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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刺美人鱼 第三章



  这间庙位于汴京城郊,不大,脏脏旧旧的外观令人提不起兴致进去遛一圈,若好奇瞻望,只能看见庙内供奉著尊黑黝黝的神像,辨不清是哪尊神,庙祝又是一位瘸子,种种因由累积起来,造成这间庙香火衰微门可罗雀,久之,也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扣云以曼妙的身姿跨进幽暗小庙,也没和庙祝招呼一声便拈了一炷香祝祷,庙祝也像没事人般,一跛一跛地关了庙门,又窝回小椅打盹。

  插上香枝,烟飘袅袅,轻灵灵地没入无形,只有案上摇曳的烛火映揽出许许多多明暗不一的层影。

  “把我叫来有什么事?是不是有瘟神的消息?”

  横梁盘踞著一道黑影,似与闇沉同存般,突兀地闪入光线,像根鸿羽悠渺渺地著地,不惊点尘。

  “今夜子时他会入牢劫囚。”声冷,影冷,让烛光掩照著的面孔更是峻冷。

  “劫囚?”她的瞳掠过一丝兴味,“死囚?”

  “是死囚。”石岩军对手边的消息虽觉疑惑,却也不多怪,“是个读书人,无财无势无背景,很平凡的文人,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一个小妹。”

  “消息打哪来的?”

  “掩卓帮霍定探查得来的,说是那厮有恩于瘟神。”

  “是那家伙?”扣云淡嗤,“谅他也没这胆诓我们。师兄,你确定瘟神会为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升斗小民冒险?”

  “与瘟神周旋了这些年,我仍未摸清他心之所向,是正是邪也无定数,霍定只是猜测瘟神可能出面,而地牢禁卫森严,唯有子时交接时方有机可趁,我想这可能是我们逼他现身的契机,不妨一试。”石岩军只有对师妹才会祥和述解,“我需要你的歧颜绝毒。”

  “我今晚和你一同行动。”

  石岩军神情一闪,“穆府不需你僭探部署了?”

  扣云猛地皱眉,“我做何决定不必你干涉!”

  石岩军没有表情地审视师妹自知失言的错愕,沉寂一层又一层地堆叠,连空气也拥促起来。

  “那我们二更时府衙外见。”

  “师兄!”扣云急急抓住他,“别走……”

  石岩军回头,探幽的瞳仁中有柔情、怜惜,也有一抹喟叹,“扣云,你不再需要师兄的扶助了。”

  “不!不是这样的——”扣云懊恼地咬层,不知如何将怀中紊乱的思绪化为言语,向来她就是依赖师兄,尽管决断上她比谁都果决勇敢,但精神上,她是极度脆弱的。行为只有师兄了解她渴求却无望实现的梦想,只有师兄体谅她抓不住一切的空虚,只有师兄看得见她坚强冷漠外象下的酸楚,他是她没有血缘的亲人,是她没有承认的朋友……她不想远离他、伤害他的,但他对她的感情使她却步,她不希望彼此的情谊因此而破裂,却总在言行间促使两人的矛盾裂痕加深,天!

  他眼瞳中的热切教她好为难。

  别首,她再次回避他的眼神,总是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逃避、闪躲,只为不愿承受他那腔情柔,只因莫名的恐惧、害怕……她到底是什么?要什么?连自己都无法定位自己的人,连感情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人,这种人根本没资格承受任何人的感情啊!

  为什么不拿我当妹妹?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我?秦扣云,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扣云不觉自己已浑身轻颤,犹溺于深沉的畏怖中不得解脱;她害怕的东西太多了,怕自己永远不了解她的梦她的根在哪里,怕自己一旦接受了别人的温暖就再也舍不得放走它,怕自己会因感情而变得软弱,怕……

  “不要怕!”石岩军再也无法隐藏,张臂揽住她,紧紧地将她扣在自己怀里,“不要逃避,扣云,为什么你不正视我,不正视我……”

  “不!我们是兄妹,我们只是兄妹……”

  “我们不是!”

