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文忠继续他半喃喃自语的宝石教学,她却大概只听了一半进去。
她的注意力都放在另外一个男人的身上。
胡孟杰。
她不觉得自己的评语冤枉了他,这个男人,长得确实很像猴子。
瘦长的脸型、宽阔的嘴、高耸的颧骨、长而挺的鼻子、比例偏大的瞳孔--她不承认那叫做「炯炯有神的眼睛」--加上一副长手长脚,如果他不是这么瘦,她还可以勉为其难让他稍微进化一点,当个北京猿人……但是,她没看过这么瘦的猿人。至少,Discovery频道里的猿人似乎都还要再粗壮一点。
所以,猴子,或者说长得很高大的猴子,是形容眼前这个男人最适切的比喻。
「看够了没?」男性的嗓音带着一丝调侃,慢条斯理响起。
她回过神,觉得脸有点热。「什么看够了没?」
「我说妳啊,新羽,」坐在角落敲着计算机键盘的胡孟杰抬起眼,笑。「整个上午一直盯着我看,我还以为我今天早上脸上多了什么……怎么样?妳对这张脸还满意吗?」
她的脸烧得更红,这次是因为恼怒。「你不要乱说!」
「乱说什么?」他睁大眼睛,故作无辜地反问。「说妳这一两个小时下来,根本没有专心在听邓哥说话,一直忙着偷看我?」
她咬紧牙。「胡、孟、杰!」
那个可恶的男人只是大笑,对她的愤慨一点也不以为意的样子。
她瞪着他,七窍生烟,准备开始找寻手边现有可用的凶器,例如:他身边那座等身高的紫水晶晶洞,看起来就很不错。
「新、新羽小姐,孟杰是、是开玩笑的。」邓文忠苦着脸,试图打圆场:「妳、妳不要生气。」
「是啊,新羽,我是开玩笑的。」话说得似乎很诚恳,他却笑得很开心,眼睛一闪一闪地,连笑纹都跑了出来,好不愉快。「妳不要生气。」
他在逗她,而且显然非常以此为乐。明白这一点,她却还是无法阻止自己的情绪被撩拨。
「……胡孟杰,我讨厌你的玩笑!」咬牙切齿说完,她努力压抑胸口的恼火,转向旁边紧张地拿下眼镜猛擦的邓文忠。「文忠哥,对不起,我们继续吧,不要理那个笨蛋。」
邓文忠戴上眼镜,连忙点点头。「喔,好、好。」
那个被骂作笨蛋的男人也不恼,只是露出牙齿笑笑,很识趣地闭上嘴,安坐在一边,敲着膝盖上的笔记型计算机,专心地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她觉得不可思议。即使是珠宝鉴定师,也是一份正当的工作吧?应该有很多事情要忙吧?一个「据说在这一行很有名」的珠宝鉴定师,可以整天这样无所事事,跑到别人的店里来喝茶聊天?他的收入到底从哪里来?
不过,虽然打扮很随意,她却有一种感觉,那个男人的经济状况确实很不错。无论是从他膝盖上的笔记型计算机、计算机底下的名牌牛仔裤,或是言行举止所散发出来的气质,胡孟杰都显然是那种不需要为金钱苦恼的人。
察觉到自己的思绪流向,她皱起眉头。那个讨厌的男人怎么样,都跟她没有关系,今天会特别注意他,九成九是被昨天晚上跟雪君姐的那一番话影响。
嘴角微微抿紧,她将心思抽离那个不重要的奇怪客人,专心弄明白邓文忠正努力在跟她讲解的「冰种」、「豆种」到底指的是什么东西。
铃声响。有客人上门。
「欢迎光临。」她抬头,露出微笑,发现是见过的面孔。「唐小姐,今天有空过来?」
唐宝儿微微笑,浅棕色的眼睛在店里转了一圈,朝坐在角落的胡孟杰微微点头打个招呼。「是啊,今天想过来看看店里进了什么新宝贝。」
新宝贝?她楞一下,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没有想过进货的问题……应该说,她根本没有进入状况--自己是身为「晓梦轩」主人的这个状况。
还来不及反应,一直站在身旁的邓文忠已经开口:「唐、唐小姐,麻、麻烦妳等一下,我去把昨天、昨天批进来的东西拿出来。」
唐宝儿随意地点头,拿起一块吸引了她目光的羊脂玉坠在灯光下反复检视,没有多余的反应。
……所以,昨天下午文忠哥不在,是去工厂批货,她还以为他是跟平常一样,到教堂去。
眨眨眼睛,看着邓文忠匆匆忙忙走上二楼的身影,她不知道自己该对谁感觉比较惊讶;是太过失职的自己,或是对那个尽责的中年店员?
