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一如往常地于辰时的琉园响起。
琉园,位于温家堡最幽静的一角。琉园,住著温家堡最独特的一员。
清晨的琉园,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而就在园中精巧细致的阁楼上,一扇大敞的窗内,一身白袍,俊美文弱的年轻公子正神态悠然地抚琴自娱。
修长优雅的指毫无凝滞地在弦上弹挑拨弄,年轻公子白玉般的面容却渐渐掩上一层倦色。
一如往常准时无误地,在辰时未,年轻公子的身后出现一名高塔似的巨壮汉子。
“公子,时间到了。”汉子的表情严正,而且看来一丝不苟。
琴声倏地一止。年轻公子的手仍放在琴弦上,他浓黑温和的眸子凝向飞舞在窗外绿叶红花间的对对彩蝶。
壮汉,温家堡二主子的贴身护卫单九。
打主子是个十二岁的翩翩小公子就跟在他身边,而这十数年时间相处下来,单九虽然还是摸不透主子那颗比常人聪明好几倍的脑袋里到底蕴藏了多少智慧。不过近年来,逐渐见识到主子几次协助堡主解决处理事情的能力后,他更加相信主子的头脑就算不是天下数一,也是数二的了。
温玉,拥有非常人所能及的聪慧小脑袋,温文儒雅极易与人亲近的个性,再加上他惊人出色的外貌,无懈可击的家世背景。无疑,他该是个受上天眷宠有加的人。只可惜,世间上果真没有十全十美的人至少温玉不是。
完美温玉的唯一缺憾,就是他后天的体弱多玻原本温玉也健康强壮一如常人,只不过在他七岁时,意外遭温家敌对的邪派以极阴毒的掌气打伤,几乎在没命的情况下被一高人从鬼门关救回。也因此,他甚至完全无法练武;也因此,他特异地成为温家堡上下唯一不会武功的人。
而他,在温家堡刻意的保护下,江湖中人虽然大多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是温真的弟弟,可是关于他的传闻很少,而见过他的人更是少得可怜了。
所幸,温玉天性乐观、淡泊名利,他不以自身的缺憾为缺憾,相较于大哥温真必须扛起身为堡主的重责大任,他乐得逍遥。
“九哥,你昨晚睡得好不好?”温玉的声音低柔如窗外的春风。
“好。”即使不明白他突然这么问的用意,单九仍点头回答。“公子,先把这碗药喝了,好用早膳。”他手中捧著一碗刚煎好,冒著腾腾热气的药汁。
督促温玉按时吃药是单九的职责之一。还好,温玉是个懂得善待自已的人,也是个不会为难别人的人。所以,温玉还是把单九手中的药端了过来。
“我很羡慕你。因为我昨晚睡得并不好……”皱著眉头喝下几乎苦得要人命却能救他的珍贵药汁,温玉的视线停留在手持的瓷匙上。
单九只是看著,专注地听他说话。单九一向是个不多话的人。
“我一直在想,那两个小姑娘的来历……”温玉舀起药汁,慢慢把药喝光,而他沉思的眼神清晰而睿智。“你也看出来了是不是?那个叫阿鸟的小姑娘,小小年纪却身手不凡,而且她的招式手法又怪又绝,像融合了各派武学的精髓,可是看来又此原来的更具威力。我没见过这种武功,九哥,你见过么?”
