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我来这种地方干嘛?」
高脚圆椅上,梅绝招气闷地抓着一瓶海尼根,对着梅招弟嘟嘟囔囔地抱怨。
「什么?」现在是跳舞时段,周遭实在是吵得教人耳聋。梅招弟蹙着眉,将耳朵凑近妹妹身侧。
「我说,干、嘛、拉、我、来、这、里?!」一把揪住梅招弟的耳朵,梅绝招嘶吼道。
「好玩啊。」梅招弟嘻嘻哈哈地拍拍妹妹的肩膀,抓了把核果M&M's喂食看来并不怎么愉快的妹妹。
「哪里好玩了?」无聊死了!吵吵闹闹,连说话都要用力吼叫,看一大堆人在舞池里面扭来扭去,她连下去参一脚的欲望都没有。
要在这里穷极无聊地杀时间,还不如让她回家改堆积如山的考卷。
梅招弟将巧克力塞进梅绝招嘴里。「妳就是这么闷,才会没人追。」
「什么?」这回该梅绝招听不清楚了。
「没、有。」开玩笑!万一让她听清楚了,岂不是又要发飙老半天?
虽然周遭嘈杂,梅招弟却一副自得其乐的悠哉样,丝毫不觉得这些砰砰乱响的节奏扰人。她啜饮自己色泽灿艳的调酒,偶尔抓食零食皿里头的坚果,慵懒地斜倚在桌畔,在灯光闪烁的店内,看来就如姿态衿贵的俊逸男子。
白色衬衫、贴合双腿曲线的黑色长裤,看似简单的装束,却最能衬托出穿着者本身具备的身段与气质。一头挑染的黑发削得短短地,梅招弟俊美的外貌招来不少女客爱慕的眼神,误以为她是某单身贵公子,趋前搭讪的动作从来没停过,更不时有穿着清凉的辣妹妖娆地热舞到桌边,搔首弄姿、媚眼狂抛地勾引梅招弟,企盼帅哥赏脸共舞。
梅绝招冷眼睨着梅招弟招蜂引蝶的盛况。
「妳该不会是想满足奇怪的嗜好、才觉得这里好玩吧?」
「嗯?」梅招弟侧脸含笑望向梅绝招,对妹妹脸上明显不自在的表情感到满意。
梅绝招一向是读书狂、工作狂。当学生的时候,念起书来六亲不认,没社团、没男友,暧昧事件更是乏善可陈;现在当上老师,一样不懂得找乐子,每天不是上班,就是批阅作业、出考题,话题多半局限在混帐校长与某位据说很恬不知耻的学生身上,自闭的程度只稍稍好过永远在家闭门写稿的梅再招。
拖她出门,是希望她别老是满脑子复仇的念头,偶尔也要为自己谋点福利、寻寻开心。虽然梅绝招对眼下的环境极度不适应,但总是个好的开始,别再镇日气呼呼地指天骂地、埋怨自己的教书生涯出师不利--
她突然发现妹妹原本四处飘的目光,此刻居然聚集在某个坐在吧台的男子背影上头,久久不曾移开。
好兆头!
「谁啊?」梅招弟好八卦地凑到梅绝招身侧,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唔,看起来挺宽阔的背影,那男人身材应该颇健壮,原来老四喜欢这款的哪……
无视于老大在一旁充满兴味的旁敲侧击,梅绝招目光死死盯住穿着深色衣衫的男人,脑海中浮现无数恩怨情仇的打杀画面。
「熟人。」她撂下草率的回答,推开椅子,气势汹汹地踱向吧台。
吧台那端,叶君武闷闷地抓着盛装澄澈液体的玻璃角杯,却没有一饮而尽的打算。向来气焰极炽,此刻却明显低调,一张刚烈的脸庞透着忧郁。
「叶、君、武!」
身后,梅绝招凶巴巴地踩着脚步冲上来,一手试图抓住他厚实的右肩,却发现自己的手掌委实太小,只好施力往后一扳--
居然一动也不动。
梅绝招气极!明明都已经对他动手动脚了,这伪学生竟还一副八风吹不动的大佛貌,连转个头瞧瞧来人是谁都不情愿!
