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过了一个多月,我接到警察的通知。
殴打杰生的那群滋事份子找到了,一共有七个人。
这次穆特兰没让我自己去面对,他陪着我到警局去。
当我看见那群让杰生躺在医院病床上,夺走他艺术生命的凶手时,心中满是震惊。
那群人,不过是十几岁的青少年而已呀。七人中,年纪最大的不过也才十七岁,年纪最小的甚至才十二,根本都还未成年啊。
警方说他们纯粹是酒后闹事,而杰生刚好被卷进斗殴中。
这个社会是怎么了?
大哉问。恐怕连哲学家也没个解答。
「他们会怎么样?」离开警局后,我问穆特兰。
他开车送我。「法律会宽恕末成年的人——你希望他们被判重刑吗?」
「我不知道。」我很矛盾。「杰生是因为他们才会变成植物人,我希望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可是他们年龄都还那么小,我怀疑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的,我想台湾的法律会再给他们一次机会,但是究竟是什么造成这一切的呢?」
他沉默了会儿,才缓缓说:「物质、罪恶、冷漠、疏离,这一代,有灵魂的人愈来愈罕见,长久以来文化上的缺陷造成精神层次的崩溃,以及极度的缺乏安全感,使得这个社会愈来愈不适合居住,每个人都在流亡。」
穆特兰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撞进我心底。他比我想像中还要敏感,对现实世界的观察十分敏锐。
垂着眼,「我觉得很悲伤。」
他瞥了我一眼,突然拨乱我脑后的发。「不要那么容易感伤,否则你会天天觉得自己活在炼狱中。勇敢一点,社会有它的黑暗面,就像光总是会造成阴影一样,没有什么是可以单方面独立存在的,看清事情的反面,但也要明白好的那一面,我们尽力维持它、相信它,这就是价值所在。」
消化他每一句话的同时,我怔怔看着他的侧影。「穆特兰,你真是个谜,有没有人企图在你身上寻找谜底过?」
他抿嘴浅笑。「就像你现在做的?」
「杰克、维、一民、小季、朵夏、瑟琳娜,甚至酒馆里的客人,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想必你的故事也是精采的。」
我的口气像在陈述一个每个人都知道的事实。
我们每个人的故事都像一页页翻开来的故事书,并没有刻意隐藏,有心想读的人都可以读得到。
但穆特兰不是这样,我知道他有故事,但他不是一本展开的书。他是一本附锁的日记,没有钥匙的人无法阅读他。
「当然,我也有我的故事,但,精采吗?或许并不。」
「因为经常得不到的缘故?」我还清楚记得那日他对我说过的话。
「看来你找到钥匙了。」
「我有吗?」在哪里?
「你正在读我,苏西,你已经在读我了。但我并不期待你会读到结局。你搁下书本吧,我的故事里没有冒险,也没有惊奇。」
「但是很哀伤?」否则为什么他语气如此绝望?
是的,我们也许都有个不怎么愉快的故事,但是未来还不确定呀,不是吗?为什么对于不确定的故事结局他要这么写?
放在方向盘上的手倏地一紧。「你不要问。」
我愣了愣。「命令?」
「不。」他没有回过头。「是恳求。」
「……好吧,我不会再问了。」迟疑地,「可是,如果你要鼓励我坚强起来,难道你不该以身作则一下?」
他脸部的线条渐渐缓和下来。「我如果不坚强,我是无法请求你不要再追问下去的。苏西,我正在调适自己的心态,接受生命里的不完美。」
可是他并没有调适得很成功。我看出了他脸上的挣扎,但我没去戳破。隐隐约约地,我的心知道我很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我不阻止他。因为换作是我,其实摆在眼前的选择也就只有那么多。
有很多时候,上天给的选项不是「好」或「不好」那么简单,而经常是「非常不好」或是「极端不好」的这种选项。当然最好的选择是弃权不选。但是常常连这个选择也是不存在的。
没有以上皆非这种答案,我们总是进退两难。
我的一个选择是——「我决定送杰生到医院附设的疗养病房。」
「是吗,你决定了?」
仔细想过后,我知道我无法时时刻刻陪伴他。在疗养院里,有专业的医护人员可以看护病人,我的负担会比较轻,也才有办法放心工作,好赚钱支付医疗费用。
「嗯,决定了。」我不知道杰生有没有可能会醒过来,但是我不能放弃希望。而我很明白这会是一场很长的奋战。
「会很辛苦。」
「我知道。」也许得花上很久的时间,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更可能是一辈子。且将无所回报。
「你很爱他。」
「是的,我想我很爱他。」爱过、恨过,到现在又从男女之爱演变成单纯的夫妻之情——一种混和着亲情的复杂感情。我家族人口稀少,父母是马来西亚华侨,很早就过世了,少年时期我跟叔婶生活在一起,但现在他们搬回马来西亚的老家去寻找自己的根,在台湾,只有杰生是我的家人。
接下来穆特兰都没有再开口。
直到我问:「回酒馆吗?」这时候杰克他们应该还在忙。
「不,我想你也累了,他们忙得过来,回去休息吧。」
于是他送我回朵夏那里。屋里没人,大概还逗留在蓝月。
车一停妥,我迳行开门下车。
他摇下车窗看着我掏出钥匙开门。
我把铜钥匙插进锁孔中。
「苏西。」他唤我一声。
我回过头。「什么事?」
他的眼睛嵌在夜色里,眼底的忧郁浓得化不开。
「怎么了?」我走回车边。为什么要这么忧伤地看着我?
