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著黑键与白键流畅的跳动,华丽的旋律回荡在室内,而後辗转流泄到敞开的窗外,震慑了一旁听众的感官。
坐在钢琴前弹琴的人恍如跌进了自己的冥想里,他修长得不可思议的手指以著杰出的弹奏方式,诠释著李斯特的练习曲,每个跳跃在琴键上的音符都准确无误地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丝毫没有因为窗外挤了一堆人而受到影响地乱了拍,仿佛在众人前演奏,对他而言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他时而闭起眼睛,时而垂眸看著琴键。谱架上没有乐谱是因为已经太过熟悉这首练习曲的每个音符、节拍,那几乎就像是已经深深镂刻於他的血液一样。只要他的血液还是热的,还会流动,即使闭起眼睛,他也能完美地弹出这首曲子。
直至最後一个音符弹出,缭绕於琴房里的琴声嘎然而止。
挤在窗外聆听的数名听众纷纷松了一口气,吁出一声好长的轻叹,就好像刚刚数分钟的弹奏时间里忘了呼吸似的。
江云冰在高中时期以杰出的钢琴技巧获得多项比赛优胜,进而被保送进这所国内第一学府的音乐系时,与他同时期的学生无不备感压力。
毕竟,这么优秀的钢琴才子是有资格到国外知名的音乐学院去进修的。然而他却选择了留在国内,跌破所有人的眼镜。而要跟这么厉害的人竞争,更是一个可怕的梦魇。
他们许多人从小就接受音乐的训练,才能在这一行里表现得比一般演奏者稍微突出一些。可江云冰跟他们不一样。他的母亲江蔷霓是闻名国际的钢琴家,可惜在演奏事业达到最高峰的时候,因为一场车祸而导致右手神经受伤,痊愈後,灵活度不似从前,才慨然隐退,从事教职,并在国际性的钢琴比赛里,经常受邀担任评审的工作。
有那样一个知名的母亲,江云冰在钢琴上的天才是众所瞩目的。在学校,他甚至有专属的指导教授,俨然被视为钢琴界的明日之星。
然而他个性冷淡,并不好相处。
跟他同窗快两年的同学,可能还没有几个人曾经跟他交谈过十句话。
他们都怕他。
也都敬畏他。
而那份敬畏里,多多少少还有一点仰慕与羡护的情结。因此大多数人对江云冰这个人的感觉是很复杂的。
他练琴的时间不固定,但一向会在礼拜四下午到琴房练琴。因此这个时间,琴房外总会聚集一群仰慕他琴艺的女生。
他从来没有跟她们讲过话,只是专注地弹奏著钢琴,然後在接近两个小时的练习时间结束後,会轻轻地盖上琴盖,一言不发地走出去。
没有人窥得破他那隔在一道冰墙後的内心世界。
就像现在——
一曲结束了。
他正要盖上琴盖,但今天突然有了一点点变化。
他们看著去年刚被推荐进音乐系的钢琴才女走向他,两个人随即低声交谈起来
据说,这位钢琴才女是江云冰那位钢琴家母亲的关门弟子,两个人很早以前就认识了……
据说,这位钢琴才女与江云冰过从甚密,两个人之间的交情远不仅止於师兄妹的关系。
据说……有很多很多的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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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台钢琴没你自己的好用吧?」身後的女孩说。「有时候会觉得你真奇怪,家里那么舒适不住,要一个人住外面。自己的钢琴不弹,要来弹学校里的钢琴……你说,你是不是很奇怪?」
他头也不回地放下琴盖。
王润芳将手搭在琴盖上。「据说你还没报名这一届的TNPC国际钢琴比赛。」
江云冰不得不抬起头看她。
「我假设你是忘了,所以来提醒你一下,报名日期快截止了。」微笑地拿出一个牛皮纸袋。「你看,表格我都帮你填好了,你只要再填几项资料,期限前寄出去就行了。我连邮票都帮你贴好了喔。」
