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后——
仲春令月,时和清新,郁郁葱葱,此刻正逢是风光明媚之大好时节,更是万物萌动的最佳节令。
平畴突起,巍峨秀丽,此地乃是四川峨嵋,秀甲天下,自古素有“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之妙喻,望穿叠叠云层,其下百里平川,如铺锦绣。
云海青天,彩霞光耀,云断桥连,重峦叠嶂,古木参天,偶入山中,待循峰回路转,润深谷幽,天光一线,无不引人入胜,环顾其间,不免有种何似在人间之感。
滴答滴答的点点水珠自野蔓爬铺的洞柱中一一落下,一只灰黑老鼠探头探脑地跳了过来,拿着长长的鼻尖嗅闻地上的气味,蹦来跳去。
怱尔,几颗赤红的浆果自黑沉的洞中丢来,灰鼠仿若惊慌似地遁入草丛,约过半刻钟后,小小的身子又是爬到了平台上,狐疑地左右顾盼,待确定无危后,这才缓缓靠近散发香甜气味的果粒。
揪动黑须,抽抽鼻头,发出啾啾声响,灰鼠用着前脚捧起浆果,露出长长的两大前牙,开始满足地啃咬起来。
甜美多汁,美好的事物总是令人容易沉醉其中,失了戒心,不论万物,就连飞禽鸟兽亦是如此。
食得美味,咬的欢喜,灰鼠低头啃着不停发出啾啾窸窣,晃眼不察,阴寒的洞中忽然窜出一只雪绒的大掌,前端利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立即穿透灰鼠,当场开肠破肚,红白交错,混着直喷而出的鲜血流泄满地。
血味弥漫,啪嗒啪嗒,轻灵的身躯优雅地自洞穴走出,错落的光芒映得它一身银光闪烁。
它眯了眯秀长的狐眼,看向地面的残尸,伸爪一拨,将肠血搅散,待血肉模糊成了一摊烂泥,这才似乎满意地低头张嘴,吐舌舔食。
喀啦喀啦,骨头碎裂声不绝于耳,不论肉、血、脏、骨,丝毫不浪费,它皆是食得干净透彻。
半晌食毕,仅是只小灰鼠还饱不实它的胃,充不了饥,见得地上浆果,它漫步走近,张嘴一咬,果壳崩裂,鲜红的汁液顺着吻长的尖腮落入银白的毛丛,斑红点点,特为显明。
纵身一跃,四肢着地,它举起前脚,学着猫儿搔搔耳际,凑近嘴边舔了舔,它呼呼地呵出一团白雾,晃了晃全身,散开毛发,甩去了长久以来黏附于上的湿气露珠,顿然摇身一变,银白的狐身幻化成一娉婷身影。
丝带垂落,她一袭鹅黄衣裙,和那般相似,可其不同的是上身不再是大袖襦衣,改以罩于衬衣外与背心相似的比甲,唯于前襟散开,她拉了拉飘曳纹绣的月华裙,晃身旋转,裙上轻描淡绘,行动辄如水纹,如同一只翩翩起舞的彩蝶。
昂首一望,俨得奇花铺径,别有洞天。玩心一起,她轻悄地步下石豁,漫步轻点,水声潺潺,寻向万壑飞流。
林间,鸟儿飞过,莺语呢喃,停在树梢上和着簌簌流水与大自然合奏一曲天籁之音,本该只应天上有,人间却在此寻得。
光线透着细密的绿叶缝间洒落于整片幽谷,辉映着粼离波光,交织出合谐缠绵,无不使人心醉。
莲步半折小弓弓,她不疾不徐地走到流动不懈的溪涧畔,倾身凑近,清澈的流水宛如一面平滑镜,她歪着头,低弯细瞧,好奇地望着水中那抹熟悉的倒影。
眼儿眨一眨,这会儿闭,等会儿张,努努翘朱唇,扬扬柳叶眉,她伸出一双纤纤玉手拂上脸颊,下刻,左右一拉,水中的娇颜顿时也被扯得扭曲变形。
噗哧一声,她乐的哈哈大笑,拨去眼角洴出的水滴,再次倾头看去,方才的水中女子又在对她笑着,盈盈的酒涡旁还有着两酡微红。
她拿指戳了戳发红的脸儿,热热的,竟还有些发疼呢!