「如果……韩杰生一直都没有醒来……」他面带挣扎地说。
他想说什么呢?杰生今天会变成这样,说来有一半是我的错。我们的婚姻问题酿成他酗酒的恶习,而后又因为酗酒而导致了一切。
「你还很年轻……」
他想传达什么?是的,我还年轻,生理年龄才二十四,但历经这一连串事情下来,我却老觉得我已经有八十岁那么老了。年龄又能代表什么呢?
「有时候你会觉得时间很漫长,但一眨眼又过得很快,现在你义无反顾要照顾一个或许再也醒不过来的病人,你能确定十年、二十年后你不会后悔虚掷了那么多宝贵的时间吗?你有没有考虑过如果你选择另外一条路,会比较幸福?」
十分残酷的问题。我惊愕地瞪着他。
「为什么要这么问?」我以为他会懂得的。像他这样一个男人是应该能懂我的选择的。
我的忠诚,以及别无选择。他也明白不是吗?
「原谅我,我非得问这么一次。」他别开眼,避开我迎视的目光。「现在我明白了,你把这件事忘了吧。从今以后,苏西,别再提起这件事。晚安。」
「啊……晚安。」
我目送他离去。心里很清楚要我忘记这件事不是非常容易就可以做到。
隐隐约约地,他对我的答覆感到失望。尽管他已经不抱着希望在问了,我猜他已经习惯对任何事都不抱期待。
但事实上,我什么也没答覆呀,不是吗?
我根本无法回答。因为他问的是十年、二十年后的事啊。
穆特兰,你要我怎么回答你呢?
* * *
穆特兰出现在蓝色月亮里的次数愈来愈少,少到连一民他们部开始怀疑究竟谁才是蓝月的老板。
「以前老板经常在这里陪着我们的。」
小季跟我一起站在角落,一边听今晚的驻店乐团演奏,一边闲聊。
「他把这里当作是自己的家——虽然他没有这么说过,可是我知道的。他提供这里给有需要的人当作避难所,他很明白什么叫伤心,什么叫空洞。」
我听着这女孩喃喃叙述她所认识的穆特兰,同时看见维和一民穿梭在客人当中,替顾客服务。朵夏要准备考试,又不能来。
「但他渐渐不来了,不该这样的,不是吗?这里是他的地方。虽然他以前偶尔也会突然消失一段时间,但那种情况和现在这种情况不一样。」
我思考着小季的话,慢慢领悟到或许我明白他消失的原因。
「你想会不会是因为我?因为他不想看见我,所以特别避开?」
我注意到他的「隐退」是在我来到这里之后,一开始还不很明显,但渐渐地,我看出来了。我的到来与他的却步,时间上不谋而合。
小季瞪大眼睛,「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她讶异地说:「老板怎么会不想见到你?你别想太多。」
我沉默了会儿。等待小舞台上震耳欲聋的鼓音稍息:「这团乐手很不赖。」
「嗯,听说是老板旧识,特别从纽澳良请回来的。」
「你在这里待很多年了吗?」
「我算中等资历吧,杰克跟老板交情最久,维和一民大概是同一年进来的。我是四年前来到这里,那个时候我才十七岁,刚刚辍学,又逃家,没地方去,老板收留了我……」小季的眼神飘渺起来,似在回忆。「不怕你笑,当年我真的很无知,男朋友随便哄哄就跟着他出来混了,搞到后来被抛弃不说,还差点当了未婚小妈妈。那个时候我根本还没有当母亲的准备,如果带着一个小孩,情况大概会很惨吧。还好都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是那一段日子让我彻底改头换面。」
