飞走,不要再回来找小麻雀!」
「痛痛灰走!灰走!」小麻雀皱眉瞪眼地朝他手掌一吹再吹。她最怕痛了!
「飞走了吗?」阿弈收回被她口水喷湿的手掌,偷偷往裤子上抹干。
「嗯。」小麻雀很用力地颔首,红通通的小脸蛋很是严肃。
「那我们再来玩好不好?我们来骑车子?」阿弈向小麻雀提议。
小麻雀怯怯的摇头,嘟着嘴唇拒绝他。「不要。」此时此刻,五岁幼童深深认为骑车等于跌倒,而跌倒的结果只有一个--痛。
「那……阿弈哥哥骑车载妳好不好?」
小麻雀还是摇头,因为她听到「骑车」两字,生怕待会儿又会旧事重演。
「那妳想干什么?」
「我要……我要……」眼光向旁一瞥,小麻雀惊喜地发现运动场最热门的运动器材--荡秋千竟然空了一个位置。「我要『王』『蛋』秋千!」
「什么?」阿弈狐疑地皱起眉头,什么叫王蛋秋千?
「那个啦!」
顺着小女孩的手指望过去。「喔!『玩』『荡』秋千!」
「对,王蛋秋千!」
「好,」阿弈朝她露出缺了下门牙的笑容。以一般标准来说,正值换牙期而说话不漏风的八岁儿童显得相当难能可贵。「我们去玩荡秋千。」
十分钟后。
站在秋千后面担任推手的阿弈忧心仲仲地看着运动场上的大时钟。「小麻雀,我们回家了好不好?」
玩得兴高采烈的小女娃拒绝得很果断。「不要。」
「可是、可是已经快六点了耶!」他答应妈妈和小麻雀的爸爸,六点以前会回家的。
「再『王』一下下就好,阿弈哥哥。」小麻雀转头哀求。
阿弈板起了脸孔。「不行。」
「再一下下嘛!阿弈哥哥!」坐在这边,风一直吹,凉凉的好舒服……
「说不行就不行!」要是太晚回去,他会被妈妈骂,而且明天就不能来运动场玩了!
「再一下下嘛!」小麻雀双手合十地拜托他,大眼睛里满是企求的神色。
「……不行。」这次阿弈的拒绝有点软弱。
「拜托啦,阿弈哥哥!」
「……」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好吧。」
「耶!」小麻雀高兴地欢呼,站起来亲了小男孩脸颊一下,兴高采烈的坐回秋千。「阿弈哥哥最好了!」阿弈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看到小麻雀这么开心,站在她后头的阿弈脸上也堆满了笑容。「只能玩一下下喔!」
「好!」这个承诺和之前的拒绝一样,很果断。
五分钟后。
「小麻雀,我们该回家了。」推手阿弈再次要求「乘客」下秋千。
「不要。」小麻雀的拒绝依然如此直截了当。
「不行。」阿弈皱起眉头。「我们要回家了!」已经六点了,再不回家,他真的会被妈妈骂!
「再王一下下嘛!」
「妳刚刚已经玩过『一下下』了!」他伸手推推小麻雀。「下来!」
「我不要!」小麻雀双手紧捉秋千两旁的绳索,摆明了和他唱反调。「人家还要『王』!」
阿弈被她惹毛了,声音大了起来。「妳怎么可以这样!」不守信用!
小麻雀的声音也很响:「我不要回家!」圆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死瞪着此刻正双手插腰站在她面前「世界上最好的阿弈哥哥」。
「妳刚刚明明说好玩一下下的!」
「人家又没有说一下下是多久!」
「一下下就是一下下啊!」阿弈耐着性子和她对峙。「妳已经玩很久了!」
「我不管!」她就是要继续玩!
小麻雀任性地一甩头,长辫子跟着「啪」地一声打上她的脸颊。呜……好痛!