呵,这可不是她么?睡了五百多年,倒教她给忘了自个儿人身的模样。
凝神仔细观看,她几乎将身子贴向水畔,不论左瞧右看,都是位丽丽娉婷女娇娥,肤柔嫩、脸儿稚,晃眼不过一十五,一双娥眉淡拂春山,丰翘朱唇缀樱桃,真是眼儿媚、娇儿俏,又宜嗔又宜笑,顶上青丝盘,双边金丝绕,额前六四分发丝垂下,美人尖处一束银发直落后,青碧水玉环坠耳。
唉呀,怎么观、怎么瞧,如此难描难画的美人均是世间罕有,难得绝色,花开花落,不管流年度,五百多年的岁月年华可没带走她的一丝春容,仍是娇美动人,妩媚依旧。
观及此,她乐得手舞足蹈起来,体态轻盈恁般媚,迎风舞摆杨柳腰,不过……哎呀呀,薄纱罗裙后竟有两只雪白银亮的狐尾,不细瞧,她还当真是给忘了。
抿嘴一笑,她朝着翘臀轻拍,雪白长尾立刻消失无踪。
匆匆流水,眼稍微瞥,恍一乍现的微亮青光映入银眸,眨眨羽睫,眉间一只水坠青玉将她的目光给直直吸引去,不由伸出白玉般的柔荑轻抚,冰冰凉凉的触感沁入温热的指尖,随着玉形围绕,硬生生地镶嵌入里,湛清的深处似乎藏着一抹赤红。
浅淡一笑,她晓得,那是珞姊姊,被她拆骨入腹的好姊姊……
望着水镜中的青玉,她描着画着,试图忆出珞姊姊娇艳的丽容。
光阴如流水,一去不复返,沉睡许久,记忆合该难免变的破碎不全,但不知为何,珞姊姊的一颦一笑、深痛哀绝,她皆是记得清清楚楚,仿若五百年的时光不过眨眼间,于她仅是眼儿开阖罢了。
日升日落,物换星移,一别的久远,环顾四周,她看不见改变,冷杉幽林,雷洞烟云,这儿的一花一木,花虫鸟鸣,就如她记忆中的那般,若不是多生了条尾巴,她也不知就这么睡了几百年。
倾头瞧了瞧,额上青玉闪烁着,醒来时她还以为能见到珞姊姊,直抚上了原该属珞姊姊的青玉镶嵌于眉间,原来沉睡前的过往,不是梦。
珞姊姊的肉,好香好软的呀!雪白细瘦的骨支,咬起来喀吱喀吱作响,流出的髓液充塞着她的嘴腔,灵流滑顺地直入喉间,那不停冒出的鲜血更是染了她满唇,尝起来,不见其他牲物的腥膻,反如花蜜般,是甜的。
想着,她不由自主地吐露丁香似的舌尖,轻轻舔舐朱唇四周,意想起当初的美味,嘴里的涎液不住流出,热血的浓稠似乎还留在唇齿间,久久不散,那特别的味儿如同鼓噪着她的全身,振奋着她欲狂放的心。
咕噜咕噜,仿是敲打波边鼓,如此回想,从未饱过的肚皮又是饿了。
站直了身,拍拍肚腹,她踮起脚尖跨过一颗又一颗的石头,轻巧地越过小溪,落到如茵的草地上,她从容地漫步闲晃,将两鬓略白透银的发丝圈在手指上把玩。
她的发已开始慢慢变了颜色,代表她的修为更是上了层罢!
大凡野狐多半是花斑遍体,甚少极黑极白,倘若修得千年,毛皮即会从面上变起,由杂化白,由白化银,直至变换全身银亮,而那狐尾数亦是象徵着寿长,千年即一尾,等成了雪银九尾的狐,便是人们口中的狐仙,亦是不同凡畜的狐精,若是到了万载,越过雷亟之灾,那即可位列仙班脱凡尘。
千年一尾,睡了五百多年,加上珞姊姊予她不及逝去的修行,掐指一算,她倒也多了一千多年的修为了。
那么,她到底是成了人类没有?