她气不过地一把拉开叶君武身旁的高脚椅,坐下的同时,侧着脸准备开炮--
「叶君武,你干嘛逃课……」未竟的话语倏地终止。
梅绝招怔怔地睇视着叶君武凝重的表情,紧紧抓着他臂膀的手随之松开。
初次发现他如此负面的情绪,记忆中永远死皮赖脸的一张可恶脸庞,此时却沉痛忧伤得令人揪心。梅绝招瞬时褪去张牙舞爪的凶暴貌,忘却叶君武无故跷了两天课的事实,口气随之舒缓许多--
「你……怎么了?」
叶君武仍是低垂着头,前额长长的发丝掩住他的目光,看来格外落魄。沉默半晌,他才稍稍侧着头,瞟一眼身旁的梅绝招,那眼光却失了以往注视她时热切得几乎病态的爱意。
「做错事。」他避重就轻地回答。
梅绝招皱眉。
「我还以为你已经很习惯做错事……」话说出口便险险打住。现在显然不适合使用以往对他叫骂的态度。「下次把事情做对就好啦,知错能改嘛。」充满爱心的口吻,好似她改行当幼幼班老师。
叶君武晃了晃酒杯,冰块在里头轻脆地碰撞,眼光仍未与她交会,说话的口气很淡,却掩不住伤感。
「如果因为我做错事,而死了不该死的人呢?」
梅绝招心头一震!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气势慑人的霸气男子。想起开学那串始终没解开的疑惑,一个明明早已成年的男子,却莫名其妙地重返校园念高中,口头上说是打算重考大学,实际上却连国文课本及历史课本的封面都会搞混……
「你到底是谁?」
她的脸色逐渐凝重起来。这样蓄意潜入校园的男子,居心叵测……
「私立励名中学高三良班座号48号学生叶君武。」叶君武咕噜咕噜将杯底的酒一口气喝干。
梅绝招气恼地瞪着他!这时候还有心情讲这种很难笑的笑话?「你……」
「别说了,陪我喝一杯。」叶君武不容拒绝地将欲起身的梅绝招只手按下,挥手招来酒保,调了一杯色泽粉嫩得如同樱花的酒递上。
「这是什么酒?」还挣扎着想起身,却发现叶君武的力气远较她预想的还大;思及叶君武此刻郁卒的心情,她勉强自己端起酒杯,算是略尽安慰之力。
「春心荡漾。」才说完就瞥见梅绝招大变的脸色。「骗妳的。」
「……你心情没有看起来那么坏嘛。」净讲些没营养的。
她将酒杯端近鼻尖嗅嗅,猜不出是什么名堂,索性光捧着不喝。
「喝吧,酒精浓度很低的,也没下药。」叶君武淡淡说道。若是平常,他可不敢保证,但今夜他没有灌醉梅绝招、以便将生米煮成熟饭的心情。
「喔。」没与他乡争辩,她浅尝一口粉红色的液体。果然是香槟般的甜酒,并没有酒精入喉的灼烧感。
热舞时段结束,日换上慵懒柔软的音乐,舞池内的人纷纷散去;不再嘈杂的店内沉寂下来,客人三五成群地围桌而坐、或赖在长沙发上饮酒聊天。
角色间不再有主从般的落差,叶君武与梅绝招两人的互动变得诡谲,好半天都只是各喝各的酒,没多说话,
终于叶君武先开了口:「我的手下死了。」
「为什么?」手下?难不成他真是潜入校园吸收学生入帮派的老大?梅绝招一肚子疑问,却没敢问出口,只是顺着他的话发问。
「是我的疏忽。」他狠狠灌了一口酒。「支援的人派得太慢,只来得及替他收尸。」
这么沉重的话题,梅绝招压根连接都接不上。虽然乎素凭借暴力行事,但还勉强算是良家妇女,更不可能涉足黑道世界。
即使心中七上八下地替自己班上的学生担忧,她一瞥见叶君武那痛彻心肺的表情,居然连质问或划清界限的勇气都起不了,只是温吞吞地龟缩在一旁,因为他的伤心而暗暗难过……
等等!暗暗难过?
