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阿飞一早出发回去苗栗乡下父家。淑月塞给他二万元,“给你阿妈,她这一辈子够可怜的。”
“你不恨她?她以前对你那么刻薄?害你流产差点死掉。”
“她也可怜。你父亲的兄弟没一个争气的,够可怜的了。当年,我也有不对的地方。阿飞,你知道吗?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淑月终于掉下了眼泪,不再掩饰自己的悲伤。
坐在火车上,他不断回想起母亲的眼泪,也想起儿时的一些回忆:婆媳俩的水火不容,阿妈指天指地的咒诅,父亲短短几年的风光岁月,宾士车、XO、女人、赌博,永无休止的争吵,母亲的挣扎与哭泣……相较之下,在贾家的日子真的安逸多了,至少是安定不受打扰的。
回到几乎完全陌生的父家,一群女人呼天抢地地拢向他,哭声震天仿佛要把他给淹没了。那些泪水和那些哭喊,有些荒谬有些虚伪,令他极不舒服。
父亲的死相不怎么好看,脸上肌肉有点扭曲,嘴巴微开,眼睛也并未完全合上,阿妈拉著阿飞一迳儿拜,拜完还一直叨叨念念在罗刚身边,试图合上他的眼,说来也奇怪,罗刚竟真的合上眼了,阿妈一时又哭了出来,“我就知道哇,你就是在等你儿子啊!”
“阿飞,这么大了,阿妈看看。夭寿喔,比你阿爸还要高,”说著说著她又掉下眼泪,“世界哪有这条理?你是我罗家的子孙,那个查某偏偏不让你回来认祖归宗……”
“阿妈,你不要误会我妈,她——”
“阿母啊,你还怪人家?看看阿飞,若不是人家长养这呢好,台大的耶,咱有法度吗?”大伯母劝她,“再怎么说,阿飞还是姓罗呀!”
“阿飞,你以后一定要服事咱罗家的祖先,知嘛?”阿妈一直交代,“不然,你阿爸死不瞑目。”
阿飞虽然觉得那些形式虚文很无聊,但不能否认那些是巧妙地护住传统的东西,只要是中国人,大概怎样也抛不掉吧!他点点头,说:“阿妈,你放心,我不会忘记自己姓罗,是罗家的子孙。”
阿妈听到他这么说,欣慰地笑了,几天来紧绷的疲惫仿佛得到了放松的理由,她拍拍阿飞的手,不断地点头,“这样才对、这样才对。”
丧礼以台湾的传统习俗举行,道士念经、五子哭墓、电子琴花车,喊的喊、哭的哭、趁火打劫的、应付敷衍的、各遂所愿之后,灰飞湮灭。
大伯、三叔、远亲近邻,莫不因为罗刚还有一个成器的儿子而欣慰不已,众人频频对阿飞伸出关爱的手,阿飞虽然觉得有点不自在,却不像以前那么反感了,反倒觉得他们有一种朴拙的亲切,迂腐的可爱,就像母亲所说的,粗俗小家子气,得失荣辱分明计较。但是,他们很坦率,很直接,这正是阿飞长久以来居住的环境所欠缺的。
丧礼结束后,听说他们马上就开始计算花费和莫仪,并且为此差点大打出手,阿飞摇摇头,莞尔离去,有点苍凉。
而父亲,他称为父亲的人就这么离开了,真正地离开他的世界,阿飞想著想著,真正的悲伤从心里升起,不禁放声哭出来,哭出了他心底最深最不为人知的渴望。那渴望埋葬在一个小男孩的心灵里、那希冀消失在那称作父亲的不断错误里,一年复一年,他以为自己早已不再需要那个称呼、那个型式与那个意义了。但是——
我居然在乎、居然是渴望的,只是,他的不负责任、他的懦弱无能、他的欺骗荒唐早已撑不起我的渴望罢了。但,我多么想要一个真正的父亲啊!不,不,我不是要什么真正的父亲,我只要你呵,不管你是无能无赖也罢,不管你是罪大恶极也好,也不管你爱不爱我、关不关心我,我真的只要你,只要你是我的父亲。但是,你却死了,你却死了……
阿飞觉得彻骨的哀痛遍及全身与整个心灵,天啊,我居然是爱他的,我居然那么爱他而不自知。但是,一切都太迟太迟了。
他往天空里喊了好大一声——“爸!”
天空的回音好小好小,很快地,就散入空气中,化为无声无息了。
当他回到杜鹃花城时,眼见同学笑闹如故,自己心里却是一番沧海桑田,似乎回不去那种新鲜人的心境了。
芊雅等待著他前来道歉赔罪,她并不想真的与他决裂,只是需要一些台阶与更多的温柔炽爱罢了。但是,罗飞怎么了?陡地没了下文,当时那股热切劲儿呢?为什么不再坚持?为什么不再在乎了?