  好冷……为什么被抱住了还是这么冷?为什么师兄的拥抱和那个人的完全不同呢?她记得他的眼神,完全的炽热、滚烫,那不是针对她而散发的,而是处于高热下无意识的流露,对生命的炽热,对温暖的渴望,想抱住什么东西填补空虚的心,安全、稳定的满足……和师兄的拥抱不同,不同的!

  推开他,她依然是冶艳无匹的秦扣云,没有表情,没有感情,冷静得近乎冷血。

  “师兄,我原谅你这回冲动的鲁莽之举,但我希望你能自制,这种情况我不想再有第二次。”

  她的声音为什么能柔媚得如此无情呢?

  “我能说的只有:你是我师兄,永远都是我师兄,不会更改,没有更改。”

  为什么她能面不改色地讲出这么绝决的话?

  秦扣云一问又问,石岩军僵直如岳的表情,没有颜色的空洞似将他连骨带肉整个吞噬,反射至她瞳底,让她狠狠地恨起自己。

  “你还不明白吗?天边的云,虽然美——却是冷的,没有人扣留得住的。”

  旋身,她施施然启门而去,没有多瞧他一眼,也没有多留一句话,连那缕淡香也一并带走,而他的心……他还有心吗?扣云……扣不住的云呀!她的名字本身就是无法圆满的梦,又岂能怪她的寻寻觅觅?

  痛吗?不,他早就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了,人不都说他是岩石造的吗?石人怎会有心?

  既无心,又何来痛苦?石岩军、秦扣云,一个在地一个在天,天与地本来就不可能,他们自起名那刻起就注定了这种命运,怪得了谁?是他自己勘不破,执意倾慕那朵流浪的云霞,是他自己不听话,活该受罚。

  真的不痛吗?

  涩然一笑,他退步隐入庙龛暗处,以无语还诸沉默。

  ***

  要去?不要去?是敲门好呢?还是直接送进去给他?他会不会见了我又发火暴怒乱吼人?

  珏仪手里的补汤已不知让她换了多少姿势端著,她却依旧拿不定主意。垂睫盯注著药盅,她自嘲地扯开苦笑,似乎她这辈子都只是替人劳累替人忙;药、汤什么的为人端了无数次,操持家务辛勤无休,恪守妇道仪礼,先是伺候父母,嫁了之后改伺候公、夫,连著育有二子,天生劳碌贱卑的命呐!

  难道,我真的只能过这种生活吗?为什么我如此付出,却得不到女人家渴盼的对待?

  女人,最怕的就是嫁错郎,她的人生尚未迈入花样年华的青春,就被毁了……怎不怨?

  怎不恨?跟著父亲念书咏文,识字达理,她学会了不该学会的,思考、梦想以及希望,她希望能自己选择自己的将来,希望得到别人平等的对待,不因她是女人而歧视轻侮,希望能找个志趣才情相当的好归宿,夫妻俩夹册吟咏作育英才为国家社稷出份心力,她希望……收回遐思,她对自己不切实际的脑袋报以嘲弄,她现在只希望待会儿进去别被骂。

  正想推门,就瞥见前方公公踏著不急不徐的步伐而来,手里捧著的是一叠厚重的书册。

  珏仪微凛,眼明脚快闪到回廊处避著,自从意外发生后,公公就极力反对她接近丈夫,要让公公看见她在门外徘徊必又惹他心闷。

  柔顺的珏仪在公公入房之后探出头来,突如其来地被乍然迸现的一串疑问弄得惑云丛生:因何公公的态度完全变了?以往对儿子,他向来是提及便蹙眉,父子两人总像八字相冲,一照面便剑拔弩张,谁也不肯主动亲近谁,怎么这些天老往儿子这儿跑?还有公公对她探视丈夫那反对的神情,以及相公异常之举……不知怎的,她总觉得相公不再是相公了,好像变得——变得温文些,虽然见到她仍是叫嚣暴躁,但竟在察觉她的不堪屈辱后放缓了语调,这其中有什么玄机?

