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怀安哼着歌,左手拿着父亲托他的一幅包装好的图画,看着右手拿的纸条,确定地址无误之后,按下了唐家的门铃。
“叮咚!”
料想还有几秒钟的闲暇,傅怀安倒退了一步,略为打量唐家的住家环境。
乳白色的栏杆上攀爬着几株藤蔓,像是不安于室地想从里头跑出来,整洁的庭园里简单地种植着花草,红绿互相辉映,像是相处地十分融洽,谁也没有抢了谁的丰采;高矮不一的灌木则适度地遮掩了外人想由外窥内的企图,平添了几分趣味。
“找谁?”
一道突兀的声音响起,一颗头颅并且从矮树丛中冒出,吓得几片叶子纷纷逃离原来的位置,掉落到地上。
傅怀安的瞳孔迅速被一张脸毫不客气地侵入,教他的精神受到强烈的震撼。他再怎么想也没有想到,会有人以这种方式迎接客人!
女孩坦率地站在他面前,一点也不含蓄忸怩,炯亮有神的眸子直视着他,其劲势令他为之一怔!
好……大方的女孩子。在面对一个男人时,这样的女子作风令他耳目一新。
她的五官很精致,细腻秀美,若不是眉间的英气太逼人,该是相当有女人味的。头发削短地露出脖子,几丝刘海在她光滑的额头上顽皮地摇晃着,遮住了她的视线,她不耐烦地将它们拨到一边,露出晶灿明亮的眸子。
不过现在不是让他品头论足的时候,傅怀安回过了神,瞧她脸部线条紧绷,赶紧问道:
“请问唐奕平唐先生在吗?”
“请问你哪位?”
“我姓傅……”
“傅怀安?”还没来得及说出自己的名字,女孩抢先开了口。
不晓得她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傅怀安只落了个应声的份。“对。”
女孩英气的双眉开始扭曲,口气不耐烦起来:
“原来就是你呀——进去吧,我爸在里面。”
瞧她不甘不愿地转过身拉开大门,末了连他的眼都不再正面瞧,傅怀安疑惑陡然丛生。
他得罪了她吗?他刚才前后加起来不过才讲了三句话,还没时间去冒犯吧?而她的脸色是在听到他的名字后开始阴沉起来。
怪了,他的名字碍着她了吗?
才想问清疑惑呢,女孩已经走进屋子里,推开铁门后便没有动静了,看来是要他自动自发吧。
傅怀安走了进去,一进屋便听到一道热忱的招呼声:
“怀安,你来了啊!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到呢,没想到你动作这么快,已经来了。”
五十多岁的唐奕平已有斑白的银发,但仍不减强健,从宏亮的声音便可知体况良好。
“唐伯伯,好久不见,您的身子还是这么硬朗。”
“托福托福,来来,先进来坐。坐了那么久的车子,一定很累了吧?芯妤,去倒杯水来。”
适才的女孩闷不吭声,离开客厅了。
“先坐着吧。”唐父招呼着,待傅怀安坐下之后才又道:“真不好意思,让你跑这么远的路,亲自把画送来。”
“没关系,反正我也当是出来玩玩。”傅怀安将一直拿在手中的画放到茶几上。
“这倒也是,你才刚从国外留学回来,有空是应该多出来走走的。本来我是想说有机会再北上找你父亲的,没想到他先叫你将画送了过来,回去记得代我向他道声谢啊。”
“我会的。”
“请喝茶。”清脆而有礼的嗓音出现在身后,只见一名娉婷的女孩弯下腰,将杯子放在两名谈话的男人面前。
傅怀安微微抬头,愕视着她,半晌反应不过来。
这不是刚才的女孩吗!可是……怎么前后差那么多!不但说话口吻,就连动态举止也都细腻端庄,而原本一头利落的短发这会儿也像变魔术般的长长了,梳理得优雅的公主头衬得她那张俏脸柔媚许多。
才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怎么能够有人变化如此迅速?就算是换装也没有这么迅速吧?传怀安明显地一头雾水。“芯婕,芯妤呢?”
