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余音扶一下眼镜,在书页上划下重点,努力克制自己,不要直接趴倒在桌子上呻吟。
她不想吓坏室友。
会养「思薇尔」当宠物,其实是一件很乌龙的误会,特别是得到当事人的亲口证实之后,她更觉得可耻了。
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一天,她从面屋里用完晚餐走出来,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王书伟站在一个小摊贩前面,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因为两天前才在游泳池里,又「救」了他一次,虽然事实证明,那个奇怪的人只是在漂浮而已,不是溺水。所以,她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也记得他叫什么名字。
好奇地定近一瞧,发现那个人正在看的,是一笼黄金鼠--至少,她当时以为他看的是那个。
她不太明白为什么一个大男生会站在马路旁边,目下转睛地看着笼子里挤成一团的仓鼠……他很喜欢老鼠吗?
一个回头,正要跟他打招呼,却发现那个人早已经走远。
下一件她知道的事情,是自己跟摊贩的老伯买了一个笼子,带了一只黄金鼠回宿舍,而那只黄金鼠,就是「思薇尔」。
那是他们第三次见面……真正奇怪的人,其实是她。
事过境迁,她已经放弃了王书伟,也说服自己忘记,为什么她会开始养「思薇尔」、为什么她会加入占卜社。
那些都过去了。她一直这样告诉自己。
但是,先知告诉凡人:过去是无法摆脱的,特别是人的愚蠢,总是会在最意外的时刻,回来登门拜访。
幸好,他忘记了。
幸好,他没有发现「思薇尔」这个名字真正的意思是什么。
然而这些「幸好」,并没能帮助她感觉好过多少,她还是觉得好丢脸,好想钻进土里,陪她亲爱的「思薇尔」一起去见上帝--她以前为什么会做出那么奇怪的事呢?
好讨厌的感觉。
「余音?」
她回过神,扶一下眼镜,转头看向站在门边,似乎在打电话的另一名室友。「什么事?」
女孩指指手上的话筒,看起来有点困惑。「找妳的电话。」
皱起眉头。她竟然没有听见电话铃声。「好。」
起身走到门边,一边向室友点头道谢,一边接过话筒。「喂?」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
五秒钟过后,她叹口气,突然明白了话筒那头是谁。「书伟,有事吗?」
「……现在有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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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老鼠是灰色的,应该不叫「黄金」鼠,而且,好象有点太活泼了。
男孩面无表情地研究着在笼子里活蹦乱跳的仓鼠,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作了正确的决定。
但是,他比较习惯灰色的老鼠。
「书伟?」
顿一下,他抬起头,朝绑马尾的女孩打招呼。「晚安。」
刘余音的目光下在他的身上,而是专注地盯着他面前的小笼子,似乎有点好奇。「这是什么?」
他跟着将视线转向桌上那个粉红色的铁笼,决定照着店员告诉他的话说:「黄金鼠。」
她怪异地看他一眼,向来严肃的嘴角突然微微扭曲,眼里透出笑意。「我知道这是黄金鼠,我是问这只黄金鼠从哪里来的?」
「所以,这是黄金鼠?」他向她确认。
她扶一下眼镜,摇头,拉开椅子坐下,目光离不开那只不断跑着滚轮的小东西,声音有些迟疑。「嗯……我觉得这比较像是枫叶鼠。」
「……因为牠不是黄色的?」
「不,黄金鼠也有别的颜色,我只是觉得黄金鼠好象还要再大一点点。」
他微微揽起眉头,那个店员跟他说错了。
「你还没告诉我,」她抬起头,好奇地看向他。「这只仓鼠是你的吗?」
他安静半晌,还是决定告诉她:「不,是送给妳的。」
「咦?」
他点一下头,确定她没有听错。「送给妳。」
朱色的唇微微绽开,深邃的眼凝视着他,充满了惊讶……还有一种他无法清楚辨识的东西。
他等待她的反应。
好半晌,她终于别开目光,安静地说:「……书伟,你不用这么做的。」
「妳不喜欢?」
她摇头。「不是。」
他沉默一下。「我可以去换一只黄色的回来。」