梅绝招悚然而惊!她为他难过?为这个背景复杂的男人?为这个以神经病手法疯狂追求自己的人?
一定是被变态缠太久,连自己都有病了!
天啊天啊天啊天啊……
不着痕迹地,梅绝招悄悄将自己的椅子往反方向挪动,试图与叶君武保持安全距离。眼见他没什么反应,干脆直接开口:
「呃,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顺变,那、我先走了。」
话说完,正想快步逃离现场,右手却冷不防被从后抓住,叶君武厚实的手掌攫住她因紧张而冰凉的小手,牢牢握紧。
「陪我,一下下就好。」
梅绝招还来不及拒绝,整个人就被扯回座椅上,被握住的手仍陷在叶君武的掌心中,十分执着地。
脸红心跳!梅绝招无法忽略自己跳得飞快的心脏,与右手传来的暖意。
上一个试图握她手的男人,在被她过肩摔后断了几根骨头;再上一个就不可考了。但现在,她居然被一个疑似黑道头子的男人牵着手,而且自己还很鸵鸟地不想挣脱,只因为那股温暖令人心安得直想依赖……
完蛋了啦!
虽然从小到大谈恋爱的次数用一只手就能数完,但她还不致痴愚到不明了什么是误溺爱河的征兆。这咚咚跳的脉搏、这火烫的脸颊、这又期待又怕受伤害的心绪……
睽违甚久,她居然又起了恋爱般的感受。
对象却是集老学生、黑道分子、变态追求者等身分于一身的叶君武!
难道她真的因为太久没与正常男性共谱恋曲,因而饥不择食到这款地步?
救命啊……
吧台那边,梅绝招内心热烈上演着天人交战的戏码,在一旁的梅招弟则瞧得津津有味。
几百年没机会瞧见老四与人搞暧昧的画面,今天抽出她宝贵的时间将梅绝招拖来喝酒,果然值得!看她几杯黄汤下肚就胆子大得主动搭讪男性;更有趣的是,对方还眷恋地牵着她的手,舍不得放开哩。
这种情况下,肯定是老四也有那么点意思,否则那男人早就被摔得哀哀惨叫。梅招弟嘴角绽出坏坏的笑容,拎起挂在身后的西装式外套,走向吧台,趁着梅绝招没发现的当儿,大剌剌地将手臂搭在她肩上,亲昵一搂--
「看起来很愉快嘛?」
「哪、哪有!」
梅绝招绯红着脸否认,那娇羞的小女儿样比哈雷彗星还难得一见。明知道大姊回家一定会刻意渲染她在酒吧「钓男人」的事迹,梅绝招急忙想撇清关系--
「只是聊一下,又没干什么,妳不要想太多。」
手还被人家牵得紧紧地,却叫她不要想太多?
梅招弟挑着眉,品头论足地打量叶君武陡地阴沉下来的表情。
五官端正、极有阳刚气,尤其是两道墨般浓密的剑眉,用英气勃发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整体而言,是个深具吸引力的男人,也难怪老四沉寂已久的女性意识会被挑起……只是这男人的脸色似乎有些阴暗?
「这是谁?」叶君武板着脸瞪视与梅绝招状似亲密的美形男,声音像是被噎到一样怪异。
「她是我……」
「在外头玩归玩,不要忘了回家,嗯?」
没给梅绝招解释的机会,梅招弟发觉叶君武将她误认做情敌后,玩心大起,赶紧抢着截断梅绝招的话,又伸出手指捏捏她的下巴--
「没忘记带家里的钥匙吧?回来得晚了就自己开门进来。我先回家了,拜!」凑上脸在她颊上轻吻一下,不忘抛给叶君武一个胜利的眼神,梅招弟大摇大摆地往出口行去。
梅绝招抚着被大姊亲过的地方,内心一阵颤栗。
曾几何时,大姊居然变得这么肉麻?难道她真的隐藏了不可告人的奇怪癖好?