小季现在白天念补校,准备继续升学;晚上就回到蓝月,她把这里当成家。
「苏西,杰克忙不过来了,快去救救他。」维过来召唤道。
「喔,好。」我回到吧台后,果然看见杰克疲于奔命。
杰克看见我,便道:「苏西,帮忙调两杯白色俄罗斯,三杯长岛冰茶。」他则正在调几款手续繁复的鸡尾酒。
我立刻洗手加入战局。
忙了好半晌,才又闲下来。
这个时间客人总是一批一批的。来听音乐的客人通常点了一杯酒后便坐到散场,只有少数是例外。
稍闲下来,我便坐在吧台后看着酒馆里的形形色色。
一民捧着托盘回来时,对着我挤眉弄眼:「猜猜今晚又有几个客人问我要电话?」
这家伙是万人迷。在现在流行女大男小的社会里,他一张娃娃脸和无邪的笑容格外吃香。第一次见到他时,我猜他不满二十岁,结果当然是猜错了。这位「史一民」先生号称六年级生,常常有客人看他「天真可爱」,特地在他经过他们身边时,拦下他问他名字、年龄和电话——通常是女客人居多。
一个晚上下来,战果不凡。
「三个。」我猜。
「太小看我了吧。」他说:「五个。」
「你给了?」电话:
他笑着露出那颗小虎牙。我便不难理解何以他这么受女客人欢迎,他让人看着觉得开心。
「没关系,给了十个人电话,大概只有一个人会在回家后还记得打过来。」
看来他也很清楚人们来到伤心酒馆只不过是为了短暂地放松自己、消磨时间,出了酒馆大门后,一切又要化整归零,重新开始。
在这里调调情,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游戏,自有不成文的游戏规则,人人皆知。
酒馆里的一切对客人来说反而是虚幻的,只对我们而言是真实。这让我们成为不同世界里的人。
有时候我不禁猜想,一民之所以格外开朗是不是跟他不怎么愉快的大学生涯有关?一民的父母亲都是名校教授,望子成龙,希望他念医科,他也如父母愿考上了第一志愿,却愈念愈不快乐,终于有一天他崩溃了,从此就不再踏入校门,奔逃出来。
相较于一民的「返童化」,维刚好恰恰呈相反状态。
他今年只有二十,外表比实际年龄成熟的多。对于自己的过去很少主动提起,大家只知道在多年前的某一天,他被穆特兰带进蓝月,从此就在这里安定下来。他对所有人总是习惯性地保持距离。至今仍是。
听着他们的故事,我无法不想到我自己也是跟他们一样,都是被带回来的。
我觉得我们这几个人好像被丢弃的布娃娃,浑身是伤。被穆持兰捡到,他带回我们,然后试着缝合每一道伤口。
这是缘份。
我总以为,一个人会和一个地方结缘,背后必然因着一段故事。
而且故事还在持续进行中。
伤心酒馆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我们因为伤心而来到这里,同时又在这里找到力量,慢慢医治自己,也医治其他同样遭遇的人。
一群人偎在一起也许无法加快伤口愈合的速度,但是比较温暖。
比较有力量。
这是一个充满着力量的地方。
我会在这里待上多久呢?