温玉不会武功。可是温玉虽然不会武功,他的武学造诣却比任何人都来得精深。
温家,是江湖中的武学世家,而温家也曾出了几位对武学迹近痴狂的前人。他们甚至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竟能习得各门派乃至邪门邪派、不世高人的武功招式心法,并且还分门别类地记载下来。不过,自家的不传武学被外人习得向来是武林禁忌,所以,温家拥有记载各派武功册子的事自然是项秘密。
不过虽然如此,近代温家人却很少人去动那册子。因为直到最近,除了温家堡主人还得知这项秘密外,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它们的存在;再者,温家自个的武功早已成武林一绝,所以似乎也没必要去动它们。
没有人想去动它们。除了温玉。
因为体质的限制,温玉无法练武并不代表无法接触武学;所以,那批武学册子成了温玉打发时间的消遣之一也由于他的过目不忘、记忆惊人,那些记载在册子里的一招一式全深刻在他脑中。而他的可怕更在于,只要你在他面前出手过一次,他就能知道你师出何门。下一次,他甚至有办法找出你武功的破绽。单九一点也不怀疑温玉有这种能耐。
阿鸟——十日前随著紫衫少女来到温家堡,扬言可以医治因中毒而性命垂危的温真的另一名青衣少女。温玉和单九早就对她的身手好奇。不过,连温玉也无法推测出她的武功门派。
至于那个滑溜古怪的紫衫少女……他更加好奇了。
不意外地看见单九摇头表示对那青衣少女的怀疑,温玉微微一笑。
“更令人惊奇的是她的主子,那位段姑娘是不是?”将手中空碗递给单九,温玉站起来,慢慢地来回踱步。
她叫段小怜。她是这么介绍自己的。
。。。段小怜和她带来的阿鸟,已经在温家堡待了十天。而在这十天里,她果真治愈了原本命在旦夕的温真,成了温家堡的大恩人。
至于她时常出人意表的行径,例如她非要以一命换一命,不知道以什么手法放倒了单九的那次,而就在众人以为她真的欲害死单九时,没多久,单九却又自个醒了过来而且毫发无伤。那时,面对众人充满惊喜又错愕的眼光,她却是一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样子。幸而,在接下来几天里,她并未再做出任何惊人的举动,即使有,也没大到要人命。
总之,这依旧来历不明、任性古怪的小姑娘,已经成功地在温家堡刮起了一阵旋风、骚动。
从那次之后,温玉就一直没机会再见到她。
原因是,除了温夫人以外,她不许任何人接近温真的屋子打扰,连温玉也不例外。
所以,有关于她的名字、她的事,温玉还是听大嫂宋青蓉间接转述才得知。而直到前天,他才终于见到奇迹似地几乎完全恢复健康走出屋子的大哥温真。
老实说,温玉对这一双主仆——尤其是段小怜,已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为什么?或许是,他没见过这么一副仿佛天不怕、地不怕,我行我素到理所当然境地的小姑娘。更或许是,她对他的敌意……温玉,既惊讶又好奇。
那小姑娘对他不怀善意。
他看出来,也感觉到了。所以他才莫名其妙。
他确信,他从未见过那小姑娘。不过,如果情况是她认识他,而他不认识她,那就另当别论了。
“所以唐四公子才会一直想见见段姑娘?”
原本单九对那一身邪气古怪的段小怜谈不上好感,不过她没当真一命换一命,反而放过他又救了堡主的行径,不由得让他对她的印象稍稍改观。
温玉柔和的视线投向窗外,他唇角噙著浅笑。
“唐门一向自比毒物专家。而他们对毒的了解,武林中也的确少有人能与其匹敌,幸好他们并不自大。”一阵风冷不防吹来,他微微拧眉,忍不住掩嘴轻咳了声。
一旁的单九立刻反应敏捷地将窗子关上。他扶著温玉到椅子坐下。
温玉抚了抚自己的心口,才又平缓下那股窜乱的燥气。抬头,他给皱著眉的单九一个无事的微笑。