活该!阿弈冷冷的看着她。「回家。」
五岁小麻雀扁着嘴、红着眼眶。「不要!」
火大的阿弈伸手想把小麻雀给硬拉下来。「下来!」
「不要!」小麻雀死抓着秋千下放,小小的脸蛋因用力而皱成一团。「我不要不『企』!我还要王蛋秋啊啊啊啊--」
喔!吵死了!阿弈赶忙放开抓住她的双手,伸手掩住差点被魔音震破的耳膜。
「不要再叫了啦!」
「人家还要再王蛋秋千!」
是「玩」「荡」秋千!笨蛋!「不准!跟妳说要回家就是要回家了!」他再次伸手拉她,小麻雀的屁股跌坐在地面上,双脚却死抵着不让阿弈拖她回家。
「我不要!」小麻雀死抱着秋千架的铁竿子不放。
「回家!」阿弈紧抱着她的腰,要把她拖离秋千架。
「不要!阿弈哥哥最坏了!每次都欺负我!」
「什么?」敢说他坏?他哪有欺负她!阿弈的火气瞬间飙高到九重天。「妳给我回家!」
「不要!」
「回家!」
……再五分钟后。
「回、回家……」气力用尽的阿弈坐在地上,边喘气边下命令。
「我……我不要……」气喘如牛的小麻雀依然「坚守岗位」,即使已经累到跪坐在地上,还是不肯放手。
两个同样固执的小家伙分别盘据在秋千架两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对方。
已经顺过气的阿弈瞪着小麻雀。「真的不回去?」
「不回企。」小麻雀睁着晶亮的双眼回答他。
「好,」阿弈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准备走人。「不回企就不回企,我自己回去……」他头也不回的丢下一句。「妳自己一个人待在这里玩好了。」
哼!小麻雀生气地撇过头,笨手笨脚地爬上秋千。自己王就自己王!阿弈哥哥最讨厌了!每次都欺负她!讨厌讨厌!在这个世界上,她最讨厌阿弈哥哥了!
小麻雀气呼呼的坐在秋千上,对着阿弈的背影扮鬼脸。
阿弈愈走愈远、愈走愈远,他的背影也愈来愈小、愈来愈小……
啊?阿弈哥哥……他、他怎么没有停下来?阿弈哥哥怎么没有停下来等她?
「阿弈哥哥!」远处传来小麻雀渐渐接近的叫唤,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
嘿……果然,他就知道这招有效!
走在前面的阿弈赶忙抿住向上扬的嘴角,牵起脚踏车。
下一刻,软软甜甜的童音伴着一双小手,一并攀上他的腰际。「阿弈哥哥,等我!」
「不要。」阿弈自顾自地牵着脚踏车往运动场走。
「等、等我一下下嘛!」小麻雀赶忙牵起自己的脚踏车,咚咚咚地朝他跑去。
「我要回家了。」阿弈看也不看她一眼。
「人家也要回家。」
「妳不是要留在这边吗?」他睨了她一眼。
「我……我现在要回家了。」她嘟着小嘴,尴尬到连耳朵都红了。
「妳不是要王蛋……玩荡秋千吗?」小男生姿态高得很。
「……明天再来王。」
「喔。」努力憋笑的举动很成功,阿弈的表情冷冷淡淡的。
阿弈哥哥生气了!小麻雀赶忙赔罪。「明、明天阿弈哥哥陪我一起王好不好?」
是「玩」!妳这只笨蛋小麻雀!阿弈倨傲地抬高下巴。「不好。我才不要和不守信用的人一起玩。」
「拜托啦,阿弈哥哥!我们明天一起来王蛋秋千!」
「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
「哼,不要就是不要。」
「……」眼眶里迅速盈满了泪水。
见好半晌都没有声音传来,阿弈低头看着隔壁眼睛红红、头低低的小女生,心一软,放柔声音哄她:「好啦好啦,我明天陪妳来玩啦!」
「……不要。」小麻雀咬着嘴唇,声音闷闷的。
「阿弈哥哥明天陪妳来荡秋千啦。」阿弈看小女生还是没有反应,赶忙再补上一句。「再陪妳骑车子,好不好?」
「不要!」头一甩,长辫子顺势贴上阿弈俊秀的脸蛋。
可恶!「不要就不要!」阿弈也生气了。「反正我马上就要到日本去了!以后也不会再陪妳玩了!」
什……什么?到日本?
小麻雀惊愕地停在原地,小脑袋里全是阿弈刚刚说的那句话,没有能力维持自己的双脚继续行走。
「喂!妳不要停在那里!」阿弈不耐烦地回头朝她大喊。「听到没有!快点走啦!我们要回家啦!」
小麻雀根本没听到他的叫唤。
到日本?阿弈哥哥要到日本?和哥哥、爸爸,还有妈妈一样,到日本?