* * *
瑟琳娜是个年龄和行踪都成谜的占卜师。
她不定期会出现在蓝色月亮,每次来都穿戴着神秘的头纱,手上带着彩色圈环,每次举起手腕时都会发出啷当的声响,让她更添加了几分魅惑。
「像个巫师。」杰克对她的评语。
我也同意:「很迷人的巫师。」
蓝色月亮基本上算是一个Jazz酒馆,不过这里的作风跟一般爵士PUB不大一样。一般爵士吧会把精采的乐团排在周五夜和周末,但蓝月却把表演排在星期三这一天,其它时问则通常放放沙发音乐,偶尔会有几个例外的表演活动安插进来。所以要在蓝月找到宁静和尝尝独处的滋味是很容易的事。
今天是星期四,没有表演,杰克在唱机里放了Leonard Cohen的歌,让入夜的酒馆里弥漫着他苍老低沉的独特嗓音。
我们一边擦着酒杯一边看着今晚酒馆里的客人三两成群地众在一张张小桌子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角落那边传来瑟琳娜具有魔力的喁喁低语,像是古老的咒语,在她面前被她吸引住的是几名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女白领,工作繁忙之余,来蓝月寻求解放。
大约又过了十来分钟,那几位女白领哄笑出声,站了起来拿起皮包离开酒馆。
一民和维替她们拉开店门。
「苏西,帮个忙把这杯酒送过去那一桌。」
回过神来,看见杰克不知何时弄了几杯绿色蚱蜢。「哪一桌?」
他撇了撇嘴。
「我知道了,我拿过去。」
我把酒放进托盘里,稳健地朝瑟琳娜那一桌走过去。
近来端盘子端久了,手臂比以往有力,酒汁已经很少溅出来。
「瑟琳娜,辛苦了,喝杯酒解解渴。」
我把鸡尾酒杯放在桌子上,顺道收拾几个空了的酒杯。
瑟琳娜扬起眉,拿起酒杯啜了口。「谢了。」看了杰克一眼又转过来看着我。「苏西,你来到这里,有多久了?」
我顿住。「嗯,我没计算时间。」时间在这里好像是停顿的,不会前进,日复一日。
「嗯,有半年多了吧?」
半年?「有那么久了吗?」我瞪大眼。怎么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瑟琳娜描绘着黑色眼线的眼看着我。「来,坐下来我们聊一聊。」
「我先把杯子收回去——」
「我来收。」小季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收走我手中的托盘。
我只好坐下来,在瑟琳娜审视的眼光下有些坐立不安。
瑟琳娜勾起漂亮的唇。「想算个命吗?」
我看着她手中的塔罗牌,犹豫片刻,摇摇头。
「不想预知未来?」
我笑了笑。「未来,那是太遥远的事,再说我也已经知道我明天会做什么、后天会做什么,知道未来对我来说并没有任何帮助,因为我已经知道我未来会是什么模样。」
瑟琳娜留着长长的指甲,上头搽着鲜红蔻丹。「换句话说,你对未来没有期待。」她一双眼似有看透人心的能力。「苏西,这是你最特别的地方,你总是看着现在。呵,好在像你这样的人毕竟不多,否则如果人人都不好奇自己的未来,那么像我这种人的未来也就没什么值得期待的地方了。我会失业。」
这是瑟琳娜第一次向我透露这么多关于她自己的事。
当然很年轻的时候,我也对未来充满憧憬,但是历经了这么多事,我发现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现在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那么遥不可期的未来也只是无望的灰烬。
我是连想都不敢去想的。期望愈多,失望就愈多。因为这种体会,我开始能够明白何以穆特兰不让自己有过多的期望。
瑟琳娜静静审视着我说:「刚刚坐在这个位置上的那群年轻女人里,有人问事业,有人问爱情,有人对金钱烦恼,犹豫着投资计画,但无论她们烦恼什么,总是在预期着一份光明的未来,希望获得晋升,希望感情顺利,希望婚姻和谐,希望股票涨停……我们的时间跨度一直都是放在比现在还要以后的那个『点』,也就是说,现在所作的准备,都是为了能有一个比现在更好的未来。这很俗气,却再实际不过,人是应该对未来抱着一份希望的,人们依靠这个希望存活着……苏西,说说你的希望。」
我的希望……「瑟琳娜,你是个聪明的女人,我也同意你说的话,但是我没有办法回答你,我……失去了憧憬……」赫然我想知道,穆特兰是不是也是这样?他失去憧憬?