  “我并不反对你去,但你伤势初愈,此去凶险未卜,妥当吗?”

  “事情不能再拖了,明日就是行刑日,我今夜一定要救出则礼,爹,虽然现在我是穆祁,但还是负有瘟神莫问生的责任。该做的,不论我变成怎样都要做。”

  “你那朋友既是受冤屈,定有办法昭雪平反,爹可以上朝请旨禀明圣上重审此案啊!何必要亲赴险窟?”

  “没用的,屈打成招的事太多了,况且他是被贼首霍定栽赃嫁祸,那人渣将他所有罪愆番数诬赖给则礼,累及他家人,这全由我而起,我不能坐视不管,行刑日迫在眉睫,没有时间请旨下令了。爹,请你原谅孩儿,莫问生本就是江湖人,就让我用江湖法来办吧!”

  “爹不是顾忌律法纲纪,而是担心你,我们父子失散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重逢,你弟弟又死得不明不白,爹只剩你这个儿子,我不想在补偿你这些年来所受的苦时又节外生枝……”

  里头沉默良久,裴珏仪站在门外听得浑愕震惊,双脚抖得不像自己的。

  瘟神莫问生?江湖人的江湖法?这是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穆皓深长的一叹,再度搅扰了她的思绪。“既然那是你的责任,你就放手去做吧!不用挂心后果,一切有爹替你扛。”

  “爹,瘟神莫问生和您一点关系也没有,孩儿在外行事绝对不会连累爹,是生是死莫问生早就看透。江湖的诡诈阵仗我不知碰过几回,还不是一样过来了吗?这次劫狱算不上什么,问生处事但求无愧于心,爹大可不用挂怀。如果那日我没来和你相认,说不定您和弟弟仍安稳地过日子,根本不会牵扯到丑陋的江湖事——”

  “丑陋的只有江湖事吗?”穆皓的声音含著淡淡的了然,“你说的爹都了解,爹也支持你,只是一时没法像你这样淡然生死,说来还是爹差你一截,这生死契阔的胸襟为父的还得好好琢磨琢磨才是。”

  两个男人一阵有默契的知心而笑,最后才由她的公公揭晓了最重要的谜底。

  “知道吗?我并不后悔那天发生的事,如果要我再选择一次,两个儿子中我依然会救你,感谢老天爷让我换回了你这个儿子。”

  珏仪没有再听下去,神识涣散地离开仁苑,恍惚的踬步险些令她跌跤,待她回过神来时,托盘中的补汤早已洒得狼狈,而,她的未来正如这盅汤——不知归向何方。

  ***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打更的嘹亮嗓音传得老远,和著清脆的更锣声,在漆深的夜幕中愈显孤独;夜枭咕哝的叫著,偶尔掺几缕狗吠,汴京的夜空,凄清而空旷。

  尽管静得令人昏昏欲睡,府衙外的守卫犹张著锐利的目光忠于职务,紧守著府衙大门。

  “都已经子时过二刻了,你确定他会来?”

  细柔得似能窜筋酥骨的嗓子媚然作声,暗巷中悄立两道身影,虽然皆著劲装夜行衣,但仍能自体裁上瞧出是一男一女。

  “他没道理不来。”

  “他真有道理要来吗?”女子不愠不火地反问:“瘟神行事反覆无常。爹不是说过楼宇双客生性狡诈,他们调教出的祸害岂会为了一名区区百姓涉险?你不也说辨不出他是正是邪?我们真的要为霍定那厮子乌虚有的小道消息在此耗上整夜?”

  眸儿一转,她的语吻挟著浮躁的不悦,“说不定他也料定我们会在此守株待兔,宁可牺牲无足轻重的囚犯也不会自曝行踪——江湖上恩将仇报的事太多了,罔顾救助之恩又算得了什么?”