“她上楼去了。”
唐父微愠,在外人面前又不好说什么,不过垮下来的脸色是藏不住的,他沉声道:
“叫她下来。”
“是。”唐芯婕退了下去。
傅怀安仍是一副受惊样,唐父见状连忙解释:
“刚刚带你进来的是芯妤,倒水的是芯婕,她们两个是双胞胎,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那时候她们才刚出生没多久的时候,你也跟着你父母亲来看过她们,不过那时候你的年纪很小,才三岁多而已,大概没啥印象吧。等你再大一些,你们就搬走了。”
“好久以前的事了。”
“是啊,要不是这几年我跟你父亲重新联络上,也见过你几次面,不然走在路上的话,我绝对不晓得眼前这个英俊帅气的小伙子,就是当初的小娃儿哩。”
“您太过奖了,唐伯伯。”
“我还记得你这小子那时候小归小,没事就往我家里跑,一直逗着那两个小女娃,看着她们两个笑,你也跟着笑得十分开心,我想那时候……你大概就对我们家的女儿有意思了吧?”他戏谑地道。
傅怀安讪讪地笑了起来。三岁多的事情,他哪里有印象?就连幼稚园的事情他也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就是不知道你现在对我那两个女儿还有没有意思啊?”
这突来的问话令他一时尴尬不已,只能陪笑,答非所问:
“她们两个都是很不错的女孩子。”
“当然,看是谁制造生产的嘛!”唐父开怀地大笑起来。“说不定你还可以带个回去。”
末了的话令傅怀安一惊,讪讪地道:
“您真爱说笑,唐伯伯。”
“说笑是说笑,不过……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意思啦。”
傅怀安微怔,不敢再接话,免得造成不必要的误会,那就麻烦了。
* * *
唐芯妤半躺地坐在自己的床上,打开音响,就着窗外的光线看着小说。这样闲适的日子,真不该把气氛浪费在无意义的事上。
“芯妤。”唐芯婕推开了门。
“干嘛?”
“爸叫你下去。”
“下去干嘛?”
“你下去就是了。”面对唐芯妤的没好气,唐芯婕仍是一副好脾气。
“哼!下去跟傅怀安来个相对眼,然后看他挑中我们其中哪一个,老爸就可以把我们嫁了是不是?我不去!”唐芯妤倏然转过了身,原来的悠闲已不复存。她根本就没办法平静下来嘛!
唐芯婕柔声地道:
“你想太多了,爸也说过最主要还是要看我们的意思啊。”
唐芯妤一骨碌地爬了起来,仍是一副气冲冲。打从得知傅怀安要来的消息和老爸的如意算盘后,她就没有好脸色过。
“爸要是真会尊重我们的意见,他干么还会把傅怀安叫来?要跟傅伯伯拿画,犯不着叫他儿子专程送下来吧?”
“你先别这么生气嘛。”唐芯婕坐到她的床上,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却有着不同的神韵。
和唐芯婕的温顺相较,唐芯妤可没那么驯和了,她龇牙裂嘴地都快把牙齿咬断了:
“我怎么能不生气?芯婕,你也不想想看,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老爸竟然还学古人来个指腹为婚,什么都是男的,就结拜为兄弟;女儿的话,就成为姐妹;一男一女那更好,将来就结为夫妻。结果呢?你看看,老妈刚好生了我们这一对双胞胎,请问一下,这下谁该嫁给傅怀安啊?”
唐芯婕只是笑着:
“又不一定是你嫁给他,你干嘛这么生气呢?”
“我当然气呀!在这之前我甚至没看过傅怀安,根本就不认识他,怎么可能因为爸的一句话,就把自己的终生托负给一个不认识的人呢?”
“爸说我们小时候见过面……”
“那才更可笑,那时我们都还在襁褓之中,什么记忆都没有,那也能叫见过面?别笑话了!”
“你就当爸的话是戏言,别认真就行了。”
“戏言?就像我刚才所说的,要是戏言的话,那傅怀安干嘛特地从台北下来?既然是戏言的话,爸为什么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们提起这件事?什么嘛,就像是怕我们嫁不出去,急着把我们推销出去似的!”说到最后,唐芯妤忿然地将书往床上一丢。
“你别那么激动!”面对唐芯妤向来直烈的脾气,唐芯婕已经习惯了。
“我真没办法像你那么悠闲,你不知道当我看到傅怀安出现在我眼前时,我还真恨不得一脚将他踹出去哩!芯婕,你一点都不生气,你是不是……是不是……”她睁大眼,大胆地猜测:“是不是想嫁给傅怀安?”
