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排练过她的角色后,史查理一句赞美的话也没说。她的台词太做作了,表情过于羞怯,又缺乏戏剧节奏感。当她第一次接到出场暗示时,总共延误了四十五秒才出现在舞台上。兰丝告诉自己,第二次她一定要做得更好。
结果她第二次上场时,便急急忙忙的冲上舞台去。不巧在路过包厢时,撞到前一部戏所使用的发射机,顿时,一大篮的碎片如雨点般落在刚刚给她出场暗示的男演员身上,他刚刚说完他的台词:‘现在我们的漂亮女儿来了。’
不仅如此,兰丝发现,如果她抬起头,想避开一块正在下降的布景,她往往会不小心掉进一个地板盖里。当她注视着右手边一块摇摇晃晃的平台,不一会儿,它就会晃到左边去,撞上她。
去参加试演的第三天,兰丝的运气坏到了极点,整个公司也为此放了半天假。她那天下午不小心碰到一大叠备用的活动布景,它们整个倒塌下来,撞翻了一罐化学药品,掀起一阵人造烟雾,迷漫了整个戏院。史查理虽然一句话不说,但兰丝可以看出他的眼光有多么气急败坏!
后来兰丝被指派了一份额外的工作:只要她不在舞台上,大部份的空档都在替葛诗兰提示台词。葛诗兰是在闹剧前上演的那部重头戏里担任女主角。
公司里凡是看过这个剧本的,无不称之为‘杰作’。它是蓝爵士所写的一个悲剧,描述法国一位皇后死前一年的悲惨景况,剧名是:玛丽。这部戏的高潮在于玛丽。安东尼特被处决前所发表的长达十五分钟的谈话,这也是这个角色最富挑战性的部份。她这段谈话相当动人:主要是有关她对死亡的恐惧,内容精辟而透澈。
由这个剧本可看出,剧作者除了富有同情心、洞察力及成熟的笔调,而且还为该剧增添了些微的幽默感,使它堪称‘天才之作’,而当之无愧。和葛诗兰一起在舞台下的预演室中工作,兰丝慢慢体会出每一句精雕细琢台词的美感与深意,她没想到这个高贵、优雅的剧本,竟会是出自那下流、卑鄙的剧作者之手。
兰丝一直没看到蓝爵士,而她却一直严阵以待,准备迎接他们下一次的见面。过了好几天,他还是没出现,兰丝开始体会到若有所失的感觅。显然,他已对追求她感到厌烦,其实他也没好好追求过她,总是那么不经心,断断续续的。
当她发现自己除了失望外,伴随而来的还有落寞、阴郁,她真是吓坏了。更令她心慌意乱的是:当她得知蓝大卫虽然离开伦敦了,但不是有意要躲避她时,她打从心底开心起来,好不容易才掩饰住这股兴奋之情。
她是从西风船长处得到这个消息的。有天早上他去看兰丝,告诉她大卫被召回他在白金汉郡的老家中,因为他九岁的小弟得了麻疹。这个小男孩最于崇拜他大哥了,蓝大卫能回去看他,他再高兴也不过了!因此,大卫在接到通知后,立刻启程。尽管这件事使大卫的性格显得比较善良,但兰丝对他那种又和善、又挑逗、又讥讽的行为,还是没有什么好感。她非常庆幸自己这一阵子能有那么多事好忙碌。
剧院实在是个狭小,多是非的圈子,动不动就争风吃醋,互相道人长短,竞争得非常激烈。在这个行业里,要爬到颠峰是非常困难的,因为观众的口味变化无常。成功和失败一样,往往能快速而完全的毁掉一个人。
兰丝到剧院不久,就发现蓝大卫在这儿的朋友,比牛奶店里的猫还要多,可是,秦爱华却受到普遍的憎恨。热情的戏迷,不了解秦爱华的为人,都把他捧得高高的,非常尊崇他,但他的同事们和他处久了,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实际生活中,他是个花钱如流水,宽待自己,苛待别人的人;虽然自己的生活极尽奢华之能事,他的仆人们的工资却少得可怜。他非常自我,一定要所有注意力都以他为中心,一点点疏忽,都会使他认为自己被看轻了。,听说上个月,他差点害一位年长、深受爱戴的男演员被开除,经过蓝爵士的调停后,这位男演员才没有被开除掉。根据秦爱华的指控,这个倒霉的男人的过错是:秦爱华出场后所引起的掌声还没完全停止,他就开始说他的台词了。
兰丝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任蓝爵士或史查理的保密功夫,不过她发现:虽然每次有人提到蓝爵士的名字,他都会不以为然的看她一眼,但是他似乎没有到处宣扬她和蓝爵士之间的关联,因此她还可以享受那种无名小卒的快乐。