  石岩军不动声色地凝睇著黑巾覆面的师妹,没有告诉她他相信瘟神会来,因为瘟神并非师父口中那般诡诈之徒,事实上瘟神恩怨分明,兼备仁义。与他敌对以来,他设下无数陷阱欲擒他,他不但屡屡逃脱,更甚有反逼他入险境的机会,可他非但没有趁机反扑,并且未取一人性命,最严重也不过废了对方武功。尽管他嘴上不说,但早已有种种迹象看出:瘟神是胸襟浩然之人。

  其实私心里,他是好奇的,甚至对瘟神怀有欣赏,毕竟在武林同道敌斥之下犹秉持高洁仁义的人已不多见,但碍于师父遗命,他不得不逮他就范,只为一桩与他无干的上一代恩怨。

  “师妹,你有没有想过瘟神叫什么名字?”

  他突兀的问话令她愕然几瞬,接著,她结起弧形秀长的眉,“你知道?”

  “江湖道上只称他是瘟神,因为他足迹所及之处无不横生灾殃,所以黑白两道仇视他,一般知情的百姓畏惧他,师父之所以命我们务必除他而后快,也只为他们上一代的怨隙,从来没有人查过他本身犯了什么错,只知道戴著修罗面具的他一出现就代表横祸不远。”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扣云被师兄一点,忽然想到她的确没考虑过有关瘟神自身的种种。向来,提起瘟神二字便让她连带与父亲灌输给她的仇隙鄙夷联起;对他,她只有由来无因的僧恶,鲜少介入师兄捕捉瘟神的行动,她除了知道瘟神戴著修罗面具之外,对瘟神的“恶”一无所知。

  冰雪聪慧的扣云一推思,立即意识到原来她这些年来一直被自己最不屑的江湖谣传牵著走,自视甚高的她不由得厌恶起自个儿被蒙蔽的神志与蒙蔽她的父亲。

  “既然说了头,就把你想讲的全讲出来,别在我理出头绪的时候隐瞒我。”

  石岩军抬首估算了时刻,子时三刻余,府衙依旧平静如常。他也蒙著面,不过清瞿有神的瞳孔中有丝对于浮世情仇的淡喟。

  “他会来。不是因为他叫瘟神,而是因为他是莫问生,简单清楚的莫问生。”

  扣云狂凛,忘形地捉住师兄疾问:“你说他叫莫问生?”

  石岩军颇为诧异地扶著师妹,他说了什么让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师妹激动如斯?

  “你见过他?”

  莫问——生有多难多苦。莫问生!这是怎么回事?穆祁和瘟神有什么关系?为何他的梦呓恰巧是瘟神本名?是巧合抑或另有内情?

  定了定神,她挣脱师兄善意的扶持,想起那个令她心绪浮动的男人,“师兄,一直以来都是由你出面与他交手,你告诉我他是怎样的人。”坚定的语调虽然平稳无波,却泄漏出她异于寻常的关注,“我要知道!”

  “你不是不相信平空想像的猜测之词?”石岩军发觉师妹变了,却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同了。

  “在我爹任意欺瞒我,到死也没给我一个憎恨栖宇双客与瘟神的理由与答案之后,你想我能相信谁?又有谁值得我信任?”说这话的秦扣云,既冷且怨,“因为他生我养我,所以我有责任完成他的遗愿替他报仇;但他却连个能令我信服遵奉的‘因为’都没有坦白告诉他唯一的女儿。这种不明不白的仇——哼!我开始质疑它是否有必要报。”

  石岩军同感,但师父就是师父,师父救他养他传授他武功谋略,他的命、他的忠诚是师父的,就算他认为不对,仍无资格质疑师父的命令,何况是遗命。师妹不然,她是师父的女儿,所以她有资格对亏欠她的父亲嗤之以鼻,但他却只有一条路可走。命运早就安排妥当,当他被鬼羽秀士救起的时候,他就失去了他的自由注定,只能为秦家父女而活。

  “我只能说:莫问生有能力杀了我。”

  “但他却没有这么做。”扣云意会地点头,“我了解了。这就是你替他说话的原因?因为他也与你相同坚守原则?”