她咬着嘴唇,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成一片。「呜……」
「妳又怎么了啦?」阿弈牵着脚踏车,皱眉向她走来。
小麻雀抬头看着阿弈,但平时看得熟悉的脸蛋,此刻在她模糊的泪眼里,显得很不清晰……
她抬手揉揉眼睛,想看清楚一点,可是眼泪一直掉。她一直擦眼泪一直擦眼泪,可是泪水仍下断的滑落,而阿弈哥哥的脸孔怎么也看不清……
「小麻雀,」看她落泪,原本很酷的阿弈顿时慌了手脚。「妳、妳不要哭嘛!我明天一定来陪妳玩啦!我陪妳玩荡秋千,不管妳要玩多久,我会陪妳啦!」他笨手笨脚地拿自己的衣服擦拭小麻雀流满脸的眼泪和鼻涕。「妳不要哭啦!我刚刚不是故意的……」
「呜呜呜……」不安慰还好,阿弈这一说,小麻雀哭得更大声了。「阿弈哥哥……你不要到日本啦!」他一定会和爸爸妈妈,哥哥一样,一到日本就不回来了,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台湾……她不要一个人啦!「你不要到日本,留在台湾陪我好不好?」
「可、可是……」阿弈伤脑筋地皱眉。不去不行啊!
「好不好?阿弈哥哥?」
「我……」他什么都可以答应她,就是这项不行……
「拜托啦!阿弈哥哥!」她小脸蛋胀得红通通的,原本就黑白分明的眼睛因为泪水的关系显得更为晶亮。「不要到日本,留下来陪我玩!」
「小麻雀……」阿弈的表情很为难。「我们先回家……」
「不管!我不管!」小麻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不管!你不可以到日本去!我不要--哇--」
同样的声音再次响彻运动场,刺进阿弈毫无防备的双耳。
噢呜!吵死了!他慢半拍地抬手遮住双耳。她声音有够大声的!
阿弈爬近小麻雀身边。「别、别哭了……」
「呜……」哭得脸红脖子粗的小麻雀咬着嘴唇,一双灿亮的泪眼可怜兮兮地瞅着他。
呼……好险这次她很听他的话,没有再哭了……
「哇啊啊啊啊啊--」
呃啊!穿脑魔音再次响起,阿弈摀着脑袋倒在地上。
他的耳朵好痛……
「你不要走、不要走啦!阿弈哥哥!拜托啦!」小麻雀爬进阿弈的胸膛里,两只小手环在阿弈的颈子上,不用钱的泪水直往他肩窝里灌。「不--嗯呃!」小女生哭到打嗝,顺便把眼泪和鼻涕抹在阿弈哥哥的衣服上。「不要走啦--」
「……好啦好啦,」阿弈无奈地翻白眼。「我不走啦!我『明天』不到日本啦。」
「真--嗯呃!真的?」
「嗯,」他拍拍小女孩的背。「真的。」他明天真的不走。「我们回家了好不好?」
「真--嗯呃!好!」
哭声渐歇,阿弈抱着小麻雀,让她趴在他肩上抽抽噎噎了好一阵子,打算等她呼吸平稳后再慢慢走回家去。
唉!回去肯定被妈妈骂死了……「小麻雀。」
没响应?再叫一次!
「小麻雀?」他拍了拍趴在他肩头的小女孩。怎么还是没声没息的?
「小麻……」阿弈吃力地将小女生扶开他的身体。「小麻雀!」
她……她居然给他睡着了?
就这样,哭累,睡着了?
这下可好,他一个人要怎么带着一辆脚踏车、一辆三轮车,和一个睡着的小女生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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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弈没有食言,隔天,他果真陪着小麻雀在公园里玩荡秋千。
和往常一样,他总是在小女孩的背后推着秋千,看着她两条乌溜溜的辫子,随着摆荡的秋千画出一样的弧线;看着她的小脸漾着满足的笑容,甜甜地对他说:阿弈哥哥,我最喜欢你了:看着小麻雀的背影愈飞愈高,像是要振翅飞向那总是蔚蓝得近乎刺眼的夏日天空一样。
明天。后天。大后天。
阿弈和小麻雀一起度过八月的每一个傍晚。
谁也没有提及不久后的别离,五岁的小麻雀不懂,而八岁的阿弈,不想。
与故乡告别前的那个八月,他总是站在小麻雀的背后,放任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远,缩短,再拉远。
然后,在孙弈将满九岁、树叶也开始枯黄的暮秋时分,他背着小小的背包,在父母、老师,和小麻雀与她祖父的陪同下,出现在中正国际机场。
「小弈……」孙妈妈心疼又不舍地抚着儿子的头发,一晚未合上的双眼,在即将别离的此刻,迅速充满了泪水,却强忍着不让离愁决堤。孩子心里已经够不安难过了,她又怎么能将负面的情绪在小弈面前表现出来?