「……那个人到底是谁?」忍得快要吐血的叶君武双眼喷火地目送背影纤长的梅招弟离开。居然当着他的面与梅绝招搂搂抱抱?他都还没摸过这里、那里跟那里啊!
径自离开夜店的梅招弟,在接触到星空下清凉的空气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嘴角缓缓浮现一抹弧--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真是有趣,她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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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老三啊,妳现在有没有空?」教职员办公室内,梅绝招一手捧着学生资料册,另一手抓着行动电话。
「有啊,干嘛?」梅快招悠哉地坐在办公桌前玩笔,难得清闲。
「帮我查一下这个人,我念他的资料给妳听……」梅绝招按着学生小卡上的项目,逐字告知电话彼端的梅快招。
「叶君武……」好熟的名字,好像常听见。「妳查他干嘛?是他把妳怎样了、还是妳把人家怎样了?」
「想太多!」梅绝招啐道,「帮我查就好,废话那么多干嘛?」
自从前几晚在夜店内巧遇叶君武后,她就对他不良的疑似黑道背景耿耿于怀。不仅是怕他带坏她最最在意的学生们,更怕自己爱不对人,不小心栽在黑道大哥驭女无数的宽阔怀抱里。
什么人都能爱,就是混黑社会的不行!她在内心嘶喊着。爸爸妈妈有教过,歹路不可行,万一感情沦陷在这种男人手中,不但害人害己,更会一步一步走向沉沦的道路……
另一方面,叶君武已经十天没到校,说她不挂心是骗人的;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沉迷在他作风诡谲的追求之中……唉!
「我要回去上课了,晚上见。啊对了,回家时顺路帮我买四百块咸酥鸡。」
「四百块?妳猪啊?吃那么多!」梅快招讶然。
「请大家吃的啦。」梅绝招没好气地应道。
「怎么想到请大家吃咸酥鸡?中乐透了?」
「哪有!我只是不想让妳有机会煮饭。」花钱消灾,如果金钱能买到健康的身体与平安的消化器官,她愿意每天晚上请大家吃饭。
赶在老三发怒前切断电话,梅绝招将数据册搁回抽屉内。一转身,便瞧见方怡德笑吟吟的面孔。
「方老师。」梅绝招微笑着打招呼,心里却觉得怪别扭。自从上回初次交谈后,这位方怡德老师总是缠她缠得紧,平时有事没事便借故趋前搭讪,嘘寒问暖还兼伺候三餐,只差没问她晚上有没有踢被子、要不要人来陪陪这么恶心。
「这是我家附近最有名的煎饺,我尝过以后觉得味道还挺不错的,也给妳带了一份,趁热吃吧。」方怡德笑容可掬地拎着那袋煎饺,很顺便地就在梅绝招身边落了座。
「谢谢。」她客客气气地道谢、客客气气地接过餐点、再客客气气地往反方向稍微移动身体,与方怡德保持安全距离。
方怡德刚开始献殷勤时,她还因自己迟来的桃花终于出现而差点痛哭流涕,虽然对这位方老师没啥看法,但有活人追总是证明自己的身价。
但现在,她只祈祷这朵桃花愈早凋零愈好。
以前从没活人胆敢追求她,此时出现一位关怀备至的追求者,却只让她有一种感想--
她讨厌黏答答的男人。
真的,太黏了!一早必定为她奉上营养早餐,每节下课亲至问候,中午在她桌上摆一杯校门口买来的珍珠奶茶,问她作业改不改得完、班上同学有没有乖……
这到底是朵桃花,还是坨口香糖?