“会用毒不一定善解毒,不过善解毒的人,对毒物的了解肯定比用毒者透彻。与唐门年轻同辈相此,唐玦的武功虽然排不上高手之列,可是他使毒和解毒的功力在唐门中却是数一数二;所以唐门这次会派唐四公子过来,可以说是给足了我们温家堡面子……”
温玉早听说“解毒手”唐玦的名号,却一直无缘得见。没想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竟是因为生死存亡关头的大哥。
温家堡与唐门交情不深,不过同为武林世家名门,彼此倒也互相赏识。
而为了这回温真的中毒,温家也不由得想到对毒物向来很有研究的唐门。没想到唐门非但爽快地答应派人前来;更没想到的是,唐门派来的便是唐四公子唐玦。
圆圆胖胖、笑口常开宛如一尊弥勒佛是唐玦给人的第一印象。事实上,唐玦也确实是个和善爽朗的年轻人。也因为他容易与人亲近相处的模样,所以不知情的根本难以想像他竟是个用毒、解毒高手。
温玉与唐玦一见如故。
或许是温玉神色间总透露出和悦、不带一丝霸气的温文,所以他一向很容易交到朋友。而事实上,他也很喜欢交朋友,尤其是交唐玦这样的朋友。
唐玦来到温家堡是在五日前。只不过,唐玦来到温家堡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因为那时,温真身上的毒已经解了。而虽然没救到人,唐玦一听到温真所中的毒和解他身上毒的是个小姑娘时,他倒是感到惊奇和佩服。
据他所言,温真这回中的竟是世上难解的毒之一,而且再晚一刻,温真恐怕性命不保。那时,众人才惊骇地感觉事态严重。
唐玦仍留在温家堡未走的原因,就是为了要见见那位厉害的小姑娘段小怜。
段小怜……温玉一想到那对他莫名怀著敌意的古怪小姑娘,不知为何,竟开始隐隐有种头痛的感觉。
。。。。。。春日融融、百花争妍。
池塘畔、红亭上,一抹窈窕的紫色影子,手持钓竿,悠哉大胆地高坐于栏杆,面向一池粼粼水塘。
紫色影子,是一名面容清秀的少女。
紫衫少女安稳地坐在栏杆下,手持著一根钓竿,看来是在钓池塘里的鱼;不过见她背倚著柱子,闭著眼睛,又像是在打盹休息。那一不小心可能从高高的栏杆上掉进池水里的危险画面,却又令人不禁要为她捏一把冷汗。
凉风徐徐,吹拂过少女漆黑乌亮的发。突地,少女睁开了眼睛。
墨深如夜的眼眸流转著寒星似的光芒,由于这双摄入心魂的眸光,少女浑身难以名状的似邪非邪气息也教人无法忽视地漫开。
紫衫少女睁开眼,转眸看向正轻悄走进亭子来的青衣少女。
“小姐,这是温夫人特地要我端来让你尝尝的苏州小点,你快来试试好不好吃?”
将手中放著两碟糕点和一壶茶的托盘放到石桌上,青衣少女盈盈浅笑地对她招呼著。
紫衫少女——段小怜,对她似笑非笑地哼了哼。
“阿鸟,你明知道我不喜欢吃甜点、讨厌吃甜点,你还把它端来?怎么?这么快就被人收买了?”
阿鸟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得灿烂……呵!打小就跟在小姐身边,怎么可能不知道小姐的喜恶。
“小姐现在是温家的救命大恩人,温夫人要把最好的东西统统送给小姐是理所当然的!我只是觉得温夫人一片好意才替你收下……”她笑得恬静可人。“况且小姐不爱吃,阿鸟可以代劳啊!”
段小怜斜睨她笑脸一眼,转头继续无可无不可地钓著池里的鱼。
阿鸟虽然这么说—手上却没动。她看著小姐一动也不动的背影一会,最后终于忍不住出声了。
“小姐,你——还是要杀姑爷么?”她小心翼翼道。
此时,段小怜手中的线动了一下。她唇角微微一扬,立刻拉起竿。只见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儿随即被钓线拉出了水面。
定住手中钓竿,段小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那尾被吊在半空中挣扎的鱼。
“姑爷?!都快死的人了你还叫他姑爷!”段小怜冷酷而含著一点忿恨。“我说过要让他没命,他就绝不能活!如果他要怪,就该怪自己是温玉!”
