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家牧场的经营方式与利家牧场显然各异其趣。
在倪家的牧场上,她所看到的,是一座十分现代化的牧场。现代化的机械设备,建筑,乃至牛群养殖、取乳的方式,都跟利家牧场上所能感受到的原始自然不太一样。
同样是酪农,倪家有自己的鲜奶加工厂和市场输出管道。为了提高生产量,大部份的乳牛也养在栅栏里,而不是放牧在草地上。就台湾狭小的土地而言,这是比较符合经济效益的。而且这里的牧工骑马在草地上奔跑的不多,大多是开着小型的机动车在牧场里巡逻。
两座牧场的主人也都耐人寻味。
她欣赏地看着倪可衮的侧影,再次赞叹造物主的力量。
倪可衮有着一张非常精致好看的脸,搭配了比例完美的五官。他的鼻梁又高又挺,眼瞳则是墨黑色的,看起来十分地深不可测。
而且他的身材比例也十分完美。由名家剪裁的西式衬衫穿在他身上,正好可以完全地展现出他宽阔的肩膀和修长的体型。
他是非常吸引人的。
然而甘舜知已经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同样是帅哥,何以她只有在看到利家牧场的主人时,才会无法克制地口干舌燥?
无疑的,利海粟像是一匹脱缰的马。
当他奔驰在原野上时,没有人能够捕捉住他。
但甘舜知就是忍不住被他举手投足展现出来的那份狂野所吸引。
车子缓缓地在主屋前的车道上停下来。
倪可衮走到她旁边替她拉开车门。
他请她共进晚餐。
甘舜知将手放进他等待着的手里,笑问:“又是一种敦亲睦邻的举止?”
倪可衮风度翩翩地道:“有教养的人都会这么做。何况为淑女服务,是身为男人一项天经地义的事。”
是的。教养。甘舜知同意地点点头。
倪可衮有教养。
利海粟没有。
发现自己再次将这两个男人放在一起比较,甘舜知摇了摇头,叹息自己的生命真是贫乏。脑袋里居然只有男人!这实在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决定暂时把不在场的另一位牧场主人摆到一边去。专心品尝倪家牧场上,由五星级饭店聘来的大厨那精湛的手艺。
“今天晚餐吃什么?”她笑问。
“法国蜗牛大餐。”
呃……会有人特地跑到山里,只为了吃高级餐厅里才吃得到的蜗牛吗?
听起来像是人在北京了,却点明要吃全球连锁的麦当劳一样……
不管如何,甘舜知还是满期待的。
幸好她的胃向来不怎么挑剔,气氛和用餐环境当然更是其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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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完主餐后,倪可衮拿出了一瓶十二年份的名贵红酒。
甘舜知看了看自己身上不怎么正式的服装,不禁有些后悔没穿她那件晚宴专用的服装出来。
整个餐室里只有英俊的男主人,以及有些随便的女客人。
甘舜知讶异地发现,倪可衮虽然是个牧场主人,但他看起来竟然还比她更像是城里来的人。
要不然就是这一阵子的牧野洗礼,让她也跟着不羁起来了。
她拉了拉衣摆,接过英俊的男主人递给她的半杯红酒,轻轻啜了一口后,走向敞开的窗边,看着夜色里的牧场。
英俊的男主人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同看着窗外。
不知沉默多久,他才问:“今晚,菜色还合意吗?”
甘舜知点点头。“棒透了。”真的,她不挑嘴的。
“那么酒呢,爽口吗?”
甘舜知再次点头。“爽口极了。”
“那么,男主人呢?”男主人温热的气息缓缓移到她的颈项后,像是在诱惑她。
甘舜知的身体顿时敏感起来。她回过头,发现他正要俯下脸来亲吻她。
甘舜知伸手阻止他。“拜托,不要。”
倪可衮抬起头来,深邃的眼睛看着她。“为什么?”
甘舜知把喝完酒的杯子塞进他手里。
“我不喜欢被当成吊在竹竿上的猪肉。”活到二十八岁,又被六个男人甩过,她要再天真无知下去,她娘在地下看了,也会哭泣自己生了一个笨女儿。
倪可衮眨眨眼。“猪肉?怎么说?”
“别说你不明白,”甘舜知看着他说:“我不喜欢成为你们竞争的对象,那会吓死我。”
倪可衮将杯子放到一旁。也不再伪装了。“你最近经常到利家牧场去,那里究竟有什么吸引人的呢?”
好吧,是他自己开启这个话题的喔。“你们当邻居的时间比较久,这个问题不是应该由你来告诉我吗?”
“他们经营牧场的方式一点儿都不先进。”不屑地说。
“但,会不会便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更显得有趣?”
“他们每年的营收都只能刚好打平。”不像倪家的牧场获利多多。
“有时候,金钱并不是最重要的事。”
说出口后,甘舜知才讶异地发现自己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金钱不是最重要的事?