不是她难讨好,也不是她近者不逊远者怨,只是这位方老师的温情攻势太过强烈,已经几乎将她轰成炮灰。一开始被人关爱呵护的感觉颇新鲜,每回见着方老师的温馨表态还会心头窜过一阵暖流;但日子一久,暖流变成寒流,她的笑容都冻僵在嘴边了。
幸好叶君武这阵子行踪成谜,否则难保她怒气迸发,迁怒地将拿捏不准分寸的笨男人踢飞……
「嗯。」梅绝招咬了一口煎饺,心思倏地被一个好久不见的人影攫住。
「怎么了?不合妳胃口?」方怡德见梅绝招表情有异,赶紧一问。
「不是,」梅绝招扯出一个了无笑意的笑容,「只是想到我班上的某个学生,旷课已经超过一周了。」不晓得是不是跑去砍人或是被砍。
叶君武在的时候,她镇日被他脱线的行为恼得火冒三丈;没想到望见他空荡荡的座位时,她却怅然若失,像是失去值得期待的惊喜般隐隐落寞。
她是不是活得太安逸了?居然不知不觉爱上天天被挑战的快感。
「叶君武吗?」方怡德立刻猜出这位大尾学生的姓名。
梅绝招叹气,眼光游移于桌上成堆待阅的周记本问,停在一张皱得像是回收废纸的作业纸上。
这张鬼画符是被大家唤做阿得的学生送来的,说是叶君武托他代交的作业。梅绝招当时看了那张惨不忍睹、荒腔走板的欧洲地图,还气得咬牙切齿,暗暗立誓要将敷衍了事的叶君武拿来充当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只是没想到,自那日起,叶君武就彻底消失在她的势力范围内,一个礼拜以来,不见请假条、没有电话,摆明了是故意旷课。
她生气,却也为他担心;依她对他的认知,就算叶君武打算放弃念书,也会先死活缠着她闹上一场,而不是骤然失踪。
生活里少了作怪不断的叶君武,是显得平静安宁;可诡异的是,她却反而平静不下来,脑中不断思索叶君武可能发生的状况。
尤其那夜,她意外发现叶君武插科打哗之外那严肃认真的一面。那个晚上像是个魔咒,牢牢地缠绕在她心中,在不经意的时刻便会淡淡浮现,提醒她那夜的种种,与手被握住的瞬间,由手指传至心头的那股热流、一向平静的心无端沉沦的感受。
明明应该敲锣打鼓地庆祝灾星转移,却无法抑制地心系这颗灾星的安危……
「我只是关心学生而已,没有别的。」漠视身旁的方怡德,她斩钉断铁地这么告诉自己。
梅绝招不断催眠自己,不断努力忽视台下那失去主人的座位。午休时间一到,却还是忍不住到学生事务室查询叶君武的学籍卡,试图取得更详尽的资料;没想到当她找着叶君武的数据时,父母栏上头填写的数字,让她心都拧了。
两位老人家年岁皆逾六十,该是含饴弄孙、安养天年的时候,她怎么忍心致电叶家,通知他们那个一辈子都在念高中的不肖子已经旷课一个星期?
养到笨儿子已经很悲惨了,她不想让他们更心碎。
取走叶君武的那一页,梅绝招将厚厚的资料夹塞回铁柜。才刚上好锁,她耳尖地听到一声东西被推翻的声响,与一阵急促、却故意放轻的小跑步声。
「谁?」梅绝招下意识出声喊着,脚下也没耽搁地直步出资料室。只见门口一盆万年青砸碎在地,来人已杳无踪影。
她皱眉,却没放在心上。怎么说自己都没有被跟踪的价值可言,或许只是哪个学生一时不小心、误毁盆栽而畏罪窜逃吧。
蹬着细根豹纹中长靴,梅绝招踱离资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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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叶家门口。
梅绝招左手执一张纸片,右手拎着公文包,嘴巴大开,眼神呆滞。
眼前的花篮花圈沿骑楼一字排开,鲜花争奇斗艳、五彩缤纷,看起来好像……灵堂。
是谁死了?!