这种情况下,任何人都会认为邓文忠还比较像这间店的老板。
她忍不住朝自己皱眉头。她应该更振作一点的。
「邓哥不会计较的。」
听到声音,她抬起眼,望进那双已经很熟悉的眼睛。
说话的人,当然是胡孟杰。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男人已经结束工作,盖上了笔记计算机,单手习惯性地抚着下颊,一双深邃的目光炯炯,专注地凝望向她。
他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还有,那道和第一次见面一样,似乎在刺探些什么的眼神……她觉得很不舒服。「你在看什么?」
「看妳啊。」浑厚的男性嗓音,平淡的语调,隐约带着笑意,应该是很平常的应答,她却脸红了。
可恶!这个男人到底在想什么?!「要我再提醒你一次吗?随便盯着人看,是很没有礼貌的。」
「啊……抱歉,我又忘了。」
她瞇起眼睛。「你会觉得抱歉才有鬼!」
哧地一声笑,提醒了她还有另一个人在场。「你们的感情真好。」
「唐小姐,」他叹气。「妳这样说,有人会抗议的。」
她咬紧牙根,挣扎着控制脸红,一边提醒自己:还有客人在,平心静气一点,别被他耍着玩。
「……唐小姐,妳喜欢那块玉吗?」很差劲的转移话题手法,她知道,但是眼下这个状况,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站在柜台前的美人盈盈笑着,似乎是也明白了她的窘境。
和某个很讨厌的人一样,她也是「晓梦轩」的常客,不过上门的次数没那么频繁,性格更不像那个人一样讨厌。
白皙的脸,鸦黑的长发,水晶玻璃似的浅色瞳眸,看不出是多大的年纪,唐宝儿是那种气质很好的美女,穿著端庄的粉色裙装,和店里贩卖的各种宝石古玉感觉非常相衬。
「叫我宝儿就好。」唐宝儿微笑,将手上的玉坠放回架上。「不,我只是看看。玉好象不是那么适合我。」
抗议的话正要出口,看到那抹微笑,她却突然迟疑了。
唐宝儿说的,似乎不是没有道理。那块色泽温润的玉坠,和眼前气质柔和的美人,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就是不对。
……所以,她该说什么?对,妳说的没错,它的确不适合妳?
突然,唐宝儿伸手掩住嘴,轻声失笑。「新羽,妳这样怎么行呢?当一个老板,要努力对客人推销自己的商品呀,突然就安静下来,难不成妳想说:对,宝儿,妳确实不适合这条坠子?」
被说中了心思,她缩一下脖子,正要打个哈哈混过去,突然,一个卷标钻进眼角的余光。
眨眨眼睛,她露出微笑,执起另一条项链。「……不是,我刚刚是想说,唐小姐,我也觉得这条玉坠不太适合妳。妳要不要过来看看这条水晶项链,我觉得这一条比较适合妳。」
听到她的回答,似乎对店里的货品价值了若指掌的胡孟杰立时爆出笑声。
她手上的那条水晶项链,标价是原本那块玉坠的两倍有余。
唐宝儿惊讶地看着她,静默一下,然后跟着摇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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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rek,你最近很难找,不在家,手机也不开,」前妻才一踏进门,就一边发着牢骚,走进厨房,拿出冰箱的矿泉水喝。「到底跑去哪里?连Richard都打电话到我办公室里来要人。」
「Richard。」他避开她的问题,讶异地反问:「他找我做什么?」
「过完年佳士得要在上海办拍卖会,他想问问你的意见。」
「他有别人可以问吧。」他顺手关上茶几上的笔记计算机,打个呵欠,不太感兴趣。「这次有什么好东西吗?」
「干隆朝的白玉蟾蜍,他们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吞月』。Richard应该是看上那个。」
「蟾蜍?他搜集的蟾蜍还不够多吗?」他现在对蝴蝶比较有兴趣。「那妳呢?庭婷,妳又是看上什么?」
接棒经营家族珠宝公司的庄庭婷从杯缘瞪他一眼,不悦地说:「干嘛说成这样?好象我很势利眼似的。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我们好歹也做过两年的夫妻耶!」
他只是笑。
如果是两三年以前,他连门都不会让这个前妻进来。但是现在他已经明白了:庭婷不是坏人,她只是更在乎其它一些世俗的东西而已,一直都是如此,从来没有改变。而不曾认清这一点的他,更没有资格认为她是背叛者。
「哦?没有别的事吗?」他促狭地笑。「那么我们去市区看场电影吧?我很久没有看电影了。」
「胡孟杰!你够了!」庄庭婷没好气地啐他。「好啦,我最近是有几颗想买的石头,想顺便请你帮我看看。可是,这又不是我来找你的主要原因!我是听Richard说起,又连续几天打电话都没找到你才过来的。谁叫你又不开手机!我是关心你,老是把别人想得那么坏,你很开心吗?」
这就是庄庭婷,他已经分手的前妻。精明、实际、自我中心,永远不明白她所谓的「顺便」,听在别人耳里,有多么不受用。
他有时候会很怀疑:当初他是为什么会向她求婚的?