在此之前,对甘舜知来说,金钱几乎是她的一切。
一个单身女郎生活在城市里,如果没有钱,是活不下去的。很久以前她就认知到金钱的重要,所以她拼死拼活、努力不懈,全是为了让自己生活的更好,怎么如今她会说出这种话呢?
倪可衮没有察觉甘舜知短暂的沉默。他又说:“如果金钱不是最重要的事,那么什么才重要?”
他的问题狠狠敲中甘舜知心底最脆弱的那一环。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金钱更加地重要?
这回他察觉到了她的沉默。“舜知?”
……什么比金钱更重要?在她还不需要为金钱担心的那个年纪,她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舜知?”他再次轻声地问。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他需要知道。
甘舜知抬起了头,正好迎进他的视线里。
“梦想。”她沙哑地说。只有梦想的价值能够胜过银行里的存款。
刹那间,英俊的男主人沉默了。
甘舜知喃喃说了些告辞的话,他没有阻止她。
她直接走出倪家牧场上华丽的大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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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没有光害的天空,星星格外美丽。
甘舜知没有喝醉,只有一点点微醺。却还是觉得这样的星空美得让人头晕。
她步行回去。
草地上已有露水,她脱了鞋踩在凉凉的草皮上,舒服的直叹气。
当她爬上旅馆所在的那个缓坡时,正好可以看见两公里外,利家牧场的主屋透出来的灯光。
蟋蟀随着她的脚步鸣唱着。微风吹拂过她有些发烫的脸颊。
奇怪,大概是太久没碰酒,一杯陈年红酒就让她有些晕了。真没用。
原本打算回旅馆睡觉的,临时却改了主意,往利家牧场走去。
她没有接近主屋,只是在牧场上的柔软草地上躺了下来。
山谷的视野十分辽阔。可以看见远处宛如布景的山。抬起头,便是一片碗盖般的天空。
夏天夜空的星星像是在对她眨眼睛。
甘舜知想起自己童年时候的梦想,流着眼泪,渐渐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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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知,告诉阿姨,你有没有什么梦想?”
六岁那一年,她来到阿姨的旅馆已经过了一段时间。
爸爸和新妈妈一直没再出现。
那个时候,甘舜知第一次体会到绝望的滋味。
也许期待别人来拯救她是不对的想法。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能帮助自己,只有自己才是可靠的。
阿姨想要知道她的梦想。但是她不肯告诉她。
她只肯让她唯一的朋友彼得知道。
因为只有它是值得信任的。所有人都有可能会说谎,但是彼得是一只兔子玩偶,它不会说话,所以它也不会欺骗她。
兔子彼得知道她所有的秘密。包括她不肯告诉别人的梦想。
是的。她有一个小小的梦想。她希望能够永远守住这个梦想,也永远不要忘记它。
当时她悄悄地发了誓。
但是半个月之后,爸爸和新妈妈回来了。
他们带她回到以前住的地方。而她却忘记带走她的彼得。
她童年的梦,就此遗落。
遥远的过去在她愈走愈远时,也逐渐地被遗忘了。
成长过程中的伤痛,也许如今看来也已不再是伤痛。
但是受过伤的地方,是否还隐隐藏着一块没有愈合的疤?否则如何解释偶尔低潮时,内心那一份无以名状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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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阳光还是脸上那湿湿滑滑的感觉叫醒了她?
甘舜知挣扎地睁开眼皮,对于突然凑近她脸庞的那张白底上有着黑色圈圈的脸孔感到一阵茫然。
家有贱狗?
好半晌,她才弄清楚那不断舔着她的东西……是小牛!
她惊得半坐起来,看着那往她胸口蹭了过来的小牛头颅。
“哞——”妈妈、妈妈——
小牛圆滚滚的眼睛亲爱地看着她。
“哦,早安。”甘舜知温柔地挪开它的头。然后看向眼前那个穿着长靴拿着套牛索走了过来的男人。打招呼道:“哈罗,牛仔。”
利海粟用手指点点帽檐。“你真早。”看了看四周,再瞄了眼她背后被压扁的草地。他瞪大眼睛。“不要告诉我,你昨天晚上睡在这里!”
也许是蓝蓝的天空和晴朗的天气让甘舜知心情很好。她咧了咧嘴。“假如我说是呢?要付费吗?”