“唉,该是没有才是。”嘟起小嘴,她无奈地扯拉襻带,纵她长得人模人样,可珞姊姊同她说过,七情六欲,乃人本有之,要成人,必懂得七情六欲才行。
虽说如此,可七情六欲又是啥?是吃的、是玩的、还是个人?
秀眉微蹙,她抬手敲敲脑袋瓜,仍是理不出头绪,笑容是敛了下来。
蓦地,一断断的繁华片段自脑海中闪过,她的脸上再次浮现了笑意。
有了、有了,她有法子了,既然这样那么她就遁入人的世界瞧瞧,反正之前她也同着珞姊姊玩过一趟,顺便填填肚皮,饱餐一顿。
漾着笑容,执袖一挥,窈窕身影立刻化做一团烟雾,随风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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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市西门,锣鼓喧天,街头小巷处处是商家小贩的叫卖声,有人停下观花、漫游小桥,有人挥汗如雨、卖力招揽,来来去去的好不热闹。
城里呼呼喳喳,已过晌午,略了休憩时刻,阳光普照,未时三刻是最热之时,不得歇息的人们又是忙着提袖干活去。
此刻,有一女孩手提竹篓,跚步漫漫,看上去是面目清秀,妙龄微稚,她凑近蔬果摊贩前掏出些银两,接过几只青葱箩卜,小脸登时漾开了笑容,得了欢喜,又步到贩卖玉石金钗的小摊前,拿起佩玉细瞧把玩着。
顷尔不察,待她回过神来,旋地转身,便见着几位彪形大汉早已将她团团围住,满脸虬髯,淫意尽露,一双贼眼不住上下打量,正对着她嘿嘿笑嘲。
“唉哟,你这小姑娘倒生得细皮嫩肉的,只可惜呀,瞧瞧,都瘦得没几两肉了,不如来陪陪咱大爷们,包你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一只粗厚的大手拉住她的柔荑不停上下搓柔,更使力将她搂入怀中,尽情调笑。
她挣扎欲脱身而出,无奈腰间环臂将她搂得死紧,让她不论花费再多力气亦是枉然,有此体认的她只求他们高抬贵手。
“放开我,求求你们。”满脸惊慌,眼眶淌着泪水,她哀声请求。
“放开你?你说笑是罢?!就算我肯,咱身后的这群兄弟们还不应呢。来,别挣了,和着咱们去摆一碗呗!”大汉回头对着兄弟们抛了一记媚眼,顽张的脸上频频讪笑,面露暧昧,硬是强拉。
“不、不,放了我——”
大伙围成一团,争相看戏,就是没人肯上前帮小姑娘一把,任凭她怎么哭喊坚持不愿,人们压根存着不想惹祸上身的心态远眺观望。
人群纷闹,窃窃私语,璃儿一到这儿,见到的便是此副情景。
眨眨大眼,揪着垂下的发鬓,她好奇的跟着扭近进人潮中想看个仔细,左跳右挤,个头儿娇小的她无论如何跳跃就是见不着眼。
什么嘛,不让她瞧,她就偏要给看个透。气呼呼地鼓起两颊,撇撇嘴,吐出一口白烟,抬手一挥,大伙儿立刻静止不动,纷腾顿时寂然无声。
趁此,璃儿一扭身,便旋进了人潮之中,溜到了被人赏观的主角们面前。仅见三五成群的醉汉正面相淫欲地拉着惊吓失色的小姑娘,紧拧起秀眉,虽她不知是发生了啥事,更遑论是非对错,可瞧那狰狞样貌,全身的酸馊味儿,一见就知不是个好东西,她嫌恶地捏起鼻尖,掐指一挑,瞬间,大汉身上的衣物突然成了罗裙薄纱,满脸胭脂,双颊嫣红。