唐芯婕的双颊迅速泛起一抹嫣红,她忙道:
“你别胡说。”
“不是的话,为什么碰到这种事你还能这么平心静气?好像你已经接受这一切,准备当他的新娘了。”
唐芯婕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
“我不生气,并不代表我就想嫁给他了,我只是对这件事有别的看法。爸叫你下去,别忘了。”她转开话题。
虽然是双胞胎,唐芯妤对唐芯婕所谓的“别的看法”也无法心领神会,现在她只要一想到要下楼去面对傅怀安那家伙,就无端又升起一股气!
* * *
不甘不愿地下了楼,光听唐芯妤沉重的脚步声,就知道她的心情有多么不悦,所以她的脸色阴沉也在意料之中。
“芯妤,怎么客人一来你就上去了呢?过来打招呼一下。”唐父吩咐着。
悻悻然地点了点头。这已是唐芯妤的最大极限。
不过,唐父可不满足,训道:
“叫人啊,他是你傅伯伯的儿子。”
“傅伯伯的儿子又不是我儿子,要我叫他‘儿子’吗?”唐芯妤咕哝了起来,一点都不懂得遮掩,呃……也可以说她是蓄意的。
唐父一怔,傅怀安更不用说了,像是北极千吨的冰块空运降落在唐家,一阵冷风呼啸啸地吹过……
傅怀安很清楚这女孩对他有敌意,太明显了,甚至连点虚伪、敷衍都不肯,直爽地将她的感觉表达出来。
他到底是哪里惹到她了?傅怀安很努力地在思考这个问题。
“芯妤,你在胡说什么?没大没小的。”唐父训斥着。
“没啊,我什么都没说。”唐芯妤马上得了失忆症。
“还说没有,你是想让你傅大哥看笑话是不是?”
“又不是我自己要下来的。”她仍然继续挑父亲话中的毛病,闪过责难的眼神。
“你——”
唐芯婕见情况不对,赶紧打圆场道:
“爸,奶奶不是说傅大哥来了的话,要告诉她一声的吗?”
“啊,对、对,我差点忘了。芯妤,你去‘长青协会’找你奶奶回来,她这时候大概和她那群朋友在跳土风舞。”再让芯妤这丫头待下去的话,她那张嘴不知道还会胡扯些什么话来。唐父先将她调开。
“喔,那我走了。”
傅怀安忍不住多打量她两眼。纵然唐芯婕也在他身边,但唐芯妤毫不掩饰的直率个性让人无法不将注意力摆在她身上。
“怀安,你别介意,芯妤这丫头的脾气就是这样子。”
“唐伯伯,我知道。”
啤!老爸竟然在外人的面前说她的坏话!唐芯妤出大门时不忘重重甩上门,以表示她的不满。
果然是很有个性的女孩子!他虽然不是什么小家子器的人,不过无缘无故地被人敌视,也怪不是滋味的。
唐芯妤……嗯,这个女孩子……他对她的印象愈来愈……深刻了。
* * *
骑着摩托车出了家门,排气管还很配合地三不五时发出运转不顺的干扰声,唐芯妤加足了马力,让胸口的一股气随着机车的排放而得到宣泄。
用力转了个弯,迎面而来另一辆机车,对方被她的高速震慑,急速踩了个煞车,车身却一阵摇摇晃晃,大有撞上的趋势;唐芯妤也紧急煞车,也幸好她反应快,不至于酿成灾祸。
打开安全帽的盖子,唐芯妤没好气地骂了起来:
“连盛德!你骑车不带眼睛的啊?”
连盛德庆幸他戴着安全帽,没有被唐芯妤看到他的蠢样,要不然她又要捉弄他了。
“芯妤……芯婕在家吧?”对唐芯妤他永远只能卑躬屈膝。
他一直搞不懂,这对双胞胎姐妹,为什么唐芯婕就温柔可人,而唐芯妤就这么凶悍呢?不过这话他自然不会在她面前讲出来,那只会让他招来不幸。
“在啦!”仍是没好气的。
“我想找她去看电影。”
“去啊!干嘛跟我报备?”
在平常他要是不跟唐芯妤报备的话,事后他必然会被她炮轰一阵,而今儿个她却吃错药似的,竟然放过他一马?
连盛德小心翼翼地问道:
“芯妤,你……怎么了?”
“怎么了?我心情不爽啦!”唐芯妤掀开安全帽的玻璃遮罩,透口气。
“为什么?”
“不是跟你说我心情不爽了吗?”唐芯妤斜目怒视,摆明了就是要连盛德不要招惹她。
连盛德见情况不对,赶紧重新发动车子道:
“那……我去找芯婕了。”
“去啊!搞不好她现在跟她未婚夫正聊得愉快咧。”
轰隆!