阿飞对于一而再、再而三地道歉赔罪已经累了倦了,任凭内心对芊雅仍有万般牵念,他却再也提不起劲来疲于奔命了。芊雅太难捉摸太难掌握了,面对这一桩桩事情,阿飞益发感觉到两人的距离与隔阂。于是,把自己放逐在速度之中,冀求那瞬间的忘我、无我。
两人偶尔在校园里碰到,那两对眼睛里均是存著疲累、怀疑与牵挂;那两颗脑子也分明倔强著瞥扭著,因为骄傲与任性;但是,他们的头脑却都不愿去衡量那双互相交会的灵魂是多么渴求彼此。
或许,就这么结束吧?!芊雅苦涩地咽回温柔话语,既然你那么痛苦于我们的关系。假如,你真的一点也不眷恋了,那么就让一切过去吧,罗飞回望她颀长秀丽的身姿,我会祝福你的,只要你觉得幸福、觉得快乐就好了。夏志翔的确是个最适合不过的人了,相信他才是能够带给你幸福的人,芊雅!芊雅!我真希望能够少爱你一分,但是,好难……好难……
不久,暑假来了,芊雅接受父母的安排往英国游学去了。
她的寄宿家庭是对非常和善的老夫妇,世代居住在康桥,很难得的是,他们对台湾居然也不陌生,“福尔摩莎”,美丽之岛是他们对台浅的称呼与赞美,他们也常常对朋友提到“我家那个美丽的东方女孩,”话里充满了匿爱。
芊雅能够和他们认识觉得幸运极了,下课之余也爱和他们聊天或者陪他们到处游玩。尤其劳伦斯太太拥有极功的双手,不时会教芊雅做些小工艺或者插花,两人友谊随著时间日益增长。
“芊雅,你有烦恼!”她见芊雅经常伫立在窗前望著花园发愣与叹息,忍不住问她。
“嗯,劳伦斯太太。”芊雅于是把罗飞和她的事说给她听,还拿出罗飞的照片给她看。
“嗯,的确是个很出色的男孩子。也很麻烦。你看他那对眼睛——”劳伦斯太太微笑著摇头,“他的眼睛太难掌握了,难怪你会受苦。”
“我也让他吃足了苦头。”芊雅非常后悔自己的一些举动,“我是不是太急了?要求太多了?”
劳伦斯太太点点头,“你要求他太多了。芊雅,假如你爱一个人,千万不要想把他变成你想要的样子,那样子会破坏两人的关系,到最后一定会毁了爱情。他很好啊,会嫉妒是因为太爱你了,行为冲动是因为他直率坦白耶?!芊雅,回去把他找回来吧,我觉得你们两个谁也离不开谁。”
芊雅投进她的怀里哭了好久,久久不能平抑,对罗飞的思念也随之愈发强烈。
刚好在那时,英国举办一场摩托车的夏季赛车比赛,芊雅得以目睹那些意气风发的青少年如何在完美的场地上尽情尽性挥洒青春,不仅向自己的极限挑战,也同时获得了高度的尊重与赞赏。相较之下,以罗飞的才华,但却局促一隅,不断压抑,东躲西藏,而且随时有可能被冠上各种罪名,芊雅想著,心疼如绞。如果罗飞生在英国、美国或其他国度,应该是一个比现在更具光辉更得抒展的生命吧?
想著想著,她益发身陷甜蜜的情感与回忆中不能自拔,思念罗飞的心也日益热切。终于,她再也不管学业课程尚未结束,也不顾同学的诧异目光便束装返国。她下定决心,不管有没有那个丑小鸭或真天鹅,她都要向罗飞表白一切——没有他,自己的存在根本毫无意义。
劳伦斯太太紧紧地抱住她,泪水潸潸而下,“好好保重,我的小女孩。祝你找到真正的幸福。”
“我会的,谢谢您们。再见!”芊雅万般不舍地别了他们,直奔家园。
在飞机上,她把前尘往事想了一遍,益发嘲笑自己的幼稚。那些甜蜜美丽的日子曾经美好地存在过,为了什么失去了?都只因自己的不知珍惜;而真实横互于心间的爱情为什么给蒙蔽了,那也只因为自己太任性了。不曾去了解罗飞,不曾深入他的世界了解他需要什么,以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以为他对自己的好都是应该的。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呢?我自诩为聪明有智慧的新新人类,为何犯下这愚蠢千年的错误呢?