“噗哈哈……”璃儿受不住地抱腹狂笑,瞧那男身女装,脸上的红脂有如猴子屁股,不伦不类的模样笑得她几要瘫地。
闹了好一会儿,似是笑够了,她溜出人群,再吐了口白烟,随风散去,众人全是怔愣不动,彼此互看,神情尽是疑惑。
忽地,场中爆出一声狂吼,大伙儿立即将目光移去,偶一沉寂,下秒,爆笑出声。
捣住笑意,璃儿吃吃偷笑着,头也不回地离去。
五百多年了,人间倒变了不少,她走走停停,市集上所有的玩意儿皆是令她感到新鲜有趣,东摸摸、西瞧瞧的,每一样她都爱不释手,眼儿咕溜溜地转,笑语盈盈,迷人妩媚的丰彩是惊煞了来来往往的旁人们。
大眼四处张望,璃儿就像个甫出门的孩童,对啥事都觉新奇,突地一阵香味袭来,她凑鼻嗅了嗅,循香而去,待她回过神时早是站在一摊卖饼的小贩前直对着蒸笼流口水。
“姑娘,要不吃看看我这大饼?香甜爽口,正合姑娘们的口味,你就来捧个场罢!”眼尖的小贩看见了她,便使力吆喝捧上刚出笼的大饼,香喷喷的甜味直扑上她的脸蛋。
璃儿重重地点点头,一双大眼直瞧着他手中热呼呼的烧饼,眼见就要伸手拿取,倏地一道声音却让她是停下了动作。
“不、不,他那饼有啥好吃的?要说我这卤条儿才是好味儿,姑娘就来一碗罢,包你赞不绝口,吃了还想再吃。”一旁的小贩见状,更不甘示弱频频对璃儿招手,拿起一只勺子汲取汤汁一泄而下,溢出喷发的香味果真是引起了她的注意。
移过身来,璃儿再拿鼻嗅了嗅,掩不住雀悦地拿指问道:“好香唷,这是什么?”
“当然香啰,这卤条儿是咱们这儿独一无二的面饽饽,加上我老吴祖传卤汁,岂有不好吃之理,姑娘你真识货,城里就我这一家最为好味儿!没吃过,就枉来成都走一道了。”他露出一排大黑牙,嘻嘻笑着。
瞧他说得喷沫,道得美味,璃儿对于锅中黑压压的东西更是好奇极了,热腾腾的雾气飘进了鼻间,她不禁吸了吸嘴中不断冒出的口水,眼儿眨巴眨巴的,直盯着不放。
“好,那我要一碗这卤啥么条儿的。”挨不住诱惑,她纤指一伸,朗声对着小贩说道,实则她倒是比较想吃含血的鲜肉,不过现儿好像找不着,那就将就点吧!
她高兴地接过热气冲鼻的卤条儿,小心翼翼的捧着,一口接过一口送进嘴里,脸上好不欢喜满足,虽是烧烫了唇舌,可这味儿她还真是首次尝到,没想到这竟比血淋淋的鲜肉还美味极了。
呼噜噜地大口吃着,没一会儿,不消半刻,一碗满满的卤条儿立刻被璃儿食的干干净净,一滴渣子也不剩。
“咯,真好味儿。”提袖抹抹嘴,她长长地呼了口气,打个饱嗝,转身就要离去,眼尖的小贩一把拉住了她细瘦的手腕,原笑容满面的神情瞬间变成凶恶狰狞,阻去她的去路。
“姑娘,这儿一共是二分银,没付帐可不能就这么走人呀!”佯起强笑,自方才他早便看准了她的行道,料想眼前看似天真的小姑娘肯定又是个白吃霸王餐的好小子。
“嗯……付帐?”璃儿回过头来,皱皱眉,瞅着无辜的大眼问道:“啥是付帐呀?”这词儿珞姊姊还没教过她呢!
见她如此傻气,小贩以为她是没银两故意死赖着帐,瞬间笑颜垮落,随即粗声粗气地喝道:“哼,没银子还敢出外闲晃,看我押你到官府治治,教你这女骗子有得受了!”
