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罪魁祸首的明明左顾右盼,发现「日头赤炎炎,随人顾性命」,周遭的人纷纷抱头鼠窜,没半个愿意拯救她这弱女子,只好眼一挤,装出最可怜、最清白无辜的样子,「我是很好相处呀……」
砰的一声,陶陶手里的菜刀气势万钧的砍开了一块大骨,切口干干净净,完全不拖泥带水。
明明吓了一跳,跟外场的工读生抱在一起发抖。
「……这根大骨的主人死亡时间超过一个礼拜了。」陶陶逼近明明。
明明害怕的拖了小工读生挡在前面,企图熄灭主厨的怒火。
「啊……这个这个……有死这么久吗?」她躲在吓得半死的工读生背后,开始打哈哈,「人家一时没看出来,就买下去了嘛……」
陶陶挥了挥手,工读生如蒙大赦的赶紧溜了,只剩下浑身发抖的明明。
「妳给我再说一遍。」陶陶冷冰冰的眼直直瞪着她,「妳一时没看出来?妳要我用这只死到快烂掉的猪煮给客人吃?好负责任的态度啊。」
「不然呢?」明明整个人都贴在墙壁上,泫然欲泣,「陶大厨,买都买回来了--」
「给我拿去换。」陶陶咬牙切齿。
换?谁会让她换啊?明明的眼泪快夺眶而出了,「陶大厨,妳也讲讲理--」
「谁教妳顾着约会,把采购这种重责大任丢给工读生呢?」
明明瞪大眼睛,「妳、妳怎么知道的?吼,小曾,妳出卖我……」她非常哀怨的看着一名工读生。
小曾害怕的连连摇手,只想躲到桌子底下。这个笨蛋老板娘,随便唬唬就自己全招了。
陶陶有股用菜刀劈开这女人脑袋的冲动,「妳若真是个负责任的老板娘,就不会只顾着男人不顾店里!我只是个厨师,管不了那么多杂务,妳能不能有点自觉……」她暴吼出来,连说带念的狠狠削了老板娘一顿。
「……这只死到快烂掉的猪,就是我们未来一个星期的员工伙食。」最后,她无情的以这个青天霹雳的消息作为结尾。
「啊~~」全体员工发出抗议的声音,但是一触及她冷冰冰的眼神,又把抗议硬生生的吞了回去。
「这个教训告诉我们,」陶陶冷笑,「纵容老板娘乱把弟弟,苦的是自己的肠胃。相信我……」她利落的支解着砧板上的大骨。「我会将这只死因可疑的猪料理成最美味的食物。」
没有人怀疑这点,但是每个人心里都觉得毛毛的。
「不过,我不保证各位的肠胃健康,请自行准备好胃药和健保卡。」磅的一声,她将处理好的大骨扫入料理台,准备清洗。「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吃。吃的人就要有住院的觉悟!」
不只员工们,连老板娘都一起抱着发抖,眼眶含泪。他们脾气暴躁的主厨真的好可怕、好可怕--
但是,可怕得好美喔--
只见她凤眼含威,一头乌黑的头发挽了起来,露出雪白的颈项和丰润的前胸:优美的身形像希腊雕像般匀称,就算是在切生鱼片,也别有一种力与美。
她是那么的匀称窈窕,只有在运劲的时候才看得到锻炼有素的肌肉:其它时候,她像是娇柔的白杨树,纤细优雅的在「食为先」的料理台后面,展现她惊人美味的厨艺。
正因为她那种极为中性、极为优雅的美丽与凛然脱俗的气质,让许多人为之倾心不已,可唯一的问题是,这些人当中,男人、女人各占一半。
对于这些性别不分的烂桃花群,陶陶不知是习以为常,还是刻意漠然以对,就算客人为了占据吧台的好位子而打到血溅五步,她也只会冷着脸将盘子端起来,不让灰尘和血渍掉进她精心制作的餐点里。
至于追求者会不会打到死--她是一点也不会关心的。
「食为先」是个很小的平价日本料理店,除了吧台以外,只有三张桌子。但是这三张桌子往往是空的,反而是吧台人满为患,总有固定的熟客抢着坐。
