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玦被带到国师府中的一处楼阁上,抬头望着墙上的题匾,不由得发笑。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那家伙将我关在这里,难道是要我乘着风逃走吗?”
她转身,看着那两个奉命看守她以防逃跑的佣仆。长得高大巨壮的两人面无表情,对着她不怒不笑也不说话,简直就像木头人一样,偏偏又将她包围得密不透风,以她娇小的身形所望去的天空,足足被这两人占去大半。
“该不会是你们帮我换衣服吧?”龙玦瞪着他们两人,没好气地问。
那两人不答话,其中一个用手推开了龙玦身后的门,随着雕花的木门咿呀应声而开的同时,从里面走出了两个同样作仆从打扮的中年女人,一个精光四射看来精干,另一个则是唯唯诺诺的模样,不若前者。
“我们来为夫人更衣。”那看来精明的女人说道,“我是被国师大人派来服侍夫人的刘妈,日后夫人要是有什么吩咐……”
“等等……你做什么开口闭口叫我夫人?”
“与大人成亲之后,您自然就是国师府惟一的女主人了,称您为夫人,并无不妥。”刘妈毫无惧色,说得理所当然。
“住嘴!”龙玦喝斥,“不准再夫人长、夫人短的!我听得头都痛了!”
“那可不成,夫人。”刘妈的脸上浮掠一抹狡黠的笑,“尊卑不能不分,若不称您为夫人,奴婢们也不晓得该如何称呼了。”
“你!”龙玦大怒,本欲发作,顿了会儿,一口气最后还是隐而未发。
臭婆子,总有一天教你好看,要真那么倒八辈子霉成了“夫人”,第一个就先整你!
“请夫人入内更衣吧,有我刘妈和林婆子侍候,您要什么就有什么。”刘妈做了一个请入内的动作,态度不卑不亢,然而话中语气却不可违抗。
“我要自由,你能给吗?”龙玦冷哼一声。
刘妈答得可妙:“夫人很自由的,您可在乘风阁中自由行动,刘妈和林婆子没有您的召唤,不会前来干涉。”
龙玦真是气到极限,不怒反笑了,“废话!”
“请夫人入内更衣。”刘妈再度说道。
毫无选择的余地,龙玦只得踏进了乘风阁里头,才一进门,她便被层层黑影笼罩住,林婆子关上所有的门窗,一股绝望的气息包围住她。
她面色一沉,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救自己离开这里。
不自觉想起阴少华,她随即甩了甩头,像是要甩开这分不该有的幻想。
她接下来的人生,早在放开阴少华手的那一刻就决定了……
就当是梦吧……
“夫人,请往里头走。”刘妈在她的背后轻推了一把。
“别碰我!”龙玦回头,怒瞪刘妈一眼。
刘妈却丝毫不为所动。
正当龙玦有气无处发的当儿,林婆子不知何时捧出了一套红衣服,呈到她面前。
“请夫人换穿衣服。”
龙玦瞄了一眼,径自往前走,“凤冠霞帔?”
“是,大喜之日很快来临,耽搁不得的。”刘妈跟在她身后,“请夫人换穿衣物,试试合不合身,要是尺寸不对,现在改还来得及。”
“你们滚出去,我不喜欢别人帮我换衣服。”
“只要夫人换了衣物,刘妈与林婆子自会退下。”
“噢?”龙玦面对这食古不化的老婆子,心底的怒气益发高涨,看见那大红礼服便一把抓了起来,往刘妈身上砸去,“滚出去!”
刘妈一愣,下意识要把礼服捡起,龙玦却乘势一脚踩住了她的手背。
“你滚不滚?”
“夫人何苦作践下人呢?”刘妈吃痛,嘴上却还要逞强,“夫人要是这般对待奴才,只怕到了您出这栋楼之前,再不敢有人进来送茶送饭了!”
“你就尽管不送啊!我龙玦就算饿死也不吃你这口脏饭!”龙玦恨声道,眼中杀气腾腾,“你再不滚出去,我就踩碎你的指骨,这点能耐我还是有的!”说着脚下一使劲儿——
“啊……”刘妈痛叫一声,龙玦乘势收脚,只见刘妈捂着手往外头逃了出去,龙玦见状冷冷一笑,瞄向旁边的林婆子,“你呢?”
林婆子唯唯诺诺的,不敢说话,直往外头退了出去,门才一锁上,她便听见刘妈的咒骂声。
“这下贱的小蹄子!我就让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走,咱们赌钱去,一茶一饭都别送给她!”一边说着,两人脚步声便渐远去了,龙玦听见锁链闩住门的声音,之后便再没有半点声音。
一片空寂。
龙玦孤身一人,站在偌大而阴暗的乘风阁中,秋意由窗口贯入,翻卷她单薄的身子。
良久,她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直至暮色降临,她才突然回神。
不意触上自个儿的嘴唇,她一怔,而后,用力以手背擦抹起来,像是死命要拭去被巫鸣侵犯过的痕迹般……
苏莲青追着瑞,不停不停地追。
瑞的脚步快速而敏捷,早知晓莲青跟在他的身后,却仍不曾回头。
苏莲青也不曾出声唤他,只是紧跟在他身后。
他前进,她也前进;他停顿,她也停顿,两人像玩着影子游戏,动作一致。
不知走了多久,瑞终于有些累了,他忽地顿住脚步,往四周看看,接着便坐到旁边卖面的小摊子上。莲青愣愣瞧了会儿,才走过去在他对面落坐。
瑞不看她,径自对老板招呼。
“两碗面。”
“哎,就来!”小贩热络地应和着。
莲青转头,看着摊子上腾腾的水蒸气翻滚上涌,不由得出神了,不一会儿,小贩将两大碗阳春面叩地一声放在他俩面前,“客官!两碗面!”