他一语不发地看著那个纸袋。
见他动也不动,她叹了口气,将一张表格从袋里掏出来。「自选曲你选哪一首?李斯特还是萧邦?我想是李斯特对不对,你一向喜欢拿高难度的技巧去惊吓评审。另外还得自选一首,你选德布西还是拉赫曼尼诺夫?不说话我就自己替你选喽,反正这两个人的练习曲你都很熟——」
有点恼怒起来。「别麻烦了。」拉开她的手,盖上琴盖,站起来往门口走去。
「意思是……你会自己填报名表?」有点怀疑。
「意思是,我的事我自己决定。」急匆匆地说。
「所以我会在国家音乐厅和你一起出赛?」紧追不放的问。
猛回过头。夺走她手中的纸袋。「别太过份了。」
「要求一个好对手参加比赛,是一件很过份的事吗?」
江云冰冷冷地道:「王润芳,你搞错了,我不是你的对手。」
「我怀疑。」
「不用怀疑。」他说:「因为你根本就还没有资格向我挑战。」
看著他离去的背影。她又爱又恨地喃喃道:「我想我不会说你太过自满。」但是这话的确也挺伤人的。比起去年,她已经进步许多了。但光凭他刚刚那首超技练习曲,她就知道她还没有本事赢过他。
江云冰是她王润芳永远的劲敌,总有一天,她会超越他的。
她的钢琴是为了赢过江云冰而存在的。
正是因为有竞争,钢琴,才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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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忙忙离开琴房後,江云冰便将手中的牛皮纸袋丢进第一个见到的垃圾桶。
聚在窗外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
尽管早已习惯在众人眼前弹奏钢琴,但他仍然无法压抑住,那种一坐在钢琴前就想逃离的渴望。
当他无助迷惘时,是琴音救了他。
当他将双手放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时,抚过的第一个音符就足以抚慰他的不安。
然而这几年来,他却愈来愈无法从弹奏钢琴里得到抚慰。
那种想要逃走的感觉愈来愈强烈,使他开始害怕起,一旦他坐在国际舞台上的钢琴前时,会忍不住丢下所有人逃走。
他清楚明白这是很有可能会发生的。如果他参加了这一次的TNPC国际钢琴比赛,他的恶梦就会成真。
那不比在琴房里练琴。
但也绝不是怯场——八岁那年,当他坐在一群不认识的外国人面前演奏莫札特时,他就已经不再怯场了。
他的灵魂里有表演的天份。
然而此时此刻,他的血液里却也沸腾著某种无以名状的渴望——仿佛、仿佛他强烈渴望著逃离钢琴似的。
他是在钢琴上出生的孩子。钢琴是他的一切。但是他心中的焦虑不曾稍减,只是与日遽增。这令他既害怕又忧虑。
却无法与任何人分享。
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怕技巧退步?
绝对不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指法愈来愈精进,而且十分稳定。
那么是怕会输给其他人?毕竟他从没输过。
那倒也不是。他对自己的琴艺有信心。他知道他弹得很好。
那么他究竟是在害怕什么呢?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宁愿弹学校的钢琴,也不愿弹家里那台陪著他长大的钢琴?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他放弃了皇家音乐学院的入学邀请,选择留在国内?