陶陶来「食为先」两年半,吧台前所发生的流血事件,早就可以写部「攻占吧台血泪史」了。
这位美丽的主厨是个夜猫子,拒绝在下午两点之前走出家门,所以「食为先」为了迁就主厨的怪癖,改成下午五点营业到半夜一点。
每天下午四点半,「食为先」门外就会有股肃杀之气--提前跷班的小老板和刚下课的高中女生在店门口怒目而视,粗犷的工地工头和粉领新贵互相不屑,摩拳擦掌的等待开门的那一刻。
等店门一开,人人跑百米似的冲向吧台前的高脚椅,一阵尖叫和你争我夺,直到陶陶皱着眉、仍有起床气的板着脸走进「食为先」,这场残酷的争位战才会落幕。
这些中了「陶陶蛊」的熟客们,会满眼闪着小花、星星的望着陶陶,虽然陶陶最常跟他们说的是--
「吃饱就快滚!别占着位子不放!」
这群死忠亲卫队,就算是听到这么不客气的逐客令,也觉得有如聆听天音。
虽然员工们都惧主厨如猛虎,但也不得不承认,他们这位冷艳却暴躁的主厨是很有魅力的。
不过,大家不要忘记--最艳的玫瑰,总是长满了刺。
而他们「食为先」这位最绝丽的玫瑰女王,不但长满了刺,而且根根都像是上好的柳刃菜刀,不管切生鱼片还是处理不长眼的脑袋,都是非常利落的。
这点不但员工们深深了解到,熟客们也在付出惨痛代价后,非常深刻的记在脑海里。
当然,偶尔也会有不长眼的过路客出现,这就成了忙碌的「食为先」里,大家最期待的余兴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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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有些冷,下了几场雨,马上让秋老虎成了病猫,阴寒寒的天,真有几分冬天的味道。
这种微寒的天气最适合喝点日本清酒,吃点烧烤。小小的「食为先」挤满了客人,附近的熟客几乎都来了,将桌位占得满满的,有些晚来的客人甚至愿意缩在骑楼,几串烧烤、半瓶微温的清酒,就算是简陋的桌椅,也让人感到微醺的快意。
不过呢,日本清酒喝多了,总有人把脑神经泡成浆糊。一个躲雨的过路客一进门,眼珠子就没离开过陶陶,待吧台有人离座,他就一个箭步冲上前,霸着位子不放,完全无视于其它客人的白眼。
刚开始,他还颇有礼貌的点菜,等喝了一瓶清酒以后,竟开始对陶陶身家调查,当然得到的响应只是--「您的炸豆腐」、「您的生鱼片」、「您的串烧」。
陶陶不想甩他,却也没忘记自己是主厨,努力忍耐着。
这位老兄第二瓶清酒下肚后,开始自吹自擂自己的身价和家世,等他气也不喘的把族谱背完之后,陶陶终于正眼看了他一眼--
「先生,还打算点什么吗?如果您吃饱了,后面很多人在等您的位子。」
这个时候,整个「食为先」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瞪大眼睛,充满期待的等着看好戏。
那位老兄浑然不觉,再接再厉地又喝了第三瓶清酒,仗着酒胆,他抓住了陶陶正要上茶碗蒸的手,「啧啧,美人儿……可惜了这么漂亮的手!都是细细的茧呢。妳若跟了我,我保证--」
寒眸一闪一挑,忍耐到了极限的陶陶,理智终于断线,她利落的砍下鲷鱼头,使巧劲让血淋淋的鱼头正好落在那个客人面前,吓得他差点从高脚椅上翻过去。
「我保证,我会像切鱼头一样料理你的脑袋。」陶陶脸色铁青的甩了甩柳刃菜刀上残留的血珠。「顺便把你的脑袋腌一腌,挂在墙上当纪念。」
那个客人发着抖,瞪着陶陶手上发着寒光的菜刀,大叫一声,转身就想落荒而逃!