她看他一眼,忽然笑了起来。「不是,跟那个没有关系……我说真的,这只仓鼠很可爱。」
「但是,妳不想要。」
她一个劲地低头,没有否认。
「余音。」
「我不知道……我有点害怕……再面对这种事,」她还是没有看他,伸出纤长的手指,探进笼子里。银灰色的仓鼠好奇地停下来,看了看,然后跑下滚轮,凑近铁栏嗅闻。「付出了这么多的感情,然后在经过一段时间以后,又不得不失去……我……」
他看着她,发现自己做了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
她抬眼看向他,深吸口气,被浸湿的瞳孔在镜片后面闪烁。「……谢谢你,书伟。」
「我可以拿回去退。」他告诉她。
「不,我喜欢牠,牠好可爱。」她凝视着又跑回去玩滚轮的小仓鼠,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我喜欢牠。」
他看着那只精力过盛的仓鼠,然后将目光挪回女孩脸上平静的微笑,惯来没有表情的眼睛忽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诡异光芒。
他觉得自己……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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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黄昏。才刚过五点,夕阳已经迫不及待地准备打卡下班,在天的尽头留下凌乱的晚霞。
星期五,大多数人早已经离开学校,准备要欢度周末。向来人来人往的山道上只偶尔传来几句人语声,然后慢慢随着脚步远去消失。
体育馆旁边的场地,有几个像是棒球社的成员,正在进行投掷练习。更远一点的地方,还可以听见传来几声隐约的公车喇叭声。
懒洋洋的声音蓦地响起:「书伟?」
王书伟睁开眼睛,转回头,面无表情地向室友打招呼。「远毅。」
「我刚刚在上面看到你。」萧远毅伸个懒腰,顺手指向体育馆旁边的攀岩场。「你在干嘛?」
登山队。「……思考。」
萧远毅摸摸眉毛,好奇地看他一眼。「喔。」
他垂下目光,继续凝视河堤底下颜色怪异的潺潺水流,没有再说话。
已经很习惯好友的沉默,萧远毅打个呵欠,走到另一张长凳躺下,闭上眼睛开始打盹。
十分钟过去,躺在一边睡觉的男孩突然开口:「社团的事?」
王书伟微微侧头,望向说话者。「嗯?」
萧远毅继续闭着眼睛,佣懒的嗓音里满是睡意。「我是问,你在担心社团的事情吗?」
他眨一下眼睛。「不。」
「我以为社团的情况有点糟。」
他点头。「是不好。」
「所以?」
他转回头,看着在远方天空日夜交接的璀璨云霞,没有马上回答。
上个学期那场社庆的盛大成功,打响了占卜研究社在学校里的名声,加上「占卜社魔女」的传说持续蔓延,社团的成员数曾经一度暴增到两百多人。
但是,好奇心随着时间消失。
三年级成员淡出社团活动的同时,许多当初慕魔女之名而来的人,渐渐不在社团上出现,而有更多的人,绝大多数是女生,也因为另一个魔女的传说,开始对社团却步。
这个月刚举行过的社庆,情况远不如活动组的预期。再较之今年年初那场社庆的盛况,学弟妹受到的打击更是严重,对社团的投入也显得意兴阑珊起来。
不到一年的时间,占卜研究社已经从极盛走到极衰,远毅之所以会有刚刚的疑问,是可以理解的。
敛起目光,他开口,没有特色的声音维持一贯的平板。「弗损益之,无咎,贞吉,利有攸往,得臣无家。」
萧远毅慢吞吞地打个呵欠。「什么意思?」
「社团不会有事的。」
躺在椅子上的男孩睁开一只眼睛,有趣地望了似乎正在闭目养神的好友一眼。
「喔。」
又过了半分钟,萧远毅从椅子上爬起身来。「那你到底在烦恼什么?」
「……余音的黄金鼠死了。」
「所以?」
「我送了她一只新的。」
「她不喜欢?」
他摇一下头。「她带回去养了。」
萧远毅摸摸眉毛,似乎觉得很复杂。「书伟,我还是听不太懂。」
「她很伤心。」他没有见过那么伤心的刘余音。「但她还是把那只我送给她的老鼠带回去养了--如果到最后还是会失去的东西……为什么人还要去追求?」
萧远毅沉思地看着面无表情的好友。「因为她喜欢黄金鼠吧?」
「但是,」他顿一下。「她终究是会伤心的。」他后来才知道,黄金鼠只有三年左右的寿命。
「我不知道,书伟。」萧远毅眨眨眼睛,又习惯性地抓抓眉毛,思考一下,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不过,这大概跟比赛一样吧?最后的结果如何,有时候也不是最重要的,只要有那些过程,我觉得就已经很值得了。」