  能对处处意欲加害他的人留德予泽,那人必秉持相当原则,而此般有则之士又有个词称为硬汉。

  石岩军不语,因为他知道已毋须他多言,师妹已明晰他想表达的一切。

  轻轻地,扣云笑了,虽因蒙面而无从窥见她的笑靥,但那双眸内又染了层遥远的疏离,与淡淡的凄凉。“到头来我只是爹用以复仇雪恨的工具。一个连解释也不用的工具罢了——”

  “师妹……”

  “我没有难过,只是替他悲哀,要是让外人知道名震武林的鬼羽秀士不但连他的老婆都留不住,甚至连仇也只能留待他的女儿徒弟替他报,届时不知他一生汲营的威名剩下多少?”眼波流转,仪韵自成芬芳,她端著天生的冷淡说道:“走吧!既然莫问生迟到了,那就由我们代他救出死囚。”

  如她预料,石岩军的眼布著疑惑,亲近如他,也抓不住多变的她心思瞬虑之所向。正应了一句话:没有人知道云下一刻飘向何方。

  她这朵云呐!让他好神伤。

  “你不也对他好奇吗?救出死囚,不就能藉之多了解莫问生吗?与其在此空等,不如活动一下筋骨,这不更好?”

  “谁?”

  府衙门卫叱喊,令两人神情一凝:来了。

  “别跑!”

  但见两名官差朝大街那掠去,剩下空荡衙门无人看守。

  “可能是调虎离山之计,衙内地牢另有捕快在。”石岩军不另加赘述。“待会儿若是有情况由我去追,你看住死囚伺机而救。”

  扣云颔首,与他并肩一跃,掠过府衙高墙,迅速地赶至地牢前,不意却见一名不速之客正点倒了守门捕快。

  “瘟神?!”石岩军大喝,“哪里跑!”

  “师兄!”扣云为时已迟地喊,师兄的身形飞快错眼,待她定睛而望已是鸿飞渺渺。她探了探倒地的捕快,发现他们俱气断身亡。

  “他不是瘟神。”因为瘟神不杀人,这么说来有人假冒瘟神劫囚?为了什么?瘟神与人结了什么怨,让人用此歹毒手段惊动朝廷诬陷于他?

  管他,先救人再说。

  暗运劲力,她毫不费力地便劈开狱锁,潜入甬道,扑面而来的是刺鼻的腐霉味,空气中盘绕著沉沉死寂,不知自何而来的凉飕窜入扣云脊骨,冷森森地教她不自觉厌起这地方。牢内苦暗难以辨人,凭著手中的火折子她边步边寻:“庄则礼,你在哪?听到的话应我一声!我来救你了。”

  屏息倾听,只闻三两粗浊的呼吸声和鼾声,没有人理她;举高火折子,她提高音量又喊,“庄则礼——”

  “吵什么吵?烦死了!”栅栏内冒出抱怨,“喂!小子,人家来救你了,还不快跟人家走,省得吵得老子睡不著。”

  扣云侧颜趋近,挥臂再断狱锁,栏内蜷曲著人影。“你是庄则礼?”

  “姑娘,谢谢你来救我,盛情心领,我不会跟你走的。”

  如云微抬些光照出人形模样,只见他一袭囚服浑身邋遢破旧,衣上犹带干硬的血渍,但他盘腿而坐之姿却流露出威而不屈的气节。

  “是莫问生托我来救你的。”

  “告诉问生,我没有犯罪,我不能就这样走,他们必须还我一个清白公道;如果我跟你走不但洗不清我的嫌疑,更会拖累问生。我庄则礼虽然只是不起眼的小人物,但绝对是顶天立地的坦荡之辈……”语调转为低伤,“请他代为安顿家母与玲儿,不孝则礼可能无法再见天日承欢膝下了。”

  扣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又是个死抱著仁义不放的迂腐穷酸。她也懒得和他浪费唇舌了,抖手弹出麻针,中!

  庄则礼倏然觉得颈部被啥一叮,正想摸那是什么,却讶骇自己驱动不了四肢,“姑娘,你这是……”

  “啰唆!”

  扣云手脚俐落地撑起他,正想尽快离开地牢时忽觉不对,“谁在那里?”