“可我看,罪魁祸首应该是温家的老爷、夫人,和我们家的老爷、夫人才对吧?”
阿鸟为温玉叫屈。
这一路上,当阿鸟知道小姐打算阳奉阴违,决定私自用她的方式处理她所谓的麻烦时,阿鸟开始一个头两个大了。
温家的老爷夫人和她家的老爷夫人在十几年前,为彼此才七岁和尚在腹中的儿女订下了亲事,而那双儿女就是温家的二公子温玉和她家小姐。只是,很不幸的,她们段家因为一桩祸事隐遁武林,后来虽然祸事已定,却从此未再以真面目行走江湖,也从此未与温家联系……若不是温家大少爷中毒的消息传遍整个江湖,令夫人觉得时机成熟,恐怕小姐还不知道自己有个打小就订了亲的姑爷呢!
想到这里,阿鸟忍不住摇头叹气了。
其实,说起来小姐会这么大胆不驯得不像个女娃儿,或许除了她天性如此之外,老爷和少爷的包庇纵容也要负上大半责任。唉!怎么小姐于夫人的温柔婉约,集女子所有完好于一身的特质一样也没学到?
她阿鸟也有错,若不是她太袒护小姐的话。
每回小姐被夫人罚刺绣女红—她都偷偷帮著,否则小姐怎会有时间满山跑?这样也就算了。说要跟著老爷学武功,没想到小姐只对老爷身边古长老的一身毒物暗器有兴趣,把学武功的事全丢给她,却自个拉著古长老钻进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里头……现在光想到小姐那起码百八种能轻易让姑爷死得神不知鬼不觉的方法,阿鸟就忍不住头皮发麻,头大。
那时,当夫人把她们家与温家的关系,并且把自小己将她许给温家二少爷的事源源本本告诉她之后,她立刻表达强烈的抗议与不满。
原因是,她小小年纪早就有了绝不被臭男人束缚住一生的打算,更何况是一个不知是圆是扁的陌生男人。只不过,即使她平日再被纵容宠溺,在这件亲事上,她却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挫折不只夫人,连平常对她的要求总是来者不拒的老爷,这回也铁了心。
就这样,抗争无效。小姐平白多了个未婚夫。
不过,小姐虽然表面上不得不屈服;事实上,她早有了自己的主意,那就是——让他消失。
老爷、夫人要小姐去救温真,并且顺便带上一封他们的亲笔信函,没想到小姐来到温家堡却隐藏身分。看来她真的还没打消这个疯狂的主意。
段小怜任手中的鱼在半空中垂死挣扎,她眼神却不带一丝怜悯,邪气尽现。
“总之,你认为温玉不该死?!”她冷哼道。
就算不是温玉,她还是会这么做。
而温玉,她没想到他竟是个半点武功底子也没有,而且还是个风一吹就倒的病书生。
不过,虽然出乎她意料,对她来说却是个好消息。
她多的是送他去见阎王的方法,而且她这方法还可以让死人看来跟寿终正寝没两样。
她不恨温玉,只是他必须死。
看著钓竿上那条已经不再挣动乱跳的鱼,她撇撇嘴。
阿鸟瞧著小姐一甩竿就将那条半死不活的鱼甩回水里,再把没有鱼饵的钓线垂下池里继续钓鱼。她不由得把那条鱼联想成落在小姐手里坐以待毙的温玉。
“其实……我看姑爷……呃……玉公子温文儒雅,而且我也还没见过像玉公子那样好看的男人。”唤惯了称呼,阿鸟在小姐的瞪眼下赶忙改口。“也许小姐可以给玉公子一个机会!说不定小姐会发现玉公子的优点,发现他是个值得小姐托付终身的男人……”
这是她的真心话,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眼就很喜欢这个姑爷。
在她看来,小姐和温玉,虽然一个像冰、一个像火,不过却搭得很——这是她的感觉啦,突地,段小怜转过头,一双奇谲诡魅的眼睛直盯著阿鸟,而且盯得阿鸟开始别扭起来。
“小姐,怎——怎么啦?!有什么不对么?!”