陶陶掷出一只汤瓢撞上了门,「客人,你还没结帐。」
那个客人已经被吓软了腿,哆嗦着拿出皮夹,「都给妳……都给妳……别别别杀我……」
陶陶粗鲁的把该找给他的钱找了,忍耐地提起浑身发软的他的衣领,利落的将他从店里摔到店外的大马路上。
「谢谢光临。」她皮笑肉不笑的,「但是不欢迎你再来。」
磅的一声大响,她关上了玻璃门,回到料理台,一面仔细洗手,一面含糊的咒骂着。
整个「食为先」静悄悄的,只有她喃喃的咒骂声,大伙儿连气都不敢喘一声,偷瞄着怒气冲天的陶陶。
这个时候,却有个爽朗的笑声响起。这纯净的笑声像是有感染力似的,每个人都被逗得嘴角上扬,想想刚刚可笑的闹剧,忍不住都笑出声音。
一个人笑,变成两个人笑,然后更多的人笑……整个「食为先」都充满了笑声,连盛怒的陶陶也忍不住微弯嘴角。
是他。
她有点懊恼的擦着柳刃菜刀。不知为何,她总是烂桃花沾身,对那些贪婪、渴慕、贪求的目光觉得很厌恶,只有他的眼神一直是那么纯净、温暖,可以让她按捺不住的火山脾气沉稳下来。
其实,她不算认识他,他们甚至没什么交谈过,她只知道他是个喜欢坐在吧台最左边的熟客,每天晚上都点咖哩饭,加上一个茶碗蒸。
或许是他的安静沉稳,让他在一片喧闹中显得很特别吧。她曾捡起他无意间掉落的书,书后写着他的名字--王海。
她对他的了解就这么多了。
她又多看王海一眼,不太放心。今天他来得好晚,脸孔也比平常苍白、憔悴许多--虽然他一直都是苍白憔悴的,像是带着病似的。
「咦?真稀奇。」工读生把点餐单拿过来。 「左岸客人要吃茶泡饭耶。他不是都点咖哩饭的吗?」他们都是这么叫王海的--左岸客人,因为他都坐在吧台左边盯位子。
陶陶几乎笃定王海是感冒了。
她没照点餐单,反而做了一份味噌粥。切细的葱姜温暖的气味令人精神一振,浓郁的味尝和鲜嫩的鱼肉相融和,是种让人暖到骨子里去的好味道。
王海默默的吃着这份事实上他没点的餐点,满怀感激的抬头望望那位坏脾气的美丽主厨。
只交会了一眼,陶陶便将眼睛转开,专心一致的切着生鱼片。
别误会,她没有什么特别用意。她悄悄的在心里说着。只是对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亲切一点罢了。
毕竟,这个熟悉的陌生人,也是她生活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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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陶的生活很简单。
每天「食为先」打烊之后,她回到家大约是半夜两点多,洗完澡后;心不在焉的边看电视边看书,大约四点上床睡觉,睡到隔天早上十点起床,吃点茶泡饭之类的轻食,看一看报纸,再回头继续睡到下午两点,然后有些沮丧的出门上班,准备五点开店。
她一直觉得平凡而规律的生活是最好的,虽然烂桃花缠身,她还是坚持过着规律的生活--夜猫子般的规律生活,坚决不让烂桃花影响到她健全的身心。
所以,追她是项令人绝望的大工程。除了到「食为先」用餐以外,几乎没有其它可以和她有所交集的方式,更不用提约会了。
但是,她没想到她规律而平凡的生活,居然不是被困扰她已久的烂桃花所打破。
就在立冬那天,冷到让人心情低落的傍晚,「食为先」全体员工们的心情像搭电梯般直达地下十九层--
他们那位自称「好相处又负责任」的老板娘受到伟大爱情的召唤,居然把店扔下,留下一张鬼画符似的信,和人私奔去了。
当左岸客人非常客气的将这个噩耗告诉所有员工时,包括陶陶,每个人都沉默不语的传阅着老板娘潦草的信。
「我就知道……这是早晚的事情。」负责外场的小曾差点掉下眼泪,「下学期的学费怎么办呢?」
「妳只有学费要烦恼,我可是还有汽车贷款哪……」另一个外场晓谕干脆哭了起来。
陶陶面无表情的交叉双臂,一旁,两个二厨颓然垂下双肩。
王海仍是和气的笑,「不用担心,老板娘把店顶让给我了。」他的笑容有着温柔的感染力,「一切都跟以前一样,你们安心工作就可以了。」
把事情交代清楚后,他觉得自己的任务已了。「那么,我晚上再过来吃晚饭……」
「等一下。」陶陶声音冷冷的,像是刚从冷冻库里捞出来似的。「王先生,你说明明把店顶让给你?」
王海停住脚步,「是呀。她来跟我退押金……这个店面是我租给她的。」
陶陶凌厉的目光让他惯有的笑容一僵,有点困惑的看着她。为什么她的眼光像是他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既然你是我们的新老板,请问今天的食材呢?」她恶狠狠的瞪着他,「你对『食为先』有什么经营方针?我这里有张采购单,什么都没有买,你要我卖什么给上门用餐的客人?除了食材以外,还有餐巾、卫生竹筷等等耗材,还有下个月的排休和轮班表呢?」