这孩子已经承受太多期望和压力了。为了学围棋,小小年纪就一个人远离家乡,独自到人生地不熟的日本。她是极力反对的,但看着儿子年纪小小,对围棋的天份却高得不可思议,每位曾与小弈对弈过的成年棋士,都视儿子为上好的璞玉,小弈自己也对围棋有很高的兴趣和热忱,她又怎么能够因为不愿和孩子分离,无视孩子的梦想、扼杀他可能拥有的美好将来?日本和台北的距离说远不远,可这孩子一句日文都不会,虽然有温老师照应,但……阿弈终究还是个小孩子啊!
她蹲下来,和小孙弈平视。望着孩子漂亮清秀的脸蛋,和那双坚定的眼神,心里忍不住又泛起一阵酸楚。「小弈,去日本要好好听温老师的话喔!如果想爸爸妈妈,就打电话回来,知道吗?」
「嗯。」孙弈用力地点点头,他送给妈妈一个大大的拥抱,小脸显得很是严肃。
「妈妈,妳不要担心,我在日本会乖乖的。」
「好棒,妈妈爱你。」一滴泪水悄悄自眼眶逃脱,行到脸颊处,已被故作坚强的母亲给擒回掌中。
「小弈,」孙爸爸也蹲下来,伸手揽住爱妻的肩膀,看着眼前与自己肖似的脸庞。「到温老师家,要认真的学习,你已经是个大男生了,要自己学会照顾自己,不然爸爸妈妈在台湾会很担心的。」
「嗯。」面对爸爸的叮咛,孙弈认真地点头答应,并许下承诺:「爸爸,我会很认真的。」
时间紧迫,孙爸爸没有太多的时间和儿子离情依依,他站起身来看着即将把小弈带到日本的温老师。「青云,我儿子就交给你了。」这男人是他的毕生知己,也将是他儿子在日本的监护人。相交相知多年的默契,让两个男人不需要太多的言语,短短的一句话,就足以传达他为人父的心情。
「我会的。」唤作青云的男人这么承诺。他望着此刻趴在他父亲肩膀,死不肯回头看他一眼的小麻雀。「我父亲和小女儿,也请你多关照了。」
才和父母话别的孙弈,此刻走到小麻雀前方,仰首望着被她爷爷高高抱起的小女生。「小麻雀……」
「小麻雀,阿弈来找妳了,要跟妳说话。」温爷爷推着趴在他肩头上,不肯抬头的小孙女。他的小孙女整天蹦蹦跳跳、叽叽喳喳的,幼儿园老师觉得她像只小麻雀一样,便给她取了这个绰号,可今天,平常活泼到令人头痛的小麻雀却异常的安静,想必是为了她爸爸难得回台湾一趟,才停留没几天又要飞到日本的事情闹别扭。更糟的是,她爸爸居然还要带小麻雀最要好的朋友--孙弈到日本去!
温爷爷叹出一口长气。缓缓弯下腰,把小孙女放到地面上,转正她的身子,好让要离开台湾的孙弈有机会和她说说话。
「小麻雀……」孙弈怯怯地看着他的玩伴,不知该说些什么。
「哼。」一跺脚,小麻雀气愤的转过头去,不想和这个「叛徒」说话。阿弈哥哥最讨厌了!他明明跟她说好不到日本去的,现在他居然要跟爸爸一起到日本!不守信用的阿弈哥哥,她最讨厌他了!
「……我到日本以后,要很久很久才会再回来喔。」阿弈看着她的背影,缓缓吐出这么一句。
「哼。」她今天不想说话。
「以后阿弈哥哥不能陪妳到公园、运动场玩了。」
谁稀罕!不王就不王,还有其它小朋友会陪她王。她一辈子都不理他了啦!臭阿弈哥哥!
她不理他。那……「小麻雀,再见喽。」
温爷爷推着自家孙女。「快说话啊!」
正在气头上的小麻雀不为所动,两只手交叠在胸前,下巴更是故意抬高三十度。
「没关系,温爷爷,」阿弈朝老人家露出有礼的笑容。「小麻雀不想和我说话就算了。我要上飞机了,温爷爷再见。」
「嗯……阿弈再见!」
阿弈无奈地望了小麻雀一眼,那固执的小女孩还是背对着他,一动也不动。
唉!她还在生气,那就算了,反正他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和爸妈说了最后一次再见,小孙弈背上行李,跟着温老师--小麻雀的爸爸,往候机楼走去,边定,边依依不舍的回头看着父母。
背对着他生闷气的小麻雀,偷偷张开一只眼睛往旁边觑望。咦?爸爸呢?阿弈哥哥呢?