「……是这样吗?」
「我是这样想,但是余音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
过程。
木然的目光动也不动,继续望着底下的水流。「……远毅,我是长子。」
「我知道。」
「我父亲是民意代表。」
萧远毅打个呵欠,微笑看着他。「啊,书伟,你是要告诉我,我以后会看见你站在立法院,用那个机器人的声音,质询我们那些可怜的部会官员吗?」
他低着头,许久,没有表情的嘴角蓦地动了一下。「……不,我只是说说。」
萧远毅眨眨眼睛,抬头望向天空,突然换了一个话题:「对了,书伟,你为什么想送余音黄金鼠?」
他瞥向一旁的好友,眉头微微揽起,不太确定远毅的意思。「……因为她的黄金鼠死了。」
萧远毅看他一眼,然后耸耸肩,伸手从口袋里掏出口琴,凑到嘴边。
王书伟坐在石凳上,听着身边的好友吹奏口琴,沉默的目光抬起,投向遥远的山峦尽处。
太阳终于沉落,最后的余晖在西方的天际释放最后的灿烂,迅速消失踪影。晚风扬起,摇动林木婆娑,溪声潺潺,河堤上两道人影,低沉的琴韵在带着点寒意的空气中悠扬飞舞。温柔的夜静静染上山头。
月亮出来了。
然后,没有起伏的声音。「……远毅,这是『两只老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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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什么样的过程、无论有没有得到收获,大学四年一样会过去。一个转眼间,已经是凤凰花开。
六月,毕业典礼,又一批学生要离开。
王书伟踏进豆花店的门口,朝座位上的人点头。「明欣学姐。」
「嗯?嗯嗯?」一身学士服打扮的朱明欣头也不抬,继续愉快地享用豆花,一边含混地应道:「嗯嗯嗯嗯?」
他木然地看着那个愉快得一点也不像是毕业生的人,不作声。
朱明欣呼噜噜地解决掉剩下的豆花,豪气地伸手抹干嘴。「书伟,你来干嘛?」
他将手上的海芋花束放到桌上。「恭喜学姐毕业。」
她看着那把看来所费不赀的美丽花束,挑高眉。「恭喜我毕业?!」
「恭喜。」
「……书伟学弟,为什么我觉得你真正想说的是别的呢?」她怀疑地看一眼没有表情的男孩,耸肩。「算了!学姐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就当你是诚心诚意恭喜我吧!」
他点一下头。「谨学学长在找学姐。」
她翻白眼。「别理他。那家伙紧张兮兮的,不过就是毕业典礼而已,不去参加又不会毕不了业!」
「没交报告,会毕不了业。」
「……学弟,我以为你是来祝福学姐毕业的。」
「抱歉。」
「无所谓,今天是你学姐我的毕业典礼,就算是杜老爷亲自杀到学校来,我也不要理他。」不良学生阴森森地咧开嘴,露出好计得逞的狞笑。「反正,他已经很不智地把分数先给我了。」
他思考片刻,决定不要对学姐和教授之间的尔虞我诈做出评论。
「怎么样?最近过得好吗?」
「还好。」
「社团那边呢?」
「莉秦学妹接社长。」
「莉秦?」
「一年级,很认真的一个学妹。」
「喔,认真型的啊……」她点头。「也该是换个领导类型,好好整顿一下社团的时候了。」
「学姐呢?」
「我?」朱明欣沉吟片刻,伸手敲敲桌面。「学弟,我们出去走走吧,别老是待在这里,学姐想去看看学校。花给你拿。」
踏出豆花店,正午的阳光耀眼。毕业典礼已经结束,路上挤满了人潮。
他拿着花束,跟着朱明欣走进学校,离开山下的人潮,步行上山。
山道上,穿著学士服的毕业生三三两两,也在进行最后的校园巡礼。金色的光芒散落,将天空底下堆栈的层峦映得闪亮,燠热的风拂面而过。
山依旧是山,沉默得看不出一丝离别的感伤。
「哈!毕业了呢!」许久,朱明欣突然用力吐口气。「我老觉得我才刚刚进学校而已,怎么一个转眼,已经要离开了?」
他听着毕业生的叹息,隐约可以理解她说的感觉。
过完这个夏天,他就是大四了,大学生涯的最后一年。然后,明年的夏天,就是他离开学校的时候。
时间,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
「书伟,你还记得你刚加入占卜研究社的情形吗?」
「嗯。」