王海让她的话问得一愣,「……这些你们决定就好了,所有的帐款让厂商找我收。如果妳是担心这个--」
「别开玩笑了!」陶陶重重的往桌子上一拍,「你要让谁做这些?小曾和晓谕都是外场,光招呼客人就忙不过来了;负责厨房的老方和小周,他们只负责做出好吃的食物,其它的也管不了这么多。难道你要我去管这些五四三吗?要让这些杂务毁了我纤细的味觉,端出难吃的东西给客人吗?!」
她越说越气,握着柳刃菜刀的手微微发抖,「你以为开一家店像是扮家家酒吗?不用担心?什么叫做不用担心?『食为先』不是你的私人厨房,我们对每个上门吃饭的客人有着重大的责任!开一家店对你来说,可能是不赚钱也没关系的小玩意儿,可对我们这些面对饥饿客人的员工来说,却不是这么简单的!我们不是只为了赚钱而开店,你到底把我们的工作尊严放在哪里?!」
呃……有这么严重吗?王海让她的火气弄得手足无措,「……陶主厨,不然呢?」
「不然呢?不然呢?!」陶陶的声线扬高,「天啊,我真不敢相信,为什么开店的老板都是这种不负责任的样子?!这是你出钱开的店,你倒问起我来了?舵手都不知道船要开到哪里去,我们当水手的又怎么会知道?你若不知道顶下一间店必须担负什么样的责任,不如干脆遣散我们,让店的亏损少一些!当一个老板,你要负责这间店的成败,还必须为在这里卖命的员工谋生计,这才是一个老板该有的态度吧?」
她恶狠狠的将一迭账单和采购单丢到王海面前,「你还有五分钟可以考虑,看你是要有个老板的样子,还是干脆全体遣散我们!别以为半开玩笑的顶下一间店是这么容易的事!」
整间店里静悄悄的,员工们在心里悄悄的画十字。陶主厨……妳好样的,刚换老板就使出这招下马威,实在是不太像个当人家伙计的……
王海怔怔的看着两颊气得涨红的陶陶,从来没见过这样美艳的她。
的确,他没有深思过这些问题,只是可惜一家美味的店即将消失,所以用不高的代价顶下了「食为先」。他没有细想过,「食为先」并不是他的私人厨房,而这个高傲的主厨也不是他家雇用的厨师。
不过是家平价日本料理店罢了……或许他真的想得太轻易了吧?他没有估量过陶陶对于工作的异常执着,和料理人执拗的脾气。
他开始有些了解,为什么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为她着迷的缘故了。
「是我轻忽了。」王海微微一笑,「我的确想得不够深。陶主厨……能够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也为『食为先』效力吗?」
他不卑不亢的望着陶陶美丽的眼睛,两个人默默的对峙着。
好一会儿,陶陶放下菜刀,沉默的交握双臂,像是在评估这个陌生又熟悉的新老板。
「希望你了解,这是很严肃的事情,并不是扮家家酒。」她穿上外套,「别发愣了,小曾、晓谕,妳们无打电话给厂商,叫他们把竹筷和餐巾照以往的量送来!等等把电话簿交给新老板,以后这就是老板的工作了。老方、小周跟我来,距离开店只剩下一个多小时,我们先到黄昏市场买食材。就算天塌了,也得把店开了!」
临出门时,她皱眉看着王海,「老板,你要知道,这是非常时期,而这些并不是我们的工作。」
王海接过小曾递来的帐簿和电话簿,神情依旧平和,「我明白,我会尽快进入状况的。」
陶陶点点头,走出店门。
事实上,她心情很不好。为什么她老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呢?
「食为先」并不是她的店,她干嘛要这样动怒,将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呢?
连她也不太明白自己。
当初她是让明明半强迫的雇用……在那之前,她不是已经打算不再拿菜刀了吗?
难道她苦头吃得还不够多吗?
放弃继续想下去,陶陶领着两个二厨,开始为今晚的食材烦恼。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留在「食为先」的王海,也短暂的发了一会儿呆。
不是已经打算放弃一切,直到……那一天的来临吗?为什么又接下一家店自讨苦吃?
他不懂自己。
或许是那双冒着火苗的眼睛太美丽,让准备放弃一切的他,觉得有些事情还是可以尽力的。
一切都是那双美丽眼睛的缘故。
他耸耸肩,有些无奈的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