年少无知。
「好吧,是我狗咬吕洞宾。」他笑。「妳想买什么?」
一谈到生意,庄庭婷的眼神立刻闪出晶亮的光芒,嘴角勾起笑。「朋友认识一个朋友,说手边有批家传首饰想脱手,因为认识,干脆作个人情,便宜卖给我。我想请Derek Hu大师出马,帮我看看那批翡翠珊瑚,到底是不是他说的,是前朝遗留下来的宝贝。」
他打呵欠。「庭婷,你们公司自己有鉴定师不是?」
「这是『古董』翡翠,而且你是最好的,Derek,你自己也很清楚。」庄庭婷毫不犹豫地说:「既然人家敢找上我庄庭婷的门,东西就算是假的,也一定仿得维妙维肖。我不想冒险,白花一笔钱当冤大头;更何况,要是在这种事情上被骗了,我大哥那边一定趁机搧风点火,说当初不应该把点石斋交给我一个女人来负责。」她冷笑。「说这种话,也不想想自己当初把公司搞成什么德行!」
他不想再介入他们那些复杂的家族恩怨,他自己家里的就够复杂了。「妳就这么看得起我?」
「别的我不敢说,这种事情,我只信你一个,孟杰。」
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否则当初她也不会选择他作为结婚对象。
他沉思地抚着下颏,提出实际的问题:「酬劳怎么算?」
庄庭婷皱眉头,化着完美彩妆的精致脸庞不悦地扭曲。「胡孟杰,你真是愈来愈市侩!事情还没开始办,就急着跟我谈酬劳,我们是夫妻耶!」
「已经离婚的夫妻。」他不为所动地补上说明:「而且我这阵子还有别的事要忙,帮妳作这批鉴定,说不定得浪费我不少时问。庭婷,开个价吧,我考虑考虑。」
「别的事?」庄庭婷沉思地看他一眼。「对了,你刚刚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最近到底在忙什么?整天不见人影,又在追什么宝贝了?」
他扬高嘴角,笑而不答。
「我就知道!」庄庭婷抿起嘴,语带数落:「你就是这样,一旦看中什么东西,就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罢手。」
他叹气。不论是不是真的,他都不想被比自己更不懂得什么时候应该罢手的前妻这样数落。
「庭婷,给我个数字。别转移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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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文忠哥。」
邓文忠从打扫的工作中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睁得老大。「对、对、对不起?新、新羽小姐,妳……妳为什么突然说对不起?」
「我把所有的事都交给你去操心,」她觉得很惭愧。「连开店卖东西要进货这种基本的事都没有想过。」
「没、没关系,新羽小姐,妳才刚上台北,一、一定有很多事要忙。而、而且高先生那边我比较熟,不会怎么样的。以、以前池姐还会亲自到国外去、去批货,可、可是我不懂英文,也、也没办法把店丢、丢着,所以只能……啊!」邓文忠紧张地扶扶眼镜,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还、还、还是新羽小姐妳、妳想亲自点一下货?我、我这就去把进货单拿出来……」
她摇摇头。这不是她想说的。邓文忠如果要在这种事上玩花样,有数不清的机会,反正她这个门外汉,连玻璃和水晶都分不清楚,就算真有那张进货单,也只是多余。
「文忠哥,我只是想,虽然我什么都不懂,不过这毕竟是姑姑留给我的店,我还是应该好好把自己的责任尽好才对,不能老是依赖你。」
「喔、喔。」他扶一下眼睛,吶吶地应声。
「所以,下次文忠哥要去工厂批货的时候,记得跟我说一声,我也一起去吧。」她认真地说。
「好、好,当然。」邓文忠一如以往温驯地应声,缩一下脖子,继续他的清洁工作。