  就在她分神的当儿,一缕极其微小的声响掠来,如云听声辨位打出银针截下来物,却不意中了另一回暗算;麻针透入肌肤时所扩散的麻痹之感令她预料到许多事。

  阴谋!

  得意的笑声自一旁牢栏内传来,尖锐而刺耳地随著行动而飘近,他打开根本没有上锁的门,朝两个瘫麻在地的人步来。

  藉著记忆,扣云马上想到他是谁,恨意如火般沸腾,但话亮出口时却更冷更峻,“霍定,这种种都是你安排的?”

  “不错。”他点亮牢内火把,景象霎时光明,霍定那张浓眉细眼的阴险面容映入两人眼里,他自豪地o桀笑道:“我这招借刀杀人,瓮中捉鳖使得不错吧?原本想将瘟神、残眉一举成擒,没想到却抓到另一条更大的鱼。”

  他粗鲁地址下她的蒙面巾,露出她艳绝无双的脸蛋,霍定愣愣审视了好一会儿,才涎著口水、噙著贼笑,“艳慑天下的冷岚果然名不虚传,啧啧!光是看就足以教人心猿意马,老天真是厚爱我霍定,竟将这么个娇滴滴的美人儿送到我面前。”

  扣云那双汹魂眸中跃动著冻碎骄阳的寒芒,“你好大的胆子,竟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

  “哈!这全拜你之赐!”霍定的肝火也冒了上来,“我霍定虽比不上残眉,但好歹在绿林六道中算是数一数二,而你却仗著你爹的名声对我颐指气使,毫不将我放在眼里。冷岚,你唬得了别人可唬不了我,你钻研的只有使毒的技巧,武功可就比不上你师兄残眉了,所以才会这般轻易地败在我的机簧麻针下。你没想到吧!我先前向你要的麻针竟是用来对付你的,被自己的麻针放倒的滋味如何呀?”

  “原来你一直心存不轨,我倒是瞎了眼没看出你城府深沉。”扣云暗咬牙,刚在霍定不打自招之时她已趁机咬碎牙中解药,使毒之人总会给自己留后路以免反被毒误,这点就是霍定失算了,待解药运行全身之后她倒要看看他怎么笑!不过药力仍需半刻钟才行,她得引他尽量说话。

  “你不怕我师兄的手段?”她故意说得漫不经心。“对于背叛者他向来不留情,你伤我一毫,他就会挖你一眼,你觉得这种买卖合算吗?”

  霍定不禁打了个寒颤,想起残眉这名号的由来,石岩军的心肠根本不是肉做的,不论目睹何种酷刑不但眼睛眨也不眨,连眉毛也未动一下。犯在他手上的人——尤其是冒犯了他倾忠守护的师妹冷岚,那下场可是不容人后悔的。正因如此,冷岚才能以女子之身来去自如,因为谁也惹不起残眉。

  而他今日不但惹了残眉,连大煞星瘟神也一并得罪,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也没有后路可以退了。

  “冷岚,你以为抬出你师兄我就会像以前一样怕得求饶吗?老子等的就是这机会,岂容控制残眉,号令绿林六道的大好时机白白拱手?等我将以前被你当小喽啰般使唤的晦气找回来之后,再拿你胁迫残眉,我不相信残眉连你的安危都能无动于衷。”

  扣云的脸色愈来愈沉,因为他说得没错,残眉唯一的弱点就是她,只要谁掌握了她,不啻是拥有了鬼羽秀士一手创组的绿林盟,更能将残眉玩弄于股掌之间。

  “对了,我劝你最好别妄想你师兄能赶回来救你,因为我派出去的是死士,一时半刻之间残眉是回不来的。美人儿,你就乖乖认命吧!”霍定小头锐面的五官凑近她,“在我们离开前,我想……多加道禁制会比较好。”

  “你——”扣云又惊又怒地见他封住她的穴道,这下就算麻药退了她依然无法动弹。

  “霍定,你最好祈祷别落在我手上,不然我会让你尝到生死两难的滋味!”