由于她在戏里是扮演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责任不重,因此,她经常有机会和时间,与蓝卓瑞剧院里的布景人员、售票员乃至其他的小演员们闲聊。从这些对话中,那些人很容易的就跟她说起秦爱华,每个人都很高兴有个新的听众让他们发抒心中的牢骚。
剧院里几乎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尝过秦爱华残酷的滋味。从他们的描述中,秦爱华的形像和蓝幽灵相当符合--都既无情而又自私。
对兰丝而言,有关秦爱华最重要的传说是:他过得非常奢华、享受;他的生活水准似乎已接近皇室的贵族。他玩纸牌的时候,经常是一掷千金,面不改色。除此之外,他还拥有两辆非常华丽的马车,各有完整的装备、专用人员以及精良的马匹。他的衣服全都是一流的设计、剪裁手工与质料。(还有一种谣言:传说他一件衬衫从不穿两次。)
兰丝知道他在蓝卓瑞公司的薪水有多少,虽然他是全英国收入最高的演员,除此之外,方冷白公爵还有津贴给他,但兰丝敢打赌这两项收入加起来,绝对不够他这种奢侈生活的一半开销。兰丝曾就此问题私下询问过公司里其他的人,但他们似乎不太关切秦爱华的财务。一般都认为他从某些不为人知的投资事业中,可以得到其他的收入,可是兰丝认为秦爱华的生活费用太高了,他不可能还有余钱去投资。她愈来愈相信:秦爱华的‘投资’是个‘神话’,这只不过是他以蓝幽灵身份去获取不法利益的‘障眼法’。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也愈来愈有信心,自己迟早会发现他的弱点,成功的揭发他。
此刻,兰丝正坐在洞穴般的地下储藏室里,热切的怂恿管理衣物的胡丽兰小姐,谈起有关秦爱华的事。胡小姐已至中年,大半辈子都守身如玉,过着老处女般的生活,她对男人也一直抱持着厌恶的态度。她们两个现在正坐在低矮的三脚凳上,清点三年前‘仲夏夜之梦’所用的道具服装。胡小姐一面折叠一件绿衬衫,一面说道:
‘剧院里从没有一个演员像他那么狂妄!告诉你,就连葛诗兰也不会那么刁难。我们以他在蓝爵士最新一出戏--玛丽中的戏服为例。秦爱华是扮演罗伯斯皮耶,你知道当我完成他的外套时,他怎么说?他先是说后面的尾巴太长;可是我修改好后,他却说太短了!接着他又说腰围太紧了。我只不过放了半吋,你知道他怎么说?他居然说太紧了!’
胡丽兰说完,靠近兰丝,小心谨慎的张望一下周遭,然后才以神秘兮兮的语气耳语道:‘我知道秦爱华一件不为人知的秘密!谁也不知道这点!白小姐,我能信任你吗?’
兰丝猛点头,只觉那颗期盼的心跳了一下。
‘秦爱华和他表面上所看到的不一样!’胡丽兰低语道:‘我必须在他的肩膀和胸前做衬垫,才能撑起他那骨瘦如柴的身架子。如果没有穿外套,他简直就像只拔过毛的瘦鸡一样,见不得人。’
原来如此,兰丝好失望,她强迫自己露出一抹无力的微笑。就在这时候,一个布景人员进来,告诉胡小姐前面舞台上,需要她去修补一件衣服的荷叶边。她走了之后,留下兰丝一人单独完成这项清点工作,接着,她又在储藏室里多逗留几分钟,把这间屋子好好的浏览一遍。
这是一间装满无数梦幻的屋子。在她的右手边是一个古希腊的殿堂,它石膏制的柱子只完成了一件;在她左边,是一丛不见阳光的树林。一块巨型的海战布景靠在墙壁上。亚瑟王的圆桌--刮痕累累,上面堆了好多破碎物品--放在一个墙角里。屋里还有一些迷宫般的衣橱,由于年代久远,表面上都已变成污黑,其中装满了各式各样的戏服。兰丝从剑鞘里抽出一只涂有银漆的木剑,对空中勇敢的刺出。她把自己想像成率领法国军队对抗敌人的圣女贞德,比划了几下,把它放回剑鞘中。接着,她拿起一值镀金的圣餐杯,一只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立刻就成了苏格拉底,喝下那杯致命的酒。在她临终的苦痛中,她倒在一个老箱子上,结果却把一个东西撞倒在地板上。