“我看你,处处在替他说好话、处处维护他,似乎是舍不得他死……喜欢他么?”
段小怜语出惊人。
阿鸟差点被自己吸进来的一口气呛到。她立刻跳脚。
“小姐,你明知道我都是为了你好!要不是因为他是姑爷,我怎么可能替他说话?!
小姐你真是——”
狡黠一笑,段小怜睨她。
“真是好心没好报,以后我再也不理你了是不是?”段小怜替她接下了。
忠心的阿鸟,老被她吃得死死的阿鸟这下又只能胀红著脸直跺脚了。
她们已经来到温家堡十天,她总该试一试身手了不是?
心里有了打算,段小怜仍对不知情的阿鸟愉快地笑著。
。伟岸刚毅的男子行功打坐完毕,缓缓吐出一口匀长气息后,终于睁开了眼睛。
而他一睁开眼,一抹娇美的影子就在他眼前。
“相公,来!喝口茶吧!”嫣然浅笑的宋青蓉,体贴地为他端来一杯热茶。
温真接下茶,在爱妻注目下一口仰荆将茶杯随手放在一旁,他一展臂就将妻子揽进怀里。
“蓉儿,谢谢你!”凝视著她,他含著深意地对她低语。
在人前,温真是个威严的大汉子,是个刚气不阿的大堡主;可私底下,温真却是个至情至性的男人。
瞧见爱妻似娇似嗔,仿佛仍存著少女稚真的神情,温真忍不住低头在她脸上偷了一个香。
“对不起!蓉儿,这一个月来让你受苦了!”
宋青蓉对他娇柔一笑,伸出指轻轻摩挲他开始冒出胡渣子的下巴。
“别再说谢谢,也别再说对不起,我们是夫妻,不是么?”只要他好好活在她身边,她便无所求了。“相公,救了你的段姑娘是我们的大恩人,你觉得她如何?”
他们一直没机会讨论这事,她也想知道相公对段小怜的感觉是不是和她一样。
危险——是宋青蓉在段小怜身上感应到最强烈的直觉。
虽然段小怜救了温真,可是这些天下来,她依然没透露自己的身分来历;不过她那一手解毒的手法,就是连宋青蓉也看得出不简单。再加上后来唐四公子对于温真所中毒性的见解,让她不得不怀疑段小怜是不是来自哪一处的邪门邪教,或者……她根本就与暗算温真的人有关!
宋青蓉实在不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是她却不得不往这最坏的地方想。
她在阿鸟身上也套不出话来——段小怜不说,她只好从那显得天真友善多了的阿鸟身上下工夫。想不到阿鸟对主子倒也忠心得很,不能说的事,就是再怎么利诱她,她也不说。
留下这行事孤怪难测的小姑娘,宋青蓉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了。
温真的眼中闪现一丝精芒,蹙了一下眉峰。
“一个邪门的小姑娘……”
从他清醒后和他救命恩人接触的短短数天,他自然感受到她不同于寻常少女的独特。
“你担心她会做出什么事来么?”
“只怪她不肯说出自己的来历,而且她也来得太奇怪了……”
宋青蓉之前在娘家——大名鼎鼎的抚远镖局时,便常常随著父兄游走江湖。未嫁进温家堡前,她已是个阅历不凡的女子。而嫁给温真后,他也未曾限制她插手堡中事务;
甚至遇有难处,除了温玉外也会找她商量,所以她会拥有比一般女子广而缜密的思绪自是不足为奇。
“如果她有心要隐瞒,就算她说了也不会是真的,我们又何必太在意?
或许等到哪一天,她突然想告诉我们,她就会说了。”温真神情清朗。“而且,就算她不安好心,你以为我们温家堡是个能让她胡来的地方么?”