  对于这番威胁,霍定的反应是纵声大笑。

  “霍定,我们的过节已由我来偿了,你放了这位姑娘!”一旁的庄则礼终于开口:“开罪你的是我,你为什么还要陷害这么多无辜的人?”

  对呀!扣云猛然想到,倘若她和庄则礼一道失踪的话,那瘟神就会成了理所当然的代罪羔羊了,届时不止是绿林盟,就连官府也不会放过他——这霍定好深的心机!

  霍定尖著嗓子笑谑,“谁叫你无意间撞见了我的买卖,又不知死活地想报官揭发我假扮瘟神的事?我怎么能让秘密泄漏出去?既是如此,我何不一不做二不休彻底让瘟神替我顶罪?这还得感谢你给我机会让我得知了你和瘟神的关系,庄则礼,今天你有这下场可怪不得别人。”

  “原来并吞了组织山西、皖境的瘟神是你假冒的?”

  “既然你们那么恨瘟神,我何不多干两件事让你们恨个够呢?凭我的能力,别说是山西、皖境的势力,就算是整个绿林盟的担子我都扛得起,而你和残眉却一直将我当瘪三!你们不肯重用我,我就替自己铺路,如何?有没有后悔如今才注意到我的存在啊?美人儿!”

  他汹起她的下巴,触碰到细致肌肤的指尖一阵酥麻,“嘿嘿……我保证会好好疼你的,只要你合作,我会把你供起来当皇后。”

  “我有没有说过你很会痴心妄想?就算是我师兄赶不回来,也还有瘟神,您惹得起他吗?”扣云冷笑,胸中已有自戕的准备,要是他敢碰她,她就放毒让彼此同归于尽。

  “瘟神?”霍定笑得更嚣张,“他那个缩头乌龟能碍我什么事?今夜劫囚之计说不定他还不知情咧!不然他早就现身了,哪容得了我冒他的名四处结仇?”

  “不过——”话锋一转,他细小的老鼠眼闪烁著阴狠之芒。“若你们恨瘟神入骨,恨得罔顾了调查事实真相,以至于盲目而轻易地掉进我的陷阱内,想扳倒残眉捉到你还页不是件简单的差事。你们总自以为高人一等,实际上却是我手里利用的工具,等我们离开了这里,我不但可一跃成为官府倚重的英雄,更会是手控绿林力量的大王,只要让残眉和瘟神斗得两败俱伤,武林就是我的囊中物!”

  “只要我活著,我就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扣云寒声起誓。

  “哼!你连自己都保不住了还敢夸此海口,此时此地还有谁会来救你?”

  “你认为——”另一束低沉的嗓音渺渺然浮现在这方牢狱,如鬼魅般,一抹黑影渐在霍定身后现形。“我够不够格把人带走呢?”

  这一刻,在扣云眼中顿成烙入心肉的特殊,霍定受慑转身——那黑影抬起了他的手,仿佛收魂的九幽使者般,若有似无地朝霍定的天灵盖罩下,接著又是旋臂画出半圆贴住他的气海穴,然后若无其事地垂下他的手。

  霍定缓缓地、缓缓地倒地,血丝如虫般蠕出嘴角,没有哀嚎,也没有挣动,好似被催眠般睡著了。

  “索魂手?你是瘟神?”光看他能在那瞬间制住霍定破他气海,扣云就知道来者是谁。

  面具恍似高挂在黑幕中,修罗的獠牙青脸令见者无不顿生畏怖,他步进光线所及,飘似风絮的斗蓬遮去他的体裁,使人瞧不出胖瘦,唯有一双熠熠瞳孔与火光相辉映。他没有看她,有如她根本不存在般倾身向庄则礼,出手断去手链脚铐。

  “问生,你怎么来了?你不该来的,官府会当你是凶犯的!”庄则礼偷瞥了霍定一眼,他这辈子还没见过死人,不知眼前那个算不算,“他死了吗?”

  “瘟神不杀人的。”

  回答的是扣云,她挑衅似地眯起媚眼投个眼神给面具人,“瘟神只带来灾殃,不是吗?”