「我啊,从来没有看过像你这么没有存在感的男生!剪个奇怪的平头,说起话来跟个机器人似的,最糟糕的是,根本没有半点表情!」朱明欣一边数落,一边摇头。「书伟,学姐我到现在还是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怎么可以整天维持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他没答腔。明欣学姐的习惯,他已经很清楚,不需要任何人应声,她也可以自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结果,你这个奇怪的小子却变成我们社上公认最厉害的占卜师--话又说回来了,说是最厉害,也没有用处,又没有哪一个人真有这个熊心豹子胆,敢自告奋勇让你算命。」朱明欣略侧过头,看向高自己半个头的学弟,眼眸中闪过一抹宠溺。「我怎么会有一个像你这么宝的学弟?」
他看着她,脑中突然闪过很久以前,眼前这个人说过的一句话。「学姐。」
「嗯?」
「妳曾经说过,我不会成为最厉害的占卜师,」他顿一下。「因为我少了一些东西。」
「啊?有吗?」她眨眨眼睛。「我说过这句话吗?」
「……学姐。」
朱明欣窃笑。「好啦好啦,不跟你玩。是啊,学姐是这样说过。怎么?你到现在还找不到答案吗?」
他凝视着手上的花束,没有回答。
「……余音好吗?」
他微微攒起眉头,不明白这个问题和先前谈话之间的脉络关系。「余音?她很好。」
她瞥他一眼,目光移向远方,轻轻勾起嘴角。「书伟,你知道『卜』这个字,要怎么写吗?」
他点头。
「我刚进社团的时候,有一个学长这样告诉过我,失去平衡的『人』,就是这个『卜』字。人,有了疑惑、偏离原本的道路,没有办法继续维持先前的姿态和信念,所以问鬼神、所以求命运。」她停顿一下。「占卜者,不是服侍鬼神、不能控制命运。『人、口、人』,到最后,『占卜』,说的还是『人』。一个占卜者最基本的责任,是看出人心里的疑惑,然后替人解开这些迷惑,厘清人生的道路。道路清楚了,『命运』自然明白,毕竟所谓的『命运』,也不过就是这些人生道路的交错轨迹而已。」
他默不作声,还是不太明白学姐说这些话的用意。
「一个厉害的占卜师,不需要什么了不起的道具仪式,一样可以看清楚他必须看见的东西。」她瞥他一眼。「例如,学姐我不需要丢铜板、不需要摇龟甲,就能够说出来你现在的心里,开始有了迷惑。」
「……因为我刚才问了妳一个问题。」
她大笑。「这样说也是没错啦!不过,书伟,学姐我要说的是爱情的迷惑。你这小子……喜欢余音吧?」
听到意外的话,他全身僵硬,迅速转向她,向来波澜不兴的眼神里,第一次闪过一抹无法控制的惊诧。
他--喜欢余音?
「啊……这个表情,很好、很好。学姐我喜欢!」仔细端详过后,她满意地露出整排白森森的牙齿。「不过,书伟学弟,你不要告诉我,你到现在才明白自己的心情?」
他默不作声。
「你这个笨蛋!我怎么会有像你这么笨的学弟?」看到他的反应,朱明欣忍不住喷气翻白眼。「所以学姐我才说你少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书伟,连人心--自己的心--都不了解的人,是没有办法真正看透命运的!现在懂了吧?」
「……学姐,妳说的『一些东西』,指的就是这个?」
「当然不止。」她看他一眼,又隐隐露出一抹狞笑。「不过,我才不要告诉你答案呢!你自己好好去伤脑筋吧!」
他默默看着一脸神气活现的毕业生,突然开口:「……学姐,妳打算申请英国的硕士班?」
「是啊,学弟,顺利的话,学姐说不定年底就可以到伦敦去钓金发帅哥了。」她伸手撩拨肩上的头发,朝他拋去一个夸张的媚眼。「千万不可以因为心爱的学姐被英国帅哥抢走,就开始自暴自弃喔,我可爱的学弟。」
他不理她。「申请学校……需要推荐信吧?」
朱明欣怀疑地看着他。「学弟,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他安静地看着柏油地面,然后面无表情地转述老师的说法:「杜老师说,妳的推荐信会扣在他那边,等妳把报告交上去才给妳。」
「……这种事情,你应该更早一点说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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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占卜研究社一代女王毕业,顺利离开了学校,鹏程万里,继续她征服英伦三岛的野心。
一个星期以后,王书伟卸下连续担任两年的社长职务。
夏去秋来,新的学期开始。这是最后的一年。