“啊?”啥事?啥又是女骗子,为何这看似不错的人会朝着她凶?璃儿满心不解,浑然不知她究是犯了啥错,才刚来人间走没两步,不过也是吃上一碗卤条儿罢了,怎么就有人指着她的鼻头骂。
歪着脑袋,想了又想,她仍没能想出自个儿是做错了什么事,眨眨大眼,透出天真,一脸迷茫。
“还装佯?走走,跟我见官老爷去!”瞧她那副模样让不知情的人见着了,还当他老吴是在欺负小姑娘,教他面子如何挂住,他赶紧揪起她的小手,不客气地推着。
“不要——”见他发狠,璃儿便也跟着气起来,直扯着被揪住的衣袖,拚命挣扎,甚至抬起五爪朝他脸下划下一道血痕。
“臭丫头,看我怎么治你!”他拿指沾了沾伤口渗出的血珠,脸一黑,火由心起,他气愤地扣紧她的双腕,不顾她的反抗,迳自往前拖着走。
“疼、疼,你别拉着我呀,好疼的……”
此刻,她真是恼火了小贩,行人来往的指指点点装作不见,他硬是强拉不放,故意大声嚷嚷道:“你别以为喊声疼,装一副可怜像啥事都不计较,小小年纪便不学好,学痞子吃霸王餐,遇上别人恐怕还吃你那一套,可我碰上老吴我你皮就绷紧点儿,非罚你个透彻不可!”他说的铿锵有力,义愤填膺,明明白白显示他是逮着了个小贼。
众人一听,了然地看了被揪拉的璃儿一眼,眼中的同情霎时转为轻蔑,有的视若无睹的走开,有些几位喜欢嚼舌根的大婶立刻在街边叽叽喳喳的说长道短起来,论不知是哪家的姑娘不知羞,竟做这等不干净的事儿,谈到此,又频频摇头感叹这样的姑娘家肯定是找不着婆家,不时对璃儿投以活该可怜的眼神。
初步出药铺门口,戚少瑛便是见着此副情景,仅瞧一位娇小的姑娘正被人强拉着走,她那不从抗拒,却又挣脱不了的模样着实令人不忍。
撩开衣摆,戚少瑛快步走上前去,不管随身的小仆在后头频频呼喊。
旋身一转,他挡在两人跟前,先是有礼的拱手一敬,瞬而开口问道:“这位小哥,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何必揪着小姑娘上官府?”
抬眼打量着来人,一身上好丝绸裁成的素色衣袍,俨然是位弱不禁风的公子哥儿,瞧那脸蛋细皮嫩肉的,简直和娘儿们没两样,见此,小贩更是不放在眼里,无礼的啐了一口痰,恶狠狠地朝他叫嚣:“干你屁事!让开,别挡着,要是让她给跑了谁来补偿?!”
“你这莽夫怎能如此无礼,咱们少爷也不过是问问罢了!”好不容易赶上主子的天福,站在身后还没来得及喘气抱怨,突听得此话,气得冲上前替主子评理。
“哼,谁知你们是不是和这小痞子同伙,故意这么做好让她溜掉是罢?!”小贩不屑地轻哼一声,正气在头上,哪还想得谁是谁非。
“你——咱们少爷乃是个知书达礼的翩翩公子,你竟出言不逊……”气得说不出来,天福扯起袖子就要挥拳踢脚,为着主子出口气,此顽烈蛮人,不给一点颜色瞧瞧,还真当他们是好欺负。
“好了,别和他争去。”戚少瑛一把挡住天福欲冲上前的身子,睨了一记眼色,天福亦识相地住了口,不敢多言,收住拳默默地站向一旁,戚少瑛便转过头来,自袖里掏出几只碎银,朝小贩温和地笑说:“小哥,这锭银给你,就当是我替这姑娘付过,你就发发慈悲,做个人情,别再为难此位姑娘了。
“我呸!凭这几两银就想打发,大公子,要说那碗卤条儿是好赔,可我这脸该怎么算?所谓啥劳什子发肤受之父母……哎,反正破相即是不孝,你是要怎赔?”