利海粟很故意地皱了皱眉头。“我看看,你把我的土地当成你的床,又把这么漂亮的青草当成床垫,简直像是在饭店里开房间了,虽然没叫客房服务,也是要付费的。”
甘舜知很有开玩笑的心情。“付你一头牛怎么样?”指着在她身边玩耍的小牛。
利海粟摇摇头。“这头牛不行。它是我的,你不能拿我的东西来抵帐。”
“但是它叫我妈妈。”
话才出口,小牛似乎听得懂甘舜知说的话似的。连连哞了好几声。
看得两个人都笑了出来。
当他唱出“一只牛要卖五千块”的闽南语歌谣时,她差点又笑到阵亡。
他伸出一只手拉她站起来。
甘舜知将手放进他的手心里。突然为他手掌心传来的热度感到讶异。
她仔细地看着他黝黑粗糙的手。
他的手好大,好暖。正是一双她梦寐以求的手。
每次当她满怀希望地将自己的手放进一个男人的掌心里,总是渴望能被扶持、被宠爱、被尊重。然而期望愈高,失望也就愈大。她总是遇人不淑。
因此对眼前这一双梦寐以求的手,她不愿意期望太多。
看着他温暖的笑容,她轻声地问:“利海粟,你有没有什么梦想?”
利海粟有些讶异地愣了愣。但随即用他的一号笑容来掩饰那短暂的错愕。“有啊,怎么没有?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梦想的,不是吗?”
“是吗?”她微笑地看着他。“好不好说一个来听听?”
“想听?那有什么问题。”他说。“我国中的时候,梦想追到我们班的班花。”
“结果怎么样?”
利海粟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结果她变成我第一个女朋友。”
“还有呢?除了你国中时的这个梦想以外?”
他耸耸肩说:“高中时,我梦想追到学校里的校花。”
“结果怎么样?”
哈哈。“结果她变成我第二任的女朋友。”
他闪烁的眼神让甘舜知怀疑起他说的话的真假。“让我猜猜,你大学时大概也梦想追到大学里的校花。结果她变成你第三任的女朋友?”
利海粟玩世不恭的眼神突然收敛起来。他转过身,不让甘舜知看见他脸上的表情,说:“不,她变成我第一任的老婆。”
甘舜知看着他突然僵起来的臂膀。担心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触到了别人的伤心事。她担忧地伸手搭住他的肩膀说:
“你别难过,现代的人离婚是很普遍的事,不管你们过去是为了什么原因分手,事情已经过了,就不要回头看。”
原本,他转过身去,是为了不让她看见他恶作剧成功的笑容。却没想到她会信以为真反过来安慰他,让他斜挂在他嘴角的笑容自动逸去。
他觉得……她的声音里有一种伤感。
他听的出来。
当他转过身来,看进她来不及设下障碍防卫的眼底时。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抬起她的脸,仔细地审视。
甘舜知微笑地问:“怎么,有眼屎吗?”如果有,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任何一个有数养的男人都不应该在女人还没刷牙洗脸时出现在她面前。
然而他意外地没理会她的玩笑。只是摇头道:“你眼里有伤痕。”以前他怎么没注意到?
她这一双眼,总是在笑。因此不容易被人发现,她的伤痕是往最深处藏。
而他之所以能够这么轻易地发现,是因为他自己也有一双像她一样的眼睛,每当他站在镜子前面时,总是无法逃离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回视着自己。
骗得过别人,骗不过自己。
惊慌清楚写在她的脸上。
甘舜知连忙挣开他的手,抹抹脸。“呴,大概是睫毛跑进眼睛里了,难怪有点痒。”揉了揉眼睛,她回头喊着小牛道:“小牛,你喝过奶了吗?我们去看看阿桃那里有没有东西可以吃。”
他放任她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在过了半个小时后,才猛然想起他是来找这头到处乱跑的小牛去烙印和挂环的。
利家牧场里新生的小牛或者新购买的牛只,都得经过这道手续才算正式入籍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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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牛和甘舜知之间的追逐战成为牧场里娱乐大家的话题。
甘舜知后来还将这头日渐长大的小牛取了个名。
“奥斯卡!噢,利海粟,管管你的牛。”当她被愈来愈强壮的小牛顶到后臀时,大家就会听见她这么大喊,然后便会哈哈大笑。
是的,奥斯卡就是小牛的名字。这是一头公乳牛,不会产乳。
牧场里的公牛不多,大多是做种牛用途。再不然就是卖到别的牧场去,通常在小牛养了一年后就会卖给其他需要种牛的牧场。
因此,尽管大伙儿看着小牛像是只宠物狗一般,跟在甘舜知这位城市小姐身边打转时,笑归笑,心里倒是满忧心的。
跟牧场里的牛只培养感情实在不怎么明智。更别提替它取一个好笑又好记的名字了。
真不知未来会怎么收场?不过或许也不需要担那么多的心?
毕竟一年后,这位小姐是不是仍在这里,还有得猜呢。
马厩里,工人一边清理着马槽,一边下注。
三分之二的人赌甘舜知一年以后,不会留在这个地方。
利树宽作庄。一赔十。
这场赌注会如何结局,也是个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