“我也希望是我想太多了……”宋青蓉仍拧著秀眉。
温真哂然一笑,拇指抚过她紧皱的眉。
“我知道你的顾虑,她确实是个令人不放心的姑娘;不过,这个姑娘倒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她让你想起了一件事?”宋青蓉充满疑问的眸子凝向丈夫。
温真伸长手,倒了杯茶递给妻子,这才又开口。
“说起这件事,连我也快忘了……”他坚毅的嘴角弯著。“你一定不知道吧,其实玉弟有一个未婚妻。”
“未婚妻?!”宋青蓉惊讶极了。
与温真相识近十年,结为夫妻也已两年,对于温家的大小事,她几乎无一不晓,可这事她是第一次听到。
“玉弟什么时候已经有一个未婚妻了,我怎么从没听人提起过?”
“因为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娘那时有一位要好姐妹,姓赫连,她爹正是当时最负盛名的医圣赫连丹。听娘说,那位赫连姨也有一身超凡入圣的医术。玉弟七岁那年遭人打伤差点没命,那时救了他的,就是赫连姨……”
温真那年也才十二岁,他却清楚记得当玉弟被众人救回堡,却是一身重伤、奄奄一息的模样,至今想来仍觉胆战心骇。
那时众人一阵慌乱,后来一向行踪神秘的赫连姨凑巧来到温家堡做客,这才侥幸捡回了玉弟一条命。
“为了玉弟的伤,赫连姨在温家堡停留了近三个月。听娘说,她那时也不知道赫连姨早已与人成亲,赫连姨也一直没提;直到赫连姨的丈夫亲自找上门……”
宋青蓉听得入神。
她现在才知道,原来武林中的传奇人物,医圣赫连丹竟与温家堡有著这样的渊源。
而那位赫连姨医圣之女,宋青蓉不由遥想她继承父志、行医救人的风采。只是,从她连好姐妹也没透露出自个的婚事看来—她隐隐感到其中的不对劲,莫非……“赫连姨不愿让娘知道她已成亲的事,是因为她丈夫身分的关系么?”
宋青蓉以女人的直觉推测。
温真干脆将妻子手中未沾半口的茶移过手,啜了几口润喉。
“或许是、或许不是。总之,后来赫连姨和她丈夫离开温家堡,并且征得她丈夫和我爹娘的同意,让她腹中的女娃儿和七岁的玉弟结为未婚夫妻。
就这样,玉弟打七岁就有了一个未婚妻。不过,从那天赫连姨和她的丈夫一起离去后,从此就不曾再出现。算一算,时间已过了十七年了……”
“你是说,赫连姨再也没和你们联络?”宋青蓉觉得奇怪。
“没错!而且就算我们再怎么找,也没有他们的消息,他们简直像从那天起就在世上消失了一样。”
温真的娘亲,即使因爹亲身亡而遁入佛门修行,不过她仍牵挂著赫连姨的行踪。而近几年为了几桩江湖上发生的大事,他也忙得没空再去想到这事。
宋青蓉敛眉沉思了一会。
“我想,若不是赫连姨为了什么原因刻意不出琨,那便是——”
“她们已遭不测。”温真沉声地接口。
宋青蓉握住丈夫的手。
“我们都不希望是后者。我相信赫连姨一家人都还平平安安地活著……”总算明白了整件事的缘由。她一转眸,想到了之前的问题。“对了,方才你为什么会觉得段小怜让你想到了这事?”
温真扬扬浓眉。
“因为赫连姨的夫家姓段。只是不知道赫连姨肚子里的女娃儿取了什么名字,况且……”
“况且段妹妹的年纪应该也和段小怜差不多大,所以你才因此想到这事,是不是?”
知夫莫若妻。宋青蓉总算了解了,不过她摇头:“我想她应该不会是赫连姨的女儿。世上姓段,又和她同年纪的姑娘何其多,而且她如果是段妹妹,又为什么不说出自己的身分,反而要让我们对她猜疑?”