阿飞一俟放假,便和吕浩等人投入飙车的行列。他们这时配备齐全,直追外国的职业选手,绝非一般轻易飙车却无视生命可贵,而且毫无安全概念的年轻飙车族可比。
阿飞再一次展现了速度的魅力,以凌厉之姿,从南到北,征服了无数飙车族,也征服无数观众的心,他示范了真正飙车的典型:安全第一、守纪为要、与速度竞争不与人争,向自己挑战而不向别人挑战。
这一段日子,趁著南北串联,他得以亲身看一看自己出生的地方,各地的风俗小吃名胜深深地使他著迷。吕浩看著他那股对凡事凡物的认真劲儿,不得不佩服。
有时,夜宿郊野,在帐棚外,却见他踽踽独行,郁郁寡欢,似有无限心事。
“阿飞,你有烦恼?是不是为了那个传言中的女孩子?”
“吕浩,你知道你最想要什么吗?”阿飞并没有直接回答他,“以前,我觉得飙车的快感可以带我超越一切烦恼,所以我不顾一切地狂飙;然后,我爱上了一个女孩子,觉得不和她在一起,我的生命就毫无意义,于是费尽了心力去追求这一段感觉;高中的时候,我以为大学是一切的解答,所有的归依,所以也投注了莫大的心力拚命挤上来。如今,我飙过我也爱过,却依然觉得很孤独。吕浩,上大学之后,你是否觉得很满足了呢?”
“偶尔。当别人以钦羡的目光看著你的时候。”吕浩坐在他身边,看看黑压压的天空,几颗微弱的星子一明一灭,“但是,很多时候我也很迷惘。这也是我爱飙车的缘故。”
“这么说,你和我也有同感?”阿飞向前方投掷了一颗石子,显得很愤懑,“这个人生,很荒谬,你觉得呢?她也曾经说过的。”
“那个她,真的已经是过去式了吗?”吕浩淡淡地问。
“或许吧。现在,她人正在剑桥,也许赏风吟月,早就忘了我。”
“阿飞,其实你不必妄自菲薄,没有人能轻易忘了你。”吕浩持平地说,“也许你们只是误会一场。”
“也许吧。吕浩,也许,我和她将会误会冰释,重新像以前一样热爱对方。那又怎样呢?”
“什么怎样?很好啊。你会觉得人生突然变美好了,会对今天的长吁短叹感到不可思议。”
阿飞苦笑,摇摇头,
“其实,问题还是会一而再,再而三周而复始,直到有一天,我们又重新厌倦了对方,又急于逃离。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这人生真的很复杂,自己真的很不了解。我也不了解自己究竟真的想要什么。我爱她,深深地爱她,我也知道,她是爱我的,但是我无法抗拒那潜藏在生命底处的逆流,它随时以各种不同的姿态出现,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一件事,有时甚至只是一个瞬间闪快的心情,它严重地扰乱了我,使我对这人生这一切,充满了不安不定的感觉。使我无法安于任何一份爱。”
吕浩也无言了。关于阿飞所说的,他也无能为力。
阿飞深深一叹,把疑问付诸沉暗的天空。
对于芊雅意料之外提早回到台湾,天祥和美伦深表不以为然,却拿这个宝贝女儿莫可奈何。但是,他们知道,她太有主张了,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她去贾家,淑月告诉她罗飞已经离家好久了,只知道他参加了什么速度研习营去了。“其实,我也知道他是去飙车,唉,除了私下拿钱给他买安全的配备之外,并且交代他要注意安全之外,我也没有办法阻止。芊雅,罗飞他真的很喜欢你。上回你们吵架,原来他想第二天去找你,刚好他父亲过世了,才耽搁了。那段日子,他瘦了很多,至今房里到处还是你的相片。我知道,阿飞这孩子脾气不定,有时也任性一些。但是他的心很善良正直,而且很聪明,将来他会有出息的……”淑月紧握芊雅的手。
“伯母,我知道,真的,我知道……以后,我们不会再这样伤害对方了。你放心。”
芊雅三天后终于查到了罗飞的行踪,听说当晚在高雄有一场盛大的飙车比赛。
芊雅独自坐车南下,心里充满著无可言喻的欣喜,想像著他潇洒地奔驰于风中,眼角噙著对她的爱意,带著睥睨一切的神采……芊雅的心跳加剧,恨不得立刻飞到他身边,与他分享所有的一切——。
沿途叫不到车子,她拚命用跑的,汗水浸湿了她的衣裳,脚底起了水泡,她不敢停下脚步,深怕赶不上时间。她要像上次,坐在他身后,与他分享所有的梦想……怎么这么远呢?她忍著痛,拚命地向前跑……