呵,原来是嫌银子不够。一声冷笑,戚少瑛朝身后使了使眼色,天福意会,不悦地自包袱中拿出一锭大元宝交予主子。
“这可够了罢!够补你的相、你的孝了?”戚少瑛将元宝丢到小贩手里,皮笑肉不笑地嗤问道。
瞧他眼儿眨都没眨,不痛不痒的便砸下一锭元宝来,不愧是位有钱的公子哥,这些银两恐怕是他卖上好些月的卤条儿才能赚得来的,不要说是抵了那碗面饽饽的价,就算要他抛去面子、啥孝道他都愿意。
“够、够了,谢谢公子。”捧着元宝,小贩笑的合不拢嘴,怒扬的眼眉转而弯起,回首看向后头的璃儿,一古恼儿的怒气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可在众人面前总要为自个儿找个台阶下,突地眼稍一挑,他轻咳两声,表面骂道:“好罢,就看在公子的份上咱就不计较了,要是还有下次我肯定扒了你的皮,哼!”末了还不忘装腔作势一番,过足了瘾,有了面子,这才喜孜孜地罢手离去。
“姑娘,没事罢?”戚少瑛迎上前,倚身靠近正忙着拗气的璃儿。
“我不是姑娘,我是璃儿。”她嘟起嘴,很认真地纠正他,千百年来珞姊姊都是喊她璃儿的。
真是个天真的小姑娘。对于她的傻劲,戚少瑛莞尔一笑,顺着她的话再次问道:“在下是戚少瑛。那么……璃儿,你没事罢?”
“怎么没事,你瞧瞧,好疼的哟……”她想也不想就拉起袖衣,伸出如玉藕般的手臂,还不时拿手搓揉。
果然,方才过于压迫的力道确是在她白皙柔嫩的臂上留下一道道红印,让人看去实是不忍。细眼瞧巡,戚少瑛不由皱起眉来,赶忙停下她搓揉的举动:“别揉了,再揉就青紫了。”
“会么?”偏着头,璃儿满脸疑惑移开小手,低首往着自个儿的手臂看去,泛红的部位竟开始变得青紫。
“真的耶!真的变得青青的。”扬起柳眉,璃儿惊呼出声,不由拿指点了点伤处,这么一搓,却是敛下笑颜,垂成八字眉,可怜地哀道:“可是好疼喔!”
“好,不疼不疼,那末……璃儿,你怎会吃人家东西不给银子呢?”
“什么是银子?”
“就是这个。”抿唇一笑,戚少瑛自怀中掏出一锭碎银,不轻也不重,正巧是五两。
她顺手接过,便直接放入嘴中啃咬,一张小脸顿时揪结扭曲,她赶紧吐了出来,拧起秀眉,放在掌中细瞧,颇为不悦地问道:“好硬唷,又不能吃,不过是银亮亮的好看,这要来做啥?”
呿,也不过就是个石子,想她家乡峨嵋山即随处可见,真不知凡人拿这做啥宝贝,还惹得她一身皮肉痛。
愕然她的举动,戚少瑛一时看傻了眼,从没见过有人直接将银子丢到嘴里,还对着他直抱怨,活了二十来个年头,他还是头次碰到这等有趣的事。
看来,他是遇上个傻姑娘呵。
“是不能吃,这是被人们用来彼此交换物品的东西,人人都喜欢它喜欢的紧呢!”
啊,不能吃,不能填肚子?“那不就没用了,璃儿不喜欢。”蹙起柳眉,她懊恼的看着手里白花花的石块。
“怎么不能填肚子?用这来便能换的满坑满谷的食物,就像方才你不是吃了那小哥的一碗卤条儿,填了肚子,合该要拿它来交换,可你没银子,小哥生气了,便把你捏疼了,强拗要送进官府,你说,这怎么不能填饱你的肚子呢?”
“嗯,可璃儿还是不喜欢。”倾头想了一阵,她看了看手上的银元宝,毫不迟疑地一把塞还给他。
“为什么?”奇了,当真有人不喜欢银子?戚少瑛收回银两,眼眸满是不解。
“因它害璃儿被那讨厌鬼捏疼了。”她摸了摸微疼的伤处,气恼地鼓起泛红的腮帮子。
想起方才的事儿她就觉生气,据公子哥哥如此说,那么这银子不就是使她皮肉疼,无端受了冤枉的祸首,她又怎会喜欢。
“哈哈哈……璃儿,你真是可爱。”
闻言,璃儿赶忙重重地点头,褪去不悦,笑颜逐开地说:“嗯,璃儿很可爱,珞姊姊也常这么夸我呢!”