  原本想惹他忿怒作言反应,但她失望了,因为他依然瞧也不瞧她一眼,沉稳的黑宛如不见底的漩涡教人敢望而不敢近。

  “放心,他今后没有能力再害人了。”面具人驮起庄则礼欲走之际,如云忽现一丝慌惶。

  “慢著,我为了替你救人而被困住,好歹你也应替我解穴!”

  面具人停下,完全看不出有何情绪,又作何感想,只是那缕弱水般的声音霎轻霎柔,忽沉忽浮地旋转著人的意志,“救人只是你企图擒我的计谋,我并不欠你。”

  “如果你不解开我的穴道,等我师兄来救我之后,我会派人抄了庄则礼的家,假使我没记错,他还有孤母小妹吧?”

  “问生——”庄则礼显了一丝紧张,“娘和玲儿……”

  “她们很好,我不会让人伤害她们的。莫问生连累你们太多了……”

  是幻觉!她肯定地告诉自己:她听到的轻叹绝对是幻觉,瘟神怎可能内疚?

  面具人出乎她意料地面对她,水般的声音没有喜亦没有悲。“记著你之前的那句话。”

  扣云还分不出他指的是哪句话时便觉一痛,僵硬的四肢马上松驰下来,她活动了下,未及再言他就提气而去。如果她就这么眼睁睁地任瘟神离开,她也不用混了。于焉也忙不迭地跟上去。

  一出地牢,立即被扑面而来的夜风沁了一怀清凉,将适才郁结之气悉扫而空,摆脱了腐臭的牢味,她猛吸气振作精神专心跟踪瘟神。方虎口余生,对前头那一身墨黑的人便丛生无数好奇,他究竟是正是邪?若说他是仁人君子,因何与许多白道之士作对结怨?又若他是霍定那般小人,怎肯亲入险地搭救庄则礼?

  师兄不知是否发觉他追的不是瘟神?是否已联想到所有皆是霍定的阴谋?他们是不是真的曲解了莫问生?为什么他从不为自己辩解,难道说他真有淡泊褒贬荣辱的气节?既然不在意身外的恩怨扰攘,又为何不退出是非江湖,仍漂泊在诡诈的武林里?还是他另有所为?如今已明白霍定阴谋的真相,她是该秉遵父亲遗愿伺机取他的性命,抑或就此恩仇相抵互消?

  哎!烦死了,做人真麻烦。

  思忖间,俄然被矗立前方的繁荣街景给愣了神,旋即燃起一把无以名状的怒火,果然!

  男人全都是一个狗样,刚自牢中脱险就迫不及待地想满足兽欲!

  扣云脸上不动声色,心头却暗为自己浪费在他身上的种种猜疑臆测懊恼不休。

  蒙上面巾,她赶至他身后,随他拐入小巷,在胡同内左弯右转,最后来到一处颇似花楼后院的园圃。一路上他皆当她不存在,既不理她也没刻意想甩开她,那袭森冷的外衣摒绝了所有窥探,连一丝供人揣测的迹象也无。不过看他的样子似对她不带敌意,不然也不会任她跟在他脚边刺探他的行动作为。

  夜已深,但这条经营欢乐买卖的不夜街仍喧杂,前院不时高送莺燕的嗲笑与热闹的气氛,在这冷清的后院倍加突兀不实。扣云压下满腹迷惑,慢了步伐:她该跟他入房吗?虽说他一路上没有为难她,但并不代表他没有在动她的主意,万一他的不闻不问是陷阱,这一进房不就中了他的计又因于危厄中?

  话又说回来,若他真意图不轨,之前大可连她一并掳回,何苦布此重重疑阵乱她耳目?

  她秦扣云可不是一朝被蛇咬了就怕起井绳的无能懦者,不解开这一团谜她会疑惑一辈子,她可不要被这些问号淹死。

  悍然无畏地推开房门,她告诉自己:她要找出上一代怨隙的答案,莫问生她是跟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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