她淡淡一笑,不语,弯下腰将奔跑过来的咪宝抱上膝。「知道它的品种吗?」
「知道。」咪宝是一只挪威森林猫,可爱讨喜,在店里很受客人欢迎。
「这只猫也有个故事。」
「怎么我一点也不意外呢。」我说。酒馆里不管是人是动物或是一桌一椅,我想可能都有个故事可以说。
朵夏曾经告诉过我,挪威森林猫是斯堪地那维亚半岛特有的品种,是一种像妖精的猫,经常出现在北欧的神话里。这种猫生长速度比较迟缓,所以咪宝虽然已经五岁,但算起来才刚刚「转大人」。此外,她还说了几个跟这种猫有关的神话故事给我听。
所以咪宝会有故事,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
「穆特兰把它从国外带回来的时候,咪宝不过还是只刚断奶的小猫。他养了它一、两年,后来认识朵夏那小丫头,才把咪宝送给她。」
听到这里,我才发觉瑟琳娜要告诉我的并不是咪宝的故事,而是穆特兰的故事。
他曾经恳求我不要问,是不希望我知道吧。然而现在瑟琳娜却仿佛要告诉我一个将震撼我心的故事。
我不确定我该坐下来继续听,还是站起来离开。
「虽然,有些事情,局外的人是不该说的,但是如果都没有人提起,那么故事湮灭了没人知道,不也挺可惜的吗?」她说:「坐下来,苏西,既然你已经是酒馆里的人了,那么你也应该知道一些事。」
我安坐了下来。尽管我有一种想要拔腿逃开的欲望。
犹豫地看看四周围,讶异地发现杰克、小季他们都看着我们这边。
于是我知道了,瑟琳娜是代表全体的发言人。
「我认识穆特兰很久了,还不能说完全了解他,想必你也发觉到,他这个人像一瓶打下开瓶盖的酒,看的见酒瓶里的酒液,却闻不到、也尝不到瓶里的滋味。他不会轻易向人表露自己的感情。」
是的,我知道。他怕失望。
「你对他又有多少认识呢?先从名字说起吧。穆特兰这个名字,一般我们尊称对方会怎么称呼?」
我直觉回答:「穆先生。」
瑟琳娜笑了。「不对,穆特兰不姓穆,那三个字是译音,这是一个蒙古名字,他有八分之一蒙古民族的血统。」
「啊。」所以他看起来像异国人,但是却又不是西方的那种异国感。如果他不姓穆,那么他到底姓什么?
「在认识杰克以前,他就像是游牧民族一样,居无定所。台北这个地方从来就留不住他,直到遇见杰克——那年杰克开的工厂发生大火,把他身家财产都烧光了,在庞大的负债下,他那个患有轻度忧郁症的老婆受不了压力从十几楼眺下来,杰克也崩溃了,躲在一间汽车旅馆里,打算开瓦斯自杀。」
天啊,原来杰克也有这么悲惨的一段过去。他是怎么好起来的呢?
「穆特兰那天晚上刚刚好就住在杰克隔壁房间,闻到瓦斯的味道起来查看,因而救了杰克一条命。不过杰克没有感谢他救他一命,反而还气得要死,怪他多事,没让他好好去,两个人打了一架,结果穆特兰打赢了,那个时候他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呢。」
说到这里,瑟琳娜停了下来。「我口渴了。」她喊。
立刻有人送了两杯饮料来。
一口喝掉其中一杯,瑟琳娜才继续说:「因为这件事,两个人成为朋友,为了帮助杰克重新再站起来,他用了所有的积蓄开了这间酒馆,好说歹说请杰克来替他经营。他没有想到这会变成一种习惯,后来他陆续又遇见一民、维、小季、朵夏这些孩子,为了安置他们,就把他们统统带回酒馆里来。人们在这个地方来来去去,痊愈的人会离开,但始终都有新的人进来,因为这个世上有太多伤心人,蓝色月亮似乎有一种召唤的力量。
「酒馆,把居无定所的穆特兰给留了下来。此后他虽然偶尔会离开,但始终都会回到这里来。我常常觉得虽然他已经渐渐把这里当成一个休息的地方,当他累了,他会回到这边,也许他还没有把这里当成家,也许他不承认,更可能是他自己没有察觉到,但是他对这里是有感情的。」
我看着瑟琳娜饱含情感地诉说穆特兰的事。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发现任何他不希望我追问的原因。如果所有人都很清楚他的事,没道理需要只对我一个人隐瞒。
此外,我也好奇,瑟琳娜说了那么多,唯一没谈到的只有她自己。
我已经知道酒馆里所有人跟穆特兰的渊源,唯独瑟琳娜,还是一个谜。她跟他又是什么关系呢?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事?」
「因为,」瑟琳娜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只有你还不明白。」