发现自己的笨手笨脚,她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弯下身子去看个究竟,她才知道自己打翻的是一个铁制的风灯,灯蕊罩在一个暗蓝的玻璃灯罩里。兰丝仿佛突然记起什么--这盏灯和那天晚上蓝幽灵在海滩上提的那盏一模一样。她检视着原来放在那盏灯下的箱子,虽然它被放在储藏室里特别隐密、肮脏的一角,但由它的顶端看来,这个箱子颗然最近被清扫过。她颤抖着手,打开它的盖子,只见蓝幽灵的斗篷和面罩,整整齐齐的叠在那儿。她目眩神迷的瞪着这些突如其来的发现,把斗篷拿到由窗口透进来的光线下,看个究竟。
‘你在干什么?’门口传来一个声音。她转过身,和秦爱华那张邪恶、阴沉的脸照了个面。
‘我--我...’当他穿过房间,走进他时,她张口结舌的说不出话。到了她面前,他一把抓住她拿着斗篷的手腕,用力扭紧它,将它举起。只见他的双眼有如石头般冷硬。
就在这恐怖的僵局中,蓝爵士轻松、和蔼的声音传了进来,他似乎对潜藏的仇视暗流无动于衷。
‘嗨!白小姐!我发现你已经见到了秦爱华。’
‘你认识这个女孩?’秦爱华问道。
‘刚刚在楼上,史查理已经替我们介绍过了。’蓝大卫顺口的撒个谎,兰丝感激的看他一眼。‘白小姐想看看诗兰在另一出戏里戴的头饰和珠宝。我可能没跟她说清楚,所以她跑错了地方--我想那些东西放在对面那个箱子里。’蓝大街轻松、自然的口气的确化解了秦爱华的怀疑。他放开兰丝的手腕,略略弯了个腰,似乎在表示歉意。这时他脸上已无怒意,但还是有些不高兴的说:
‘好吧!可是这儿有许多值钱的东西,我们不能让她们这些生手把它们弄乱了。’
‘爱华,白小姐手中拿的不就是你在“巫术”那出戏里穿的戏服吗?’蓝大卫说:‘爱华,别担心,她不会弄坏你任何一件戏服。她是你最狂热的...戏迷之一。’
这句话立刻使兰丝想到:由于蓝大卫的幽默感,他随时都可和别人化敌为友。当秦爱华向她伸出手时,他勉强自己露出一抹不自然的微笑。显然他已被蓝大卫对兰丝的信任态度,以及对他的夸捧而安抚。
‘啊!’秦爱华说:‘我看过你...好像是在那出闹剧里,是不?新面孔!你对我的事业也有兴趣吗?’
‘比你想像的还要有兴趣。’蓝大卫嘟哝了一句。
兰丝暗自祷告:在接住秦爱华的手的时候,希望自己的手能停止发抖。‘我觉得你是剧院中最有吸引力的一位演员。’
走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葛诗兰出现在门口。
‘大卫!查理告诉我在这儿可以找到你。真高兴你回到伦敦来了!’
兰丝站在那儿,双手松松的交叠在身体前,当她看着葛小姐投入蓝大卫怀,等着被他亲吻时,她的胸口好像有什么堵住了似的,愈来愈紧缩。若是这个来自海滨山的牧师女儿,在乎有名的蓝爵士去吻谁,那她真是疯了!
葛诗兰被吻了之后,欣喜的抖了一下,愉快的舞出蓝大卫的怀中。‘麻疹有没有传染到别人?’
‘麻疹?’蓝大卫说:‘怎么可能。我们都太健康了,可是我听说你要被砍头了。’
诗兰弄弄他的领巾,故作生气的说道:‘我才不干呢!你怎么不叫查理把这段修改一下?’
‘我亲爱的诗兰。我只负责写剧本。查理有权以他喜爱的方式去制作它。他对这种新手法非常感兴趣,并且认为这一定能迎合观众的喜好。所以事情就这么决定啦!’蓝大卫对秦爱华露出一抹轻松、胜利的微笑。‘爱华,我听说这是你的构想。’
秦爱华回报他一抹狰狞的微笑,嘴唇全都掀到牙齿上面。‘这是结束玛丽生命最适当的方法。当玛丽.安东尼特结束了她死前的独白,她将转过身,朝舞台后面,那所谓的庭院走去,跪下她的膝盖...’他戏剧化的指向房间后面一个高大,罩有布套的东西,朝它走去。
他用双手拉掉一个沾满灰尘的套子,露出一个断头台!它显然已整理妥当,可以操作了,不过底座周围还是堆满了木屑。它的刀柄悬在那儿,等待随时被使用。葛诗兰看见这个机器,当下发出一声惊呼,秦爱华显得更为得意、骄傲。
‘它好可怕。’兰丝不由自主的说道。
‘可是效果非常好,你不觉得吗?’秦爱华例嘴对她笑笑,一只手指谨慎的滑过刀锋。‘诗兰将把她的头放在这儿。’--他指指刀锋下的头枷--‘眼前舞台的灯转暗时,刀锋便落下,表示那可怜的玛丽已被斩首。当刀锋发出喀啦一声,我们就把布幕放下。看!这结局多棒!’