看着专心工作的男人,她觉得很好奇。
虽然身为这间店的继承人,过去几个月,她却一直留在台中,没有立刻上台北来。姑姑的丧礼过后,「晓梦轩」有长达将近四个月的时间,都是眼前这个男人在负责照料。
根据雪君姐的说法,邓文忠非常「尽忠职守」,定期会向她报告店里的收支和营运状况,从来没有忘记过。比起姑姑在世时,营业额当然有差别,但是她可以肯定,邓文忠交上来的收支表里没有一个虚报的数字。
还有,他坚持的「新羽小姐」。
每次听到这个称呼,她都觉得不自在,还有一种非常荒谬的感觉。这是什么时代了,她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邓文忠更不是她家的佣人,这样的称呼,过于夸张。
但是他就是没有办法……不愿意改口,而看着他那为难的样子,她也不好意思多说,只能让自己去适应这样的称呼。
不过,听起来还是很奇怪就是了。早知道,她就让他叫「简小姐」了。
从种种迹象看来,这个四十多岁的内向男人对这间小店似乎抱着某种异乎寻常的情感……八九不离十,和「晓梦轩」的前任主人脱不了关系。
「文忠哥,」她将橱窗里的珊瑚雕刻取下,换上新的商品。「我姑姑是什么样的人?」
没有反应。她侧回头,看见男人一脸讶异地望着她。「文忠哥?」
「……啊?」
她将手上的珊瑚放到另外的架子上。「我说,我姑姑是什么样的人?」
「池、池姐?」邓文忠扶一下眼镜,露出困惑的表情。「新、新羽小姐,池姐是妳的姑姑啊,妳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我只见过金玥姑姑两次,」她耸肩。「根本可以算是不认识。而且我真的很好奇……到这里来以后,大家都是因为姑姑的关系而特别关照我。所以,我才想问,姑姑是什么样的人?」
「两、两次?!」
「是啊,两次。」她向他确认他刚刚没有听错。
「可、可是池姐常常提起新羽小姐啊!」邓文忠瞠大眼睛。「我还以为……」
她眨眨眼睛。「姑姑提起我?」她有什么好提的?
「欸,欸,池姐常说新羽小姐聪明、有个性,跟她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喔,这样吗?」她截断邓文忠的话。
她不觉得自己哪里聪明有个性了。那个在弟媳的葬礼上,当众狠狠给了男主人一巴掌的金玥姑姑,才是真正有个性的人。
或许,姑姑只是将自己年轻时候的形象,投射到她这个同性晚辈的身上而已。
这,也解释了很多事情。
「文忠哥,你很尊敬姑姑?」
男人垂下头,放低了声音:「……嗯。池姐给了我一份工作。」
一份工作?听起来很平常的理由。她看着继续打扫的男人,察觉到他还保留着些什么,没有说出来。
她没有资格多问。她自己也是逃到这里来的人。
「不过,文忠哥,你懂得好多。」她笑着转移话题。「比我还像是这间店的主人呢!」
「没、没有啦。」邓文忠用力摇头。「我知道的,都是池姐教我的。而且,池姐过世以后,孟杰也帮了很多忙。」
她皱眉头。「胡孟杰?关他什么事?」
「嗯,新、新羽小姐,妳不知道,池姐过世以后,店里的货常常都是孟杰陪我去批的,不然我、我一个人,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敢自己去工厂批货。」邓文忠紧张地又扶一下眼镜。「我、我懂得不多啦,孟杰才是、才是专家啊!」
她惊讶地看着邓文忠。「那家伙有这么好心?」
似乎察觉到她的语气有异,邓文忠急忙抬起头。「真、真的!新羽小姐,孟、孟杰虽然喜欢开玩笑,可、可是他很敬重池姐的!」
她抿起嘴,不太能够接受这个事实。她比较喜欢把那个男人当成单纯的无聊分子,不希望发现自己其实欠了他一份情。
「新、新羽小姐,妳不要生孟杰的气,他也是很关心妳的。」
关心?他为什么要关心她?他跟她,只不过是两个刚认识的陌生人而已,甚至,她从来没有给过他一次好脸色看。
所以,他这样做,原因还是金玥姑姑吧?