王润芳这么问他。想知道答案。
但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可以在哪里找到解答。
来到李慕恩的住处,他很清楚他可以在里头找到什么。
他们几个人各自有住处,却都喜欢往李慕恩这里跑。也许是因为他艺术家的气息感染了他的生活空间,使得他的住处感觉起来就是特别令人舒服,容易放松。
这里是……避难所。
他们四个二十岁男人的避难所。
门没锁。
他听到谈笑声。
有人在。
太好了。他正需要大夥儿一群人胡闹一下。也许他可以再去找一扇窗户,对窗户里的人大喊「我爱你」。
随便窗里头的人是谁都没有关系。反正只是想疯狂一下。
他揉了揉脸,推开门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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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被打开的刹那,屋里的笑声嘎然而止。
数双眼睛不约而同地转看向他。
一张包围在重重发幕里的小脸,眼睛睁得老大。「哈罗,安东尼。」
当下他突然有股冲动想将她的头发拨到脑後,将她那张脸从蓬松的头发里拯救出来。但他只是插著腰看著屋里的人。
老样子。
李慕恩在画画。
刘宗奇在跟他那神秘网友聊天。
孔令维则坐在狮子狗小姐旁边,似乎正在跟她讲笑话——不然她嘴角怎么会咧得那么大?他女朋友该来看看这一幕。孔令维这家伙对女人根本是来者不拒。
避难所的强大功能似乎在一瞬间被动摇了。
被一枚小小的宠物炸弹给炸得面目全非。
这里是男人的世界。连孔令维的女友小宝都禁止进入的。虽然他们没有明文规定,但那是大夥儿都心照不宣的啊。
「她怎么会在这里?」他语气力持平稳地问。才两天没来,世界就变了个样,民族的救星说不定也换人当了。
「安东尼,你来得正好,」狮子狗小姐说:「我们刚刚决定了一件事呢。」
我们?诡异的用词。「她怎么会在这里?」他再次问。
三个二十岁的男人渐渐感觉到他语气里的不悦,於是警觉起来。「是这样的,江……」
「她怎么会在这里?」他还是只问这一句。
「安东尼——」
「闭嘴,我不是安东尼。」
「那你叫什么名宇啊?」
「我叫江云冰——」突然抿住嘴,十足赌气的样子。
郎彩微笑地复述。「江云冰,我们刚刚决定了一件事——」
有些气急败坏的转头看向李慕恩。「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
「安东尼——」郎彩又叫。
「别叫我安东尼。」真是够了。
「好,那我叫你江云冰。江云冰,你不想知道我们刚刚决定了什么事吗?」
「什么事?」他不知不觉接下了她的话尾。没注意到其他人突然屏住了呼吸。
「我们决定,如果能让你生气的破口大骂,那么你就要无条件让我当你的女朋友。」很得意地宣布。
「你——」
「生气了吗?」圆圆大大的小狗眼睛期待地看著他。「你生气了吗?」
「我——」
「你生气了对不对?」高兴地大声嚷嚷。「你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赶在她又抢话前辩称。
「安东尼……」
「我没有生气。」再次宣称。
「才怪。」一点儿也不相信。「你眉毛都倒竖起来了。」
伸手揉了揉眉。「才没有,我再说最後一次——我、没、有、生、气。」
「真的呀。」表情有点失望。「噢,好吧,看来你真的没有生气。」转过头时,贼兮兮地。「瞧,他没生气。」伸出手向其他三个人讨债。「拿来吧。」
三张百元大钞立刻落入她手里。
狮子狗小姐笑嘻嘻地再度转过头来。「多谢了,安东尼。事实上,我们刚刚做的决定是——如果你进来看到我以後没有生气的话,他们每个人就输给我一百元,外加一顿饭。真是多谢啦。」双手合十,以表虔诚。
江云冰从来没有被这么激烈地挑起情绪过。只不过有「小狗」在场,似乎使冷静远离了他。「你真是卑鄙。」脸色铁青外加咬牙切齿地说。
「你生气了?」
「她怎么会在这里?」他忍不住咆哮出来。
但郎彩只是欢呼一声。「你生气了,你生气了!」
其他人则难以置信地看著郎彩居然真有本事挑起江云冰这块「冰」的情绪。她甚至还操纵他,让他忽冷忽热,这本事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无视於他的怒气,郎彩笑著看著他说:「那天你在我窗前大喊『我爱你』时,我就已经很是心动了。虽然先前才得知那不过是另一项打赌——你们男生真是无聊,动不动就打赌——但是俗话说的好,不赌不相识嘛。既然我们男未婚、女未嫁,就让我当你的女朋友吧,安东尼,我会是一个很棒很棒的女朋友唷。」