‘讨厌的结局!’诗兰反击道,以不屑的眼光端详着这个装置。接着她用修长的手挽住蓝大卫的手臂,挑逗的对他笑道。‘在你写了那么多漂亮的台词之后...’
蓝大卫极为友善的挣脱她,捏捏她的下巴,在继续研究秦爱华可怕的发明之前,对她和蔼的笑笑。‘爱华,这个怪物是你设计的?安全吗?’
自己的机械才干遭到如此的怀疑,秦爱华明显表露出不悦的神色。‘当然安全啰!你看见那些管子没有?当刀锋还没碰到诗兰漂亮的脖子之前,它们就会拉住它的。’
兰丝放大胆子问道:‘秦先生,你愿意把你自已的头放进去吗?’
由秦爱华脸上的表情看来,他显然从眼前这个怪东西,得到一种自傲与残酷的满足感。‘如果我的角色需要如此,那我愿意。可是,我在玛丽剧中是演罗伯斯皮耶...’他耸耸肩。
‘别忘了,罗伯斯皮耶后来也跟在玛丽.安东尼后面上了断头台。’蓝大卫带着好玩的口气,缓缓说道:‘或许我可以写个续集,让你能把这一段发挥出来。’
‘你太好了。’秦爱华讽刺道:‘我突然想起来,我已经答应公爵夫人,邀你去参加她星期天晚上举行的化妆舞会。任何一个场合,如果没有你的光临,都不可能成功!公爵夫人这次花了数千磅去布置方冷白的住处,以迎接这项盛会。’
‘我已经谢过公爵夫人好意的邀请,告诉她那天晚上我有其他的约会了。’蓝大卫的视线不由自主的凝注在兰丝身上,她也回望他。她才不想和他共渡那个晚上或任何一晚,而且她相信:他们偶尔相互的凝望,并不就代表他真心的在邀请她;可是,兰丝却感觉到内心深处有某种强烈的波动,使她不由自主的想接近他。她知道葛诗兰一定看出了她眼神里的情愫,因为这个女演员立刻仇视的瞪兰丝一眼。
不过,葛诗兰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她并没有表现出她对兰丝的妒意,反而再一次去碰蓝大卫的手臂,突然开口说话,仿佛企图藉此打断兰丝和她身边这个金发剧作家的任何关联,她说:
‘我很惊讶公爵夫人在她的艺术搜藏品被偷之后,还有兴趣继续开化妆舞会。过去几个月以来,已有四项杰作被偷;难道她不担心会再有一次遭窃?’
‘公爵和夫人为此日夜焦虑不安。’秦爱华的语气里有些微的轻蔑。‘他已经尽力去防范了。画廊入口处站了四名警卫。如果不是家中的一份子,到了门口立刻就会被挡驾。方冷白为了他失窃的画,伤心得有如丧子般!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好过些,公爵夫人决定继续举办这项化妆舞会。’
蓝大卫看起来和平时一样轻松、自在,但秦爱华说这段话的时候,兰丝发现:他似乎非常仔细的端详着秦爱华。‘这么说,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是没有半点线索啰?’蓝大卫问道。
‘没有。’秦爱华回答道:‘失窃的油画,都是从画框里卸下,再偷走的,而后三次的窃案,都是在有警卫看守的状况下进行。窃贼出现后唯一留下的痕迹是,楼下一扇窗子是打开的,但那是第一次窃案发生时才有的情形,后三次都没有。整栋大厦被彻底的搜查过,可是什么证据也没找到。’
搜查!这句话使兰丝心头灵光一闪。她非常懊恼自己虽然发现了蓝幽灵的服装,却无法拿它作为有力的证据,证明秦爱华就是在海滨山上穿着它的那个男人。不过,她如果能设法进入方冷白的大厦,去搜查秦爱华的住处,或许她能找出他的罪证,揭发他。只要她能找到一封有关的信,或一张名单,或许她就有足够的证据了!总而言之,要想进入方冷白公爵的花园大厦去进行搜查,星期天晚上的化妆舞会便是个最好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