“少爷,天色不早,咱们该走了。”身后的天福不时催促,眼看夜幕低垂,得赶紧找个地方落脚才行。
“嗯,我知道。”戚少瑛回过头来,抬手一拱,笑容可掬地对璃儿拜别:“璃儿,既然你没事,那我也该告辞了,有缘再会。”
“你要去哪?我也要同你一块儿。”没多想,她飞快伸手拉住他衣摆的一角,瞬而呆了一下,傻傻的看着自个儿的小手。
怎么她就拉住他了?
欲离去的脚步停了下来,戚少瑛扭头一转,怔望身后的璃儿,搔搔头问道:“这……璃儿不用回家么?”
闻言,璃儿回过神来,睁睁的瞧着他,粉扑扑的脸蛋仍旧透着憨傻,好一会儿他的问话才传入耳里,经大脑省思。
家?是说那峨嵋山的九连洞吗?“璃儿不要回家,出来就是要好好玩,见识见识。”
“那璃儿的亲人呢?若你不见了,他们会担心的。”
“没有亲人,打小璃儿便孤身,只有位珞姊姊懂我,可许久前珞姊姊便跟一个男人走了,她说她爱他,所以要陪伴着他,要我下山来好好过日子。”
“她既疼爱你,又怎舍得放你一人?”斜蹙起眉,戚少瑛仍是不解,按人之常情,除非有着不得已的苦衷,否则至亲之情绝不舍得搁下,莫非……她是给人弃了?
“我、我不晓得……”不知他的困惑,她歪着头,细想了一会儿,依是挫败地答道。
珞姊姊说是爱黎公子,便要随他追去黄泉,可她不懂爱是为何,问了千百遍,珞姊姊总是摸着她的头,眉唇含笑,笑的好美、好柔,说了以后遇上个人,她便会懂了,可那时随着珞姊姊十来年,她仍是糊涂,唯有此惑,她老是得不到个解答。
爱,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既然珞姊姊说遇上个人,那她便会懂了,现下眼前的公子哥哥不就教她给遇上了吗?璃儿睁眼细看,上下来回逡巡,频频打量着戚少瑛,眼见他一身月白长衫,细眉长目,样貌俊俏,俨然是位玉树临风的文人雅士,唇儿一笑,只消这一眼,她的心底便有了打算。
“公子哥哥,你就让我跟嘛!我在山里待了好久好久,想见见世面,想学好多好多的东西。”璃儿将身子挨近戚少瑛,小小的头颅直往他的右臂磨蹭,就如猫儿向着主人撒娇般,缠着要他允诺。
成精转换为人,再修炼成仙,这是必经之道。如今她也幻化成了人,可就不知人是怎么当的。珞姊姊说要当人,便要学得凡间所有事,想必有趣的事很多,好吃的东西也很多,只要学会当人,她就不必再捡些浆果填肚皮了。
之后,她就可以成仙、成仙了!离去久远的珞姊姊定在天上看着她、盼着她。此举,惹得戚少瑛一阵错愕,一张俊脸是红了起来,她那娇软的身子整个倚向身旁,姑娘家特有馨香回荡于鼻间,向来以正人君子自称,有如再世柳下惠的他竟然也开始有些心猿意马,动了不该有的邪念,不住想着那丝滑的衣衫褪去,会是怎般美丽娇媚的可人儿。
不行、不行,他怎能对璃儿有着如此邪淫的想法,况依她的身形、脸蛋,晃眼看去,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举手投足皆脱不去稚气,他又怎会看上个堪称小女孩的姑娘呢!
可她虽年纪甚小,却标致有余,一张丰润恰好的瓜子脸,黛眉如画,配上一双翦如秋水的明亮眼眸,眨巴眨巴,透出的纯真无邪和其身姿散出的柔艳揉合成一种独特的魅力,嫣红朱唇硬是夺去他的注目,心头满是一亲芳泽的冲动,试问有哪个男人面对美姑娘的投怀送抱能不心慌?