大门口忽地传来一阵喧嚣,一位中年老板模样的男子左右手各捧一只花篮,边走向马路边大声嘀咕:
「搞什么……送来了又不签收,反正我不会退钱的啦。」一面将花篮堆回小货车后座,随即驾车扬长而去。
梅绝招依旧满脸问号地站在原地,瞪视门口一盆盆相继被推到廊下的波斯菊、百合花、火鹤花篮,几个小弟模样的年轻人则忙着将堵塞出入口的花篮障碍物推得更远,几乎悉数变成路霸。
没多久,一名身着深色西装的男子推门走出,一面向尾随在旁的助理低声交代事情;甫抬头,便与站在门口的梅绝招四目相对。
「妳是?」楚昊谦打量眼前的女子,确定自己从未与这一号人物有过啥风流烂帐。
梅绝招这才回过神来,客套又礼貌地微笑。「你好,我是叶君武的导师,敝姓梅。」
「哦,妳是那个纯白无花边……」差点把关键词讲出来,楚昊谦赶忙住口。
「什么无花边?」梅绝招莫名其妙。
「没事。」楚昊谦决定装死,「请问有何指教?」
「是这样的,」梅绝招自公文包内取出一张通知单,递给楚昊谦,「叶君武已经旷课将近十天,校方认为情节重大,恐怕会将他开除,我特地来家庭访问,了解情况。」
说访问根本只是个幌子,实则是她放心不下遽然消失的叶君武;在刻意前往夜店守了几晚却落空之后,终于下定决心,杀到他家一探究竟。
楚昊谦的眉毛打了个结。
「家庭访问?」好遥远的字眼啊,他离开校园已经很久了。「叶君武的父母都在南部乡下,这里是他住的地方。」
「这样啊。」梅绝招顿了顿,「那……请问叶君武在吗?」
「不在。事实上,他上星期被开了两枪,然后就昏迷了。」其实也只昏迷几个小时,昏迷的原因还是因为医生护士嫌他太吵,怕打扰到其它病人,于是强行施打镇静剂,让他闭嘴乖乖睡觉。
「什么?!」梅绝招大惊失色。
受了枪伤?他果然跑去火并了吗?这果然就是黑道人物的宿命,终日在枪林弹雨中穿梭,又怎能奢望全身而退。但……
她的心狠狠一揪!思及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那张时而厚脸皮、时而严肃的脸庞,便难以掩饰她的惴惴不安。
「那他死了吗?」开始担心门口的花篮是为了哀悼叶君武才送来的。
楚昊谦失笑。「还没,只是目前躺在医院里。我正要过去探望他,一起吗?」他比比停在门口的Volvo轿车。
「好!」梅绝招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心底充塞着忧惧的情绪,一张脸跟着泛白,唯恐到医院里看见的,会是凄惨得连她都舍不得的画面。
「叶君武若是知道妳要去探望他,一定会很高兴的。」楚昊谦意有所指。掏出车钥匙、解除警报器,朝梅绝招咧咧嘴--
「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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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无聊……」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呵欠在病房内响起,电视遥控器跟着被掷到地板上,喀啷一声宣告报废。
「武哥,」叶君武的正牌小弟撇下正读得津津有味的色情杂志,赶紧出声警告:
「小声一点,等一下吵到隔壁病房,医生又要来帮你打镇静剂了。」
先前武哥住的是四人一间的一般病房,只是武哥太过嚣张的恶劣举止,严重惊扰病房内的其它病患及家属,纷纷要求换房或转院。为避免院方翻脸,将武哥抬出去丢掉,只好替他换了个单人房,以保障其它病人的身家安全。
叶君武哼了哼。「来啊,现在我好得差不多了,看哪个不要命的敢来乱打针,我一把掐断他的脖子!」