不期然地,她瞥见一大一小的身影朝玻璃门那端走去,离她愈来愈远、愈来愈远。
爸爸、阿弈哥哥……阿弈哥哥……他为什么没有回头看她?他为什么没有停下脚步等她?他为什么没有看看她走到哪里,等她离他近了点以后,再开始往前走?
……我到日本以后,要很久很久才会再回来喔。
……以后阿弈哥哥不能陪妳到公园、运动场玩了。
……小麻雀,再见喽。
阿弈哥哥、阿弈哥哥……呜……小麻雀张开嘴巴,想叫他等她,每次阿弈哥哥走得比她快的时候,他都会等她……这次,他也一定会等……
「哇啊啊啊啊啊--」连小麻雀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言语在开口瞬间,全转化成惊人的嚎啕。
天啊!
孙弈和温青云被突如其来的哭声给吓得心惊肉跳,顾不得登机在即,掉头疾走回小麻雀身旁。
「哇啊啊啊--阿、阿弈哥哥!」小麻雀扑向阿弈,两手环抱住他,哭得抽抽噎噎的。
一旁的温青云看得很不是滋味。小鬼,好歹我是妳爸耶!我才是妳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吧,居然抱他不抱我?
孙弈觉得他现在很像被无尾熊抱住的尤加利树。被小麻雀紧紧搂住的他,四肢动弹不得,只好拋给温爷爷一个求助的眼神,温爷爷会意的将小麻雀拉开。
「呜……不要走,不要走嘛!阿弈哥哥!人家以后会乖乖听话啦!」小麻雀揉着眼睛,边哭边对阿弈哥哥提出要求:「阿弈哥哥,你不要去日本啦!留在台湾陪小麻雀好不--嗯呃--好?」
「可是……」小阿弈愁眉不展。「可是……我已经和温老师说好了,不能不去的。」
「你、你不要管我爸爸啦!爸爸最坏了!小麻雀最讨厌他了!」
一旁被点到名的温青云尴尬地抬头欣赏天花板。他的乖女儿怎么可以在他徒弟面前破坏他为人师表的威望?
「不行!」阿弈摇摇头。「小麻雀,阿弈哥哥一定要到日本去。妳要乖乖的,阿弈哥哥下次回台湾才会陪妳玩荡秋千。」
「可、可是……」
「小麻雀,阿弈哥哥要上飞机了,我上次已经跟妳说过,阿弈哥哥一定要到日本的,对不对?」他帮她抹掉脸上的泪水。「妳答应阿弈哥哥,不可以忘记我喔!好不好?」
「……好。」
「阿弈哥哥也不会忘记妳的,我会一直一直记得妳,这样好不好?」
小麻雀点点头,挂在她长睫毛上的泪珠,像钻石一样晶亮。
「那,等一下阿弈哥哥走了以后,妳不准哭喔!」
「嗯。」
「真的?」
「真的。」小麻雀认真地允诺,她知道阿弈哥哥最讨厌不守信用的人。
「打勾勾?」阿弈伸出右手。
「打勾勾。」小麻雀也伸出小手。两人小指相勾,拇指对印,在离别的前一刻,允下永不相忘的承诺。
「小麻雀,笑一个给阿弈哥哥看。」
她笑得很丑,泪水鼻涕与微笑在童稚的脸上交错,却是孙弈在离开台湾后,珍藏最久的一帧回忆。
「再见了,小麻雀。」他最后一次向她道别。
「再见,阿弈哥哥。」倚在最爱她的阿公身旁,小麻雀睁着圆亮的双眼,目送爸爸和阿弈出关。他们愈走愈远、愈走愈远,而童年一段两小无猜的情谊,也随着他们的脚步,画下休止符。
「呜……」小麻雀扁着小嘴,红着眼眶。
「小麻雀,」温爷爷见状,赶紧蹲下身来提醒孙女。「妳刚刚有答应阿弈哥哥不哭的喔!」
对!她刚刚有和阿弈哥哥打勾勾,不准哭、不准哭、不准……「哇啊啊啊啊啊响彻云霄的暸亮哭声,使得孙家与温家一行人,再次成为机场的焦点。才走出关没几步的孙弈和温爸爸,不约而同被刺耳的哭声给震得脚步踉跄。
孙弈回头瞥了小麻雀最后一眼。唉……每次都这样,她答应他的事情,好象只是为了方便下一秒钟反悔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