她回过头来,发觉瑞正看着自己。
“你跟着我做什么?”
莲青扯了扯嘴角,笑容有些僵硬,“我担心你不行吗?”
瑞将视线移到她的颈项处,方才包扎过的地方,显然已因剧烈的运动渗出了血丝。
“你又流血了。”
“不要紧的,我说过这只是皮肉伤。”虽然这样说,她还是不自觉摸了摸脖子,“瑞,你对我真好。”
瑞仍是面无表情,开始低头吃面,“别搞错了,我没别的意思。”
“不然你是什么意思?”莲青举着筷子,却食不下咽。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瑞无动于衷,专心对付着眼前的食物。
天气凉飕飕的,面碗里的热气与香味均诱惑着食者的味觉神经,然而莲青竟只是一径呆坐在瑞面前,毫无品尝的欲望。
从小,她就是瑞带大的,如果阴少华是救她的人,那么瑞就算是她的养育者了吧!他虽是男子,却有着妇道人家也不及的细腻,她不晓得瑞与阴少华两人的武学师从何处,然而她却知晓,瑞的武功也绝不在阴少华之下,只是很少显现出来罢了!当少华将她救回的时候,瑞看到她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端出一碗白粥,他知道她的,他们有着相似的背景,所以无需言语,只要四目相交,一望即知。然而,瑞对她的照顾虽还算周全,却也还不到无微不至的地步,他真正关心的人,是少华。
就像只狗儿一样。
莲青心中这么想。
瑞就像只忠犬,跟了少华这个主人就矢志不移,而她,不过是主人交付的一项任务,他除了尽责之外,便毋须太过关心……
她以为瑞一直都知道她的……然而……
一滴眼泪掉落,滴入面碗中。
她对瑞,太复杂了呵!
瑞捧起碗喝下最后一口汤,而后将碗放回桌上,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莲青的面丝毫未动。
“你在干什么?面都糊了。”瑞皱了皱眉头,以为她不吃,伸出手准备拿过她的碗。
莲青却在此时,一把扣住瑞的手腕。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你发什么神经……”瑞抬首,这时才望见她的表情,“你哭什么?”
莲青不理会他的话,径自说道:“瑞,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莲青……”
“明明不想理我,还是帮我叫了碗面,明明根本不想关心我,却又帮我包扎脖子上的伤口……”她越说越是哽咽,成串的泪再也不听使唤地落下,“明明……明明对我……明明对我……”
“别说了。”瑞蹙眉。
“你对我一点都不在意,为什么还要给我希望?你知不知道这样我会很痛苦?”莲青缓缓地道,对上瑞的目光,四目相交,“即使,我晓得你对少华……我还是……”
“我叫你别说了!”瑞欲抽回自己的手,莲青却坚持不放!
“你怕我说什么?说出你最不想听的话吗?”
瑞索性闭眼,不看她,不听她。
莲青笑了,花样年华的姣美面容上却是泪流满面,“我那样苦苦地跟随着你,看着你,你的一举一动,难道可以瞒过我吗?瑞,我都看在眼底,你对我的冷漠、对龙玦的敌视、还有……对少华的热情……”倏然,她凄楚一笑,“多好笑?我们就像一个缺了口的圆,永远连结不在一起,少华追着龙玦、你追着少华、而我则追着你……”
瑞陡然起身,用力而愤怒地甩掉她的手,同时也甩了她一个耳光。
时间突然静止了,周遭的喧哗人声忽然寂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眼光均往他们两人投射过来,莲青与瑞就这样伤心与愤怒地对峙着。
莲青伸出手抚上自己的颊,讽刺地笑了。
“我说对了吧……”她低声着,“我一定是说对了,不然你怎么会打我?”
瑞的神情闪过一丝痛楚。
他丢了锭碎银在桌上,转身要走。
“等等!”莲青霍然起身,冲到他面前挡住他。
瑞无语看着她,心绪一片纷乱,说不清涌上心头的是痛是恨是爱是怜,他不知道!
“我不会死心的,都追到这里来了,我早就没尊严了。”莲青一字一句说得斩钉截铁,语音颤抖却意志坚决,“就算被你伤得体无完肤,心魂俱碎,我还是要跟着你……瑞,你甩不掉我的。”
“你这是……”面对莲青强烈而执拗的宣誓,铁石心肠也开始有了微微波动,说不清为何,想不透为何!
莲青一向是最柔软,像朵春天里的花,娇俏而可人,从来不曾强迫谁也从来不曾伤害谁,就连他最讨厌、视为生活中闯入者的骄蛮大小姐龙玦,莲青也从来只有笑脸以对。
但是她今天这副模样,却是瑞从未见过、也最震撼无比的一面呵……
面对这样的她,瑞的心失去了分寸,乱了……
“随便你吧……”最后,他只能这么说。
莲青闻言,没有露出宽慰的表情,却是哀戚一笑。
“太好了……太好了……我该高兴的,不是吗?可是,为什么听到你的话,我却一点都快活不起来呢?”
瑞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无言。
多情总为无情伤,莲青为他,他为少华,皆何尝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