「掐断谁的脖子啊?」
一个怒气冲冲、却又极度隐忍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叶君武凶神恶煞地瞪过去,却瞥见梅绝招一脸阴沉地站在门口,身旁是故作无辜貌的楚昊谦。
「梅绝招!」叶君武喜出望外、忘情地呼唤,恨不能立刻跳下床迎接他朝思暮想的清纯小百合,「妳是来看我的吗?」呜……好感动喔。
「是啊,」梅绝招冷着一张脸。「来看你死了没有。」看来是没机会在他坟前供上一束白菊花了。
上一秒还担心会不会见着重伤濒死的叶君武,下一秒却瞧见这不良中年元气百倍地破坏医院公物,还死性不政地乱呛声,害她的一腔担心完全付诸东流,先前的不安活像是个笑话。
「要感谢我哪。」楚昊谦率先踏入病房,大剌剌地横躺在靠窗的长沙发上,小弟立刻抓着手边的黄色书刊乖乖站在一旁。
「知道啦!」叶君武啐道。才转头向梅绝招,脸上的不耐顿时化作柔情万千。
「要不要吃水果?苹果?梨子?水蜜桃?起司蛋糕?」探病的礼物迭得像山一样高。
「你家门口摆那么多花圈花篮,我还当你要出殡了。」一确定叶君武无丧命之虞,梅绝招心底的温情荡然无存,嘴上也不留余地。
气恼的理由,泰半还是因着自己前一刻太过忧虑的态度:一见到活蹦乱跳的叶君武,便发现自己在乎的程度已经太过,牵挂他的心思根本不受控制……
楚昊谦从柜子里挖出一盒蜂蜜蛋糕,跟着附和:「真的,附近的葬仪社都来递名片报价格了。」还真以为他们打算办丧事哩。
叶君武的脸臭得可以。「是哪几个白痴送的花篮?叫他们全部给我搬走,要不然见一篮砍一个。」
一群白痴!谁说挂彩进医院需要送花篮致哀的?
「真有气魄啊,说杀就杀说砍就砍?」梅绝招恶狠狠地将手上的公文包一掼,愈来愈不爽,「好的不学学坏的,谁叫你跑去杀人放火还被开了两枪!我问你,你到底是想念书还是怎样?那么老了还到高中注册,却又不好好上课,我实在搞不懂你!」还声称什么想考大学,她才不信现在大学那么好考!
「下次我会小心,不要被打中啦。」还不是对方太阴险,安排人躲在暗处偷袭他,否则他哪可能负伤!
「还下次?再给我搞这种飞机一次,马上报警抓你!」反正有梅快招这个自己人,打通电话就会有专人来把叶君武缉捕到案。
「听见没有啊叶君武?老师的话你要牢牢记在心上。」楚昊谦切了一块蛋糕放进嘴里咀嚼,顺道遣小弟去泡红茶。
「……妈的!」叶君武好恨。「为什么不是你去念书?」不公平!
「因为猜拳你输啦。」就这么简单。「而且要不是我的成全,你哪能遇见纯白无花边?来,吃蛋糕。」他好心地切了一盘蛋糕放到床头柜上。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第二次听见这吊诡名词的梅绝招再度发问。
「什么什么东西?」叶君武与楚昊谦一致采取装死策略。「来来来,吃蛋糕。」
梅绝招对眼前两人的怪里怪气完全无法理解,没好气地接过叶君武双手捧上的蛋糕。「说实话,你到底是怎么受伤的?」
「很简单啊,他去银行领钱的时候刚好遇到抢案,抢匪误以为叶君武要攻击他,一急之下对他砰砰开了两枪,他就被送来医院急救了。」楚昊谦随便捏造一个听起来比较不惊世骇俗的理由搪塞。
梅绝招满脸狐疑。「我最近没看见这则新闻啊。」
「那大概是漏掉了。」楚昊谦耸肩。「嗯,这家的蛋糕好吃,叫小刘去多买几盒招待客人。」
「顺便帮我买一条巧克力的。」叶君武特别注明口味。
梅绝招满脸黑线!怎么她觉得眼前的两人有意敷衍她,还故意装作一切云淡风轻的天下太平貌?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学校上课?」梅绝招上下打量叶君武看来复原良好的身体。等会儿要他把医院证明书一并交给她,校方应该就不会再追究旷课一事。虽然她愈来愈怀疑叶君武上学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毕业证书或大学入学资格。