这倒是真的。
“好啦,这话题就暂时到此为止,我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宋青蓉一双翦水秋瞳望向丈夫。
温真接收到妻子眼中散发出的强烈喜悦讯息。
“你说,我听!”感染到她的好情绪,他也跟著微笑起来。
笑容在宋青蓉脸上扩散,她伸出柔荑圈住了丈夫的颈项,接著她的唇滑向他的耳畔轻轻说了一句话——只有一句话。
听了妻子的一句话后,昂藏七尺男子顿时呆若木鸡。
迅速累积的惊喜、心生的慌乱,温真立刻把视线转向妻子的小腹……“你是说,我……我真的要当爹了?!”
。。。。。。。。。。。。。。。。。。。。。。。夜深,月上柳梢头。
深夜的凉风缓缓在寂静的院落吹过。
精巧典雅的小楼,随著主人的就寝,也熄了最后一盏灯。
正是人静时候。
正是适合某种人从事某种勾当的时候。
所以,一抹黑影在这时候出现了。
黑影,悄无声息地踏著夜色出现在寂静的琉园。
月光洒落大地。黑影,一身俐落的身手在映著淡淡月光下的庭院穿过,很快地,黑影来到了园中唯一的小楼。
黑影似乎早将这整座小楼摸透,甚至是小楼主人的作息。所以,黑影毫不迟疑地转到后方,朝一扇窗内轻手塞进某样东西后,听到屋内人警醒地立刻朝外奔来,黑影却不慌不忙转身。下一刻,屋内传来一阵物体倒地声响。
黑影如魅的漆眸染上一层浅冷的笑。
轻而易举地扳倒屋内的障碍物,黑影再无所顾忌地大摇大摆从大门口进屋。
停在二楼唯一一间房门外,黑影又向屋内用了相同的手法后,推开了门。
房里,除了极淡的光影从窗外照进,整间房几乎都沉浸在漫漫的黑暗中。而这趁夜闯入小楼的不速之客却毫无困难地在几乎完全看不见的状况下直接逼近目标。
黑影慢慢踱到了内房,并且顺手将桌上蜡烛点起。
烛亮,映照了一室,自然也清楚地映照出这大胆的黑影。
黑影,是个少女。
少女,清秀平凡的容貌,却因著眉间、眼底流露出的狂恣不驯而多了种教人移不开视线的奇特魅力。
少女,是段小怜。
段小怜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来到了这里。
这里,是他的房间,温玉的房间。
段小怜来到温玉的房间,是因为她想做一件事,此刻,她已经堂而皇之地来到温玉的房间,走近温玉的床边。
床上,似睡似昏沉地躺著一名俊美无双的男子。
半俯下身盯视著,段小怜的唇畔扬起一抹近乎无情的冷笑。
“你早该死了!你为什么没死?!她紧紧看著温玉那张闭著眼睛,一时半刻也醒不过来的脸,低语:“现在,只要我轻轻一弹指,你就可以不疼不痛地跟这个世界说再见……哼!怎么样?以这种死法来说,我对你也不算太坏哩……”
段小怜一瞬也不瞬地凝著这张过分俊美的脸庞。蓦地,她撇了撇嘴,似乎想到了什么。
“男人,手不能缚鸡、肩不能挑担,光是一张睑长得好看有什么用?我看……”从怀中摸出一柄剑身轻薄如叶却寒光锐冷的袖刀,她慢慢把刀抵向他的脸颊,瞳眸出奇清澈。“为了避免阎王看到你这张脸一肚子火,我就再好心一次顺便替你整理这张脸……”
就在这时,一双黑如点漆、朗若明星的眸子毫无预警地睁开,并且对上一双乍然惊诧、不可置信的眼眸。
“你确定阎王爷不喜欢我这张睑么?”温玉,扬著一张淡然而温和的笑脸。
段小怜无法不惊讶。
他明明中了她的“一刹香”,怎么可能……“你一直醒著?!”冷冽的视线直瞪向他,而她手中的刀仍未离开过他的睑。
温玉仿佛不曾意识到逼近他脸颊随时能让他难看又没命的危险兵器,他不好意思地对她眨了一下眼。
“对不起!我这个人一向很不容易入眠;还有,就算睡了也很容易被惊醒……”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她的“一刹香”能让一个武林高手立刻倒地不醒,怎么可能这区区一个一点武功也不会的病书生反而躲过?