仔细观瞧攀在身上的璃儿,戚少瑛懊恼不已,想一手推开,又怕是伤了她,可不拉开距离又不成体统,平白坏了姑娘名节。
思及此,不得已,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认栽地道:“好罢,璃儿,我带着你走便是,可你不要再喊我公子哥哥,喊我少瑛即成。”
“瑛哥哥。”小脸登时漾开笑容,璃儿甜甜的喊道,高兴的搂住他,又叫又跳,像是喊不过瘾似,嘴里不停喊着瑛哥哥、瑛哥哥,模样快乐极了。
瞧她孩子气的举止,啥遐思全抛得老远去,戚少瑛好笑地任由她搂抱,唇角微扬,眼底尽是止不住的笑意。
看在眼里,一旁的天福则是轻扯主子的衣袖,凑近耳边颇为担心地言道:“少爷,这好么?咱们此趟仅是来收租视察的,无端带回个姑娘,只怕老夫人不肯,况这一路遥远,少说也得走个十天半个月的,带上她岂不是个累赘,会拖迟咱们的行程。”
闷哼一声,戚少瑛睨了他一记白眼道:“你穷担心个什么劲?我替娘她老人家添个女儿还不好吗?!璃儿无亲无故,人生地不熟,又天真的可以,要是咱们不理,怕是被歹人给欺负去,方才的事你也瞧见了,我实不忍抛下她。”
“可少爷,咱们是清白的大户人家,会惹人非议的事还是少管罢!”天福不安的循着戚少瑛的视线看去。唉……眼中的宠溺是一览无疑,要说少爷没私心,那即是骗人的鬼话。
“放心,你没听见她喊我什么?凭这称呼人人便以为咱们是兄妹了,既是如此,又何来非议之说。”
“少爷……”倘真是兄妹才好办,可瞧少爷的眼神……只怕不仅是单单如此。
“甭说了,我就是要将璃儿带在身旁,识相的就闭上嘴,少惹得我不快。”抬手一挥,戚少瑛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已是明显不悦。
主子有令,岂敢不从,跟在少爷身旁少说亦有五、六年之久,天福自然摸的清主子说风即风、说雨即雨的性子,也就如其言闭上嘴,没胆再多言。
那厢耳语,一旁的璃儿倒不觉怪异,反直想着好玩,瞧公子哥哥脸上自笑转怒,而另一人则是自忧转哀,低头垂眼,还自那头送来一记眼色,随即便默默站立,不发一语。
这情景看的她好笑,尤其是天福那张极受委屈,又不敢多言,憋得脸红气粗的模样煞是有趣的紧,唇角上扬,不觉溢笑出声。
“什么事这么好笑?”轻笑一出,一道柔嗓直至她头顶传来,抬眼细瞧,只见戚少瑛正似笑非笑的瞅着她,一双极亮的瞳眸深邃中映出她的脸蛋。
猛然地,就那么一瞬,她的心噗通噗通地狂跳着,速度极快、使力之大,像是要跳出她的胸膛来。
“璃儿你怎么了,瞧你满头是汗,到底是怎么回事?”看她脸色发白,方才还好好的,怎一眨眼就变得如此?戚少瑛不知所以地伸出双臂急着搀扶她欲软倒的身子,仔细审视。
一触及双臂传来的暖意,一颗心是跳的更快了,越发急速,璃儿又惊又怕,慌乱地摇头,赶忙捣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眼儿洴出几滴泪珠子,这突来的遽变吓得她是手足无措,一下子没了主意,不知该如何是好。
完了、完了,她肯定是要死了,活了一千多年她从没有过这种感受,难道这即是修炼岔道,所受的心乱狂发?怎么珞姊姊都没告诉过她有这么一劫。
她猛乱的摇摇头,一双大眼直睁睁的望着戚少瑛,捲长的羽睫簌簌抖动,可没想到越见着那张俊颜,心头儿便狂跳如鼓,感觉脸蛋烧烘烘,犹如一团火正烧灼着她,发热的可以,整个身子好似再也不受自制。
恐惧大于理智,不足她多想,慌乱之中岔了气,两眼一翻,便昏厥了过去。
娇弱的身子落在戚少瑛的怀里,一脸迷茫,怎好端端的,说昏就昏,一旁的天福同样被这突来的意外给弄浑了,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完全说不出来话来。
怔愣半刻,幸好戚少瑛蓦然回神,一把抱起昏迷的璃儿站挺了身,回头对着仍处于痴傻的天福大喝一声:“怔愣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语音未落,大步一跨,便急忙奔回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