他真正关心的,是「晓梦轩」,姑姑遗留下来的这间店铺,不是「她」。
但是,无论如何,她现在是「晓梦轩」的新任主人。照文忠哥的说法,她也确实欠那家伙一个公道……好吧,不少公道。
她一点也不喜欢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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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感觉到阴影笼罩,抬起头,意外地发现是那个向来对他爱理不理的小女孩。「新羽?」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女孩撇撇嘴,不发一语,直接在他面前的座椅上坐下。
他也不在意,低下头继续大快朵颐。
单身汉的三餐,特别是一个对厨艺一窍不通的单身汉,多半是在外头解决。他跟某些认识的人不同,并不觉得在一间小巷弄里的牛肉面店吃东西,会有失自己的身分。
吵杂热闹的环境、有点脏污陈旧的桌椅摆设,和电视里不断传来的高亢女主播声音一样,让他有一种贴近真实的幻觉。
不过,也只是幻觉。他知道,刚刚那种说法如果被池姐听见了,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取笑他:只有像他这种没吃过苦的太少爷,才会有这种无病呻吟的想法。
石墨,和钻石一样,也不过就是碳的结晶而已。
「……喂。」
拉回思绪,他扬高眼,摆出意外的表情。「新羽,妳在跟我说话吗?」
她瞪他,苍白的脸开始出现熟悉的恼怒。
他佯作不知地报以微笑。
然后,她别开了脸,非常不愉快地将满满两大匙的辣椒直接倒进碗里。血色的光泽顿时在汤碗里扩散开来。
「……你这两天都没有来店里。」
「嗯。」
她用力搅着面汤。「文忠哥说你有事在忙。」
「是有点事。」他模糊以对。
似乎没有得到预期的反应,她又安静下来。
她想说的,应该不是这些。他若有所思地抚着下颏,一边慢条斯理地喝着自己碗里剩下的牛肉汤,静待下文。
深呼吸,她咬咬牙,终于硬梆梆地开口:「那个,谢谢你。」
他眨眨眼睛。「谢谢我?」这个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她不看他,声音里透着不情愿:「谢谢你帮忙店里的事。我听文忠哥说了。」
他意外地看着她。所以,她是来求和的。
他知道她不喜欢他,从一开始就是。发现自己竟然从敌人那里得到帮助,他可以想象这个倔强小丫头心里会有多呕。
但是,她跟他说谢谢。恩怨分明的小女生。
「妳不用放在心上,」他轻松地说:「我只是欠池姐的情。何况,邓哥也是我的朋友,举手之劳而已。」
听到他的话,她僵了一下。「我当然知道。不过,不管怎么说,『晓梦轩』现在是我的,你帮了忙,我当然要说谢谢。而且,你也不要骗我,那根本不是『举手之劳』。文忠哥都告诉我了。」
「那,」他看着她,突然嘴角一勾。「妳打算怎么酬谢我?」
她耸肩。「你要我怎么谢你?」
他没有回答,目光转向她正努力进攻的那一碗汤面。
经过刚刚的加工程序,那一整碗的殷红汤汁看起来劲道不弱。低头吃着面的女孩却似乎一点也不以为意,若无其事,一口接着一口,完全不觉得辣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甚至觉得那张原本就缺乏血色的脸反而变得更加苍白了。
「妳不觉得辣吗?」不能吃辣的他光是看,都觉得想要冒汗。
她顿一下,抬起头,看他一眼,乌黑的大眼里没有一点表情。「我习惯了。」
平板清透的嗓音,穿过店里热闹的气氛,滑进他的耳里,在新闻女主播近乎歇斯底里的高亢声音陪衬下,显得格外冰凉。
他楞一下,微微皱眉,不太确定自己刚刚听到的,指的究竟是什么。
「喂!你还没说,到底要我怎么谢你。」
不耐烦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他回过神,看见那双大眼一如往常,不悦地直瞪着他。刚刚那个奇异的眼神,彷佛只是错觉。
压下蠢蠢欲动的疑问,他露齿笑。「妳真的这么感激?」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我不喜欢欠人家人情。」她耸耸肩,又低下头,半埋在碗里的表情很清楚地补完另外没说出口的话:特别是她不喜欢的人。「说吧,我尽力而为。」
「好吧,既然妳这么坚持……」他故作姿态地思索片刻。「那么这一顿,就由妳来请了。」
她猛地抬头,瞪他。「胡孟杰,我是很认真的!不是跟你开玩笑!」
「我也是认真的。」他愉快地折断筷子,放到桌面上,指节轻敲桌面。「这一顿就给妳请了,新羽。」
她皱起眉头,似乎在衡量他说的话。他不动声色,只是笑。
真是多疑的小女生。
半晌,她的嘴角微微扭曲。「好吧,是你自己说的,我就请你吃这一顿当作谢礼,你可不要后悔。」
那是一个微笑,不太情愿,但仍然是一个笑容。
他沉思片刻。这种感觉,似乎还挺不错的。
「后悔?」他故意叹气。「妳不说,我还不觉得。现在想想,我奸像已经有点后悔了。」
女孩又白了他一眼,撇撇嘴。「胡孟杰,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这个人有一个非常大的缺点,就是油嘴滑舌,很讨人厌?」
他朗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