段小怜还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不过她知道眼前这男人仍旧得死。
突地,她将蝉翼刀收回。
望向依旧一脸泰然自若得让人生气的温玉,段小怜冷哼一声。
“你知道,我立刻可以要了你的命!”她目露凶光。
温玉,慢慢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一直想要我的命。”
眯起了眼,段小怜不动声色地暗中伸出一指。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温玉慢慢从床上坐起来,而面对迫在眉睫的要命威胁,他的态度仍旧不慌不忙。
坐在床上,他气沉神定地笑看著段小怜。
“我想,天下没什么你不敢做的事,不过……一个姑娘家半夜闯进大男人房里还是不太好吧!”末了还用著惋惜的语气。
段小怜绷著脸。“本姑娘想来就来!谁阻止得了我?!”
“就如同没人阻止得了你杀我的念头一样?”温玉的眼睛清亮如水。
蓦地她心一动,顿生疑念。
“你好像不怕我杀了你?!”她暗暗视察温玉的四周,没发现任何异状,却莫名地让她产生某种诡异的不安。她悄悄蓄力于指间并且对准他……读出她隐微间乍起的杀机,温玉仍是微微一哂。
“想不想跟我打个赌?”
“你想玩什么把戏?!”段小怜紧盯著他。
“不玩把戏。我只是想跟你打个赌,赌你……”温玉黑深的眸里盛著笑意。“今晚杀不了我。”
段小怜一愕。
下一刻,她像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差点要笑出来。她的唇角微微邪气上勾,接著,她正大光明地把欲弹弄的手指伸向他。
“你知不知道?现在,只要我轻轻一弹指,你马上就会去见阎王?”指间隐藏的是她精心萃炼的“醉毒花”,虽然还未在人身上试过,不过她仍有十足取他性命的把握。
“是么?”不知是轻敌抑或不知死活,温玉看也没看她暗藏毒物的葱指一眼,只难掩倦态地慢吞吞打了个呵欠。“我们要不要先说好,输的人要做什么?”
看著温玉一副无关紧要的模样,段小怜反而惊疑不定了……这病书生究竟在搞什么鬼!
“你输了就是死人一个!你以为你还能做什么?!”她冷哼。她可不信他还能逃过自己的手掌心。
“谁说我一定会输?说不定幸运之神站在我这边,赢的人会是我呢,”
温玉笑如春风。这样吧,不论谁输谁赢,总之,输的人必须答应赢的人一个条件。
如何?”
段小怜一点也没把这赌约当真,她只想尽快解决这“瘟疫”。
“随你高兴!”寒冰似地字句从她嘴角溜出,她眼中冷光一闪。
温玉对她温柔一笑。
而就在她毫不迟疑要弹出毒粉的前一刻,她突然感到右肩一阵麻,接著眼前一阵昏暗……温玉步下床,伸臂接住了已经站不住脚的段小怜。
“唉!折腾了大半夜,我总算可以睡了……”他浅笑地对著手中的小姑娘轻谓。
“你怎么……”所有惊忿狂骇在她挣扎地吐出三个字后化为沉寂无声,带著重重的不解与不甘,她的意识一下被卷进了黑暗里。
段小怜被点了昏穴。
段小怜怎么也想不到,她竟会被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病书生点了昏穴。
这究竟是怎么日事?
段小怜不懂,温玉当然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