顿时雷电从天而降,忘了带避雷针的连盛德被打到,表情像是录影带画面被定格住,无法动弹,
在唐芯妤准备离去时,他赶紧问道:
“芯妤,等一下,你刚说……芯婕的……未婚夫?”
“我口齿不清吗?”她横眉。
“不是,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芯婕她什么时候有未婚夫了?”连盛德急切地问道。
“今天才出现的啦。”
“呃?啊?”
“哎呀,还不就是那些老年人玩的把戏,没事来个什么指腹为婚的,然后我跟芯婕生了下来之后,得有其中一人嫁给傅怀安。什么嘛,要不是现在规定一夫一妻制,我看我们两个都得嫁给他,来个姐妹共事一夫了。他人就在我家,你自己去看就知道了。”唐芯妤重新将遮罩戴上,骑着依旧和她一同发飙的机车扬长而去。
留下呆立的连盛德,怔怔地、傻傻地杵在马路上,让飞过的鸽子落了一记炸弹在头上而不自知……
* * *
“怀安,更不好意思,让你大老远送画来,还让你忙上忙下。”唐父愈来愈赞赏傅怀安了。
“哪里的话,这不过是举手之劳。”傅怀安站在椅子上,将钉子钉上墙去。
“我家里是阴盛阳衰,只有我一个男人,平常这种劳动的事,都是我在做,今儿个你来得正好,我可以偷懒一下。”唐父边说边接过铁槌,将傅怀安带过来的画交给他。
傅怀安将画中间的线撑起,挂了上去。
“唐伯伯,你看看,画有没有歪掉?”
唐父退后几步,指挥着:
“左边斜了一点……对,不对,又高了一点,再往左边一点,很好,就是这样……可以了,不要再动了。”
忽地——
“乓啷”一声!屋门重重地被打开来——
挂画的位置就在门扉旁边,傅怀安吃了一吓!整个身子往侧边倒去,虽然没有摔个狗吃屎,但踉跄落地,脚还是扭到了,一阵剧疼传来,让他整张脸都皱在一起了。
“怀安,你没事吧?”唐父赶紧迎了上去。
“怎么了!”在后头忙着切水果的唐芯婕听到这不寻常的声响,迅速地从厨房跑了出来,见到这状况,她惊呼:“傅大哥,你怎么了?”
傅怀安苦笑着,额上有急促冒出的冷汗。
“大概……脚扭到了。”
“怎么会扭到呢?”
傅怀安看着突然冲进来的连盛德,斯文的脸上净是惊慌;连盛德也没想到会害傅怀安出事,他只不过是想来找唐芯婕问清楚原委而已啊!
唐父看着愧疚的连盛德,无暇去招呼,忙着扶傅怀安到沙发上坐下,吩咐:
“芯婕,快去拿冰块来。”
“是。”
连盛德左看右看,对唐家平空出现的傅怀安有着复杂的情绪。他不是存心害他受伤,不过这平空在唐家冒出的男人,是不是就是芯妤所说的芯婕的“未婚夫”?
“唐伯伯,我……我找芯婕。”
唐父顾着察看傅怀安的伤势,没空理他,连盛德只好自动跑到厨房。
见唐芯婕忙来忙去,他小小声地唤:
“芯婕。”
“什么事?”她正从冰箱冷冻室拿出冰块出来。
脑筋塞入庞大讯息的连盛德,来不及分析处理,他呆呆地望着唐芯婕,先将重点提出来:
“那人是谁?”
“我爸的朋友的儿子。”
“他怎么会来这里?”
“他送画过来给我爸爸的。”
“那他……他是不是……他……”
连盛德一句话说得期期艾艾、吞吞吐吐的,唐芯婕可没空理他,道:
“你到底有什么事呀?”
“我……”
唐芯婕皱着眉头,道:
“你身上怎么有股奇怪的味道?”
“有吗?”连盛德举起手臂东嗅西嗅。
唐芯婕没空理他,她将冰块找了条毛巾包好,道:
“家里有客人来,我不招呼你了。”说完遂向客厅走去。
“芯婕,等一下嘛!芯婕……”
任凭连盛德如何发自心灵的呼唤,唐芯婕都没有理会,径自离去。
连盛德自怨自艾了起来。
呜……芯婕怎么不理他了?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就离开了……她的心……是不是被她的“未婚夫”给吸引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