她看到他了。即使在数百人数千人当中,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他了。他穿著那件绣著「R”字的外套,跨坐在摩托车上,背对著她,芊雅不顾一切地大喊:“罗飞,等我——。”
当罗飞奔驰而出的那一瞬间,仿佛听到了芊雅的声音。但是他嘲笑自己,那是幻觉,她人远在英国呢,也许正在剑桥的某个角落和金发小子谈情说爱。但,如果是呢?如果是她呢?他不由自主地从极速的奔驰当中回头,那一刹那,他彷彿真的看到她。
“罗飞!”芊雅失望地望著他的背影。不过,瞬间又恢复了喜悦的心情,他会胜利的,他终会回来,然后,我将不顾一切地冲向他,献上亲吻,我将不会管众人诧异的目光。……
是她!真的是她!!即使在众人当中,他是那么轻易地认出她来,因为她是那么与众不同,卓然出众。是她,竟是她,她回来了!为我而来的吗?阿飞的血脉加快,恨不得立刻折回头奔回她。
当他还没意会过来,前面正在高速奔驰的摩托车突然滑倒,阿飞的脑中方闪过一个字:“糟——”然后就撞上了——
粗轧难听的碰撞声、纷飞的碎片、四溅的血,贯彻骨髓的剧疼,阿飞在意识模糊当中,面对著一张陌生的脸孔,他以著断断续续、微弱的气息,说:
“请帮我告诉……告诉……芊雅,我……爱她,我好……爱她。”
那个陌生人流著眼泪点头,安慰他:“你别说话,救护车马上来。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些年轻人在想什么?放著好好的书不念,偏偏到处飙车。你们真是太笨了,学人家外国那些高鼻子金头发的的“阿笃仔”,人家的马路修得多好,人家的车子配备得多么完整,人家还有专门铺设的道路呀,你们这些傻孩子。……唉!”
阿飞带著一丝苦笑,“记得……帮我告……诉她。我……真的……很爱她……她叫……林芊……雅。”说完,罗飞抽搐了好大一下,然后就不动了。
“年轻人!年轻人!”陌生人慌了,“你要撑下去啊,救护车马上就来,我已经用大哥大呼叫了。你要撑下去……”
芊雅望著远方,想像著阿飞奔驰的身姿。突然,救护车尖锐的声音划过空中而来,呼啸而过,她的心脏陡地绞缩在一起,不,不,不要——不可能。
“听说出事了,”有人开始嗡嗡低语,一些人开始启动车子离去。
“拜托,请载我去前面看看,我的朋友——”芊雅像疯子一样奔跑哀求。
“……林芊雅,快上来,我们去看看。”吕浩突然发现她,叫她快点坐上车子。
“我叫吕浩,是阿飞的同学,我看过你的相片。”吕浩作著解释以掩去心里的不安。
芊雅没听见,她的心里只有擂鼓一般地响起:阿飞,阿飞……“天啊!”吕浩喊出声,“是罗飞。”
救护车正用担架把罗飞抬上车,芊雅疯狂地飞奔上去:“——不要,罗飞你不可以这样子,不可以,不可以——”她窜上救护车,紧抱著一身是血的罗飞。
“你们快救他,快救他呀!”
护士小姐麻木地说,“我已经用过CPR了,只能等到医院再看看了。不过,我看是不可能了。”
“不,不可以。罗飞,你不可以死啊,”芊雅涕泪纵横,声嘶力竭。
在手术房外,芊雅给贾家打过了电话,瘫在椅子上,悲伤无助地轻轻啜泣。
“小姐,你是不是叫什么ㄑㄧㄢㄧㄚ?”一位陌生的男子走过来低声地问她。芊雅点点头,他呼了一口气,“我找你找了好久,刚刚那位受伤的骑士交代我要告诉你他很爱你,真的很爱你。”说著他湿了双眼,“他真的真的很爱你。”
芊雅闪著泪光泣不成声,“我知道,我知道。”
她望著手术房,心里满是最热切的祈求。然而,最终——灯光熄灭了,医生护士黯然地走出手术室。
阿飞走了,阿飞真的消失于风中了;
关于爱快罗蜜欧的种种传奇也随著消失于时空了。
※※※
死亡,并不是结束。
阿飞虽然离开了,但他那耀眼辉煌的燃烧,却留给世间一度的光华,那光华,在很多人心中是永恒的。
多年后,吕浩登上赛车世界舞台,他将首度的胜利献给了他逝去的好友——爱快罗蜜欧。
芊雅写下了一部书,留下了罗飞的光亮;在她心中,罗飞是永远炽热燃烧的太阳。
他们,吕浩、阿杰、阿正、芊雅、裴瑄正联手积极地向当局申请摩托车赛车的合法化。他们的梦想——一个合乎国际标准的场地、所有安全的配备、以及不被扭曲的观念。他们相信,虽是梦想,虽然遥远,终有实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