我想我是真的的不怎么明白。「我不明白什么?」
「你自己也是他带进来的,你能够体会那种感觉吗?他在你最需要帮忙的时候拉你一把,但是他自己呢?当我们这些被他拉了一把的人看着他濒临灭顶,却只能在岸边无能为力地替他着急时,那种感觉有多心痛、多无奈,他甚至不要我们救他……」
「穆特兰……」我想像着瑟琳娜叙述的那景况,心也不由得揪紧。「他怎么了?」
「他——」
「够了,别说了。」穆特兰不知何时来到我们身边,严厉地瞪着瑟琳娜,仿佛怪罪她泄漏他的秘密。
瑟琳娜还想开口。
但是穆特兰恳求她:「求你,别说。」
我顿时觉得听了这么多他不想让我知道的事很有罪恶感。
瑟琳娜抿起嘴,脸庞忧郁起来,乍看之下,竟然跟穆特兰有几分神似。
穆特兰转过头来,对着我说:「跟我出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呐呐地跟在他身后,感觉其他人的眼神集中在我身上。后背灼热。
走出酒馆,秋风令人抖瑟。
经人一点,我才发觉时序已是深秋,时间并没有因为我自身的停顿而跟着停上。
证明就是,一度剪短的发,如今又齐耳长了。
我们沿着人行道走,二刚一后,没人说话,仿佛都在等待对方先行开口。
我输了。我不够有耐心。「你很久没到蓝月了……」起码有好几个月了吧,或许更久一些。如果自我们从警局回来那天晚上算起的话……
他停顿下来,双肩微微拱起,像是在深呼吸。
他回头看我,月光在云后若隐若现。
这么一个高大的男人,我对他还谈不上非常认识。为什么我却不觉得害怕,不认为他会伤害我,而如此信任他?那种信任的程度恐怕分析起来是会吓坏人的。
「你在怕什么呢?」我问,
「怕……」他双臂一敛,突然向我走过来,接近我,直至一臂之遥才停住。「你怕我吗,苏西?我这样靠近你。」
我只觉得略有压迫感,却一点儿都不害怕。尽管在经历过暴力与拳头后,我对任何人的碰触都感到畏惧,有威胁感,但不知为何,穆特兰这样靠近我,我却不害怕。
「不,我不怕。」
他咬牙道:「我却怕——怕得要命,像这样靠近你让我软弱,我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
他的坦诚使我震惊。我令他害怕?所以他不来酒馆果真是因为我的缘故?他不想见到我,为什么?
「我……」我昏了头,乱了心神。「我是不是该离开?」
突然间,我觉得有点冷。我才刚刚爱上蓝月酒馆,此时离开都觉得舍不得,更何况是比我有资格留下来的他呢。
「不!」他大吼一声,吓到了我。我很怕男人这样对我吼,下意识地,我退后一步。但他快一步捉住我,将我带进他怀里。
这回我真的吓了一跳,忍不住地胡乱挣扎尖叫:「啊、啊!」
「别动,苏西,别动。」他拦抱住我,温热的嘴唇贴着我的耳朵。「就这么一次,让我抱着你。」他轻哄道。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察觉到一种悲伤的氛围。
他也许正在哭泣,以无声的方式。仿佛如果我拒绝他,就等于捅了他一刀。
我开始能够感觉到他的绝望,也就不难理解瑟琳娜出于同样的绝望所说的话。
我停止挣扎,让他紧抱住我。
也许是他的绝望感染到我,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啊,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
我没有回拥他,给他迫切需要的东西。
「我不要你离开。」他闷声说。
我也不想他离开。难道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吗?
「待会儿……我放开你以后,回家去,然后忘记这件事……」
第二次了。他要求我再度忘记,也不管我做不做得到。我没答应他。
总是如此,相遇的时间不对。
「你喜欢我?」这就是所有人都想传达给我的讯息吧。
他抱着我的手臂一僵。
我多希望他说「不」,好让我继续接受他对我的好,而不回报,忽视情感天秤上的失衡和不公平。
但他迟迟才道:「不,我爱着你。」
我没有听过如此动人却又如此痛苦的爱语,而这才是他要我忘记的事。
不知何时,他放开我。
我独自一人在路上站了很久,眼泪一直没有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