一提到上课,叶君武整张脸都皱了。「我不想回去了,每天在座位上发呆,还要写作业,好烦……」
享受没几天、遇上难缠的导师后,日子全变了样。现在不但作业得准时交、脚不可以抬到桌上,连拿出手机都会被没收,他开始怀念当老大时没人敢斗胆干涉的自由感了。
梅绝招当下火冒三丈。「好啊!那你不要念了,我马上签名同意学校开除你,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出现,否则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咳……叶君武同学,」楚昊谦轻声点醒因惹恼佳人而满脸懊丧的叶君武,
「容我再提醒你一次,你进学校的目的是什么?」
「梅绝招,妳不要生气啦,来,笑一个好不好?妳笑起来多可爱啊……」心思全放在梅绝招身上的叶君武,完全没注意到楚昊谦的存在。
「请你称呼我梅老师。」梅绝招冷淡应道。梅绝招、梅绝招的叫,他以为他谁啊?「还有,请问你受伤的地方在哪里?」
叶君武大喜过望。果然嘛,虽然一副不爽貌,梅绝招其实还是很关心他的。
「妳要看我的伤口?其实都快要好了,妳不用担心啦。」边说话边撩起上衣,裸露出裹着绷带,渗出几许血丝的右胸。幸好他乎时练肌肉练得勤,梅绝招看见他那结实完美的胸肌、腹肌,肯定会心荡神驰。
梅绝招注视那处伤口片刻,缓缓弯下腰,脸庞一点一点贴近叶君武,气息不着痕迹地染暖他的鼻尖。
楚昊谦张大眼睛,叶君武更是深吸一口气,内心小鹿乱撞,一颗纯情少男心悸动不已。「绝招……」
梅绝招直视叶君武,朝他绽出一朵温婉深情的微笑。叶君武正想伸手一把握住佳人小手,来个真心大告白,却愕然发现梅绝招的笑容愈咧愈开,直往耳后根子延伸……
梅绝招脸上的笑靥愈发灿烂,无声无息地,她火速伸出右手,平覆于胸前正要愈合的伤口之上,接着使劲一压--
「啊!」
床上的伤患爆出一声杀猪般的嚎叫声。「放手、放手啊……」
「这是给你的教训。」梅绝招冷然说道,对叶君武哭爹喊娘的求饶声完全无动于衷,「不要以为你比我老就可以连名带姓喊我,虽然我还不了解你进学校的企图,但只要你在我班上一天,就不允许你迟到早退不交作业!」
「我的伤口啊……」叶君武已经痛到几乎口吐白沫,根本无心留意梅绝招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就连梅绝招甩头就走,他也没有挽留。
「又在干嘛?!」正好在附近巡房的医师没好气地打开房门痛斥:「吵死了!有点住院道德好不好?」这间病房向来以问题病房著称,里头的患者让所有医护人员都头疼。
楚昊谦满脸惊惧。「我刚刚目睹人间惨案……」好可怕啊,他根本不敢吭声,彻底被梅小姐的魄力压倒。
瞥见患者倒在床上呻吟不止的惨状,担任叶君武主治医师的梅招弟挑着眉,掉头望向走廊,却发现妹妹的背影正往尽头的电梯移去。
那不是老四吗?
「医生,他的伤口又裂开了。」楚昊谦赶紧替即将昏厥的叶君武求救。
梅招弟叹气,放下手上的记事板,踱了过去。
在叶君武入院第一天,她就对这张脸庞出奇地感觉熟悉,像是曾在哪里见过他;现在连老四都跑来探病,更让她确定这位叶先生与妹妹有着非一般的互动。
但,叶君武入院的原因是枪伤……
「裂开也好,这种社会败类,让他多痛个几十分钟再帮他止血吧。」一看就知道是黑道人物,死了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