他胸膛急促起伏,脸颊气得发红。「你作梦!」
郎彩瞄了其他人一眼。「他们说你从不说粗话的。」
「我们错了。」刘宗奇喃喃道。
「你烦够了没有!」
「他们说你从来不会大吼大叫……」
「我们错了。」孔令维也瞪大著眼睛承认自己的错误判断。
「他们还说……你从来都不会抗拒挑战。他们错了吗?」
这个问题「他们」就无法回答了。
江云冰的喉咙则突然梗住。
只见狮子狗小姐拍拍自己看不出有无的胸脯道:「我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喔,你会抗拒吗?」
所有人都屏息以待。
久久,他冷冷地吐出:「激将法是没有用的。我不会再中招了。」
眯起一只眼,摆出一个YA的胜利手势。这当然是郎彩。她笑眯眯的。「看来他们还是满了解你的,他们说……」
他们又说了什么?这回他耐心等著她把话说完。
「冰是你的内在。」
就这样?他总算恢复平日的冷静了。眼神冷冷地看著她。
「但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冰只是你的外墙。」眨眨眼,调皮地看著他。「我错了吗?」
他抿住嘴,内心那道冰墙彷佛遭受到雷霆千钧的攻击。然而他没有回答,只是看向其他人:「她怎么会在这里?」
存心对她视而不见嘛。
郎彩夸张地叹了口气。「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问了……」
「我不是在问你。」
「哦……」
「我招了。」刘宗奇举起手承认。「是我带她来这里的。」
「是啊,一支甜筒、一瓶可乐、一块蛋糕、一盒布丁就把我拐来这里了。仔细想想,我还满好拐的嘛。」嗯,要检讨、要检讨。
李慕恩回想第一次见到郎彩的情景。「满意外的,不过效果惊人。」
孔令维若有所思地说:「她很好笑。」
「我就说咩。」刘宗奇仍然不後悔请她来李慕恩这里亮个相。谁叫大夥儿最近频喊无聊,而有郎彩在场,绝对不会让人无聊。
「但是我以为这里是女人止步的,难道这不成文的规炬从今天起要打破了吗?」江云冰十分担心他唯一的避难所会消失。
「其实前天就打破了。」李慕恩说。「只是你前两天在忙没过来,才会不知道。」
孔令维则只是笑笑。「严格来说,那不成文的规矩也不算被打破啦。」
「阿孔说的没错。」刘宗奇赞同地点点头。指了指暂时被晾在一旁的郎彩。「你看看她,江,你第一眼看到她时,会认为她是个女人吗?」
真是个犀利的问题。江云冰不得不承认他们说的其实不无道理。从这个角度上来谈的话,论点的确是可以成立的。
「我当然是个女人呀。」郎彩兴匆匆地插嘴道。要不然还有别的答案吗?
「错了。」四个男生有志一同地道:「你根本是一只宠物。」
「呃?」不懂啦。什么宠物?很困惑地张大眼睛。
「小狗。」江云冰更进一步地说。「比起女人,你更像是一只小狗。要不要拿镜子给你看呢?」嘴角恶意地噙起一抹笑。「坐下,来福。」
楞了三秒钟,终於意会到发生了什么事——
「哇,呜哇哇……」太过份了!郎彩当场嚎啕大哭起来。立刻向四个拿女人泪水没办法的臭男生报了一箭之仇。
四个男生从来就对女性的泪水没辙,郎彩一哭,几乎是立刻,四个男生有的拿面纸,有的笨拙地想要安慰,有的想捣住耳朵,却只是白费力气;不知所措是他们共同的体验。
泪水真的是很有用的女性武器喔。
哼!谁敢说她像小狗?
不给他们好看,她就不叫郎彩。
「哇——」哭得更加凄厉。
五分钟过後,她边抽答边看了下手表,然而跟放声哭泣时同样突然的,停住了哭泣。吸了吸鼻子,揉揉发红的脸。她咧了个微笑。「我待会儿有事,得先离开了。今天玩得真开心,下次有空再过来找你们聊天。」
话才说完,她已经吹起口哨,像个女王一般,大摇大摆的走出房间。
许久……
李慕恩低声道:「有谁可以简单说明一下现在的情况吗?」
刘宗奇说:「我在想,未来两年,我们的日子都不会过得太无聊了,你们认为呢?」
「嗯……」值得观察。孔令维心想。
江云冰沉著脸说:「我认为……我们麻烦大了。」当初怎么会去招惹到这样一个奇怪的女生啊?
「真的?」其他三人转过头来,微笑地看著江云冰说:「似乎满令人期待的唷。」
「什么意思?」他警戒地问。「我是不是该做一张『女人与狗不准进入』的告示牌?」
「别紧张,别紧张。」李慕恩勾住江云冰的肩。「也许日子是到了该做点改变的时候了,你认为呢?」
「希望不要。」衷心希望。
可惜的是,三票对一票。江云冰的愿望恐怕是无法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